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偉

一、“老公，你挺男人的！”

龍崇內(nèi)開著車往所里趕，他一直哭，淚水模糊了視線。

這條熟悉的路今天卻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凄涼。

他只好把車停在路邊，自己差不多是滾下去的，他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對著大山歇斯底里地叫喊：“女兒，我的女兒哪，你回來呀，爸爸想你，爸爸對不起你啊……”

夜幕下，漫山遍野都是女兒的身影，他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仍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龍崇內(nèi)停好車，抹去眼角的淚水，長長地吁了口氣，整理了一下制服，朝所里走去。

教導員楊雙樂在所里值班。

龍崇內(nèi)找出一瓶酒來，說：“樂哥，喝點酒吧?！?/p>

楊雙樂沒好氣地說：“值班還叫我喝酒，你神經(jīng)吧。”

龍崇內(nèi)抓起一個杯子，往里倒了些酒。

楊雙樂聞到酒香，回頭瞥了一眼，才覺得不對勁，問：“崇內(nèi)，出什么事了？”

龍崇內(nèi)再也控制不住了，他雙手捂著臉，吼吼地哭了起來。

楊雙樂心想，壞了，出大事了。忙過去拍打他幾下，說：“大男人哭什么，有什么你告訴我呀?！?/p>

“我……我女兒沒了?！饼埑鐑?nèi)吐出這幾個字，哭的更兇了。

楊雙樂一驚，嘴巴張開，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是2014年10月3日，國慶放假期間，夜里黑漆漆的，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播陽派出所里還亮著燈光。

楊雙樂腦子里一片空白。國慶前一天，他倆都在所里值班，崇內(nèi)老婆楊芳打電話來說女兒病了，崇內(nèi)說這點事給我打什么電話？國慶期間得值班，你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看嘛。過了兩天，楊芳又來電話，說女兒病情加重，已經(jīng)轉(zhuǎn)到靖州醫(yī)院。前后才幾天呀，怎么就沒了？

楊雙樂倒了酒猛地喝了一大口，說：“兄弟，出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訴我一聲，你還把我當兄弟嗎？你給局里報告沒有？”

龍崇內(nèi)說：“我只跟局長請了兩天假，告訴他我女兒病了?！?/p>

“崇內(nèi)女兒……崇內(nèi)女兒沒了?！睏铍p樂打電話給局領(lǐng)導：“政委，龍崇內(nèi)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們局領(lǐng)導都不知道，他還一直堅持在所里值班呢！”

龍崇內(nèi)想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楊雙樂借著酒勁把政委吼了一通。就這樣，兩個人喝酒聊天，一直到凌晨。聊得最多的就是：這么拼，拼得家里人死活都不管不顧，到底值得不值得？

在靖州醫(yī)院里，楊芳哭得幾次昏死過去，女同學邊哭邊安慰她，回頭對龍崇內(nèi)吼道：“你是不是男人？你真不是男人！”

龍崇內(nèi)悲痛欲絕，啞口無言。他內(nèi)心卻是翻江倒海，他在不停地問自己，我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把老百姓當親人，進公安三年就當上派出所所長，播陽的治安環(huán)境有了明顯改變，我自以為是個男人。結(jié)果連自己的女兒也照顧不到，才一歲多就離開了人世。我是個男人嗎？我配做丈夫嗎？我配做父親嗎？當時，我真的動搖了，不想回所里了，我要回家當個男人。

料理完女兒的后事，楊芳緊緊握著崇內(nèi)的手，深情地說：“老公，你挺男人的！放心，我們再生一個?！?/p>

在播陽鎮(zhèn)政府，綜治辦主任吳戰(zhàn)勇說：“龍所長家住黃柏村，那天我去送孩子讀書，經(jīng)過那里，正好碰上他夫妻二人，說是剛從靖州回來，其他什么也沒說。第二天下午他就在所里上班，我才知道，他女兒沒了。唉，出這么大的事，做到這樣，一般人都做不到啊?！?/p>

楊雙樂告訴我，我們每年都是帶家屬到所里過年的，人手少，春節(jié)要值班，得守在所里，回不來。

崇內(nèi)說，當?shù)卮迕癫辉S我倆在所里過年，要把我們分開，搶到他們家里去過年。村民把過年看得很重，回想起來，心里真的很溫暖。

還有一件事，今年4月間，崇內(nèi)的父親在家里摔了一跤。崇內(nèi)在派出所忙，走不開，只得打電話給自家老表，把老人送去醫(yī)院。等到崇內(nèi)趕到醫(yī)院，父親已經(jīng)進了手術(shù)室。結(jié)果是顱內(nèi)出血，引起腦癱。12點進去，到凌晨兩點才出來，取出一大杯血，取下一大片顱蓋骨。

崇內(nèi)哭了，哭得很傷心。

好在老人家奇跡般地活過來了。

我很想去崇內(nèi)家里看看，看看他的父母，看看他的妻子楊芳，看看他的孩子。

出縣城約七八公里就到了黃柏村，這里又是一個大的團寨。一路往里走，路邊有許多大人小孩，都與崇內(nèi)打招呼。崇內(nèi)說：“這些都是我的親戚?！?/p>

來到一幢破舊的吊腳樓前，崇內(nèi)說：“這就是我家?！?/p>

一樓是雜屋，放著一些農(nóng)具雜物，上到二樓，崇內(nèi)父母站在樓梯口迎接我們。盡管來之前，崇內(nèi)已經(jīng)給我講了父親受傷的事，但看到他父親的第一眼，我還是一陣難受，他父親的腦袋右邊深陷下去，整個少了半邊。

他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文化，也不會講普通話。與他們交談，崇內(nèi)在一邊當翻譯。

崇內(nèi)的父親龍彥科，年過花甲。他喃喃地說：“謝謝你們來看我。我自己倒霉，搞成這個樣子，住了20多天，花了9萬多，害了他，影響他的工作。當初要我補上一塊骨頭，又要幾萬元，不補了，沒錢?！?/p>

我問：“您這還痛嗎？”

他說：“有時有點疼，吃點止痛藥，自己忍著算了?！?/p>

崇內(nèi)母親楊岳細說：“他已經(jīng)死了一回，有時好，有時又像個癲子，神志有點不清，他身邊不能離開人。唉，活著就好。”

“聽說楊芳真的給龍家又生了一個女兒？”我問。

“是啊，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給我們?nèi)易畲蟮陌参俊！背鐑?nèi)說，“我當不了一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我就當一個好警察吧?！?/p>

崇內(nèi)老婆帶著一雙兒女去縣溪鄉(xiāng)下外婆家了。

送我們到樓下，崇內(nèi)的父親龍彥科說：“我們從來不指望他幫家里做什么，只要他工作干好了，我們就放心?！?/p>

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崇內(nèi)在一旁抹眼淚。

通道縣公安局紀委書記楊黨耀對我說：“那次龍崇內(nèi)被評上懷化市十大新聞人物，他在全縣政法干警會上作了個報告。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連連說，我聽了那么多報告，這次小龍的報告，我是真感動了。”

二、“要干就干老百姓喜歡的事”

播陽派出所是通道縣最偏遠的派出所，位于湘黔交界處，轄一鎮(zhèn)一鄉(xiāng)，大高坪鄉(xiāng)為通道縣海拔最高之地，山高路陡，地偏民窮，素有“通道西藏”之稱。誰要是分派到播陽派出所，就相當于“戍守邊疆”。2011年，龍崇內(nèi)調(diào)任播陽派出所所長，當起了“邊關(guān)大將”。

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龍崇內(nèi)來說，“發(fā)配邊疆”算不了什么，他最大的感受是肩上的擔子重了。播陽派出所轄區(qū)面積191平方公里，2.2萬多人口，21個村，1個居委會，1個農(nóng)場，50戶以上的團寨就有53個。最遠的團寨開車要兩個小時，遇到冬季雨雪天，得四五個小時。還有16個團寨沒有“村村通”，只能走進去，一個來回就是一天。

播陽派出所只有三個民警，所長龍崇內(nèi)、教導員楊雙樂和民警龍仲軍，還有兩個協(xié)警。

楊雙樂坦誠地說：“當初播陽給我們的印象并不好，偏遠、亂、蠻、民風彪悍，宗族勢力影響大，糾紛多，2010年之前，每年都出命案。崇內(nèi)是2010年來的，我比他先來兩年，當時我也有想法，憑什么他一來就當所長？后來在一起工作久了，我發(fā)現(xiàn)他有好多地方真的值得我尊重，我們配合默契，早已融為一體，我們?nèi)齻€人好得就像一個人?！?/p>

龍崇內(nèi)說：“我剛?cè)サ臅r候，局里領(lǐng)導開玩笑說，你去以后，只要不出命案就算好的?！?/p>

當時的播陽派出所刑事、治安、民調(diào)都是全縣倒數(shù)幾名。

龍崇內(nèi)第一招，增強全所民警凝聚力，雖說是只有三個民警、兩個協(xié)警。他說，我們是戰(zhàn)友加兄弟，派出所就是自己的家。

龍崇內(nèi)第二招，與村民交朋友，與他們打成一片。進得山寨，村民還是好打交道嘛。進屋必須喝酒，喝酒必須盡興。你看得起我，我就敬重你。

除去辦案、開會，他就是走村串戶，雙休日不休息，一個月才回家一趟。一年下來，他走遍了轄區(qū)內(nèi)的每個村寨，鄉(xiāng)村干部的名字他個個記得，好多熱心村民都成了他的朋友，當然他不可能認識村寨所有的人，但是村寨里沒有不認識他的。

南門村支部書記李文勇說：“龍所長他們對百姓真好，每月至少進村五六次，調(diào)解糾紛，宣傳法制，安全生產(chǎn)，消防防范，什么都管。如今我們村里治安環(huán)境很好，”

東順木材加工廠廠長俞昌輝說：“派出所對我們這種重點防火單位格外重視，龍所長每個禮拜至少要來廠里一次，檢查消防工作情況，真是為我們保駕護航啊。如果要為派出所打分，一百分，我打一百二十分！”

龍崇內(nèi)還發(fā)現(xiàn)，這里村民很純樸，村干部、族老、寨老威望高，說話管用。還有講紅軍就管用。本不會喝酒的他，幾乎與村寨的頭頭腦腦都喝過酒，也醉過好多回。有一回快過年了，在外打工的村民回來，發(fā)生口角，打起來了。引發(fā)兩邊家族圍觀的人很多?？h委書記去了，說話也不管用。龍所長一去，什么也沒說，先與族老喝了三碗酒，族老一高興，發(fā)話了，散了，沒事了。

崇內(nèi)說：“這叫入鄉(xiāng)隨俗，不管你會不會喝，去就得喝。喝酒是一種民風，你得尊重。知己知彼，這也是紅軍留給我們的傳統(tǒng)，更是黨的群眾路線?！?/p>

龍崇內(nèi)第三招，重點打擊，決不手軟。播陽有個陳團村，幾百戶人家，其中有兩個大家族，全是親戚。早在2009年發(fā)生一起陳團事件：兩個宗族間因歷史遺留問題，引起山林糾紛，相互不買帳，用木頭爛車子堵路，不能過河，不能過村組，不能過田，不能過山……車不能過，人也不能過，反正兩邊都不能來往。這不但給當?shù)卮迕裆a(chǎn)生活帶來極大的不便，而且治安隱患一觸即發(fā)。

龍崇內(nèi)摸清情況，向縣里匯報，找準切入點，并提出自己的打擊方案。請求縣局派出警力60人增援，縣法院、檢察院、司法局、政法委都去做工作。一次抓了9個為頭鬧事的犯罪嫌疑人，以敲詐勒索罪定性處理。

楊雙樂后來對他說：“你小子真不怕死，原先好多年好多人都沒搞下來的事件，你也敢接?！?/p>

“我當初沒想那么多，”龍崇內(nèi)說：“只想為老百姓做點事，只要事情做對了，他們還是擁護的?！?/p>

龍崇內(nèi)第四招，邊界聯(lián)防。播陽與廣西林溪、獨峒、貴州黎平的洪州鎮(zhèn)緊挨著，自己警力嚴重不足，只有借力聯(lián)動了。他與這幾個派出所簽訂了雙邊聯(lián)防協(xié)議，辦案、辦事，對重點人員打擊、管控，形成了一種良性機制。原先怕辦了案會遭到打擊報復，現(xiàn)在再也不要擔心了。

嘿，這小子還真有兩把刷子！

村民服了，不安分的也安分了。

到了第二年，龍崇內(nèi)心里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要拿市里的先進。其實，對一個只有三個民警的派出所，在那種偏遠又復雜的地方，是不太可能拿到先進的。

楊雙樂與龍崇內(nèi)兩個人，在播陽三年多，幾乎天天在一起，很少回家。剛開始，晚上無聊，兩人開著警車，閃著警燈，到村里去轉(zhuǎn)轉(zhuǎn)，打發(fā)寂寞?？吹侥睦镉幸稽c光亮，就下車去看看，與村民聊聊。開始村民有抵觸，我們這里沒人打牌，沒人犯罪，總來干什么？嚇我們哪。

龍崇內(nèi)說：“好在我倆都是本地人，又會說侗話，與村民聊得來，村里就是我們的家一樣，每個團寨都有我們的電話，不要出村，不要出組，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們。時間長了，村民特別喜歡我們，停了兩天不見就會想我們?！?/p>

既然百姓喜歡，我們何不讓警燈閃爍下去？說干就干。龍崇內(nèi)和楊雙樂率先在全縣公安搞起了“農(nóng)村警燈閃爍工程”。每天晚飯后，派出所民警和協(xié)警分組輪流巡邏，巡街巡村，進組進戶。他們開著警車，閃著警燈，在村村寨寨里穿行，遇到村民打個招呼，問問情況，聊幾句家常，累了下車歇歇腳，渴了進屋喝口水……久而久之，警燈閃爍成了播陽一道靚麗的風景，增強了百姓的見警率，加大了對違法犯罪的威懾力，治安形勢明顯好轉(zhuǎn)。全年警務(wù)平臺處警74起，求助約占一半，處置各類糾紛約百余起，轄區(qū)內(nèi)刑事案子為零，過去常見的丟車丟牛、偷雞摸狗現(xiàn)象也很少發(fā)生。2012年，播陽派出所被評為全縣先進派出所；2013年，播陽派出所捧回了“全市優(yōu)秀基層派出所”的獎牌，邁進了全市先進派出所的行列。

三、“我是所長，就要把

后背交給戰(zhàn)友?！?/p>

龍崇內(nèi)給我講了一個凄慘的故事。

2007年7月，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在縣溪派出所。所里接到報警，說是殺人了。我們趕到一個團寨，那場面太慘了。兇手殺了嬸嬸、兩個女兒和三個孫子、孫女。我們還得抬尸體，是一具成人女尸，頭被砍得只剩一層皮，蓋著白布。我走在前，正是尸體頭部這頭。兩個老民警抬另一頭。上了山坡又下山坡，突然一歪，尸體頭部斷開了，尸水沖到我身上。開始還不知道，后來才曉得一身警服上盡是血水尸水，我嚇得腿都軟了，把膽汁都嘔出來了，那身制服也丟了。

把那兇手帶到派出所，他還說，他們該殺。事情是因為口角引起的，他叔叔家的人老說他沒用，只生了兩個女兒，而叔叔家枝繁葉茂，有兒有女。為這事，兩家吵過幾回。他原本是個老實人，也可能是積怨太久，不知怎么，那天他忽然忍不住，拿把菜刀，沖進叔叔家，本想殺叔叔，叔叔跑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叔叔一家六口人。

他還一個勁地說，他們該死。

直到下午，把他送到刑偵隊。夏天嘛，我們正在吃西瓜，由我遞一塊給他吃，他才吃一口，突然恍過神來，不吃了，才意識到他要死了。要是懂法的人，殺了人，當時很快就能意識到啊。

那次出警，給我特別震憾，每個村民都要學法懂法守法啊。從那以后，什么死人、尸體、腐尸，我都不怕，都敢摸。

可是經(jīng)歷了女兒去世以后，我忽然不敢了，特別是嬰兒尸體。

說到這里，他的眼里滿是淚水。

侗寨吊腳樓，全是木結(jié)構(gòu)，飛檐黑瓦，戶戶相連，團寨成片，小的十幾戶，大的上百戶，是侗家山寨的一大特色。

2012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忽然接到報警，上湘村發(fā)生火災(zāi)。

這可是個大山寨啊，有百多戶人家。

火警就是命令。龍崇內(nèi)、楊雙樂和李德波直奔上湘村。鎮(zhèn)上、村上的干部全體出動，周邊村民趕來了，消防也趕來了。

只見一片火海，風助火勢，情況危急。

龍崇內(nèi)、楊雙樂兩人二話不說，沖進正在熊熊燃燒的樓內(nèi)，他們怕里面有老人或孩子，挨家挨戶地搜，下面的火越來越大，眼看就沒有退路了。情急之下，兩人只好推開窗戶往樓下跳，跌坐在田里。

好險哪?，F(xiàn)在想想都后怕。好在只燒了部分村寨，沒有人員傷亡。

那一跳，他倆真成了生死兄弟！

龍崇內(nèi)、楊雙樂陪我來到上湘村，侗寨一邊明顯是新建的，鼓樓背后是一座原始次森林，一條小河繞著村前流過，河上有座風雨橋，這里風景如畫，真是一步一景。

龍崇內(nèi)說：“有好些攝影家到這里，來了就不想走，都說通道是我們的天堂啊?！?/p>

我望著眼前這個80后所長，時間短，成長快，在他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種擔當，是心系百姓啊。

楊雙樂說：“我很慶幸，有這么好一個搭檔，也許有人一輩子都難得遇到。”

兩個人出警，不要商量，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對方就能心領(lǐng)神會，

當警察的，時刻面臨著兇險，突發(fā)狀況時有發(fā)生。

一次，兩個團寨因山林糾紛引發(fā)大規(guī)模械斗，接到報警，龍崇內(nèi)和楊雙樂趕赴現(xiàn)場調(diào)解。雙方村民正處在激憤之中，誰的話也不聽，民警的勸說反倒成了他們轉(zhuǎn)移的目標，一齊把矛頭指向民警。幾百號人哪，手里都拿著鐮刀、砍刀、鋤頭等家伙，把他倆圍在中間，揚言要狠狠教訓這兩個“多管閑事”的家伙。

他倆身陷險境，仍然沉著冷靜，立馬背靠背相互依靠著，一邊繼續(xù)向村民喊話，講法律、講后果，講村寨的傳統(tǒng)美德，講紅軍從這里走過……一邊給局里打電話請求支援。盡管雙方氣勢洶洶，咄咄逼人，他倆始終沒有觸碰一下腰間攜帶的手槍。

他倆都清楚，只要他們一掏槍，事態(tài)就無法挽回。

那一刻，空氣似乎突然凝固了，雙方村民都僵住了，就這樣僵持著，僵持著……近一個小時啊，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shè)想。

明事的村民發(fā)話了，這兩個民警是好人，不要為難他們！

也許是警察的臨危不懼的威嚴震住了他們，也許是他倆帶著槍卻始終沒動一下的細節(jié)使村民釋懷，也許是他倆生死與共的大義情懷讓村民感動……

待到村民散去，龍崇內(nèi)和楊雙樂相互看了看，衣服都濕透了，后背還是涼颼颼的。

山林糾紛是播陽的老大難問題。

那年秋天，上湘村與上寨村為山林糾紛，互不相讓，兩邊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還拿著鋤頭扁擔，一場群體性械斗一觸即發(fā)。

龍崇內(nèi)趕去了，站在兩村人的中間，他不慌不忙，扯開嗓子喊道：“鄉(xiāng)親們，莫要沖動，聽我說。當年紅軍長征經(jīng)過播陽，通道轉(zhuǎn)兵，大家沒有忘記吧。我們現(xiàn)在站的地方就是紅軍走過的地方，你們糾紛的山林就是當年紅軍經(jīng)過的山林，你們村子里都有紅軍留下的故事……你們都忘了嗎？你們好意思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老為山林鬧糾紛，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慢慢地往回走。最后由龍所出面調(diào)解，握手言和。

龍崇內(nèi)說：“在我們這里，有時候村民油鹽不進，你跟他們講紅軍比什么都管用?！?/p>

楊雙樂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播陽對我們的影響，我們對播陽的影響，這輩子都忘不了。”

四、“派出所的鞋子上沒有泥巴，

怎么走進我們的心里？”

李文勇是播陽村黨支部書記，當過兵，當過合同警，是寨老，還是懷化市人大代表。他在當?shù)厥莻€響當當?shù)娜宋铩?/p>

聽說龍所和楊教回來了，李支書趕到了派出所。他穿一件紅色短袖T恤，黑色褲子，腳穿長筒雨靴。

我問他：“你這是從哪來？”

他說：“巡山。”

李文勇很健談，我先跟你說說第一次見龍所長吧。那天中午，鎮(zhèn)街上有人喝酒發(fā)生口角，你推我擋，兩邊搞大了，動起了刀子。有人報警，龍所和楊教趕來了。喝酒的說，你們有什么了不起，你們來了有什么用？

龍所沖到兩人面前，大聲說：“我們沒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法律。我們來了就得制止你們鬧事?！庇彩前涯莾蓚€人鎮(zhèn)住了。

那時，龍所剛來不久。我看到這一幕，佩服。

不一會，播陽鎮(zhèn)最邊遠的村——龍吉村支部書記粟銀軍也來了。

龍所說：“他們兩個，一個是鎮(zhèn)中心村的支書，一個是最邊遠村的支書，兩個都是寨老，都是我最好的朋友?！?/p>

李支書說：“不瞞你說，我們這里團寨多，村規(guī)民約很管用。出了事，自己的親人也一視同仁。嘿嘿，包括搞工程，鋼筋丟在那里，沒人敢動。要動，就是對不起我。什么事搞到派出所，就是對不住我?！?/p>

中午，主人客氣，請我們吃當?shù)靥厣敛?。腌酸魚、腌酸肉，好像在央視“舌尖上的中國”里看到過。第一次吃，味道有點怪怪的，真的很好吃。幾杯酒下肚，李支書又侃侃而談。腌酸魚可不是一般的魚，是我們這里獨有的稻花魚，就是在稻田里放養(yǎng)的小魚。一年產(chǎn)量全村不到一萬斤。經(jīng)常有人來采購，正宗的得50元一斤。到家吃可以，買，沒有。問：有100斤嗎？答：只80斤。說：要50斤。一聽，行家呀。為什么？你想啊，再多要就有假啦。

龍所悄悄對我說：“這兩個人在當?shù)卣f話靈得很，我就把他們搞定，什么事都好辦了?！?/p>

李支書耳尖，呷了口酒，笑瞇瞇地說：“你別看龍所憨憨的，他其實狡猾狡猾的，我就喜歡他這樣，我們就像兄弟一樣。”

楊雙樂說：去年，我們兩個一起調(diào)走。播陽鎮(zhèn)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跑到局里請求，鎮(zhèn)長說：“所里就他們?nèi)齻€民警，轄區(qū)環(huán)境熟悉，重點人口、社會面管控到位，我們實在舍不得讓他們走啊?！?/p>

書記說：“兩個總要給我們留一個吧?！?/p>

“你們的心情我理解，他們?nèi)齻€在最邊遠的派出所工作那么長時間，也該動一動了?！本珠L說，“你們放心，我們的民警個個優(yōu)秀?！?/p>

局黨委將他們?nèi)齻€人分別安排到更重要的崗位工作，對他們這個集體及個人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楊雙樂到溪口派出所當所長，龍崇內(nèi)到牙屯堡派出所當所長，龍仲軍到縣局刑偵大隊當副大隊長。

播陽所是小所，牙屯堡是中心所。

剛?cè)r頭發(fā)是黑的，離開時頭發(fā)變白了。

楊雙樂開玩笑地說：“我們通道有句廣告詞，‘通道轉(zhuǎn)兵，中國轉(zhuǎn)運。有人說，我們?nèi)齻€人也算是轉(zhuǎn)運了?！?/p>

“有個村民說得好，派出所的鞋子上沒有泥巴，怎么走進我們的心里？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饼埑鐑?nèi)感慨地說，“我是土生土長的通道侗家人。從我內(nèi)心講，并沒想當什么典型，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民警，參加工作才十年，第三年就當了所長。這些年，年年是市局先進。其實，我只是干了我應(yīng)該做的。我對自己說，我是鄉(xiāng)下警察，就得下村串戶，工作踏踏實實，說話實實在在?！?/p>

龍崇內(nèi)從去年到牙屯堡派出所當所長，李德波是副所長。他告訴我，他是80后，湖南商學院畢業(yè)后在外打了兩年工，做過保險，做過生意。2011年底考公務(wù)員進了公安，我與龍所從小一起長大，又是高中同學，受他影響大，想當警察。一進來就在播陽派出所，原以為當警察好威風，穿上制服以后才曉得，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播陽有好多不通車的地方，經(jīng)常要進村去調(diào)解糾紛，查辦案子，蠻辛苦的。

李德波說，有些村民出了交通事故，雙方都說要龍所來，龍所來了，我們就放心了。今年梅雨季節(jié)，村民的車翻了，導致另一個村民死亡。牽涉到責任劃分、經(jīng)濟賠償，引起了糾紛。死者家屬將尸體放在山上，揚言要血債血償。龍所去了，與他們說，先把尸體處理好，真的就處理好了，下午簽了調(diào)解協(xié)議，矛盾就化解了。

楊盛華，牙屯堡派出所的教導員。他說：“我與龍所搭檔一年多了，以前我們就是球友，經(jīng)常在一起打籃球。他原先在縣溪派出所工作了三年，嫂子是縣溪人。龍所說他在縣溪最大的收獲就是娶到了嫂子。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較真，什么事都想爭第一，不服輸?！?/p>

五、“通道轉(zhuǎn)兵，中國轉(zhuǎn)運。

你還知道些什么？”

龍崇內(nèi)陪同我們來到縣溪派出所，這里曾經(jīng)是他工作了三年的地方，也是他收獲了愛情的福地。紅軍長征曾經(jīng)過牙屯堡、播陽，特別是通道轉(zhuǎn)兵，留下了許多故事，也留下了許多優(yōu)良傳統(tǒng)。

如今拍紅色題材電影電視，來這里取景，對當?shù)卮迕褚彩怯兴|動的。盡管這里民風彪悍，骨子里都認為紅軍好，對我們也非常尊重。

我們來到縣溪派出所，所長熱情介紹了縣溪的治安情況，又陪我們?nèi)ネǖ擂D(zhuǎn)兵紀念館。

火辣辣的太陽，照得大地滾燙滾燙的。正好遇到懷化市關(guān)工委組織全市留守兒童代表一百多人來這里參觀。

我問一個女孩：“你知道通道轉(zhuǎn)兵是怎么回事嗎？”

她望著我，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說：“紅軍吧？”

歷史不容忘記啊。

由于王明“左”傾冒險主義的錯誤領(lǐng)導，中央紅軍沒有能打破國民黨的第五次“圍剿”，1934年10月中旬，中央紅軍八萬余人被迫實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當時的計劃是從南線突破粵軍的封鎖線，到達湘西，會合賀龍、肖克和王震領(lǐng)導的紅二、六軍團。

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長征開始了。

當時長征不叫長征，叫轉(zhuǎn)移。

1934年10月11日，由軍委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來署名，發(fā)布中央軍委長征行動的命令。

行軍時，三軍團在右翼，其后有八軍團；一軍團在左翼，后面有九軍團；從兩翼掩護著中央縱隊和軍委縱隊。作甬道式開進。軍委縱隊又叫第一縱隊，由葉劍英任司令員，中央縱隊又叫第二縱隊。由羅邁即李維漢任司令員。五軍團殿后。

突破敵人第一道封鎖線時，一軍團由二師擔任前衛(wèi)。突圍第一仗首先在江西安遠和信豐間的版石圩一線碉堡群間打響。

11月上旬，中央紅軍順利地通過了湘南汝城第二道封鎖線。這時，毛澤東的警衛(wèi)員吳吉清因患瘧疾發(fā)高燒，毛澤東把自己的擔架讓給他，并安慰他說：“同志們抬你走是要累一些，但是不要緊，因為我們都是同志?！本o接著，又沖破了湘南宜章第三道封鎖線。

慘烈的湘江之戰(zhàn)，紅軍付出了重大代價，八萬多紅軍銳減到三萬多人，終于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線。毛澤東痛心疾首地說：“不從實際出發(fā)，和敵人死打硬拼，這方面的教訓我們太多啦。去年十月，我們開始的第五次反‘圍剿斗爭，在敵人的碉堡群里苦苦掙扎了一年，犧牲了多少同志，流了多少血，最后連個地盤都保不住，來個大搬家，弄到了現(xiàn)在這步田地！現(xiàn)在，蔣介石已經(jīng)布置好一個大口袋，等著我們?nèi)ャ@。我們不能當傻瓜，硬要去鉆口袋，我們要另辟生路?！泵珴蓶|接著說，“貴州方面敵兵不多，沒有什么堡壘工事，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愿淖冃熊娐肪€，不去湘西，折向貴州，讓蔣介石口袋陣失靈呢?！?/p>

1934年12月10日，紅軍終于鉆出大山，紅一方面軍攻占通道縣城，12月12日，中央紅軍在通道縣縣溪鎮(zhèn)的“恭城書院”召開了中央軍委擴大會議，采納了毛澤東的正確主張，改變了原定向湘西前進的計劃，決定改向敵人力量薄弱的貴州進軍。12月13日，中央紅軍避實就虛，由通道轉(zhuǎn)兵西進貴州黎平，把十幾萬圍堵的敵人甩在了湘西，打破了敵人妄圖在湘西圍殲紅軍的計劃，為黎平會議作出改變戰(zhàn)略方針的決策作了重要準備，同時為遵義會議的召開、實現(xiàn)偉大轉(zhuǎn)折創(chuàng)造了前提條件?？梢赃@樣說，通道會議，挽救了紅軍，挽救了黨。

厚重的歷史往往能給人一種心靈的震憾。通道人不忘長征，不忘紅軍，紅軍精神根植于這片土地，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2015年5月27日，湖南省公安廳《警務(wù)訪談》欄目，迎來了一位來自邊遠山區(qū)的嘉賓，他就是2014年度懷化市十大新聞人物、通道縣公安局牙屯堡派出所所長龍崇內(nèi)。

節(jié)目錄播中，龍崇內(nèi)講到動情處，節(jié)目主持人被他事跡所感動，潸然淚下，曾兩次中斷采訪……

“我不是什么‘邊關(guān)大將，只是一個‘邊關(guān)警察。”龍崇內(nèi)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們要把最邊遠的地方堅守好，讓老百姓放心、安心、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