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賽提?阿布都熱西提++帕爾哈提?熱西提
反正,我至今沒從別人嘴里聽過說我們背陰村人的好話。所有的人都用一種歧視的眼光看我們,并稱我們?yōu)椤氨酬幋宓膽袧h們”。每當這時,我眼前就浮現(xiàn)出從遠處看像粘在山坡上的毛氈一樣的這塊土地上,整天辛勤勞作的背陰村人。他們到底懶在那里?這里為了生計辛苦一輩子,沒出過山村就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還少嗎?先不說別人,就連我依米爾夏爺爺也是一次都沒有去過縣城。雖然他嘴上說,縣城路途遠,沒必要浪費錢。實際上是脫不開農(nóng)活。背陰村離鄉(xiāng)里只有二十公里,可以步行去。從鄉(xiāng)里到縣城六十公里,有班車可坐。杏花盛開的季節(jié),縣城召開的一次大會上,我們村最大的領導吐爾遜翻譯(因懂漢語而得此綽號)挨了批評。縣領導批評說我們村沒有辦企業(yè),糧食產(chǎn)量低等等。能建的廠子各地都已經(jīng)建完了,還讓我們建什么?至于糧食產(chǎn)量問題,與其它地方相比,這個村的水源并不多。除了唯一的一小渠泉水外,只能靠老天爺恩賜的雨。不過,從古到今,沒有聽說背陰村有人餓死。領導還說什么我們這里牲畜品種差。這算什么話?難道他們忘了四年前的一次賽馬會上,我們村的那個洛合曼固執(zhí)的馬不是勝出了嗎?現(xiàn)在,村里胡須刮得干干凈凈,腳穿白皮鞋的文明青年有的是。再說,村里的老人現(xiàn)在也不像從前那樣,極力反對從外村娶媳婦,或本村的姑娘外嫁的事了。院內(nèi)不種菜,也沒有見餓死人呀?只要熱依木暴脾氣的拖拉機來回跑兩三趟,每家每戶就會擁有兩麻袋馬鈴薯,再加上種在田間地頭的南瓜,一個冬天可以放心地吃。反正大家夏天在田里勞作,冬天清閑悠哉。為什么會有冬天?按照依賽克正確的說法,正因為人類夏天辛苦勞動,真主才創(chuàng)造了冬天,用來休息。我們背陰村的冬天比較特別。因為離山近,不怕沒柴燒。這里幾乎天天下雪,逢雪必掃傻瓜才會干。打開一條能走人的小路就足夠了。至于房頂上的雪,自有金色雪鏟(指太陽)來處理。大小牲畜由家里的小孩趕到村東的清泉飲一次水,早晚各扔一點干草就行了。聽說,現(xiàn)在不知是外國,還是哪里,盛行把田里的雪鏟干凈,然后開壟架鐵爐種作物。如果我們也這樣做,哪有那么多鏟子和鐵爐,還有燒火用的木柴?……想到這些,我們就感到頭疼,真主也認為不適合。要說生意嘛,我們農(nóng)民做不來。生意只適合城里的奸商去做。與他們爭利的事,我們這里淳樸善良的村民絕不會干。所以,這里的大人經(jīng)常聚到一起,邊打撲克,邊聊些沒完沒了的話題。小孩則在山坡上滑雪滑冰,盡情地玩耍。而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通常聚集到依賽克正確的小商店里,有說有笑,烤玉米吃。有時候來了興致還會喝它個兩三碗。這有什么不好?說我們懶,是對我們的公開侮辱。因為,我們沒有整天躺在家里呀。
今天,下起了大雪。偶們?nèi)徊活?,又聚集在依賽克正確的小商店。這個小商店是依賽克正確動員三個弟弟,用兩個夏天打的土坯建起來的。他們兄弟幾人確實花了一番功夫。像繞過村里的鐵路似的位于村頭邊緣的這個商店,是我們娛樂的好去處。土墻上抹的泥還沒有干透,有點像狗舌頭低矮狹長的商店內(nèi)煙霧繚繞。一進門可以看到用三合板、橫梁、檁條搭起來的長六七米,像一個案板的柜臺。柜臺兩臂長的地方擺滿了煙酒、針線等日用百貨,樣樣俱全。柜臺右邊放著用來當椅子坐的一個長樹墩。因為這是村里唯一的商店,所以,每天的營業(yè)額在五六十元左右。
“我昨天不是說過了嘛,今天肯定要下雪。”依賽克正確一邊給鐵爐加火一邊說。這時商店里已經(jīng)聚集了五六個人。
“根據(jù)你的揣測,我今天特意比往常起得早。然后,立馬把雪推開,開了一個人行道,累得滿頭大汗。昨天喝的酒的酒勁也隨汗水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不,頭也不疼了?!币烂讈砦髀槿敢辉缇痛蜷_了話匣子。他卷了一根莫合煙,粗短眉毛下的小眼睛眨巴了幾下,望了望門外又說:
“阿波西摳門怎么還不來?”
“他會不會忘了自己昨天的承諾?”在背心上面套了一層又一層外套的亞卡熱馕有點擔心地說。
“你去看看吧?!币蕾惪苏_對亞卡熱馕吩咐道。如果阿波西摳門來了,還能賣掉兩三瓶酒,這對依賽克正確來說當然是件好事。亞卡熱馕走了出去。緊接著艾木如拉·依尼普拉推門進來。他是鄉(xiāng)里一所學校的老師,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去鄉(xiāng)里上班。也是我們中間唯一一個被他人全稱稱呼的知識分子。過去別人夸艾木如拉·依尼普拉會寫詩,我還不相信。那年,我在酒桌上聽了他朗誦的關于洛合曼賽馬的詩句后,開始另眼看待他了。自那以后,鄉(xiāng)親們的信呀、訴狀呀等等,都由艾木如拉·依尼普拉代寫。
“怎么樣,艾木如拉·依尼普拉。還好嗎?關于昨天喝酒的事,你肯定寫了詩吧?”依賽克正確問。
“昨天喝得真爽快,一人幾乎喝了一瓶。自己怎樣回家的我都不知道。到了院門口,我不敢斷定這是不是我的家,便拼盡全力大喊‘波依那克!、‘波依那克?。ü访?。過了一會兒,弟弟從屋內(nèi)出來打開了大門。我問他,這是誰的家?他說,哥哥,這就是我們家呀。我問,那么,波依那克怎么不見了?就這樣我和弟弟還爭執(zhí)了一會兒。早晨醒來,才知道波依那克跟著我父親去了下村。唉……酒嘛,喝多了肯定會鬧些笑話。因為,喝醉酒的人是半個瘋子。第二天早晨起床,發(fā)現(xiàn)我的提包不見了。我好不容易回想起昨晚是和吐蘇克一起回來的,便去了他家,詢問提包的事。在他家院內(nèi)碰到包爾漢丁大叔。大叔向我努嘴示意了一下吐蘇克的臥室說,這個豬,還在睡大覺。昨晚是不是你們幾個人一起過來的,折騰一晚上都沒讓我們睡好覺。說完,嘟嘟囔囔地走出院子。昨晚我們沒去吐蘇克家吧?”自己也不敢確定的艾木如拉·依尼普拉問我們。我們告訴他沒有這回事后,他又繼續(xù)說:
“進了吐蘇克的臥室,發(fā)現(xiàn)他衣服都沒脫躺在炕下??簧吓P著幾只羊,羊身上蓋著被子。我驚奇地叫醒了吐蘇克。他滿身都是嘔吐物。吐蘇克趕忙爬起來,炕上的羊驚得亂作一團。我打開了屋門,前面的山羊羊角頂著被子逃出屋里。突然聽到外面“媽!”的一聲大叫。我跑出去一看,吐蘇克的妹妹依米哈乃姆仰臥在地。我趕忙跑過去扶起了她的頭。聽到喊聲的吐蘇克的媽媽、姐姐也跑了出來。此時的依米哈乃姆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吐蘇克的媽媽,嘴里念著不知是什么經(jīng)言,給她的臉上灑了一碗涼水。過了一會兒依米哈乃姆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原來是依米哈乃姆來叫哥哥吃飯,剛走到門口,看見身披被子的一群惡魔從屋內(nèi)出來,嚇得暈了過去。后來,我問吐蘇克這是怎么回事?吐蘇克紅著臉說,還不是酒惹的禍。昨天我空肚子喝多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進了院子稍微清醒了一點。為了小便,路過羊圈,看到圈內(nèi)的那些可憐的羊凍得發(fā)抖,我感到很心疼。心想,這些可憐的羊,我們吃它的肉,賣它的皮,為什么不能讓他們也睡一次熱炕,蓋一次熱被窩?便把羊圈里的七八只羊生拉硬拽地趕進屋里。讓他們臥在炕上,自己卻睡在了炕下。睡了一會,感到反胃想吐,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幾只羊睜著大眼睛望著我??吹竭@一幕,我很感動。這幾只忠實的、講義氣的朋友,為了我一晚都沒合眼。我一陣心酸,便爬起來把被褥蓋在了它們身上……”
“我斷定你可能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卑救缋ひ滥崞绽脑掃€沒結束,依賽克正確迫不及待地說道。
艾木如拉·依尼普拉好像就等著這句話,從衣袋里掏出一片巴掌大的紙念道:
喝酒要看自己的酒量,
喝前吃飽肚子喝好湯,
捆好牛羊并關緊圈門,
醉酒了別丟人出洋相,
吐蘇克呀,吐蘇克。我的吐蘇克!
聽了艾木如拉·依尼普拉的詩,大家哄堂大笑起來。
“昨天晚上”,依米來西麻雀也想湊個熱鬧,“塞太喝多了,我好不容易把他送回家。然后,踩著八字步回到自己家,剛鉆進被窩,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喊聲??藓奥曉絹碓浇?,又慢慢地消失了。因為頭有點暈,我也沒在意,倒頭便睡。早晨起床才知道塞太也鬧了個大笑話。原來塞太剛進屋,他妻子也爬起來出去方便。方便回來,怎么拉都拉不開門,便使勁敲著窗戶呼叫塞太。敲了半天,屋內(nèi)傳來塞太哀求的聲音:天大的事,明天再說不行嗎?現(xiàn)在老婆在家,知道了不好。明天再說吧。聽了他的話,妻子氣不打一處來,大喊:塞提瓦力地,是我,我是你妻子吐爾地古麗!屋內(nèi)的塞太也不示弱,也大聲地說,阿依夏,別再煩人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如果你是我的老婆,那么睡在我旁邊的又是誰?你還讓不讓我安心地過日子?!無奈之下,凍得直打哆嗦的吐爾地古麗,只好過來住到了我們家。剛才,我看見吐爾地古麗,氣呼呼地朝坡上走去。我問她,你去哪兒?你猜她說什么?‘我去找達娜汗家的那個妖精阿依夏對質?!?/p>
聽了這個故事,大家笑完后,又擔心塞太家鬧出什么事來,開始紛紛出主意,打算改變對塞太不利的形勢。但是,想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個能說得過去的借口。這時,亞卡熱馕氣呼呼地進來了。
“別提那個阿波西摳門了。”亞卡熱馕坐下來氣憤地說。
“我去了阿波西家,他還在睡覺。我對他說,因昨天你的承諾,幾個朋友今天準備到你家來喝酒。你猜他怎么樣?他撓了撓頭說,今天不行,伙計,我媽有點不舒服。我問他,你媽怎么了?他竟一點都臉不紅地說,我媽生孩子了。我說,我操,剛才我還在外面看見你媽了,她不是好好的嗎?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說錯了,是奶奶生孩子了。你們說說看,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還會生孩子嗎……”
“如果他繼續(xù)這樣摳門下去,總有一天會說爺爺生孩子了?!币蕾惪苏_開玩笑地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又說起了玩笑。這時,依賽克正確說:
“去年,阿波西摳門的家一冬天都沒有架火。有天早晨,我去他家,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非常寒冷。阿波西躺在被窩里,滿臉是霜,像個死人,把我嚇了一跳。我看了看還有呼吸,便叫醒了他。他拍打拍打頭上和臉上的霜,爬了起來。我對他說,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你不要命了嗎?他竟毫無顧忌地說,男子漢大丈夫還怕冷嗎!其實,這個摳門去別人家時,你就是給爐子加一麻袋柴,他也不嫌熱。他經(jīng)常說,老婆加火太多了,我又不是整天從山上拉柴的牛。后來,還把老婆趕走了。有人勸導他,他說,這件事你們別管了。等到了夏天,我會和她和好。你瞧,今年他仍像裹尸布里的僵尸,滿身是霜地躺了一冬天。”
“算了,伙計們??磥斫裉旌染频氖屡轀?。我還是回家把屋頂上的雪掃干凈再說吧?!卑救缋ひ滥崞绽o這里熱烈的氣氛撒了一盆水后,站了起來。說實話,整個村里,冬天就屬他房頂上沒雪。依賽克正確怕獨自留在商店里寂寞,趕忙說:
“掃雪是一等傻瓜才干的事。因為,冬天的雪到了夏天肯定會融化掉,是不是?另外,夏天沒命地拍蒼蠅的人更是傻蛋。因為,到了冬天蒼蠅自然會死光。我說的對不對?”他得意地看了看大家。我們也認為他說的不無道理。
“你們先坐下來。我還有一件事要對你們說?!币蕾惪苏_從“案板”地下鉆了出來,“本來,阿波西摳門要我別告訴他人,我今天只講給你們聽。去年夏天,阿波西摳門不是說在撒旦谷翻了一輛車,死了五個人嗎?你們說,當時阿波西摳門干了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哭爹哭娘的時候,他找到駕駛員提出要回自己的三元路費。這時候,警察帶走了駕駛員??蓱z的摳門為了三元錢,沒有回到村里,而是坐著那個快散了架的面包車回到了鎮(zhèn)里?!?/p>
“難道那輛車還能開嗎?”其中一人問道。
“翻了兩三滾的車哪有不壞的道理。這輛面包車是被一輛拖拉機拖走的。阿波西摳門,可憐巴巴地坐進了那輛被拖著走的面包車里。”
依賽克正確話音一落,又是一陣說笑。就在這時,有人說自己的胃有一點痛。依賽克正確又開始插話;
“這胃嘛,要經(jīng)常清洗才行。我每個月至少清洗一次。你們也許會問,胃怎么可以洗?首先喝兩三大碗涼水。然后,把中指直接插到咽喉里。這時候,胃里的水就像子彈一樣噴射而出,讓人感到很輕松。這個辦法怎么樣?”
就這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吹搅税?,我們背陰村的人就是這樣能聊天,會說笑。這還是關于前一天晚上喝酒時發(fā)生的有趣事兒的話題。如果,你能經(jīng)常和我們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你后悔不后悔說我們背陰村的人是懶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