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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房

2016-11-17 11:20李進祥
廣州文藝 2016年3期
關鍵詞:婆姨城里人梅花

李進祥

馬六十和婆姨黑梅花買了一套二手房,

馬六十、黑梅花,聽名字就知道是一對農(nóng)村婆姨漢子,農(nóng)村人到城里,一般都是先買二手房,城里人換新房,農(nóng)村人接舊房,舊房便宜,又省裝修,還有一點,一般人不知道,二手房里藏著很多秘密,城里人生活的秘密,

他們買下這套二手房,當然不是要找啥秘密,主要原因是離他的五金店近,這樣住家開店兩不誤,馬六十和婆姨在這個城市里開著一家五金店,選擇開五金店,是經(jīng)過了好些年的準備,準備本錢,也看行情,城里人一般都開服裝、電器店,再不行也要開煙酒、特產(chǎn)店,開那樣的店,看著干凈、整齊,也能掙大錢,馬六十卻沒辦法跟城里人學,開服裝店,馬六十自認沒那樣的眼光,城里人喜歡穿啥,他把不準,開電器店,沒有那么多的本錢,開煙酒、特產(chǎn)店,要熟人多,有單位照顧才行,馬六十沒有熟人,更不認識啥單位管事的,沒辦法開,開五金店臟些、累些,城里人喜歡干凈,不愿受苦,都不愿意干,一般都這樣。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才能輪上鄉(xiāng)下人干,城里人不愿意干,但還必須用,燈管燈泡、鐵絲電線、釘子螺絲啥的,過日子都要用,城里人也得過日子,也得買這些東西,馬六十就開了家五金店,生意也還不錯,

生意是不錯,就是不穩(wěn)定,因為房子是別人的,城里人的,這些年,房價一個勁兒地往上漲,租金也是隔一段就漲,有的房東只是漲價,有的房東看他們生意好了,還攆他們走,啥原因不說,就叫他們搬走,馬六十沒辦法,只能找房子搬走,七八年時間,已經(jīng)換了四五個店面了,現(xiàn)在的這家房東還算好,開了兩三年了,還沒有要攆他們走的意思,馬六十就及時地交房租,交房租的時候,還捎帶點老家?guī)淼耐廉a(chǎn),按理說,拿錢租房子,用不著這樣巴結人的,但住家也好,開鋪子也罷,誰都不愿多搬家,搬一次,損失一次,尤其是開鋪子,那么多的貨,搬一次又花錢又受苦,再說了,好容易開熟了,拉了點老買主,換一次店面,就又得從頭來,馬六十希望的是,能穩(wěn)定地開下去,當然了,最希望的,是有一間自己的店面。

說實話,馬六十這些年攢下的錢,也夠買一間店面了,馬六十很想買一間,可是婆姨不同意,婆姨想買住房,先買店面,還是買住房的問題上,馬六十和婆姨的意見不一致,馬六十的意見是先買店面,說要是買下間店面,就用不著搬來搬去了,每年還能省下三四萬的房租,馬六十想的是掙錢,婆姨想的卻是過日子,婆姨說,幾個孩子還在老家,沒人管沒人顧的,沒娘娃一樣,一年也見不上幾次面,見了認生,就像是三下旁人一樣,老人越來越老了,也沒法照顧,這樣幾頭子扯著,哪像個過日子的樣子,錢掙少些,夠花就行了,一家人在一起才像個家。

婆姨的話有道理,兒女才是他們的命根子,是他們最終的希望,他們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農(nóng)村一般規(guī)定生兩個,但沒有兒子的,可以生三個,在農(nóng)村,他們不算是超生,也不算是兒女最多的,農(nóng)村,特別是山區(qū),計劃生育抓得松些,生四五個的都有,但在城里,就顯得太多了,兒女假期過來,或者是有人問起來了,他說三個孩子,城里人就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他們生那么多,也不敢相信他們能養(yǎng)活三個孩子,他們還真把三個孩子養(yǎng)活了,早些年,他在外面打工,婆姨在家里抓孩子,后來,開了鋪子,馬六十一個人顧不住,就把婆姨也帶到城里來了,孩子留給父母照看,他們只是按月給家里寄錢,供養(yǎng)孩子吃穿,供養(yǎng)孩子上學,幾個孩子都長大了,大女兒上高中,小女兒上初中,兒子上小學,都在老家那邊上,上得咋樣,馬六十也不知道,老家那邊的教學質量不好,馬六十想把孩子轉到城里來上,但到城里來上學,得有戶口,沒有戶口就得找人,還得花錢,花錢還不是三個兩個,聽說入一個學生得好幾萬,馬六十舍不得花冤枉錢,再說了,來了也沒地方住,有了房子,就有了戶口,孩子就能轉過來上學了,這里的教學質量好,孩子就能考上大學了,實際上可能沒這么簡單,但馬六十就是這樣想的。

馬六十就決定了先買住房,穿衣吃飯量家道,有多少錢,能買多大的房子,大房子、新房子買不起,就想著能買一套小點的舊房子,這套房子的要價正好與他手頭的錢差不多,就買下了,房子是六樓帶閣樓的,六樓是頂樓,冬天冷、夏天熱,價錢就便宜些,再說了,現(xiàn)在的人,都不愿多爬樓梯,價格就更便宜些,九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兩室兩廳,四十多萬就買下了,關鍵是還帶著閣樓,閣樓也裝修了,鋪著木地板,雖說是低些,容易碰頭,但住人睡覺完全可以,馬六十這些年一直都是前店后屋地住著,說是后屋,但并沒有隔開,下面做飯,上面搭著個吊床住著,吊床離房頂也就一米多些,爬進去睡覺還行,坐起來都有些困難,這樣一比較,就覺得閣樓上已經(jīng)很高很寬敞了,要是讓他選的話,他倒愿意住閣樓,閣樓還有個好處,老家那邊來親戚了,就可以住下,閣樓那么大,打地鋪能住下十幾個人。

房子咋住,馬六十也想過了,并且跟婆姨合計過了,婆姨說,干啥都得有規(guī)矩,住房子更得講規(guī)矩,啥人就得住在啥地方,下面兩間臥室,主臥就像是家里的上房一樣,得留給老人住,沒有個小的住上房、老人住偏房的道理,馬六十說,父母怕是不來,婆姨說,來不來的再說,房子先得留著,婆姨這樣說,馬六十心里就暖暖的,眼睛也暖暖地看著婆姨,父母這些年,拉扯一家人,的確不容易,老也老了,還下地干活,還操心他家的三個孩子,該把父母接過來,叫他們享享清福了,父母在農(nóng)村住慣了,不一定來,但來不來的,留下一間房子,是一份心,婆姨說,另一間臥室,他們兩口子,還有小兒子一起住,兩個女兒就住在閣樓上,一邊一個,想通著也行,想隔開的話,就中間拉一道簾子,

婆姨這樣分,馬六十覺得很周到,只是感覺有點委屈女兒,女兒大了,住在閣樓上,出進都得佝腰,佝慣了,到外面腰也伸不直,俗話說,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不能太憋屈了女兒,可是又一想,過去的大戶人家,都是把女兒養(yǎng)在樓上面的,樓上就應該是小姐的閨房,電影上也是那樣演的,小姐款款地從繡樓上走下來,裙子在樓梯上拖著,感覺像仙女下凡一樣,非常好看,不光是過去的大戶人家,連外國人都是這樣的,馬六十記得上初中時,看過一本蘇聯(lián)小說,書中的小姐就是住在閣樓上,他那時候還不知道閣樓是個啥東西,長啥樣,就是覺得好,小姐住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那本小說的名字、小姐的名字都忘了,閣樓倒是記住了,沒想到自己家里也有了閣樓,自己的女兒也能住上閣樓了。

這樣一想,更覺得婆姨分得好,婆姨比他念的書還少,只上過兩年小學,只能識數(shù)、認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婆姨的名字叫黑梅花,馬六十平時不叫婆姨的名字,有事了就叫哎,有一回,婆姨在后面做飯,他在前面看著,鋪子里來了幾個顧客,馬六十顧不過來,就喊婆姨,哎了幾聲,婆姨沒有答應,馬六十一著急,想起婆姨的名字了,就喊了一聲黑梅花,這回婆姨聽見了,就出來了,等顧客走了,他笑說婆姨,這才到城里幾天,學上城里人了,不喊名字不答應了,婆姨說,啥呀,鍋里炒菜,滋啦啦的,我沒聽見,你喊黑梅花,我還愣了呢,半天才想起我叫黑梅花,你說也是呀,農(nóng)村女人苦死苦活的,連個名字都苦沒了,婆姨的聲音澀澀的,馬六十就說,那我以后就喊你名字,說著,就喊了幾聲,黑梅花、黑梅花。

婆姨撲哧笑了,說,行了,喊著咋這么別扭,

馬六十說,我也覺著別扭,又笑著說,不是我喊得別扭,是你的名字本來就別扭,梅花本來是白的、粉的,叫白梅花、粉梅花都行,你偏叫個黑梅花,哪有個黑梅花?

婆姨說,我本來就姓黑,我大就姓黑,莫不成為了起個好名字,把姓也改了。

馬六十說,不會再起個啥名字?你說你大咋給你起了這么個名字?

婆姨說,才不是我大起的,是小學老師起的。

馬六十說,你們的老師水平也太低了,

婆姨有點惱了,說,就你水平高!你大水平高!你老師水平高!水平高,咋給你起了那么個名字?馬六十,是六十歲了,還是六十斤重?我知道了,怕是考試經(jīng)常考六十分吧,要是考八十、九十、一百的,不就考上大學了,考上大學,就能娶上個城里女人了,叫啥黑牡丹、黑玫瑰的,就不是我這個沒水平的黑梅花了,怨我大干啥?怨我老師干啥?怨就怨,你沒那個命。

馬六十趕忙說,我早就認命了,你看,馬六十、黑梅花,多般配,一聽就不像城里人的名字,再看看我倆的穿著,油是油、土是土的,看著也不像個城里人。

婆姨冷著臉子說,人不像個城里人,心怕是像個城里人了。

婆姨看來是真惱了。

馬六十賠笑說,開個玩笑,你還真氣呀。

婆姨說,我不是氣,是怕,前些天你就嫌我穿得不好,今兒又嫌我名字不好,你是到城里了,有錢了,不想要我了吧?

馬六十忙說,叫你買件子衣裳穿,那也叫嫌你,我是看著你昏天黑地苦著,穿得又舊又臟,我心里疼的。

兩口子平日里很少說啥疼呀愛的,說出個疼字,馬六十低下了頭。

婆姨說,我不知道穿新衣裳呀!你看這抓鐵抓油的,能穿個啥好呢,再說了,緊攢著供娃娃上學,還要買房子呢,哪有個閑錢穿衣裳。

婆姨的聲音也軟乎了,婆姨是個賢惠女人,從來沒講究過吃穿,到城里這些年了,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個農(nóng)村女人的樣子,馬六十一方面覺得踏實,一方面也覺得對不起婆姨,心里還真有些疼,他想著,等將來日子好了,叫婆姨也好好打扮打扮,打扮得就像城里女人一樣。

他買房的這家房主就是個典型的城里女人。

房子是通過房產(chǎn)中介買的,直到辦過戶手續(xù)的時候,才見到房主,房主是個女人,四十多歲——也許三十多歲,城里女人的年齡很難看清,同樣沒有看清的是她的相貌,應該是很清瘦的一張臉,但戴著一副很大的太陽鏡,長長的直發(fā)又半遮半掩的,幾乎沒看清面相,衣服也是寬袍大袖的那種,看不出身材的胖瘦來,馬六十起初以為她那天是有意那樣打扮的,要過戶拿錢,不想叫人認出來,或許還有不想讓他這個新戶主認出來、記住她的意思,但想想又覺得不對,她應該平常就是那樣打扮的,那頭發(fā)、眼鏡、衣服,搭配得很協(xié)調,與她整個人很相隨,與她的氣息很相隨。

說到氣息,馬六十想起來了,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艾草味,有點苦、有點甜、有點臭、有點香,混合在一起,是一種好聞的怪味,城里女人身上一般都有一股好聞的怪味,城里女人身上沒有汗臭味,那樣的味道,應該是香水味,城里女人一般都灑香水,不會熏艾草,艾草是長在鄉(xiāng)村的,城里又不長艾草,也真是怪,女房主身上的艾草味就有些沒有來由。

房間里也是一種淡淡的艾草味,馬六十在收拾房子的時候,一直都能聞到那種味道,但始終沒有找到那股味道的來源。

剛過完戶,拿到鑰匙,馬六十和婆姨就張羅著收拾房子。

說是收拾,并沒有找裝修的,房子本來就裝過,用不著重新裝修,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收拾也就是打掃,把一些沒用的東西扔出去。

只能是一個人去收拾,另一個得留下看鋪子,想著剛開始垃圾古董多些,就留下婆姨看鋪子,馬六十去收拾房子。

房子有大半年,也許是一年多沒住人了,到處都落滿了塵灰,地上散亂地扔著些紙箱子、舊書報啥的,顯出搬過家的痕跡,但好像并沒有搬走多少東西,沙發(fā)、柜子、電視機、洗衣機都在,連窗簾、床墊這些都在,馬六十知道城里人換一次房子,就換一次家具電器,但這樣搬家的,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記得家里搬到移民村時,啥東西都裝上了,連燒火的柴棒都沒落下一根,窮人搬家是怕過不好,富人搬家是要過得更好,馬六十想不到女房主的新家是啥樣子,就這個舊房子,他已經(jīng)覺得很闊氣了,地上鋪著木地板,墻上貼著墻紙,各處都包滿了柜子,頂上裝著吊燈,還要啥?裝修風格和屋里的擺設也洋氣,按時新的說法是文藝氣,馬六十看著喜歡,馬六十雖然沒念多少書,但他上初中的那會兒,正是文藝最吃香的時候,滿世界的文藝氣,馬六十也沾了點,只是后來打工賺錢過日子的,把那點文藝氣給散沒了,滿世界的文藝氣都給散沒了,女房主身上還有些,就不錯了,她不光是有點文藝氣,還喜歡農(nóng)村,窗簾是白底藍花的,沙發(fā)是白底藍花的,像過去農(nóng)村人穿衣服的粗布,客廳的燈罩像是用麥草做成的,餐廳的燈罩是繡花的,就是農(nóng)村人繡的那種花,尤其是,餐廳的墻紙是磚樣的,頂上拉了許多的綠藤蔓,吊著好幾個黃色的葫蘆,只是拉的是葡萄的藤蔓,吊著的卻是葫蘆,她可能是分不清,但馬六十分得清,不過,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坐在下面吃飯,就像農(nóng)村人坐在葫蘆架下、葡萄架下一樣,她喜歡農(nóng)村,馬六十就覺得有點親切,她喜歡農(nóng)村,最后把房子賣給農(nóng)村人,這也算是一種緣分。

再一想,她也許就是想這樣裝修房子,并不一定喜歡農(nóng)村,誰知道呢,好多城里人周末往農(nóng)村跑,吃農(nóng)家飯、住農(nóng)家屋,高興得不得了,真要叫他們到農(nóng)村去,哪個都不愿意去,城里人總有些虛虛假假的東西。

比如說餐廳的暖氣片,就裝成壁爐的樣子了,那樣的壁爐,馬六十在外國電影上見過,外面是個爐臺,里面是紅彤彤的柴火,那是真的壁爐,外面是爐臺的樣子,里面裝著暖氣片,當然就假了,假是假,但看著也挺好看的。

假壁爐上散亂地放著一些藥瓶子、藥盒子,那么多的藥,咋就扔掉了?過期了?買那么多的藥干啥?她有啥?。?/p>

假壁爐上還有一個很大的白玻璃瓶,圓形的,廣口、窄腰、寬底,很像上初中時,化學課上老師做實驗用的一種玻璃瓶,但更厚實,也更好看,馬六十說不上那瓶子的樣式,只是覺得好看,像一個女人一樣,說不出的好看,馬六十見過類似的瓶子,在哪里見過卻想不起來了,應該是城里人用水泡花的瓶子,花本來是長在土里的,城里人卻喜歡用水泡花,花瓶里的水早就干透了,只留下一圈圈的水漬,花也早就枯死了,枯蔓從瓶口上耷拉到假壁櫥上,又從假壁櫥上拖到地上,在地上伸出好長的一截,馬六十不知道這是一種啥花,竟能長出這么長的蔓來,蔓干枯了,蔓上的葉子也都干枯了,像長蟲褪下的皮一樣,白森森的,叫人感覺有些不祥,馬六十想盡快把枯蔓從瓶子里揪出來,扔掉,可枯根粘在瓶子上了,馬六十一揪,差點把瓶子拉倒了,馬六十一手抓住瓶子,一手使勁一揪,才揪出來,幾片枯葉颯颯地響著,掉到地上了,掛在半空中的一截蔓,沒有依附,也隨著起來了,但在地上的一截枯蔓卻緊抓著地,很不情愿被扯起來,發(fā)出筋骨折斷的聲響來,馬六十心里很不舒服,使勁扯起來,很厭惡地把它扔進垃圾桶里,真像扔一條死蛇,忽然,馬六十發(fā)現(xiàn),在枯蔓的梢頭上,有一截是綠色的,仔細一看,真是綠的,四五寸長的一截綠蔓,兩三片貓耳朵一樣細小的綠葉,它竟然還活著!馬六十想不出它是咋活下來的,主人離開后,瓶子里的水慢慢地干了,花根使勁貼著瓶子,想從瓶子上吸出點水來,可玻璃瓶能裝水,卻不能生出水來,花根慢慢地干枯了,臨死前,把最后的一點水分、一點營養(yǎng)送給花蔓,這截花蔓也很快干枯了,把水分和營養(yǎng)送給下一截花蔓,就這樣,一截死、一截生、再一截死、又一截生,一寸一寸,一毫一毫,把營養(yǎng)和水分往下傳遞,把生的希望往下傳遞,枯死的藤蔓也不放棄,從地上、從空氣中絕望地吸收水分,往下傳遞,為的是最梢頭的那截能活下去。

馬六十忽然感動了,他想起家里的一些事情來,聽父親說,太爺是為了避亂,帶著一家人跑到六盤山區(qū)來的,跑到山里了,還害怕被發(fā)現(xiàn),就在一個深溝的下面,挖了幾孔窯洞住下來,在山坡上開出些荒地種糧食,住在那樣的地方,連麻雀鷂鷹都找不到,更別說是官兵土匪了,安生是安生了,就是見不上人,太孤了,見個囫圇日頭都難,早上十點才升起來,下午四五點就落了,出行也不方便,換點鹽巴布匹都困難,到爺爺這一輩,在山頭上蓋了幾間草房,才算是亮堂了,不久,解放了,搞合作化,政府就把他們家遷到就近的村子里,村子在塬上,幾十戶人家,最初還安生,不久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運動,搞運動就得有對象,可村里實在找不出啥地富反壞的,村里其他人要么是本家,要么是沾親帶故的,就爺爺一家人來路不明,來路不明,就有了很多想象的余地,就像一塊地,種啥它就長啥;就像一張紙,寫啥就是啥,有說他們家是土匪的,有說他們是特務的,反正村里得有個批斗的對象,就把爺爺定為四類分子,大會小會的,都要拉到臺上批斗,開始的時候,村里人還知道爺爺是湊數(shù)的,批斗也是走走過場,時間長了,爺爺?shù)乃念惙肿铀坪蹙妥鴮嵙?,批斗得越來越厲害,爺爺氣不過,但沒辦法,為了一家人,只能熬著,沒有熬到脫帽子,就去世了,爺爺六十歲的時候,有的馬六十,就給他起名字馬六十,爺爺去世的時候,馬六十剛四五歲,依稀還記得他的模樣,記得最清楚的是爺爺戴著高帽子的模樣,爺爺去世兩三年,才給脫了帽子,不久,包產(chǎn)到戶,村里分土地的時候,其他人家分得多,也都分到好地,就馬六十一家分得少,還是些薄地,父親去理論,村里人說父親一家人是外來戶,本來就沒有地,能給分點地,就不錯了。

父親一氣之下,想搬到太爺曾住過的地方,跑過去,卻連點痕跡都找不見了,山頂上的草房搬家時就拆了,溝底下的窯洞也塌了,連洞口在哪里都找不見了,種過糧食的土地也早就荒了,和周圍的荒山連成了一片,窯洞可以重新挖,荒地可以重新開,可住在那里,娃娃上學就沒辦法了,父親對幾個娃娃上學看得很重,特別是對馬六十,父親指望著他們能考上學,離開那個村子,走出那座山,可馬六十弟兄姊妹幾個沒一個念成書的,其他幾個小學畢業(yè)就不念了,馬六十念得最多些,初中畢業(yè),父親沒辦法,只能嘆氣認命。

父親是個倔人,娃娃考不出去,他認命了,但他不想叫娃娃們和他一樣過一輩子,他一直想著離開那個村子,離開那座山,過了些年,搞移民搬遷,父親想走,村里人也不想留,一家人就搬到移民村了,移民村土地少,收成不多,主要靠打工,馬六十很早就到城里打工了,后來才扎站下來,開起那個五金鋪子,馬六十一直想著能在城里長久扎站下去,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兒女,他想太爺把一家人帶出災禍,帶到六盤山來,爺爺把一家人從山溝里帶到山頂上,從沒人煙的地方帶到村子里,父親又把一家人帶出大山,帶到移民新村,每一代人往前都走了一步,到他這一代,他要把兒女從村里帶到城里,他來到城里十幾年了,打工也好,開鋪子也罷,他從來沒感覺到自己是城里人,他沒有城里戶口,沒有戶口就不算城里人,沒有戶口兒女都不能在城里上學,獲得城里戶口的最好辦法就是買房子,這座城市規(guī)定,有了房子,就有了戶口,他現(xiàn)在有房子了,就自然有城里戶口了,是城里人了,最重要的是兒女從今往后,就是城里人了。

馬六十小心地把那截綠的花蔓掐下來,托在手掌上,仔細地看著,馬六十認不出那是啥花,馬六十認識糧食,大麥、小麥、糜子、谷子、胡麻、豆子啥的;認識野草,灰條、棉蓬、冰草、苦蒿、貓兒頭、狗牙刺啥的,馬六十不認識花,叫不出多少花的名字來,雖說不認識,但花確實活著,花蔓掐斷的地方有綠色的汁水,花葉也像地里剛長出來的嫩芽一樣,閃著生命的光澤,雖然只剩下一截梢頭,沒有根了,但有點水的話,它也許能活下去,重新發(fā)出根來,馬六十決心救活它,他往那個玻璃瓶里倒了點水,把花蔓泡進去,玻璃瓶太大了。太深了,花蔓泡進去整個給淹沒了,馬六十覺得這樣不行,花草和人一樣,也得透氣,他翻找出個水杯子,接了點水,泡上了,花蔓在水里,花梢花葉在水上面,馬六十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下來,他盯著看,一個細小的水泡從花蔓斷口處長大了、冒起來了,又一個細小的水泡生出來了,有水泡,說明花蔓在吸水:能吸水,說明它能活,馬六十這會兒非常希望它能活下去。

馬六十把屋里掃了一遍,把窗臺、灶臺擦了一遍,又把地板擦了一遍,就不知道該收拾些啥了,男人家,不會收拾屋子,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哪些東西該扔掉,哪些東西該留下,這家人留下的東西太多了,有幾紙箱子衣物,都打好箱子了,也沒拿走,這哪像是搬家,簡直就像逃亡一樣,就把金銀細軟拿上了,其他的全扔下了,雖然中介、房主都說過了,房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由他處理,但不管是留下自己用,還是隨便扔掉,馬六十都覺得有些不舒服,留下用吧,好像平白無故地占了別人的便宜,還有點受人施舍的味道,馬六十從來都不占別人的便宜,更不愿受人施舍,扔掉不用吧,又確實覺得可惜了,馬六十是過慣苦日子的,從來不糟蹋東西。

收拾不下去了,第二天,馬六十守鋪子,換了婆姨黑梅花收拾房子。

黑梅花找到房子就花了很長時間,黑梅花到城里四五年了,但總是不認路,她覺得城里的路好像都差不多,樓也長得差不多,在鋪子附近走走還行,稍走遠些,就會迷路,馬六十鼓勵她到街上轉轉,買點衣服啥的,她都怯著不敢去,馬六十又不能陪著她出去,兩個人都出去了,鋪子就得關門,鋪子關一陣,就是損失,馬六十給她說好公交車路線,她也記不?。厚R六十慫恿她打車,她又舍不得花錢,所以,這幾年,她就在鋪子附近的商店里買點日常用品,在鋪子附近的早市上買點蔬菜啥的,很少出去轉街。

她隨著馬六十看了兩回房子,但還是沒有記住路,沒有記住樓號樓層,找了好半天,才算是找到了,開門進去了,還怕是走錯了,定神看了,房子就是,塵土掃掉了,垃圾收拾了,房子顯得新了、亮了,黑梅花看著心里喜歡,但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家的房子,房子里沒有一件東西是自家的,沒有自家的樣子,沒有自家的氣息,住慣了的家里,有自家的樣子,有自家的氣息,這個房子的氣息卻是陌生的,她記得剛嫁到馬六十家時,有過這樣的感覺,結婚好些天了,她都覺得婆家的氣息和娘家的氣息不一樣,她找不到家的感覺,慢慢地,她的氣息融入了婆家,婆家的氣息也融到她身上,她就覺得是自己的家了。

村子也是,剛開始也是生疏的,但后來,人、房子,包括牛羊雞狗都分得清了,在農(nóng)村,誰家的房子就像是誰家的,誰家的娃娃就像是誰家的,最神奇的是,誰家的牛羊時間長了,都像這家的人,模樣像了,氣息像了,城里就不一樣,城里的氣息是混雜的,沒法分辨,房子是一樣的氣息,車子是一樣的氣息,人也是一樣的氣息,黑梅花一直都不習慣城里的氣息,在城里四五年,她一直覺得這不是自己的地方,現(xiàn)在明明站在自家的房子里,她還是覺得闖進了別人家里。

惶惑好半天,黑梅花才開始收拾,

收拾屋子,她當然要比馬六十在行些,男人家收拾屋子,就像小娃娃洗臉,只顧臉蛋,耳朵背后、脖子根兒往往是不會洗的,只有女人才知道屋子最隱秘的地方,知道從哪些角角落落開始收拾。

女人眼睛最先看到的,總是廚房,廚房裝得很簡單,下面一圈櫥柜、一個灶臺,櫥柜面子是人造石的,白底帶黑點,這顏色新的時候鮮亮,但不耐臟,時間長了,會落下老垢甲,馬六十昨天把塵土擦掉了,一些黑黃的油漬卻現(xiàn)出來了,柜門是紅色的,本來應該是鮮紅的,時間長了,成了暗紅色,也有些油點子,廚房上面并沒有裝柜子,只有一個抽油煙機鼻子一樣突出在半墻上,油煙機是老式的那種,口朝下,張得很大,里面外面都有一層黃色的油脂子,吸煙管上也是一灰土,黑梅花知道,廚房灶臺就這樣,天天用著看不出來,時間長了不用,油漬就跑出來了,雖然這樣想,黑梅花心里還是覺得這家的女人不勤快,至少在做飯收拾鍋灶上不勤快,聽說城里的女人都這樣,大多吃飯館,不在家里做飯,就是做飯,也是湊合,城里女人有工作、有應酬,心思本來就不在做飯上面,哪像農(nóng)村女人,一輩子就是圍著地頭、圍著鍋臺轉,女人苦,農(nóng)村女人更苦,奶奶、母親、婆婆,哪個活出個女人的樣子,到她也一樣,前些年,馬六十在外面打工,她一個人在家里,要做飯抓娃娃,又要照顧老人,還要下地干活,在家里的時候,她還感覺自己是個女人,到了地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鋤草、壅糞這些本來是女人的活計是她的,犁地、擺耬、種糜谷、種洋芋,這些男人的活計也是她的,一到地里,她就換上一身舊衣服,渾身沾滿了土,看不出男女來,她有時還換上馬六十留在家里的舊衣服,穿上馬六十的舊衣服,最初是無意的,但穿上了,好像馬六十就在她身邊了,馬六十就和她一起在干活了,她感覺不孤了,感覺溫暖了,甚至感覺馬六十的力量也傳到她身上了,所以她下地的時候,大多都穿著馬六十的舊衣服,村里人都夸她能干,公公婆婆也說她苦心好,大女兒有一回到地里給她送飯,沖著她喊了聲爸爸,說她以為爸爸回來了,母女倆笑了,笑著笑著,都滿眼的淚花,女兒是想爸爸了,她當然也是,可有啥辦法呢?這些年,村里的男人都出外打工,哪家不是家沒個家樣,男人沒個男人樣,女人沒個女人樣,孩子更是,有爹有媽的,卻過得跟孤兒一樣,男人出去打工,說是為了家,家卻散了;大人出去,說是為了孩子,孩子卻失了怙,這都是咋了,黑梅花也不知道了。

這回好了,有了房子,一家人就能在一起了,能過上和城里人一樣的日子了,黑梅花仔細地收拾著,真感覺是在收拾自己的家,洗干凈油煙機抽煙管,洗干凈灶臺櫥柜,櫥柜里還有些鍋碗瓢盆,兩個炒菜鍋,黑乎乎,她不想用了,就沒有洗,幾個碗碟盆子,她也不想用了,但還是洗出來了,洗干凈了,也許還有用處,她想不通,好好的鍋碗,這家的女人咋就這樣扔掉了。

扔掉的東西不止這些,上閣樓的樓梯下面,裝成了柜子,柜子上小下大,是三角形的,分成三層,最上面一層放的是包,各式各樣的包,有男人背的、女人背的,還有些是文件包,她把柜子里面擦干凈,又把那些包上面的塵土擦干凈,擦干凈了,那些包看著像是新的,仔細看了,才發(fā)現(xiàn)這些包全是新的,有幾個包里襯包的紙和泡沫塑料都沒去掉,包根本就沒用過,不用,買這么多包干啥?新新的,為啥搬家沒拿?黑梅花想不明白。

她盯著那些包看著,在一個包上看到了一行字,

“西部大開發(fā)座談會紀念”,她上過幾年小學,認識一些字,認出這幾個字,她才一下子明白了,這些包都是開會發(fā)的,城里人過年過節(jié)的,就發(fā)東西,當官的人家,沒年沒節(jié)的也有人送東西,這家人可能當著啥官,經(jīng)常出去開會,開會發(fā)的包,這家人看不上,就塞在那里了,搬家的時候也沒拿。

看不上不用了,我們用,黑梅花心里說,她把那些包都分開了,有兩個馬六十能用,三個自己能用,還給大女兒分了三個,小女兒分了兩個,兒子分了三個,就這樣,還沒有分完,剩下的,拿回去送給親戚,就說是新買的。

她把那些包又一個個小心地放到柜子里,這回感覺放的是自己家里的東西,她忽然心里一驚,這是咋了?咋能貪念別人的東西呢!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貪念過別人的東西,回去叫馬六十打電話找那家人來,把他們的東西都拿走。

最下面一層是放鞋的,拉開柜門,滿柜子的舊鞋,拖鞋、布鞋、皮鞋都有,還有幾雙皮靴,這幾年,連農(nóng)村女人都穿皮靴了,黑梅花也想買一雙,但前些年下地干活,穿不成,這幾年到城里了,沒舍得買,皮靴子只是沾了浮土,擦干凈,黑亮亮的,要是穿上了,誰也看不出來是穿了別人的舊鞋,只是看著好像有點小,自己怕穿不上,城里女人腳小、腿細,黑梅花也就是這樣一想,并沒有試著穿,她把鞋子一雙一雙地整出來,只有一只拖鞋是單個的,其他都是成雙成對的,只是舊了,沒有一雙是破的,都還能穿,黑梅花心里又是一陣嘆息。

嘆息過了,她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鞋子都是女式的,沒有一雙男人的鞋,這個家里沒有男人?女人是個寡婦?寡婦急急慌慌地搬家,是又嫁人了嗎?她在城里這幾年,也知道城里人愛離婚,過得好好的,說離就離了,這家的女人也是離了又嫁了?

黑梅花心里閃過幾個疑問,她又趕緊把這個念頭掐掉了,平白無故的,把人家想成個寡婦,這不是咒人嗎?她把鞋柜里面擦干凈了,把鞋子也一雙雙地擦干凈了,整齊地擺進鞋柜里,連那只單個的拖鞋也放進去了,另一只也許還能找見呢,她想,她還想,女人還會來拿這些鞋子嗎?要是不來拿的話……有這樣的想法,她覺得不好,但在心里,她甚至有些希望她不會來拿。

鞋柜上面是一層敞門柜子,散亂地放著幾把雨傘,幾雙舊手套,還有口罩手提袋啥的,一把紅色的雨傘,已經(jīng)壞了,半邊能撐開,半邊耷拉著,兩把塑料雨傘還能撐開,手套口罩也全是女式的,還有一個旅行箱,紫色的,給啥東西壓了,有點變形,拉鏈也沒有完全拉上,像撇著嘴,黑梅花猶豫了一陣,還是把箱子打開了,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張粉紅的火車票,夾層里有點鼓囊,掏出來,是一疊褲頭,還有幾個避孕套,避孕套她見過,但那樣的褲頭她卻沒有見過,不是平常穿的那種,好像是塑料做的,很薄,女人為啥穿那樣的褲頭,她不知道,過了好半天,她才想明白了,那樣的褲頭裝在旅行箱里,明顯是出門才穿的,出門不好洗,穿臟一個,扔掉一個,那她出門為啥還帶著避孕套?她是跟自己的男人出門,還是和別的男人?聽說城里人對那事很隨便,男女對上眼了,就睡到一起了,也就是聽說,黑梅花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那樣的事,咋能隨便呢?前些年,馬六十在外面打工,幾個月大半年才回家一趟,她有時候也想,不想是假的,想了,就對別的男人多瞅了幾眼,也就多瞅了幾眼,她都覺得對不起馬六十,村子是移民村,雜人雜姓的,也有男人想占她便宜,說來說去、動手動腳的事情也有過,她感覺不到也就過去了,要是感覺到了,她就覺得那個男人很惡心,也就那樣,她都覺得自己臟了,馬六十回來,她都怕他看出來。

這會兒手里拿著避孕套,還有那種女人的褲頭,她雖然是個女人,又是一個人在屋子里,但還是有些臉紅心跳,好像是被人看見了,好像那些東西是她的,好像她要做啥事一樣,她趕緊把褲頭、避孕套原樣裝進去,把箱子拉鏈緊緊地拉上了,拉鏈拉住,箱子嘴也不撇了,癟下去的地方也起來了,鼓鼓囊囊的,好像裝滿了東西,好像藏著很大的秘密。

中午到鋪子里吃飯的時候,她幾次想把這個秘密說給馬六十,但剛想說,臉就紅了,紅了幾次臉,也沒能說出口來,馬六十以為她是高興的,也沒有追問,黑梅花就被這個秘密壓得飯都沒有吃出滋味來。

下午,黑梅花主動去收拾房子,

她從鋪子里拿了電水壺、電磁爐過去,電水壺、電磁爐都是進貨的時候,廠家送的,還有電飯鍋啥的,鋪子里用的就是,她還攢了一套,準備著有新房子時用的,這會兒雖說房子還沒收拾好,急著拿過去,就是想在那個房子里放點自家的東西,全是別人的東西,沒有自家的東西,感覺房子不是自家的。

兩件東西放在灶臺上,黑梅花心里踏實了些,她開始收拾儲藏室,

儲藏室連著廚房,不大,很潮,很亂,里面用木板隔出四五層來,每層都堆滿了東西,有幾個奶粉罐,鐵的,挺好看,打開看,兩個是空的,一個里面裝著些雜糧,豆子小麥摻和在一起,城里人肉呀菜呀吃多了,也想著吃點雜糧,在黑梅花的心里,糧食是不能糟踐的,不過這些糧食已經(jīng)有了霉味,只能倒掉了,還有一個里面是半罐暗紅的辣椒面,起了白蟲子,把黑梅花嚇了一跳,黑梅花是農(nóng)村女人,但她還是怕蟲子,有幾個糖果盒、方便面盒,里面也裝著些調和面啥的,黑梅花不敢再打開看了,她怕再有啥蟲子鉆出來,就倒掉了,有一個小竹籃,里面有些干葉子,干葉子的空里又伸出幾根嫩芽來,像扁豆芽一樣,又細又黃,她把干葉子清出來,那幾根菜芽還在,細細一看,是從竹筐下面長上來的,她把竹筐翻過來,發(fā)現(xiàn)竹筐下面竟結著兩塊生姜,是新鮮的、潤濕的,又生了根,緊緊地抓住竹筐,房子空了一年了,咋會有新鮮的生姜呢?這要是城里人,一定想不通,黑梅花是農(nóng)村人,想了想,就明白了,這家人買了生姜,本來是放在竹筐里的,時間長了,竹筐里的生姜發(fā)芽生根了,沒人管,它慢慢地長大,在竹筐下面結出新的生姜來,還沒人管,新的生姜在下面又生根發(fā)芽了,農(nóng)村人家地窖里放洋芋蘿卜,時間長了不管,也就這樣,洋芋芽蘿卜苗在地下、在暗處,也能長瘋了,黑梅花記得,村里有家人,搬到城里去了,走的時候,忘了地窖里的洋芋蘿卜,洋芋蘿卜卻沒有忘了生長,它們的芽在地下攢足了勁,沖開了地窖口,擠擠挨挨地長出來,看得人心驚,長出葉子還不算,還開了花,下面一定又結上新的洋芋了,沒人管的話,它們會一年一年地長下去,黑梅花想,要是農(nóng)村人都進城了,那些麥子、豆子、糜子、谷子,沒人種,沒人管,是不是也會這樣自己生自己長呢?

黑梅花就能想到這些,再多的她不會想,也沒時間想,她得緊趕著把房子收拾出來。

隔板上還有兩個玻璃瓶子,里面紅紅的,不知是醋還是醬油,一個沒開口,滿滿的;一個開了口,剩下半瓶了,黑梅花把瓶塞拔開,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是紅酒,這家的女人也喝酒?一個人在家里喝?為啥?

地上一個泡菜壇子,上面扣著個碗,壇子重重的,好像里面還有泡菜,黑梅花不敢揭開碗,只把壇子挪出來,等馬六十來了倒掉去,地上還有些石頭,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不像是腌菜用的,像是撿來玩的,好多城里人都是,到河邊、野地里撿石頭玩,做了底座擺在家里,還有的賣了賺錢,黑梅花不明白,一個石頭有啥好玩的,移民村那里過去是河灘地,滿地的石頭,年年往出撿,就是撿不完,她見了石頭就潑煩,她把那些石頭都收拾出來,扔進垃圾袋子里了,有一塊石頭不一樣,仔細看,是石頭刻出來的人頭,細脖子、長臉、深眼窩,像個外國人,這個石頭像她留下了,留下干啥,她不知道。

石頭清理完,地上開闊了,顯出些灑在地上的米面來,不管是城里人,還是農(nóng)村人,米面都得吃,墻角處還有一卷黃紙,發(fā)潮了,上面有些水印,翻開看了,是黃表紙,里面還包著些印好的紙錢,女人的啥人去世了,她給燒紙呢?城里人的墳不知在啥地方,人都在馬路上燒紙,黑梅花剛來城里的時候,有一天擦黑的,看到馬路邊到處是燒紙的人,還把她嚇了一跳,

她趕緊把那些紙裝進垃圾袋子里,紙卷下面有一個黑乎乎的罐子,拿出來,是個熬藥的砂罐,和農(nóng)村人用的砂罐一模一樣,和她家里用過的砂罐一模一樣,婆婆一直有病,不愿到大醫(yī)院去看,就找個小鋪子,抓些草藥回去吃,黑梅花給婆婆熬藥,熬出半碗黃湯,婆婆皺著眉頭喝下去,喝了些草藥,婆婆的病不見好,也沒壞下去,就那樣熬著,農(nóng)村好多老人都這樣,想不到城里人也熬草藥,還用的是一樣的砂罐,看到這個砂罐,她忽然覺得和城里人近了一些,和這家人近了一些。

收拾完儲藏室,就開始收拾主臥室,

主臥連著陽臺,顯得很大,陽臺上有一臺洗衣機,一個燙衣板,還有些半瓶的洗衣液、半袋的洗衣粉啥的,一件舊線衣,幾只舊襪子,也還有幾塊爛石頭,顯得很臟亂,靠近窗子的原因吧,塵土也多,好半天才收拾干凈,其他的都沒用,不知洗衣機還能用嗎?好像是全自動的,她還不會用,叫馬六十過來看看再說,

主臥里沒有床,地上放著個席夢思床墊,是床給搬走了,還是這家人就睡這樣個床墊,黑梅花不知道,床頭那邊墻上從高到低裝了三塊擱板,那應該是放婚紗照的地方,現(xiàn)在卻是空的,要是在的話,就能看看這家人到底長啥樣了,尤其是這家的女人,黑梅花邊收拾東西的時候,邊想女人的模樣,就是想不出來,模模糊糊的,只是個影子,影子還是馬六十說的,馬六十見過那女人,也沒看清她的模樣,說那女人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寬衣服,戴著大眼鏡,好像故意不讓他認出來,這又是為啥呢?認出來了也不會跟她家攀親戚,也說不定就是怕農(nóng)村人跟她攀親戚呢!城里人就這樣,本來的農(nóng)村親戚都不愿意認的,這樣想過了,黑梅花又覺得想多了,誰搬家還能把婚紗照給扔下呢?就是搬多少次家,也不會把婚紗照給丟掉,黑梅花和馬六十結婚的時候,也照過幾張,最簡單的那種,但她一直都保存著,搬家的時候,都是用床單包好了,怕給蹭壞了,要是往來搬家的話,也一定要拿過來,就擺在這幾個擱板上。

她用抹布擦擱板,卻擦出一只手鐲來,不知是玉的,還是翡翠的,綠瑩瑩的非常好看,只是斷成兩截了,成了兩個半環(huán),黑梅花在電視上看過,知道這樣的一個玉石手鐲,好的要幾萬、幾十萬呢,這么貴重的手鐲咋就弄斷了呢?黑梅花覺得可惜,她把兩截對在一起,看著完整了,要是用啥膠水粘一下,也許還能戴呢,黑梅花記得小時候,家里一口缸破了,都是找人箍起來,裝水不行,還能盛米面、腌菜用,

沒想到的是,在另一塊擱板上,又擦出一對耳墜來,耳墜順著抹布,掉到地板上了,她撿起來看,是白色的,有花紋,吊著細穗子,黑梅花細細地擦干凈了,銀亮銀亮的,不知是銀子的,還是白金的,要是銀子的,還便宜些;要是白金的,就值錢多了,值錢多少,這是人家的,手鐲斷了,可能是人家不要了,耳墜子很顯然是放在上面,忘記了,搬家的時候沒有看到,落下了,人家不要的東西,可以留下用;人家落下的東西,那要還給人家,黑梅花把兩截斷鐲子、一對耳墜子都放回到擱板上了。

黑梅花開始收拾衣柜,衣柜是包出來的,沒法搬走,衣柜很大,從房頂?shù)降厣希剂艘幻鎵?,最上面是一層小門柜,太高了,夠不上,黑梅花沒有打開看,下面是衣柜,三個大玻璃門,推開看,同樣還留下不少衣服,掛著的、疊著的,還有散亂地放著的,衣服的姿勢好像是隨時等著主人來用,好像是主人家昨天才取用過,細看,衣服上落了一層浮土,顯然是很長時間沒穿過了。

黑梅花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地拿出來,到陽臺上,把浮土輕輕地拍掉了,羽絨服、小棉衣、外套、裙子、褲子、秋衣,啥衣服都有,全是女人的衣服,沒有男人的,只有一件男人的襯衣,藍方格的,但還裝在盒子里,沒有拆開,看來女人真是一個人過的,家里沒有男人,但這件男人的襯衣,又是哪來的?搬家的時候,為啥又扔下了?黑梅花想不通了,收拾了一天屋子,她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些秘密,好像知道了女人的一些事情,好像女人就近在眼前了,可是越收拾,女人的秘密好像越多了,女人的形象越模糊了,越遠在天邊了,

真的是遠在天邊,黑梅花覺得,自己和女人相比,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自己這些年,苦死累活的,沒穿過幾件像樣的衣服,沒有幾天打扮得像個女人,看著女人留下的,應該是不要的那些衣服,黑梅花心里有些酸。

女人留下的東西,叫黑梅花知道了女人的一些不堪,但這些東西像一面鏡子,也把黑梅花自己的一些不堪照出來了,

黑梅花默默地收拾著,手腳都變得慢下來了,突然,在一件秋衣下面,出現(xiàn)一堆頭發(fā),女人的頭發(fā),她感覺那是女人的頭,嚇得尖叫了一聲,腦子里閃出很多恐怖的念頭,她真想跑到鋪子里,把馬六十喊過來看,但她畢竟是農(nóng)村女人,膽子大些,不習慣一驚一乍的,定下神來看,不像是人頭,就是頭發(fā),小心地拿起來,是一個假發(fā)套,真頭發(fā)做的,燙成波浪卷兒,染成淡紫色。

黑梅花忽然笑出聲來,她不光是笑自己把假發(fā)當成了人頭,還笑城里女人的頭發(fā)原來都是假的,難怪那些女人,頭發(fā)今天一個樣,明天又一個樣,看著那么漂亮,原來都是假的,她笑著把假發(fā)搭在自己頭上,心里說,弄假的誰還不會呀,她不知道搭上假發(fā)自己變成啥樣,在衣柜玻璃上看,看不分明,她又到衛(wèi)生間的鏡子上看,這回看清了,鏡子里的自己燙發(fā)披肩,一下子變得洋氣了許多,只是假發(fā)沒有戴好,還露出自己的頭發(fā),她對著鏡子,把假發(fā)慢慢地戴端正,把自己的頭發(fā)完全蓋住了,這會兒再看,根本看不出是假發(fā),就像是自己的頭發(fā),長發(fā)披肩的樣子是她睡夢里有過的,是她心底里有過的,但就是從來沒有這樣收拾過,前些年在村里的時候,田里爬、土里刨的,沒辦法,也沒那個心情,這幾年到城里,也是纏電線、抓螺絲的,也沒那個心思,這會兒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真像是做夢一樣。

就當是做夢吧,要做夢就做個全乎的夢吧,她忽然想起女人的那些衣服來,她走到臥室里,把那些衣服挑出幾件來,選定了一件白底碎藍花的裙子,裙子的式樣她說不上,反正看著好看,她把臥室的窗簾拉上了,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脫得只剩下內(nèi)衣,胸罩舊了,松松垮垮的,平日里并沒在意,但這會兒看著很礙眼,她一下子揪下來了,還有褲頭,褲頭少,洗得勤,線縫都開了,她縫補過了,這會兒不看,她都覺得難為情,她想起女人的旅行包里有一沓褲頭,她遮住身子出去拿了一件來換上了,她把挑出來的裙子穿上了,裙子有點緊,她還是穿上了,一雙肉色的絲襪,也穿上了,絲襪可松可緊,好穿,她站起來,穿上鞋,自己的鞋這會兒穿上,顯得非常難看,她從鞋柜里拿出一雙短靴子來,穿上了,靴有點小,夾腳,靴筒也有點窄,勒腿,但她還是硬蹬上了,她這會兒沒有一點穿別人衣服的感覺,她好像有點興奮,又有點跟人賭氣的意思,

都穿好了,她又到鏡子前去看,鏡子里的自己一下子變年輕了,變好看了,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鏡子里簡直就是個城里女人,她這會兒不是看自己,就是看一個城里女人,她盯著鏡子看,鏡子有點小,看不到全身,她就踮起腳尖看,看著看著,她真有些恍惚了,感覺這就是自己本來的樣子,感覺自己這會兒是穿好了要到街上去逛街,要到單位去上班,但鏡子里的自己不走,她也邁不開腳,她有些喘氣,身上臉上有些熱,鏡子里的自己臉也潮紅了,黑里透紅的,那是自己的臉,但身子不是自己的,手腳不是自己的,連心也不是自己的,

她真感覺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她的心被鏡子里的自己控制了,鏡子里的自己走開了,走到臥室里,是熟悉的臥室;走到客廳里,是熟悉的客廳;走到廚房里,是熟悉的廚房,她好像在這里住過好些年了,一點兒陌生感都沒有了,她邊走邊看著,想看著自己的家,她還看了看窗外,窗外的樣子也似乎是熟悉的,她還想到閣樓上去看看,去看啥她不知道,就是想上去看看,她踏上樓梯,樓梯有些陡,裙子有些緊,鞋也有點不合腳,但她還是往上走,閣樓上卻有些陌生,走到別人家的感覺又出來了,她趕緊往下走,穿著高跟鞋下樓梯,更不好走,一下子就踏空了,她栽倒了,滾下來,幸虧是假壁爐擋住了,沒有摔得很重,假發(fā)歪了,一只鞋子掉了,裙子的扣子也崩掉了,她一下子就清醒了,一瘸一拐地跑到臥室里,把身上的衣服全脫掉,把自己的衣服又換上了。

她跌坐在床墊上,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緩過來了,她也沒有動,愣愣地坐著,腦子里空空的,心空空的,整個人都像是給掏空了,直到感覺膝蓋那里有點疼,額角那里也有點疼,大概是摔倒時給蹭破了,膝蓋破了,藏在褲子里,誰也看不出來;額角要是破了,馬六十問起來,咋說呢?她趕緊到鏡子上去看,額角那里有點紅,但沒有破,她心里安穩(wěn)了些,她又看了看鏡子,鏡子里是自己微黑的臉,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手腳,剛才鏡子里的那個女人不見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但她分明又看到了那個女人還在鏡子里,虛虛的有個影子,好像印在鏡子里了,黑梅花想,馬六十要是看鏡子,不知能不能看到,他要是看到了,會咋想?他要是看到自己今天的樣子,又會咋想呢?

黑梅花忽然有些傷心,從來都沒有過的傷心,她感覺眼淚就要涌出眼眶了,哭聲就要沖出嗓眼了,但她還是壓住了,沒有哭出來,她已經(jīng)隱忍慣了。

回到鋪子里,黑梅花還感覺乏乏的,馬六十問她收拾得咋樣,她隨便答了兩句,她答話的聲音啞啞的,就像真哭過了一樣,好在馬六十沒有在意,馬六十是個粗心的人,很少在意她身上的變化,有時候,她穿一件新衣服,馬六十好幾天才能看到,平日里已經(jīng)習慣了,可是今天,她就對馬六十有些怨,又一想,馬六十要是真問起來,她也不知該說些啥,她心里裝不住事,也許會把穿別人衣服的事說出來,也許還會哭出來,她還真有些想哭出來,這一天真奇怪,黑梅花覺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了,

黑梅花默默地做了晚飯,吃飯的時候也是低著頭不說話,馬六十端起飯碗,就來了個顧客,回來吃了半碗,又來了一個顧客,第三個顧客來,黑梅花趕出去看了,兩人就沒顧上說話,平常就是這樣,但是今天,黑梅花覺得,飯都吃不好,這樣過日子,圖個啥呢?

想是這樣想,鋪子還是一直開到十點鐘,平時就這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吃住都在鋪子里,開著門,有時還進來換燈泡線板的,能賣點錢,更不可能有啥周六周日了,過年過節(jié)都沒幾天休息,黑梅花覺得,還是城里上班的好,不過,她沒有說出來。

關了門,爬到吊床上睡下了,黑梅花才說,房子里還留著好些東西呢。

馬六十說,就是,我也看著有些東西呢。

黑梅花說,你跟人家咋說的?

馬六十說,說啥?

黑梅花說,那些東西,人家要不要,你也不說,

馬六十說,我也沒管還有那么多的東西,

黑梅花說,你不是看了幾回房子嗎?

馬六十說,你也看了呢。

黑梅花說,價是你說的。

馬六十說,價是跟中介說的。

黑梅花說,中介咋說的?

馬六十說,中介說的是囫圇話,就說整個房子都是。

黑梅花說,人家說沒說房子里的東西?

馬六十說,說是沒說,我覺著是包著東西的,城里鄉(xiāng)里一個道理,在農(nóng)村買別人的院子,院子里的果樹、園子里的韭菜,不能單算錢吧?

黑梅花說,果樹韭菜拿不走,東西能拿呢。

馬六十說,拿走拿不走的,道理一樣的。

黑梅花說,道理是道理,你跟人家說開了嗎?沒說,好像是咱昧了人家的東西,咱窮是窮,不明不白的東西咱不要。

馬六十說,對著呢,我記得中介好像說過電視機、洗衣機、沙發(fā)啥的,還說過我們搬進去就能住、不用再買的話。

黑梅花說,還有衣服、鞋啥的,說了嗎?

馬六十說,小東西沒說。

黑梅花說,你還是打電話問問。

馬六十說,今天晚了,我明天問中介。

黑梅花說,衣服、鞋啥的是房主的。最好問問房主,要是拿的話,叫她快來拿了去。

馬六十說,房主的電話不知道。

黑梅花說,中介知道吧?

馬六十說,我明天問。

黑梅花這才心安了些,但還是沒落到實處,翻了幾次身,吊床咯吱咯吱地響了一陣,馬六十也翻了幾次身,吊床吱吱嘎嘎地響了一陣。

干了一天的活,累了,兩個人還是都睡著了。

早上起來,黑梅花想起昨天的事,不想去收拾屋子,就說電視機、洗衣機那些東西她不會弄,她看鋪子,叫馬六十去收拾,馬六十這些年開五金鋪子,電線電路的,學了些,閑了,還愛擺弄個電器啥的,電飯鍋、電磁爐壞了,他都能搗鼓好。

房子里的那些電器,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不要的話,收拾好了還能用;要的話,就用不著收拾了,婆姨說得有道理,還是問一下好,不明不白的東西,不能用,

他就給中介打了個電話。

中介可能早就忘了他,刪了他的電話,接了電話就問,先生你好,買房還是賣房?我們是大型房產(chǎn)中介,不管是買房還是賣房,保證你滿意。

等中介把一大堆話說完,馬六十才說,我前幾天在你們那里買了一套房。

中介馬上說,是嗎?房款付清了嗎?是要辦貸款還是過戶?你放心,不管是要辦貸款還是過戶,保證你滿意。

馬六十說,房錢都給了,過戶手續(xù)也辦了。

中介的口氣立馬變了,質問道,那你還有啥事?手續(xù)做過后,我們一概不負責了。

馬六十小心地說,我不是找啥事,我就是想問一下,屋子里還有些舊東西,咋力?

中介說,舊東西?你自己扔掉不就行了。

馬六十說,不知道房主人家要不要,麻煩你給問一下,我不知道她電話。

中介很不耐煩地說,哪個房子,你說,我查一下,真是麻煩。

馬六十說了小區(qū)樓號房號,那邊就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中介回過電話來,就說了四個字,問了,不要,就又掛了電話,

中介的態(tài)度這樣,馬六十沒法計較,有那四個字,他就放心了,收拾屋子的時候,心里也好多了。

他先收拾電視機,電視機是很大很厚的那種,早過時了,不值錢,也不好搬,但接上電,按下開關,屏幕亮了,只是沒有圖像,找到機頂盒,開了,還是沒有圖像,應該是欠費了,城里就這樣,水電、煤氣、電話啥的,都是先交費才能用,沒交就停了,等搬進來住的時候,再去交費,或者干脆把鋪子里的戶轉過來。

鋪子里有個小電視機,是前幾年房東家淘汰的,300塊錢賣給他了,300塊錢買個電視機,他以為占了便宜,以為是房東照顧他,過了幾天,一個收舊電器的,把三輪車停在鋪子門口,進來買螺絲,馬六十看他是個鄉(xiāng)下人,正好三輪車上有個電視機,就問價錢,那人說,你要的話,150塊錢,我100塊錢收的,馬六十沒有回價,那人又說,真心要的話,130塊錢也行,我從樓上背下來,就掙個苦錢,馬六十趕緊說,我就是隨口問問,我有電視機呢,說著,還朝自家的電視機努了一下嘴,那人順著馬六十努嘴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電視機,就說,老板,你是想賣掉舊電視吧,你這個小些,不過不用從樓上背下,我也給你100塊錢,咋樣?馬六十忽然就動氣了,大聲說,我不買也不賣。

他動氣實際上是沖著房東的,也是沖著自己的,他氣房東這樣算計他,也氣自己笨,多花了200塊錢。

馬六十這會兒想起來,就覺得,房子里留下的電視機是給他的補償,父親一直都對他說,娃娃,要吃虧呢,吃了小虧,有大補償呢,他一直按著父親的話做,一直都吃虧,可很少得到過補償,這回算是真得到了,不光是電視機,屋子里留下的這些東西,都是給他的補償,這樣一想,他心里豁然開朗,沒有受人施舍的感覺了,

機頂盒旁邊還放著個DVD,他家里沒買過,但他還是搗鼓著會用,插電,按開關,燈亮了,嘶嘶響著,軟驅一出一進的,很順溜,找個光盤放上,應該就能看了,洗衣機也是,通上電,按照鍵盤上的指示,按下按鍵,水就往里面淌,水淌滿了,就轉起來,馬六十沒往里面放衣服,就讓它空轉著,這樣洗洗也好,城里人懶些,啥東西都放在洗衣機里洗。

煤氣灶有些問題,不打火,煤氣“出出”地響著往出冒,就是不見火,馬六十拿打火機點了,火苗一下子躥上來,差點燒了他的眉毛頭發(fā),他試著一手擰開關,一手點打火機,煤氣一出來,就點著了,藍火苗熱烈地燒著,馬六十看著高興,有了火苗,就有了家的感覺。

熱水器卻打不開,熱水器也用的是煤氣,但和煤氣灶不一樣,沒地方點火,馬六十試了好多種辦法,就是打不開,他想盡快把熱水器收拾好,收拾好了,就能洗澡,鋪子里吃飯睡覺沒問題,就是沒辦法洗澡,他和婆姨有時候到附近的澡堂子洗洗,但那要花錢,所以大多時候,都是用濕毛巾擦擦,擦洗不干凈,身上就一直有味道,農(nóng)村味,愛干凈的城里人就會嫌棄他們,城里人嫌棄農(nóng)村人,往往就是嫌棄農(nóng)村人臟,不是心臟,農(nóng)村人的心是干凈的,是身上臟,農(nóng)村人沒條件洗澡,再說了,天天跟土打交道,也習慣了,城里人不一樣,把洗澡看得很重,有些人天天要洗澡,還有些一天要洗幾次澡,馬六十覺得,一天洗幾次澡,就有些過了,但現(xiàn)在在城里住下了,要想成為城里人,就得洗澡,尤其是孩子們,以后就是城里人,就得學城里人的習慣。

這樣一想,馬六十覺得熱水器是個大事,得找人來修修,他想起樓道里貼著些小廣告,修水暖、通下水道啥的,不知有沒有修熱水器的,他開門出去看,樓道齊人高的地方滿是小廣告,花花綠綠的,有些是紙片,有些是印章,印章比紙片好,想撕撕不掉,有個藍印章就是修熱水器的,馬六十打電話過去,對方接了,問了小區(qū)樓號房號,說馬上就到,馬六十剛想問價錢,對方就已經(jīng)掛了電話。

洗衣機還轉著,馬六十過去看,還沒等轉停,就有人敲門,隔著門問,說是修熱水器的,還真快,開了門,進來一個小伙子,小伙子好像熟門熟路,進來就徑直地走進儲藏室,熱水器就在那里掛著,馬六十有些納悶的時候,小伙子已經(jīng)在熱水器上擰了幾下,又出來把洗手盆上的水龍頭把手轉了個方向,再抬起來,水龍頭出水了,那邊的熱水器也響起來,小伙子又到衛(wèi)生間,還是把水龍頭轉了個方向,抬起來,水噴射出來,這邊的熱水器又響起來,里面閃著紅藍的火苗,馬六十這才明白,熱水器的開關就在水龍頭上,熱水器好好的,是自己不會用,白白找了個人來修,他還在這樣想的時候,小伙子說,好了,五十。

馬六十說,五十?這么貴?馬六十說的是普通話,有意無意說出普通話來,連他自己都有些憋。

小伙子說,上門二十,修理三十,都這價,小伙子說的不是普通話,有點六盤山一帶的口音。

馬六十說,你又沒修,

小伙子說,沒修咋好了?干了活不給錢是不是?

馬六十說,不是不給,是你要得太高了,

小伙子說,上門二十,修理三十,就這價,這會兒嫌高了,玩人呢!

馬六十說,老鄉(xiāng),便宜點,馬六十用了老家的話。

小伙子說,啥老鄉(xiāng),我干活掙錢,你給錢。

馬六十知道遇上愣頭青了,就趕緊往出掏錢,掏出一把零錢來,數(shù)了數(shù),只有三十八塊五,他拿著錢,尷尬住了。

小伙子不接,看著他,眼神中的意思很明顯,不夠,再掏。

馬六十說,身上就這點錢,真沒有了,

小伙子又盯了他幾眼,一把抓過錢,轉身就走了,邊走邊說了幾句不干不凈的話。

馬六十想追上去理論,又忍住了,他呆站著,有些惱,也有些愧,每當被城里人涮了,他都是又惱又愧,這回被老鄉(xiāng)涮了,他覺得更惱更愧,他本來想熱水器修好了,先洗個熱水澡,這會兒一點兒洗澡的心情都沒了,也不想收拾房子了,就回鋪子里吃午飯。

吃飯的時候,他只說電視機、洗衣機、煤氣灶都修好了,沒說修熱水器的事,婆姨聽了,滿臉的高興。

吃過飯,馬六十想了想,還是自己去收拾房子,要是婆姨去了,遇上這樣的事,更不好,聽說城里還有些人,假裝查水表、修煤氣灶,進門搶東西欺負女人,搶東西家里沒啥,女人要是給欺負了,那還咋活?看來住在城里,啥事都還要提防著些,以前看到城里人鐵門鐵窗的,誰敲門的話,還要隔著門鏡看半天,這會兒也理解了。

他進屋先試了一下熱水器,水龍頭往右邊一轉,抬起來,水淌出來,熱水器就開了,一會兒,水龍頭里就有了熱水,馬六十苦笑了一下,吃虧長見識,有啥辦法,想想,房主留下這么多東西,自己占便宜了,占了便宜就得吃點虧,吃虧也不大,才幾十塊錢,再說了,是占城里人的便宜,吃老鄉(xiāng)的虧,也算值,遇上事情了,馬六十總是這樣解勸自己,解勸開了,心情就好些。

他又開始收拾房子。

閣樓上還有些電器,最顯眼的是一套卡拉0K,一對高大的音箱,一臺播放機,都整齊地擺放著,只是落滿了塵土,幾個話筒散亂地放在各處,話筒線蛇一樣纏繞著,還保持著最后一次用過的樣子,這樣的卡拉0K機,他好些年前就見過,那時候他還在城里打工,年輕人精力好,白天干活,晚上沒事干,心里燥,就和工友到外面唱卡拉OK,那時候唱卡拉OK,有些在房子里,更多是在大街上,房子里要錢多,他們進不去;大街上便宜,1塊錢唱一曲,天一擦黑,卡拉0K攤子就擺出來了,放開音樂,一會兒男男女女的圍起一大圈人,有城里人,有鄉(xiāng)下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互相不認識;有唱的,有聽的,有看熱鬧的,還有故意擠出擠進揩女人油的,女人尖叫一聲,或者是罵幾句,都被卡拉OK的聲音淹沒了,卡拉OK音量開得很大,唱歌的人也扯著嗓子吼,半條街都給震動了,馬六十那時候年輕,聽著感覺很帶勁,有時候也花幾塊錢吼上幾嗓子,馬六十不愛唱歌,五音不全,就是想發(fā)泄一下,大多數(shù)時間不唱,就是聽著、看著,累了,覺得沒意思了,才回工地上去睡覺。

馬六十那時候就沒想過哪一天自家買一套卡拉OK,這會兒還是覺得它沒啥用,他不愛唱歌,婆姨黑梅花也不會唱歌,也許孩子們喜歡呢,他想,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跑,見面少,有時候連孩子的模樣都忘了,孩子喜歡啥,不喜歡啥,他真的不知道,好像小女兒有點喜歡音樂,上小學的時候,嚷嚷著要參加學校的音樂興趣班,參加興趣班,就得買電子琴,電子琴要一千多,馬六十沒舍得買,女兒抱怨了幾次,也就罷了,馬六十當時給女兒說的、也是給自己說的理由是,學習最重要,學那些亂七八糟的,影響成績,這幾年他才知道,城里人把孩子的學習看得比啥都重,不光在學校里學,還讓孩子參加各種輔導班,請老師在家里輔導,不光是學知識,還學鋼琴、電子琴、手風琴,還有畫畫、寫毛筆字啥的,說是讓孩子全面發(fā)展,要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自己的孩子呢,除了在學校里學的那點,就啥也沒有了,學校也不好,考試也考不過城里孩子,已經(jīng)是輸在起跑線上了,想想,真是有些不公平,這樣不公平的事情多了,馬六十很少想,他這會兒想的是,有些對不住孩子。

他想把卡拉OK收拾好,孩子們來了,想唱就讓他們唱一唱,他接上電,找到開關,卻不見機子響,話筒也沒有聲音,搗鼓了半天,還是沒有聲氣兒,也許是自己不會弄,也許是壞了,自己不會弄,慢慢找人再看,這會兒他不想找人來,怕跟修熱水器的一樣,涮他,就算是壞了,也舍不得扔了,賣給收舊電器的,也許能換百八十塊錢呢,就是擺在那里,也是一件家具,挺好看的,再說了,閣樓上很空闊,沒有多少東西。

拐角處還有個電腦桌,上面放著個電腦,也是很老的那種,鼻子疙瘩一樣,電腦桌是藍色的,電腦也是藍色的,這家人好像喜歡藍色,喜歡是喜歡,卻還是扔下了,應該是換了新的了,有了新的,就不要舊的了,馬六十家里從來都沒有買過電腦,新的舊的都沒有,他不會用,也覺著沒啥用處,大女兒好像提過電腦的事,她在縣城上高中,學了電腦,說電腦上能查資料,能幫助學習,還說有好多同學家里都有電腦,大女兒很懂事,很體諒他們,很少直接要啥東西,要的話,也是轉著彎兒說說,馬六十聽明白女兒的意思了,但假裝不明白,還是沒有買,這個電腦舊是舊了,但說不上還能用,主機、鍵盤、鼠標啥的,很多的線,往哪兒接,馬六十不會,先放著吧,女兒應該會接,等女兒來了再說。

電腦桌邊有個光盤架子,上面插著很多光盤,旁邊還堆著一些,這些光盤是干啥用的,馬六十不知道,就整了整,依舊放在那里。

閣樓兩邊都包成了柜子,柜子里放著些書,馬六十以前很愛看書,這些年幾乎不看書了,但看到書,他還是很愛惜的,他愛惜書,一個原因是為自己,他只上過初中,沒念成書,在心底里,一直是有著遺憾的,有時候想起來,覺得要是念成書、考上大學的話,現(xiàn)在的日子就不一樣了,過的也許就是另一種生活了,也許婆姨不是現(xiàn)在的婆姨,孩子也不是現(xiàn)在的孩子了,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不敢說出來,也不敢再往深處想,要是婆姨不是現(xiàn)在的婆姨,孩子不是現(xiàn)在的孩子,他還覺得怪怪的,自己已經(jīng)這樣了,還是這樣最好,只是孩子們不能再走他的老路了,孩子們一定要多念書,他愛惜書,另一個原因就是為孩子,他不能給孩子們教多少知識,也講不出多少道理來,他只能對孩子們說,要愛惜書,愛了啥多啥,糟了啥缺啥呢,孩子們要錢買其他東西,他還疼錢:要說是買書,他二話不說,就給錢。

這會兒看到這么多書,馬六十心里非常高興,他慢慢地把那些書都整理好,顧不上細看,也不會分類,他就按照大小、樣式整理起來,一本都不想丟掉,書里還夾雜著一些本子、紙張,他翻開看看,寫過的,就扔掉;沒寫過的,就留下,一個帶扣子的筆記本,翻開看,寫過了,細看,是日記,寫了滿滿的一本子,他只看了幾行,就合住了,別人的日記,不能看,他單獨放開了,還有些信件,也單獨放開了,這些都是別人的秘密,要么還給人家,要么燒掉,看是不能看的。

有一把干花,很大的一把,本來應該是各種顏色和樣式的花,這會兒都干透了,花的模樣顏色都看不清了,扭結在一起,沒有一絲兒生氣了,干枯的花兒叫人看了難受,花兒是誰送給女人的?為啥放在這里干成這樣了?馬六十不知道。

一處柜子里是些顏料罐,還有調色盤、畫筆,調色盤上還有些紅的綠的藍的顏料,都已經(jīng)干結了,顏料罐也干了,擠不出顏料來,這家還有人畫畫呢,是女人,還是男人、孩子?他只見過這家的女人,沒見過男人、孩子,無法想象他們,應該是女人,那個女人看著就像是畫畫的,還真找到了畫兒,柜子邊上立著兩個框子,翻過來,是畫兒,看不出畫的是啥,把上面的土擦干凈了,還是看不清,走遠些看,才看清了,一張是畫成的,畫了些蘋果、葡萄、香蕉,還有幾個玻璃瓶,玻璃瓶上的白光很顯眼,另一張畫的是一個籃子里放著些花,葉子畫上了,花卻只有個輪廓,為啥沒畫成放下了?也許是有啥事了,也許是來人打攪了,也許是她心情不好,不想畫了,女人心情不好,又是為啥?

馬六十試著想那個女人,想她在閣樓上都做些啥。

女人在閣樓上看書,應該有個躺椅的,女人躺在搖椅上,翻開一本書,靜靜地看著,看累了,女人打個哈欠,瞇上眼,睡過去了,一只手里還拿著書,在搖椅邊,女人的手很白、很瘦,藍色的血管清清楚楚。

女人在閣樓上畫畫,畫畫只能坐個小凳子,旁邊是調色盤、畫筆和顏料,前面是畫架、畫框,畫布很白,很潔凈,女人拿起畫筆,卻好像是不忍心在潔白的畫布上涂上顏色,女人皺了一下眉,還是涂上了,是一塊藍色,女人喜歡藍色,是要畫天空,還是要畫樹葉,女人猶豫了,舉著手,女人的身姿很優(yōu)雅。

女人在閣樓上喝茶,茶桌是樹根做的那種,漆成黃亮的木色,茶壺、茶杯都是白底藍花的,很小巧,女人蹺著一條腿,靠在木椅子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氣在她臉上散開來,女人的面容很清瘦。

女人在閣樓上唱歌,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女人約了一些朋友來,女人在中間,其他人在她周圍,他們的面目很模糊,音樂響著,其他人唱著,唱得很雜亂,噪音一樣,女人有點聽不下去了,她忽然起身,抓過話筒唱起來,女人沒有跟著音樂唱,她唱了一首很憂傷的歌,是她自己的歌,唱完了,其他人叫起好來,女人卻低下頭,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女人的頭發(fā)又黑又長……

女人好像真的在做著這些事,女人在做著這些的時候,馬六十好像就在身邊看著,女人好像就是他的女人。

馬六十一段段地想著,他好像被女人迷住了,好像被攝了心魄一樣,半天才醒過神來,心遑遑地跳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

他不敢在閣樓上多呆了,趕緊下樓來,

春天的日子短,太陽已經(jīng)落了,外面一片紅光,紅光照進屋子里,又亮堂又虛幻。

虛的畢竟是虛的,該回去吃飯了,馬六十忽然有個想法,叫婆姨黑梅花把飯送過來,他給婆姨打電話說了,婆姨說,鋪子咋辦?馬六十說,先關掉,晚上開著,也掙不了幾個錢。

黑梅花來的時候,屋里暗下來了,馬六十打開餐廳的燈,三個燈頭,個亮著,兩個不亮,餐桌凳子也沒有,馬六十只能捧著飯盒,蹲在地上吃,好在這樣吃飯,他早就習慣了,只是這樣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是有很多東西被搬走了,真要住家過日子的話,還得添一些才行。

馬六十吃飯,婆姨黑梅花挨屋轉著看,還到閣樓上看了一趟,邊看邊說,你忙了一天,沒見收拾過啥呀。

馬六十嘴里含著飯說,我把電器啥都收拾好了。

黑梅花沒聽清楚,沒再應聲,等她轉了一圈過來,馬六十已經(jīng)吃完飯了,這樣三扒兩咽地吃飯,也早習慣了,馬六十捧個空飯盒蹲在地上,黑梅花就看到他的頭頂,他頭頂上沾滿了灰塵,頭發(fā)也顯得灰灰的,黑梅花心里有些疼惜,伸手在他頭上刨了刨,說,頭都臟了,弄點熱水洗一洗。

提到熱水,馬六十一下想起熱水器來,他沒說找人修熱水器的事,就說熱水器修好了,說著站起身,過去給黑梅花演示,他打開廚房的水龍頭,一會兒,熱水出來了,馬六十怕熱水白淌了,就用飯盒接住了,馬六十高興地說,你以后洗菜洗鍋,就不用冷水了,黑梅花也笑著說,城里人洗鍋洗菜,都是男人的活兒,馬六十說,洗就洗,誰還不會呀,說著又到衛(wèi)生間,打開洗澡的蓬頭,一會兒,馬六十把手伸進浴房里接了,熱水出來了,黑梅花也用手接,真是熱的,馬六十說,以后洗澡不愁了,黑梅花說,你這會兒就洗洗,看渾身臟的。

馬六十說,要不你先洗,我在外面看著,我會弄,你不會弄。

黑梅花看著他,沒說話,表情的意思是,能行嗎?

馬六十說,有啥不行的,這是我們家,

馬六十豪氣地說出“我們家”幾個字,黑梅花也似乎受到鼓勵了,她還是沒說話,用表情說了,那我就洗了。

馬六十說,你洗,我在外面看著,

馬六十打開燈,關上門,出來到儲藏室那邊看著熱水器,熱水器呼呼地響著,里面的火苗燒得很歡實,馬六十仔細地看,發(fā)現(xiàn)熱水器上還有兩個旋鈕,一個是管火大小的,一個是管溫度高低的,原來水溫高低也是能調的。

他過來隔門問,水熱著嗎?黑梅花含混地應了一聲,馬六十又問,燙不燙?黑梅花還是含混地應著,隔著門,水聲響著,她可能沒聽清,馬六十干脆推開門問,門一開,黑梅花叫起來,你出去,快出去,馬六十說,我就是問一句,熱不熱,燙不燙,我不看,說是不看,還是看了一眼,隔著浴房玻璃,又有熱氣罩著,就看到了一個影子,這樣影影綽綽的,反而叫他心里一動,

黑梅花洗出來,馬六十也洗了,人洗精神了,顯得衣服更臟更舊了,黑梅花想起衣柜里有一件新襯衣,拿出來叫馬六十穿,馬六十問是哪來的,黑梅花說了,馬六十就不穿,黑梅花說,你不是打電話問了嗎?人家說啥都不要了,新新的衣裳不穿,還扔掉去嗎?馬六十這才穿了,穿上新襯衣,馬六十一下子顯得年輕了、亮堂了、帥氣了。

黑梅花瞅著他,幽幽地說,咱以后也亮亮堂堂地活幾天。

馬六十說,對,亮亮堂堂的,說著他起身把各屋子里的燈都打開了,整個屋子一下子亮亮堂堂的了,燈光把屋子照滿了,屋子里的舊東西都變新了,真是一個新的家了,尤其是客廳里,壁龕上的兩個彩色射燈亮了,把整個屋子都染成迷幻的了,這樣的燈光,這樣的氛圍,黑梅花當姑娘的時候想過,在夢里有過,但醒來的時候,從沒敢想過,這會兒,她反倒有點緊張,不知該說點啥,做點啥,馬六十也是,他知道這樣的燈光叫浪漫,城里人這時候會說點甜甜蜜蜜的話,做點膩膩歪歪的事,但他不會,他不知該說點啥,做點啥,他忽然說,電視機好著呢,就是沒通,DVD也好著呢,我拿個碟片來看,說著起身到閣樓上拿碟片去了。

馬六十噔噔噔地上樓梯,黑梅花的心也跟著噔噔噔的,馬六十走開了,她輕松了些,但隱隱也有些失望。

馬六十拿了個碟片,又噔噔噔地下樓了,他蹲在那里,開了電視機,又把碟片裝好了,電視機閃了一陣藍光,接著就有了畫面。

馬六十就和黑梅花坐在舊沙發(fā)上看電視,在鋪子里,他們也是關了店門后,就看一會兒電視,看電視是他們唯一的娛樂活動,電視畫面有點抖,有點模糊,慢慢看清楚了,是一男一女,在做那事,現(xiàn)在的電視上,常有這樣的鏡頭,一家人沒法在一起看,要是孩子們都過來了,就把鋪子里的電視機也搬過來,她和馬六十看一臺,孩子們看一臺,黑梅花這樣想著,以為電視上那樣的鏡頭一閃就過去了,沒想到,那一男一女還在做,動作越來越大,還發(fā)出了聲音。

馬六十忽然明白了,那是一盤黃色光碟,他趕緊關了DVD,把碟片取出來,碟片是他隨手拿的,誰知道那一堆碟片里還都有些啥東西,要是孩子們來看到了,那還了得,他又噔噔噔地上樓,把那些碟片全都抱下來,扔進垃圾袋里,看來,城里人留下的東西,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用,

黑梅花問,哪來的那個東西?

馬六十說,我也不知道,順手拿的。

黑梅花說,城里人咋看那些東西?

馬六十說,誰知道呢。

黑梅花說,還是個女人呢,

馬六十說,啥女人?

黑梅花說,這家的女人。

馬六十說,這家的女人咋啦?

黑梅花說,這家的女人好像是個寡婦,

馬六十說,誰知道是不是寡婦,不要亂說。

黑梅花說,一個寡婦在家里看那些干啥?

馬六十說,解心慌唄,

黑梅花想起前些年,馬六十在外面打工,她留在家里,有時也心慌,看來農(nóng)村的女人有心慌的時候,城里的女人也有心慌的時候,女人搬了新家,有男人了嗎?還心慌嗎?她不知道,她這會兒覺得,城里也好,農(nóng)村也好,窮也罷,富也罷,一家人在一起,不心慌,最好,她不由地把頭靠在馬六十身上,馬六十伸手攬住她,出氣有些粗。

兩個人好長時間都沒有這樣依偎過了,兩個人有些激動,越摟越緊了,馬六十抱起黑梅花,到大臥室里,把她放到床墊上,就要開始。

黑梅花說,窗簾子沒拉上,叫人看見了。

馬六十喘著氣說,看讓看去,這是我們家。

黑梅花說,你瓜了。

馬六十說,我就瓜了,我就想瓜一回,叫他們看看。

前些年,分開的時間多,見面的日子少,后來兩個人到了城里,住在鋪子里,吊床架在半空中,動彈一下,吱吱扭扭地亂響,他們就很少做,就是做,也是抬不起身子,這會兒,馬六十就想寬天寬地地做一回,亮亮堂堂地做一回,黑梅花卻不行,她堅持拉上窗簾,關掉燈,還翻出一條毯子來,蓋上了。

做完了,拉毯子蓋好,黑梅花才開了燈。

兩個人躺著,沒說話。

黑梅花心里一片橘黃色,眼前也是,橘黃的燈光照亮了橘黃的墻紙,整個屋子都是暖暖的橘黃色,墻紙不是純色的,還有淡淡的淺綠色花紋,纏枝紋,也許是舊了,看不清,細細瞅,才能看清,她盯著床頭上面的墻紙看,那些淡綠纏枝紋越來越清晰,從底色中浮出來,一個連著一個,連成一大片,不到頭,這些暗處的花紋,叫她吃驚了,忽然,在花紋的縫隙中,出現(xiàn)了一些紅的斑塊,像是血,她翻身坐起來,看到床頭邊的墻紙上真有些暗紅的血斑。

黑梅花驚恐地說,你看,墻紙上好像有血。

馬六十翻身起來說,哪是?

黑梅花指給他看。

馬六十看到墻上星星點點有些暗紅的印子,好像是血跡,但他嘴里說,咋可能是血呢?墻上咋會有血呢?

黑梅花說,你說那是啥?

馬六十說,對了,城里蚊子多,蚊子拍死在墻上,留下的血,就是的,沒問題,擦干凈就好了。

馬六十趕緊拿了條濕毛巾來擦,能擦掉,一會兒都擦干凈了。

墻上的印跡擦干凈了,他心里的卻還在,別人住過的房子,總有些不明不白的印跡。

馬六十和黑梅花又收拾了幾天,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印跡。

小臥室里面搬空了,只剩下一張床,盡管空著,但還是能看出有個女孩在里面住過,墻紙是粉色的,壁燈是帶花的,墻上還到處是貼畫,女孩是誰?是女人的女兒?她多大了?又去了哪里?

找到了好幾臺舊手機,從直板的、翻蓋的到觸屏的都有,還有一堆亂線,充電器、耳機啥的,都攪纏在一起,應該是一臺手機,一個充電器,一個耳機的,但馬六十找了半天,互相配不上。

還找到了一個小盒子,里面裝的是錢,幾張花花綠綠的小票子,還有一些鋼蹦子,都是外國錢,認不出是哪國的錢,但肯定是外國錢,女人哪來的外國錢?還是零錢?想想,明白了,女人是出過國,這幾年,城里人好多都跑到國外去旅游。

馬六十給婆姨黑梅花說了,黑梅花說,別人的錢不能要,不管是中國錢、外國錢,還有那個耳墜子、手鐲啥的,都該還給人家。

馬六十說,不是問過了嗎?她說了不要了,

黑梅花說,你又沒說有錢有耳墜子,這些東西她說不定是忘掉了。

黑梅花堅持要馬六十再打電話問一下,

馬六十只好又給中介打電話。

中介這回記住了他的電話,接了就問,你還有啥事?

馬六十說,我前幾天在你們那里買了一套房。

中介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房錢都給了,過戶手續(xù)也辦了,你還有啥事?

馬六十說,我就是想找一下房主,問一下,還有些東西,問她要不要?

中介火了,又是舊東西?不是給你問了嗎?人家不要了,你有病是不是!

中介掛了電話,馬六十也沒辦法了,中介是他買女人房子的中介,也是他聯(lián)系女人的唯一中介,中介不給聯(lián)系,他就沒法聯(lián)系到女人。

不光是馬六十想找,還有人也找她,

一天,馬六十正在屋里,有人敲門,馬六十沒有在門鏡上看,就開了門,馬六十還不習慣看門鏡,進來一個男人,人很瘦,戴個眼鏡,有些書生樣,男人看到他,有些詫異。

馬六十問,你找誰?

男人說,這是季紅的家嗎?

馬六十說,這是我家。

男人掃了屋子一眼,自言自語地說,沒錯,是這房子。

馬六十問,你有啥事?

男人說,我找季紅,你是季紅的……丈夫吧?

馬六十說,我不認識啥季紅,我叫馬六十。

男人說,我記得季紅好像住這里。

馬六十說,這是我的房子。

男人問,你住了多長時間了?

馬六十說,我剛買的房子。

男人自言自語地說,她把房子賣掉了。

馬六十問,你說啥?

男人說,你是不是買的季紅的房子?

馬六十說,好像是,我忘了,

馬六十隱約記得過戶的時候,女人簽的名字好像是季紅,但又記不真切了。

男人說,她現(xiàn)在在哪里?你有她電話嗎?

馬六十說,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沒有她電話。

男人說,我是她……朋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到她,你告訴我吧!

馬六十說,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說,你買她的房子,怎么會不知道呢?

馬六十說,房子是通過中介買的,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像是對馬六十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給她打電話,打不通,她肯定是換號了,她把房子也換了。

男人有些沮喪地轉身出門,馬六十關門的時候,他又回身說,你要是找到她電話的話,給我說一聲,我把電話留給你,謝謝了!

男人慢慢地下了樓。

男人是誰?他找季紅干啥?馬六十不知道。

馬六十把這事說給婆姨,黑梅花說,肯定是她男人,把女人甩了,走了,現(xiàn)在后-晦了,跑來找了,男人就都這樣,

馬六十說,看你說的。

黑梅花說,我說錯了嗎?你是沒錢,要是有錢的話,保不定也跑了。

馬六十說,咋又扯到我身上了,

黑梅花說,你們男人都一樣,你說他跑來找季紅干啥?

馬六十說,我不知道,季紅是誰,我也不知道。

黑梅花說,房主是叫季紅嗎?

馬六十說,我忘了。

黑梅花說,你還念了中學呢,連個名字都記不住。

馬六十說,我記住個女人名字干啥?

黑梅花說,記住了,好聯(lián)絡呀!熟門熟路的,哎,你說,他咋就找到我們房子了?說不定還就是呢。

馬六十說,城里的房子都像得很,也說不定是找錯了。

在農(nóng)村,一個村子就是一個村子,一個家就是一個家,一個人就是一個人,弄不混,找不錯,到城里,就不一樣了,說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活著別人不知道,死了別人也不知道,想到這些,馬六十還真有些后悔在城里買房了。

后悔也只是一閃念,在城里有了房子,還是叫人高興的,還有多少農(nóng)村人,買不起房子,在城里租房子住,房子買下了,算是在城里扎下根了。

收拾完屋子那天,他發(fā)現(xiàn)泡在水杯里的那截綠藤,活了,還發(fā)根了,才幾天時間,白生生的根芽有一寸多長了,還長了一片新葉子,馬六十心里非常高興,他盯著那片新葉子看,看到一種生命的光澤,心好像被撥了一下,新葉子很嫩,就是有些發(fā)黃,小麻雀嘴一樣,馬六十覺得,花草泡在水里不好,還是栽到土里好,他想找個花盆,找不到,只找到了一個空魚缸,他到小區(qū)花園里挖了點土來,放到魚缸里,把綠藤栽進去了,魚缸里種花,馬六十沒覺得有啥不好。

收拾完屋子,馬六十算是明白了,城里人的房子不光是用來居住的,還是用來潛藏秘密的,農(nóng)村人的秘密藏在土地里,城里人的秘密藏在房子里,城里人心里事情多,當多得心里裝不下時,就把它藏在房間的一個個角落里。

馬六十覺得,這個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完了,這家人的所有秘密他都知道了,但叫他沒想到的是,他在閣樓上面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儲藏室,儲藏室裝得很隱蔽,其他地方都裝的是柜子,這一塊用的是推拉門,推拉門拉得很嚴實,他和婆姨都沒有看出來,盡管他收拾了這個屋子,但把儲藏室的門打開時,還是把馬六十驚呆了,儲藏室前高后低,顯得很幽深,貓腰鉆進去一看,里面東西堆得滿滿的,草草地看了幾眼,就看到了很多舊衣服、舊床單、被罩、窗簾、沙發(fā)墊啥的,還有洗衣機、電風扇之類的,還有幾個毛熊玩具坐著躺著,光照進去,它們好像也受驚了,睜著黑黑的眼睛瞪著馬六十,馬六十趕緊往出退,不小心碰到了啥,錚錚嗡嗡地一陣響,他一看,是腳碰到了一把吉他,馬六十不知道那里面還藏著些啥,還有些啥秘密,他甚至覺得那里面藏著老鼠,藏著蛇,

消停下來想想,那應該是這家人上一次搬家的時候搬過來的,上次搬家的時候,這家人的日子應該還稍差一些,舊東西也舍不得丟掉,都搬來了,搬來,卻沒啥用處,就放在那里忘掉了。

把那些東西再清理出來,就能發(fā)現(xiàn)這家人過去的一些事情,但馬六十不想再收拾了,等住下來,慢慢再收拾吧,發(fā)現(xiàn)別人的秘密,有些意思,但也是負擔,人的秘密也是人的負擔,換房子有時也是為了甩掉負擔,他不想買了別人的房子,把別人的負擔也背上。

想是這樣想,但事情卻并沒有結束,

一天,他收到一條短信,是女房主發(fā)來的,女房主問他是不是馬六十,說她是從中介那里找到他電話的,說有一件東西落在屋里了,她要來拿一下,說她過來的時候,再跟他聯(lián)系。

她沒說要取啥東西,但馬六十感覺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馬六十想不出會是啥東西,他對黑梅花說了,黑梅花說,肯定是耳環(huán)手鐲啥的,要么就是衣服,女人嘛,最看重的是衣服首飾,要真是的,叫她來拿去了,正好。

馬六十卻覺得不是,對女人來說,值錢的不一定是重要的,重要的往往是一些不值錢、不起眼的東西,也許是那個日記本,還有那些信,那里面也許藏著一段往事、一段情感。

馬六十心里有些嘀咕,會不會是給清理掉了?如果是那樣,該咋辦?按說房子賣給他了,他有權利進行清理,但要真把她的一件重要東西扔掉了,馬六十心里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馬六十反復地想他扔掉的和留下的東西,想不出來哪件東西很重要,哪件東西不重要,他以為知道城里人的秘密了,知道女人的秘密了,這會兒才感覺到,還一點兒都不知道。

她要來拿一件啥東西呢?

責任編輯梁智強

回族,寧夏籍,1968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現(xiàn)任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篇小說《孤獨成雙》,短篇小說集《換水》、《女人的河》等,有作品被譯介英、法、希臘等文字,出版法文版小說集的憂傷》、《女人的河》(與石舒清合集),阿文版小說集《阿依舍的河》等,先后有數(shù)十篇小說入選《新華文摘》、選刊》、《小說月報》、全國年度小說選本、年度小說排行榜,小說集《換水》獲第十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小說《四個穆薩》入選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提名作品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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