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喬治·西默農(nóng)

我從未見過約瑟夫·萊沃爾涅工作時的模樣。那天，當我邁進他的辦公室時，我可以說是大吃一驚。

約瑟夫的金色頭發(fā)通常會用發(fā)油抹得服服帖帖，此刻卻雜亂不堪。一根根頭發(fā)因為發(fā)油而變硬，從腦門上戳出來。他的面色蒼白，一臉筋疲力盡的樣子，五官因為緊張情緒下的抽搐而扭曲變形。

他怒視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滿怨恨，差點讓我落荒而逃。但是因為我看見他弓著背端詳一張圖紙，我的好奇心勝過了我的敏感內(nèi)心。于是我踏入房間，摘下帽子，脫下外套。

“你真是挑了個好時間！”約瑟夫咕噥起來。

這句話一點也不激勵人心。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碰到一樁棘手的案子？”

“那是輕描淡寫的說法。瞧瞧這張圖紙?！?/p>

“是房屋平面圖嗎？是一棟小房子吧？”

“你的腦子真迷你！一個4歲娃娃都能猜到這一點。你知道里昂的紅十字山地區(qū)嗎？”

“我以前曾路過那兒?！?/p>

“好極了！這座小房子就坐落在紅十字山地區(qū)最荒無人煙的地段?！?/p>

“這些位于庭院里和街道上的黑色十字代表什么意思？”

“警察?！?/p>

“我的天啊！這些十字架標出這些警察遇害的地點嗎？”

“誰說警察死了？這些十字標出了8日晚到9日凌晨時分在這幾個地點值勤的警察。比其他十字顯得大一些的那個十字代表曼查德警士?！?/p>

我不敢出聲，連動下胡須都不敢。我感覺最明智的做法是不要打斷約瑟夫，他正以憤怒的目光瞅著房屋平面圖，之前他正是用這種憤怒目光看過我。

“呃？你不準備問我為什么警察要部署在那兒嗎？在8日晚到9日凌晨，在那兒足足派了6個人，讓你大吃一驚了吧？也許你會假裝你早就琢磨到了？”

我一聲不吭。

“警察被部署在那兒，是因為里昂警察在前一天收到一封信，信上寫著‘路易吉·切喬尼醫(yī)生將會于8日晚到9日凌晨的時刻，在他家中遭到謀殺。”

“醫(yī)生得到警告了嗎？”我終于問道。

“沒有！因為切喬尼是一名意大利流亡人士，這樁事看起來大有可能與政治因素有關(guān)。對于這類事，警方更喜歡在不警告相關(guān)各方的情況下，自行采取預(yù)防措施?！?/p>

“他最終還是被謀殺了？”

“耐心聽我說！切喬尼醫(yī)生今年50歲，獨自住在這棟破敗的小房子里。他自個兒處理家務(wù)活，每天的晚餐會去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廳解決。8日那晚，他和往常一樣，在7點鐘時離家去餐廳。而曼查德警士是全法國最出色的警官之一，還是偉大的里昂籍犯罪學家歐仁·洛卡爾的學生。他搜尋了整棟房子，從地下室找到了閣樓。他能證明沒人藏在那些地方，而且除了從外面能看見的幾扇正常的房門和窗戶，不可能用其他任何方式進入房子里。沒有地下通道，也沒有任何這類花招。沒有任何推理小說里出現(xiàn)的特別裝置……你明白了吧？”

我謹慎地保持沉默，但約瑟夫的語氣里含著惡意，似乎在指控我要故意塞入花招。

“房子里沒有人！除了兩扇門和三面窗戶，什么都沒有！一名能力不如曼查德警士的警察都有能力安排好監(jiān)視，只需他自己和一名警員夠了。但曼查德警士征用了5名警員，一人守住一處出入口，他本人再監(jiān)督那些負責監(jiān)視的警察。到了晚上9點鐘，醫(yī)生的人影出現(xiàn)在街道上。他重新進入房子里，絕對是獨自進入的。他的臥室在二樓；那間房的電燈迅速亮起。接著警方的徹夜守衛(wèi)開始了。他們之中沒人打瞌睡！也沒有一個人擅離職守！所有警察一直緊緊盯著他們負責監(jiān)視的出入口！

“每15分鐘，曼查德會巡視一周。到凌晨3點鐘左右，二樓的煤油燈緩緩熄滅，好像是煤油已經(jīng)燃盡。警士猶豫了一下，但最終決定動用撬鎖工具，進入房子。在二樓的臥室里，路易吉·切喬尼醫(yī)生坐在——更確切地說法是半躺在——床鋪邊沿。他的雙手緊緊攥著胸口，已經(jīng)死去。他穿戴得很整齊，甚至連斗篷都仍然披掛在肩上。他的帽子早已掉落到地板上，而內(nèi)衣褲和西服被鮮血浸透，雙手浸在血泊里。一枚由6毫米勃朗寧手槍發(fā)射出的子彈穿入了他心臟上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p>

我驚懼地盯著約瑟夫·萊沃爾涅，看見他的嘴唇在哆嗦。

“沒人進入過房子！沒有離開過！”他呻吟起來，“我敢對此發(fā)誓，就好像那晚我親自守衛(wèi)監(jiān)視一樣：我了解曼查德警士。不要瞎想什么他們在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左輪手槍。現(xiàn)場根本沒有什么左輪手槍！看得見的地方?jīng)]有左輪手槍，而隱蔽的地方也沒有。壁爐里沒有，甚至連房頂檐槽里也沒有，也不在庭院里——根本是哪兒都沒有！換句話說，一枚子彈在一個地方被發(fā)射，而除了受害者本人，這個地方?jīng)]有其他人，也找不到槍支！

“至于窗戶，窗戶都緊閉著，而且完好無損；假如從房外發(fā)射子彈到房內(nèi)的話，窗戶玻璃會被擊碎。除此之外，左輪手槍的射程有限，假如從警方警戒線之外開槍，子彈飛不進房內(nèi)。瞧瞧房屋平面圖！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也許會對可憐的曼查德警士恢復(fù)一些信心，案發(fā)之后，他放棄了睡覺，幾乎將自己視作殺人兇手?！?/p>

我膽怯地冒險問道：“你認識切喬尼嗎？”

“知道他過去很有錢，幾乎沒有行過醫(yī)，而是一直投身于政治——這使得他離開意大利的話能保全性命?！?/p>

“已婚了？還是單身漢？”

“是個鰥夫。有一個孩子，是兒子，目前在阿根廷學習。”

“他在里昂靠什么生活？”

“勉強湊活。有來自他的政治盟友們的不固定的補助。偶爾出門會診也會有酬金，但那些會診主要都是給窮苦的意大利僑民免費看病?！?/p>

“房子里有什么財物被偷走嗎？”

“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盜竊跡象或被盜財物?！?/p>

我不知道原因，但在這一刻我很想哈哈大笑。突然間在我看來，是某位謎之大師為了給自己找樂子，于是給約瑟夫·萊沃爾涅出了一道完全不可能解開的難題，只是為了給他一個必需的教訓(xùn)，給他在謙遜方面上一堂課。

約瑟夫注意到我的雙唇展開。他抓住平面圖，穿過房間，氣沖沖地猛然坐進扶手椅里。

“你解開謎題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他厲聲說道。

“我肯定沒法在你之前解開什么難題。”我圓滑地說道。

“謝謝?！彼u論道。

我開始往煙斗里裝煙草，點起火，絲毫不理會約瑟夫那就將抵達爆發(fā)點的怒氣。

“我只要求你安靜地坐好，”他一板一眼地說道，“另外不要呼吸得這么響。”他補充了一句。

人生最不爽的10分鐘逐漸過去。盡管我并不愿意，可我還是回想起那幅房屋平面圖，上面用6個黑色十字標志標出警察的位置。

一開始，這樁兇案的不可能之處給我提供了消遣，之后就開始讓人好奇難耐。

畢竟，這不是一樁和心理學有關(guān)、或者要靠探案天賦的案子，而是純粹的只和房屋布局有關(guān)。

“這位曼查德，”我突然問道，“他以前有沒有成為過催眠的對象？”

約瑟夫·萊沃爾涅甚至沒肯費力氣回答我的這個問題。

“切喬尼在里昂有許多政敵嗎？”

約瑟夫聳了聳肩。

“你們已經(jīng)證明他的兒子確實在阿根廷嗎？”

這一回，他只是從我口中拿出煙斗，把它丟到了壁爐臺上。

“你手頭有所有警員的姓名嗎？”

他遞給我一頁紙：

杰羅姆·帕盧瓦，28歲，已婚

讓-約瑟夫·斯托克曼，31歲，單身

阿爾芒·迪布瓦，26歲，已婚

于貝爾·特拉讓敘，43歲，離異

熱爾曼·加羅斯，32歲，已婚

我將這些人名念了3遍。這些姓名是按照他們那晚圍繞房子站崗的位置順序而排列的，從最左邊開始。

我準備接受最瘋狂的想法。最終，我在孤注一擲之下，驚呼道：“這是不可能的！”

我看著約瑟夫·萊沃爾涅。片刻之前，他還面色蒼白，眼睛有黑眼圈，唇角流露著不悅?，F(xiàn)在讓我驚訝的是，我看見他帶著微笑走向一罐果醬。

當他經(jīng)過一面鏡子時，他注意到自己的模樣，似乎對自己亂糟糟的蜷曲頭發(fā)感到震驚。他一絲不茍地梳理起頭發(fā)，調(diào)整了領(lǐng)巾結(jié)。

約瑟夫·萊沃爾涅再一次成為往日的自己。在他尋找調(diào)羹，打算享用他那罐可怕的不知名果醬時，他沖我露出挖苦的微笑。

“假如先入為主的想法沒有歪曲我們的判斷，那么獲得真相會一直是多么簡單的事情！”他嘆氣道，“你剛剛說過‘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呢……”

我等待他反駁我，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種對待。

“因此呢，”他繼續(xù)說，“這是不可能的。就這樣而已。我們需要從頭開始做的事情就是承認事實。這棟房子里沒有左輪手槍，沒有潛藏的殺人兇手。非常好，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沒有人在房子里開過槍?！?/p>

“然后呢？”

“然后，非常簡單，路易吉·切喬尼到家時，胸膛里早已有了那枚子彈。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是他自己開槍射出了那枚子彈。他是個醫(yī)生，知道要瞄準什么地方——‘心臟上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你會回想到的——傷口才不會立刻要了人命，但允許他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能夠四處走動?！?/p>

約瑟夫·萊沃爾涅閉上眼睛。

“想象一下這個可憐的、沒了希望的男人。他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在國外學習，但父親再也沒錢寄給他。切喬尼給自己買了人壽保險，兒子是受益人。他的下一步就是尋死——但要以某種特別的方式死去，讓人不會懷疑是自殺，要不然保險公司會拒絕賠付。

通過匿名信的方式，他召來警察作為目擊證人。警察看見他進入一棟里面沒有槍支的房子，好幾個小時之后又發(fā)現(xiàn)他死了。

這樣就足夠了，一等他坐到床上，他就揉動胸口，迫使子彈穿入得更深，最終碰到了心臟……”

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喊叫。但約瑟夫沒有動容，他不再關(guān)注我的舉動。

一周之后，他才向我展示了一份曼查德警士發(fā)來的電報：

解剖后顯示，傷口附近有瘀血，查出了手指壓迫的痕跡。法醫(yī)與我均疑惑其可能的原因。眼下需要你的建議。

“答復(fù)了這份電報嗎？”

約瑟夫用譴責的目光望著我：“路易吉·切喬尼醫(yī)生的死法既需要有極大的勇氣，還要有了不起的想象力。為什么這個可憐的男人就該徒勞地死去？況且，保險公司的資產(chǎn)有4億法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