章水根（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

明刀面文“明”字新解

章水根（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

戰(zhàn)國燕、齊之地流通一種刀幣，因其面文為“明”，學界多稱為燕明刀、齊明刀。學者們在使用齊明刀概念時，內(nèi)涵上是有區(qū)別的。本文采用吳良寶先生的意見，把除早期燕明刀以外的所有“明”字方折的刀幣皆視為齊明刀。其中尖首束腰、背文為“莒冶某”的齊明刀應(yīng)是樂毅伐齊期間莒、即墨兩地的齊人所鑄。而形制上與尖首刀幣、燕弧折明刀相近，鑄造時間早于樂毅伐齊的齊明刀鑄造者是誰還難以斷定，還是由齊人鑄造的可能性比較大①。而燕明刀、齊明刀鑄造時間誰早誰晚，據(jù)目前資料還難以斷定。

關(guān)于“明”字，舊有“莒”“召”“泉”“易”“匽”“邑”“同”“庫”“明”等釋讀意見，還有謂此字像泉水之回旋，當是“回文”②。近年來，冀小軍、盧巖皆認為“明”當釋為“妟”，讀為“匽”，前者認為即國名燕，后者認為面文“取義為安”③。冀小軍以《古錢大辭典》中真實性有問題的1068、1101、1123三枚明刀上的字形為立論依據(jù)，結(jié)論固然難以成立，而盧巖則以面文從日從卩，當是“妟”異體，但實際上并未見其他“妟”有此寫法。從字形來看，明刀面文當還是以釋“明”為是。

古文字中從“日”從“月”之“明”一般作：

明刀面文5明顯與4“明”字寫法相同，“日”、“月”皆無點畫。6“月”中無點，與2“明”字寫法相同。故明刀面文應(yīng)該就是“明”字無疑。

但“明”字到底怎么解釋呢？初尚齡認為“明”指燕地平明?，但平明始見于《漢書·地理志》，先秦未見燕有稱“平明”之地者，且“平明”簡稱為“明”，也甚不合理。馬昂、李佐賢認為“明”為趙之明邑?，趙明邑離燕、齊皆遠，似乎沒有曾并入燕、齊之地的可能。關(guān)百益以“明”為“盟”之古文，以明刀為盟會之物?，更不符合古錢學的規(guī)律。黃錫全認為刀幣面文“”等字既可是“明”，也可是“眼”，古文字中存在“一形多讀”現(xiàn)象，用為“眼”的“”等字可分析為從“○”、“月”聲，“月”也表示偃月眉形，“眼”當讀為燕之國名“匽”?，此說亦嫌迂曲。燕明刀、齊明刀皆以“明”為面文，說明其含義應(yīng)不會僅僅局限于某個地名或國名。

燕國主要使用刀幣，但晚期也在他國影響下鑄造了圓錢和方足小布。燕國圓錢面文主要有“明”（貨系4127—4128）、“明刀”（貨系4121—4126，其中4126“刀”作，為兩“刀”嵌接之形）、“一刀”（貨系4114—4120）三種。而燕國方足小布有面文者，大多數(shù)為兩字，即地名，但還有一種面文作四字（貨系2342—2344），其形及面文如下：面文當從何琳儀隸作“右”為“鏹”?。其中“明”字與上文1、2（也可以說是6）“明”字寫法相同。方足小布與“明”刀面文皆有“明”字應(yīng)該不是偶然，它們的含義應(yīng)該是相同的。李學勤、何琳儀皆讀為“司”?。但戰(zhàn)國銅器、兵器、貨幣、璽印、陶文等題銘中的表示職司之“司”皆用“司”，基本不借用它字，此處借“為“司”，殊不合習慣。筆者認為“”當讀為“治”。、“治”皆從“厶”得聲，兩字相通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爸午j”即鑄造錢幣之意，李先生雖然釋字不確，但推測“右明”當是與鑄造有關(guān)的職官?，卻頗具見識。明刀上的“明”也應(yīng)如此理解。

故筆者推測“明刀”上的“明”可能讀為“衡”。《說文》朙部“朙，照也，從月從囧?！?，古文朙從日”，又囧部“囧，窗牖麗廔闿明，象形。……讀若獷，賈侍中說讀與明同”?。從囧“讀若獷”，又“讀與明同”來看，“獷”、“明”當音近?！矮E”從“廣”聲，“廣”從“黃”聲，而“黃”或從“黃”聲的“橫”常與“衡”相通，如金文常見賞賜巿黃，即《禮記·玉藻》中的韨衡，《戰(zhàn)國策·趙策》“昔者五國之王嘗合橫而謀伐趙”，《戰(zhàn)國縱橫家書蘇秦獻書趙王章》“橫”作“衡”，《史記·天官書》“言從衡者繼踵”，《漢書·天文志》“衡”作“橫”。故“明”、“衡”也當音近可通。

“衡”即古時管理山林之官。古時多設(shè)虞衡之官來管理山林川澤，控制資源，《周禮·地官》下就設(shè)有山虞、林衡、川衡、澤虞之官。出土材料中也常見官名“虞”、“衡”，如“吳（虞）”（銘圖集成?05322—05323同簋、05974免簠）、“左吳（虞）”（璽匯1651）?、“平昜（陽）桁（衡）”（匯考49頁）、“左桁（衡）正木”（璽匯0298）、“左桁（衡）廩木”（璽匯0300）、“右桁（衡）正木”（璽匯0299）、“右桁（衡）□（措）木”（匯考49頁）?、“行（衡）（麓）”（璽匯0214）?。從《周禮》來看，山虞、澤虞掌山林、國澤之政令，而林衡（或稱為“衡麓”）、川衡掌巡林麓、川澤之禁令。他們的工作職責是十分相近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故有時掌山林之官又通稱為“衡”、“虞”、“虞衡”或“麓”??！吨芏Y》言“山虞”之職為“掌山林之政令，物為之厲而為之守禁”，鄭玄注“物為之厲，每物有蕃界也；為之守禁，為守者設(shè)禁令也”，賈公彥疏“但山內(nèi)林木、金玉、錫石、禽獸，所有不同，每物各有藩界，設(shè)禁亦不同”，可見虞衡不僅管理山中之林木，還管理山中的礦產(chǎn)、鳥獸等其他資源。

鑄錢需要銅料，銅料則取于山，可見鑄錢與山的關(guān)系。先秦秦漢典籍中有不少這方面的記載，今舉幾例列于下：

1.《管子·輕重戊》：萊莒之山生柴，君其率白徒之卒，鑄莊山之金以為幣，重萊莒之柴賈。

2.《管子·輕重戊》：（管子）令左司馬伯公將白徒而鑄錢于莊山，令中大夫王邑載錢二千萬求生鹿于楚。

3.《管子·山權(quán)數(shù)》：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而贖民之無賣子者。

4.《史記·平準書》：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

5.《史記·平準書》：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民亦間盜鑄錢，不可勝數(shù)。

6.《史記·吳王濞傳》：吳有豫章郡銅山，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益鑄錢，煮海水為鹽。

7.《史記·鄧通傳》：于是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

其中5—7例于《漢書》也有相似或相同的記載，如《漢書·食貨志》“吳以諸侯即山鑄錢，富埒天子，后卒叛逆。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漢書·食貨志》“從建元以來，用少，縣官往往即多銅山而鑄錢，民亦盜鑄，不可勝數(shù)”；《漢書·吳王濞傳》“吳有豫章郡銅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東煮海水為鹽”；《漢書·鄧通傳》“于是賜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鄧氏錢布天下”。

另外，冶煉銅料也需要柴薪，柴薪自然出自山林，2“鑄錢于莊山”、4“即山鑄錢”、5“即多銅山而鑄錢”描述的應(yīng)該就是直接把鑄錢之所設(shè)于銅山附近的情形，原料和燃料都可就近取材，大大節(jié)約成本。

鑄錢需即山采銅，甚至伐木作薪以冶鑄銅料，自然與管理山林的虞衡關(guān)系密切?？上В惹匚墨I沒有找到虞衡兼管鑄錢之事的記載。但漢代設(shè)有水衡都尉，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武帝元鼎二年初置，其職掌以及屬官情況為“掌上林苑，有五丞。屬官有上林、均輸、御羞、禁圃、輯濯、鐘官、技巧、六廄、辨銅九官令丞。又衡官、水司空、都水農(nóng)倉，又甘泉上林、都水七官長丞皆屬焉。上林有八丞十二尉，均輸四丞，御羞兩丞，都水三丞，禁圃兩尉，甘泉上林四丞”。如淳曰：“鐘官，主鑄錢官也。辨銅，主分別銅之種類也。”可見，鐘官、辨銅二官為鑄錢之官。不過，據(jù)《史記》、《漢書》、《鹽鐵論》，水衡都尉中與鑄錢有關(guān)的屬官有三個，即所謂的“上林三官”（《史記·平準書》、《漢書·食貨志》）或“水衡三官”（《鹽鐵論·錯幣篇》）。前人多把均輸歸入“三官”，但根據(jù)“技巧錢丞”封泥（再續(xù)?1·20），“巧一”、“巧二”錢范（關(guān)中陶錄?4·607、4·608）等物，鑄錢“三官”應(yīng)是鐘官、辨銅、技巧?。又應(yīng)劭注“古山林之官曰衡。掌諸池苑，故稱水衡”，可知水衡都尉的名稱來源于先秦管理山林的虞衡。既然漢代水衡都尉下設(shè)有管理鑄錢之屬官，先秦虞衡也有可能負責鑄錢事宜，但是有沒有專設(shè)屬官來主管鑄錢之事，則有待更多資料。

附記：本文初稿承蒙吳振武師、徐世權(quán)兄審閱，后又于博士課上宣讀，林沄、吳良寶等老師又提出不少意見。

注釋：

①吳良寶：《中國東周時期金屬貨幣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118-126頁。

②?黃錫全：《燕刀“明”字新解》，此文最早于1995年8月“北京建城3040年暨燕文明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宣讀，后正式發(fā)表于《安徽錢幣》1996年第1期，第12-17頁；又見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編：《北京建城3040年暨燕文明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議專輯》，北京.燕京出版社，1997年，第333-339頁；又見黃錫全著《先秦貨幣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67-275頁。又馮勝君：《戰(zhàn)國燕系古文字資料綜述》，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97年，第53-54頁。

③冀小軍：《戰(zhàn)國時期燕國貨幣上的“妟”字》，《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第103-107頁；盧巖：《說燕國泉貨面文所謂的“明”字》，《中原文物》2012年第1期，第50-55頁。

④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1983年。文中簡稱“合”。

⑤羅福頤主編：《古璽匯編》，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文中簡稱“璽匯”。

⑥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員會編：《侯馬盟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文中簡稱“侯馬”。

⑦以下明刀面文字形皆取自吳良寶編纂：《先秦貨幣文字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8-121頁。

⑧汪慶正主編、馬承源審校：《中國歷代貨幣大系1·先秦貨幣》，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文中簡稱“貨系”。

⑨《中國錢幣大辭典》編纂委員會編：《中國錢幣大辭典·先秦編》，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文中簡稱“先秦編”。

⑩朱活：《古錢新典》，西安.三秦出版社，1991年。文中簡稱“新典”。

?初尚齡：《吉金所見錄》，丁福保編：《古錢大辭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12月，下冊第62頁。

?馬昂：《貨幣文字考》，李佐賢：《古泉匯》，皆見丁福保編：《古錢大辭典》，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12月，下冊第61頁。

?關(guān)百益：《義州盟刀譜序》，丁福保編：《古錢大辭典》，下冊第63頁。

?何琳儀：《燕國布幣考》，《中國錢幣》1992年第2期，第10頁；又見何琳儀著《古幣叢考》（增訂本），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3-46頁。

?同?。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317頁；又見李學勤著《東周與秦代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46頁。

?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1984年，第317頁；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2007年，第246頁。

?《說文》的說法是有問題的，“囧”并不是窗牖的象形字，而是象血液之形，由“衁”分化而出，“明”從日從月，當是會照明之意，而“朙”很可能從月，囧聲，兩者并不是同一字，但讀音相近，詳見裘錫圭：《釋殷虛卜辭中的“”、“”等字》，《第二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1993年，第73-94頁；又見裘錫圭著《裘錫圭學術(shù)文集·甲骨文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91-403頁。

?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文中簡稱“銘圖集成”。

???吳振武：《戰(zhàn)國璽印中的“虞”和“衡鹿”》，《江漢考古》1991年第3期，第85-87頁。

?朱德熙：《釋桁》，《古文字研究》第十二輯，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27-328頁。

?周明泰：《再續(xù)封泥考略》，北京.京華書局，1928年。文中簡稱“再續(xù)”。

?陳直撰輯：《關(guān)中秦漢陶錄》，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文中簡稱“關(guān)中陶錄”。

?周明泰：《再續(xù)封泥考略》，北京.京華書局，1928年，第20-21頁；陳直：《漢書新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14-115頁。

（責任編輯劉箏）

國內(nèi)第一個錢幣學博士點在河北師范大學設(shè)立

近日，河北師范大學自主設(shè)置“錢幣學”博士二級學科的申請通過了國務(wù)院學位委員會的網(wǎng)上公示，標志著國內(nèi)第一個錢幣學博士二級學科正式設(shè)立。

錢幣學作為一門專業(yè)學科，此前在國內(nèi)高校沒有作為獨立學科進行設(shè)置。河北師范大學主動適應(yīng)錢幣學研究的迅速發(fā)展和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的新要求，積極謀劃錢幣學學科建設(shè)。河北師范大學有中國史、考古學、地理學三個相關(guān)學科的一級學科博士學位授權(quán)點，金融碩士專業(yè)學位授權(quán)點，并設(shè)有金融數(shù)據(jù)研究中心等科研機構(gòu)，是中國錢幣學會貨幣史專業(yè)委員會依托單位，并與國家開發(fā)銀行河北省分行、中國銀行河北分行、河北銀行、河北省文物局、河北省博物院簽署了全面合作協(xié)議，為錢幣學學科建設(shè)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F(xiàn)有專職教師16人，全部具有博士學位?？蒲袌F隊近年來承擔清史工程、國家社科基金等多項國家級科研項目，產(chǎn)出了一批高質(zhì)量的研究成果，逐步凝練了中國古代錢幣、中國近現(xiàn)代錢幣、錢幣文化與中西貨幣交流三個研究方向。學校博物館收藏的古錢幣實物種類齊全，價值珍貴，品相完好，形成完整的古錢幣系列。

中國錢幣學會積極參與了該學科的設(shè)置論證，王永生副秘書長代表學會參加了6月在河北師范大學召開的論證咨詢會，并就該學科設(shè)置對于中國錢幣學事業(yè)發(fā)展的促進作用進行了闡述，得到了與會專家學者的一致肯定。（邵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