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東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郭永東
長假被風(fēng)刮走大半。我沒有出游計劃,沒有外出游山玩水,就那么可恥地在家茍活四天。終于第五天我起了大早,洗漱后沒吃早飯就步行出發(fā)。我想把腦袋騰出來,看一天時間能裝進(jìn)些什么。昨晚我剛沖了澡,換上全棉花格子襯衣,休閑褲子,內(nèi)衣內(nèi)褲也都是洗干凈的。
晨曦照在街市上,早間空氣清新,路上的車也不多,感覺我像朝氣蓬勃的少年。路上撞見一個老朋友,跟我算是忘年交,我年齡比他要大兩輪。他騎個舊自行車馱著他的肥胖老婆,見了我停下車子,笑著說,老哥,好長時間沒見你來我家喝酒了,忙啥呢?趕哪天你有閑工夫去吧,我給你拿斤好酒,再炒個你愛吃的花生米。
我問,有啥喜事要請客?
他說,我買的大房子快下來了。
我說,好事啊,是該賀賀。這回不是拿100萬鬼票子哄老婆吧?
他嘴巴“嘖嘖”老半天沒說出話來,又朝我笑,算是自嘲。
他的胖老婆從車后座挪下身子,拿廣告紙卷成的紙筒砸他的腦殼,又狠狠掐他的手罵,人家有錢都說自己窮,你是沒錢整天顯富呢。你天天說你做大生意,掙回幾個錢來?你要不是吃你爹的退休金,早就餓死了!那人覺得在我面前丟臉了,就反擊胖老婆,要是咱十年前下崗就開縫紉鋪,也掙下幾百萬了。胖老婆搶上前要撕他的嘴。我見火焰燒身了,趕忙調(diào)轉(zhuǎn)風(fēng)向撲火,跟他胖老婆說,他支撐這個家也不容易呢,你兩個人下崗十年,在城里衣食住行都要錢。行了,別吵了,等過禮拜我去你家喝一場,跟老弟兄?jǐn)⑴f。
胖女人轉(zhuǎn)怒為笑,像是下過暴雨天又轉(zhuǎn)晴。黑胖臉上露出整齊好看的白牙,用手拉下我的花格子襯衣袖子說,說好來我家喝酒啊,過來帶上老嫂子。那人也笑著說,禮拜天來啊,咱老哥倆不見不散。
他跨上自行車。胖女人的大屁股重重地落在車座上,車把明顯歪了方向,又重新回正往前走。
日頭升得老高了,街市的高音喇叭喧鬧,沿街商場超市開始吆喝員工做早間操,跳《小蘋果》的舞蹈。街上車輛和行人多了起來,南來北往的像是鄉(xiāng)間趕會一樣。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我看見常年在紅綠燈路口疏導(dǎo)交通的那個人,他大高個子,穿灰色夾克,說話時大嗓門,臉上總帶著微笑。他不是交通警察,也不是協(xié)警。聽說他是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出租車司機(jī),每天把車停在街道邊指揮交通,有人要打車去鄉(xiāng)間他才開車送。他打著指揮手勢指引交通,叫人們要注意安全,有時遇見不聽他勸導(dǎo)的人也罵臟話。我問過他不圖掙錢幾年義務(wù)疏導(dǎo)交通為個啥?他說,奉獻(xiàn)也是種快樂,你不懂的。
半晌午我還沒走出這座住得厭煩了的城市。路上到處是車輛卷起的灰塵,能聞見修建高樓的水泥味,一年難得幾次望見清澈干凈的天空。我漫步走在街市角落,見一人舞弄棍棒。他身手敏捷,騰挪彈跳中把根棍子舞弄得呼呼作響。他身體肥壯,肚子鼓起來像個大皮球。我認(rèn)出他是我的熟人,比我要小好幾歲,能寫妙筆生花的好文章,在報社當(dāng)特邀編輯。他看見了我,卻仍耍幾個招式再擺出武松打虎的造型,才停下來跟我說話。他說,咱約好早上六點過來上山看紅葉,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了才來?
我仔細(xì)想昨晚沖澡換衣裳準(zhǔn)備出行,到現(xiàn)在我沒接到他的電話相邀。為了證實我是不是忘了,我翻開手機(jī)查看通話記錄,也沒有。
我說,你怎么老是蒙人呢,沒大沒小的,虛無縹緲的。
他說,你先別說這事,猜猜我手中的這根棍子叫什么?
我說,就一根普通的木棒有啥猜的,雜木吧。
他說,甚呀?這是雜木?你再猜十次。
我說,就是根雜木,你能弄出啥新鮮玩意來。
他說,知道你猜不中。告訴你吧,這是我跟五臺山住持師父買下的,叫六道降龍木。五道代表圓滿,六道超出凡塵。
我說,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稅。
他說,真是六道降龍木,你猜猜它值多少錢?
我說,頂多五塊錢,雜木削成木棍的手工費(fèi)。
他說,我說你不識貨,還就是。告訴你吧,這六道降龍木是按寸來算價錢的,一寸五百,我跟大師搞價三百成交,你看這棍子有多少寸?
我說,給我一分不要。你是拿他上山拄著用吧?
他說,不信就算。你來遲了,誤了日出看紅葉。咱倆去喝酒吧。
我說,算了吧。每次你叫喝酒都是我請你,你掙最低保障工資也不容易。不行我買酒去你家喝去。
我話音沒落,這人就不見了。就像他有孫猴子七十二變的神技。剛才他舞弄棍棒的地方,是他租住城郊的茅草房。我走過去看大門上了鎖。我喊幾遍沒見他的影子。我懷疑剛才看見他是幻覺。平時他跟我聊天很痛快,尤其是喝酒時候無話不談。他收入不高,妻子沒工作,卻從沒跟我哭窮,也沒跟我說他在哪里住。
爬上城外的一道山梁,中午已過,我不覺得肚子有饑餓感。剛才在街上舞弄棍棒的人感覺很熟,卻記不起他的名字。他的外形跟我相像,都挺著一個肥大肚子。肥胖癥是中年人的普遍特征,我們性格卻截然相反,他外向喜歡交際,我內(nèi)向喜歡獨(dú)來獨(dú)往。
跨過一座橋就是城郊結(jié)合地帶。一條污水河從遠(yuǎn)處流過來,這條河叫東倉河,是丹河的支流。石橋兩岸的景觀迥異。橋南城里的公園花草碧綠,樓臺亭榭,水流涓涓,有紅金魚擺動,有游人在風(fēng)景樹中穿行,有如天堂景色。橋這邊是破敗的鄉(xiāng)村景象,荒草萋萋,大片廢棄的荒地栽種了林木。遠(yuǎn)處有人在地里掰玉茭棒子收秋,穿紅衣的女子十分顯眼。林地里種著的紅蘿卜豆莢紅薯,用布條拉在樹上圍成一小地塊。樹上釘著紙牌寫著:噴有劇毒農(nóng)藥,如有偷撥,后果自負(fù)。
有個老年婦女在圍成一小塊的地里撥紅蘿卜,她挖出的果實很小,很瘦,就像個小老鼠。我跟她不認(rèn)識,但我有跟她攀談的欲望。我問她是不是這塊地的主人?她說是她城北的地。我知道因為修城市的高樓,這塊地早十年就成了荒地。我問她當(dāng)時賣這地給了你多少錢,有沒有一畝地五千?她說,還五千呢,也就幾百塊錢吧。我問,賣了地你吃什么?她說大隊每年分的大米面油,足夠吃了。我望著遠(yuǎn)處林立的高樓群自言自語,修大樓買一畝地幾百萬,給你們幾百塊你們也認(rèn)了?老女人說,農(nóng)民就是聽天由命。我再說什么,她就不應(yīng)答,還倉皇四顧,反問我是干啥的,問這些事情干什么。
越往遠(yuǎn)處走,河水漸漸清晰,河邊的野草更加濃郁。我從岸的豁口下去,踩著河中的青石過到對岸。我看到遠(yuǎn)處都是荒蕪的土地,地里的玉茭還沒收割,想起剛才看到的紅衣女子,便順河道往回返。我看到幾個人在刨紅薯。用鐮刀割紅薯秧,用鋤頭翻土里的紅薯。紅薯色澤鮮艷,個兒大,串在一起擺在田壟上。領(lǐng)頭刨紅薯的老女人很健談,用鋤頭刨紅薯,一邊埋怨家里人不幫她干活。我上去跟她攀談。
我問,你們是一家子?
她說,種了幾分地紅薯,叫孩子們過來幫忙收拾。
我問,你是這地的主人吧?
她說,這塊地去年說賣給電視臺了,大隊沒跟政府拿上一分錢。
我問,你們一家人沒營生,靠啥養(yǎng)家糊口?
她說,老農(nóng)民就是聽天由命,咱也沒辦法。
對岸走過來一個老漢,肩扛鋤頭。老女人離多遠(yuǎn)就喊他,你不想來動彈就回吧,離了你也照樣行。日頭偏西都晌午了,你是來應(yīng)付差事?;匕桑灰^來了。不要來丟人敗興。老漢踩著青石過河,爬上岸來,聽見女人還在罵,頓時火了,把鋤頭撂在地頭回應(yīng):你在家里就天天罵,出來還是罵。要不是有外人在,敢情你要鬧翻天呢!你這點紅薯能不能賣上一千塊錢?!老子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也動彈夠了!老子就是不干活,你要干甚呢?!說完,撂下鋤頭就走。
老婦人朝他的背影喊,回來,把你的鋤頭也拿走,這個家里不稀罕你!她猶是不解恨,對著河槽又罵了一陣。
我在這家人中間就是外人,罵陣因我在場才沒有繼續(xù)升溫??晌也荒軇窦?,我跟他們誰都不認(rèn)識。我想說老男人該頤養(yǎng)天年,他養(yǎng)活一大家子不容易??蛇@邊幾個男女也不容易,他們有自己的小家庭,還要抽身來鋤紅薯。將來有一天我也會老,過他們整天吵吵鬧鬧的庸常日子。
走出城外見一個村落。高處有天主教堂,四周蒼松翠柏。教堂塔尖的鐘聲響起,指針指向下午四點。村中有新式磚瓦結(jié)構(gòu)的院落,各家門墩上坐著老頭或者老太太,身邊放根拐杖,正悠然自得地曬太陽。這些院落跟我游覽風(fēng)景看到的明清院落完全不同。那些稱得上文物的院落被風(fēng)雨蛀蝕很是敗落,卻遮掩不住屋子主人的富貴堂皇。明清院落的高大門樓上有木制圍欄,雕欄畫棟。有皇帝御賜的匾額,寫有屋子主人的官職和封號。門前有抱鼓石獅子的門當(dāng),有一尺多高的門檻。斗拱橫梁雕有喜鵲報春等圖案,清代建筑更趨向精美和奢華。
現(xiàn)代建筑不是我要看的風(fēng)景,我只想看到些古代風(fēng)物。于是我跟坐在院門前的老人打問村子的出口。他們都老眼昏花,耳聾,我用縣城普通話問幾遍,他們都是答非所問。我知道跟他們無法溝通,就順街道往村外走。穿過幽深的古閣樓,再上一個土坡,村中景色盡收眼底。
小路盡頭有座古色古香的院落,用磚頭壘起一米多高的矮院墻,沒有大門。門前濃郁的竹林被風(fēng)吹拂發(fā)出絲絲的聲音,矮墻上長滿綠色的爬山虎。門前夯得敦實平展的曬場上,鋪滿玉米棒子和高粱穗的邊沿圍成方形和圓形的圖案。我想,這該是古代隱士陶淵明的茅屋吧。
過來喝口水吧,進(jìn)來歇歇腳再走!
聽見近處有人喊我。他正用耙子耙晾曬的豆莢。看樣子他比我年紀(jì)大?;腥晃以趬糁校摬皇俏铱吹搅耸劳馓以?。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我略微猶豫,走上前遞給他根煙,點著火。老哥,你還沒收完秋?。克┘迦顺R姷乃{(lán)夾克,腳上套雙膠鞋。他剛打過豆莢,身上卻是纖塵不染。
他又說,來吧,路上渴了喝口水,歇歇腳。
他抽著我的煙往小院走,我跟在他后面。從院墻的豁口處下到院子。院落寬闊,中央用磚壘的高臺上放了菊花盆景。北面有五間磚瓦平房,南邊和東邊是幾孔土窯洞。土窯洞嵌在土愣下,木制門窗,拱形窗糊了白窗紙。我第一次進(jìn)到有人居住的土窯洞里,里面敞亮,空間也大。墻根擺了一套沙發(fā),靠近窗戶是大木床,窯洞頂頭是櫥柜和爐灶。他給我倒了茶壺里的熱水,端在我面前說,家里的飲水機(jī)正好沒送來水,要不給你倒碗純凈水喝。
我說,喝什么水都行,白開水就好。
我想他看見我城里人的裝束,給我倒純凈水喝有顯擺的意思。我看見沙發(fā)上有把二胡。我端起碗來喝水,水很燙,又把水放在茶幾上,站起來看窯洞頂端。窯洞頂呈拱形跟窗戶平行,用磚嵌了。
我說,窯洞冬暖夏涼,住起來很舒服,是吧?
他說,比你們城里人住樓房舒服多了。
我問,這窯洞有多少年了?
他說,是我祖上嵌的窯洞,原來很小。到我手里把它往大擴(kuò)了,用磚嵌了。少說也有兩百多年。北面五間平房是我七十年代修的,那房子不經(jīng)住,屋瓦早爛得漏水了。
我問,那時候沒有挖掘機(jī),你用什么擴(kuò)土窯洞的?
他說,用镢頭一點一點挖,用籮筐擔(dān)了土運(yùn)輸,院外堆的土有小山高。
我對他說的運(yùn)輸一詞感到好笑,實際上他是把土擔(dān)出去的。我坐下來喝水,看見那把二胡就笑著問,你還會拉二胡?
他說,二胡是我老婆拉的。孩子們都去外面打工,我上地動彈回來,她把飯菜做好端到我手里,收拾了碗筷,開始拉二胡給我聽。我想象老兩口夫唱婦隨的場景。仿佛見他坐在大木床上,手拿根煙瞇眼聽婆姨拉《二泉映月》,憂傷的曲子穿透夜空。明月高懸天上,土愣上的荊棘和野花搖曳,影子落在院子地面。
窯洞內(nèi)的光線漸漸暗淡,看天要黑下來,我該告辭了。他再三挽留我吃了晚飯再走,我謝絕說還有許多鄉(xiāng)村景色想看。他拿給我?guī)讉€蘋果讓我路上解渴。我說了來意,說我是作家想到鄉(xiāng)間采訪小說素材,說了我的名字和工作單位。他也說了他的名字,囑我以后經(jīng)常來找他聊天。
走出院落沒多遠(yuǎn),我就把他的名字忘了。我一天沒吃飯了,肚子餓得咕咕叫,頭昏腦漲。我騰出肚子不吃飯,是為把故事裝進(jìn)腦子里。剛才我碰到他是緣分。他是我想要采訪的對象,我跟他能挖掘出素材寫小說,只是萍水相逢,不便促膝長談。但他確實夠朋友。
此刻我站在高嶺上,西落的太陽離山巔三尺三,云霞涂成醉美的火燒云,顏色跟雞血沒有兩樣。我決定打道回城前再看些鄉(xiāng)村景色。我拿出手機(jī)狂拍一通,看手機(jī)電量只剩一格,才轉(zhuǎn)身往城里返。我記不清來時的路,但記得大致方位就朝北走。路邊是還沒收割的玉茭,楊樹上有喜鵲嘰嘰喳喳叫喚,像是慶祝我一天的收獲。土愣邊拱出的破舊棺材蓋子半開,我過去看看,棺材里什么都沒有。其實人死了什么都沒有了,有啥可怕的呢?
日頭掉進(jìn)山凹里,天色暗淡下來??h城街市的燈火亮起來,像是天上的繁星璀璨。此時我想抄近路走,從梯田上跳下奔跑。田里竟然還有小蒜,我俯下身子揪了一大把,塞在打了結(jié)的衣裳袖子里,把上衣搭在胳膊上。我決定從玉茭地穿插過去,力爭在體力沒消耗完前走到縣城,進(jìn)城先吃一大碗酸菜面條墊肚子。路過片紅蘿卜地,我看四下無人,撥了個紅蘿卜拿小刀削掉皮吃。裝在兜里的蘋果要等到餓得支撐不住再吃,那是維持體能的最后防線。
我辨不清回家的方向,就朝遠(yuǎn)處有燈光的方向走,好在今晚有月亮,能清楚看見周圍的景色。不知磕磕絆絆走了多長時間,我能看見縣城高樓和明亮燈光了,那是建在河灘上的26層高樓,走過開闊地,有條臭水溝攔著我的去路。污水沒有流動,聽不見響聲,漂浮在水表層的油花映出月亮的影子。溝坎不寬,卻蜿蜒伸出去老長。我試著想跳過去,又怕跳不過去掉在水溝里,弄得滿身泥污。我拿棍子探有一米多深,臭水能淹到我的腰部。若非被壞人追殺有生命危險,我是不屑淌水把身體浸入臭水里的。我尋找能夠跨過去的狹窄地方,沿臭水溝走了一里多沒找到。這道臭水溝明顯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候的工程,那時人們循規(guī)蹈矩,不會偷懶和作假,水溝一樣的寬度,一樣的工程標(biāo)準(zhǔn),只是今天難為了我。
我泄氣退到后面等。地里的豆莢架子開著白色和紫色的花,還有沒收割的玉茭桿子,天空有一輪明月,地上有墳塋堆砌的土堆,四周沒有聲音。這時我感到害怕了,一個人置身荒野,如果有意外該怎么辦?我想撥打119求救電話讓消防隊來救我,可那樣第二天我失蹤獲救的新聞就上了電視,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談。我開始害怕墳塋里有鬼出來,身邊飛起只野雞,把我的魂魄嚇掉大半,心跳好長時間才平息下來。若是以往看見野雞,我會興奮地拿手機(jī)拍它飛翔的樣子。我想我的生命到了人生秋季,人活著一生就是從黃土中來,復(fù)歸到黃土中去,我感受到從沒有過的孤單和絕望。
不管怎樣,余路還得走下去。我起身拍打了屁股上的塵土,往來路返回。城市燈火離我漸行漸遠(yuǎn),我不時回頭張望。我揪著荊棘叢攀上梯田,走上田間小路,換方向繼續(xù)朝縣城的燈光方向走。我今天最多走了五里,不然縣城的燈光就看不見。不知又走了多少里,寬敞的丹河擋住我的去路,河上沒見座橋,也沒大青石讓我渡到對岸,我只好順河岸往遠(yuǎn)處繞,我知道丹河是流經(jīng)縣城方向過來的,我順著丹河岸走,一定能夠回到縣城。
回到縣城已是子夜時分。按照公歷計算是白晝交替時刻,舊的一天翻過去,開始新的一天。我身上裝的三個蘋果都吃完了,索性路燈下還有賣飯的小攤販。我遞給小販?zhǔn)畨K錢說,給我來大碗酸菜,菜里多放點雞蛋。錢不用找了,不夠我吃再給我添點飯。吃過飯我順著燈火通明的街市散步,撞見一個原來關(guān)系很近的人,他喊我的名字,出來散步啊。我嗯了一聲,這樣打個照面就過去了。我沒有跟他攀談。我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就像有排斥力,活生生把我倆分隔開。
我們原來在省城念大學(xué)住一個宿舍,一起畢業(yè)分配到某中央大型企業(yè),還住一個宿舍,在一起待了十年,就跟家庭成員一樣住在一個屋檐下。那會兒我們無話不談,我跟他都愛玩耍,每天跑十余里去晉陽湖裸泳,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廠里他是帶班長,每天三倒班我跟他形影不離。我們到食堂打飯不分彼此,外出游玩看晚會看歌劇也是這樣?,F(xiàn)在我調(diào)回地方好多年了,他隨廠子在本地投資的分廠也過來了,還是廠里領(lǐng)導(dǎo),房子三四套車子和錢財都不是問題。他剛調(diào)過來我請他吃過飯,后來見面就只是打個招呼。正想著過往,他像競走那樣快步又返回來,跟我招呼一聲,轉(zhuǎn)眼沒入黑暗中。
我坐在街邊明亮路燈下的座椅上,想我跟他的交往經(jīng)歷。我從小隨父母在城里長大,少時就學(xué)會掙錢謀生,我念高中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都是自己掙的。我省城念書到在中央大企業(yè)工作期間,正是我離開家庭十年。我工作六年掙下當(dāng)時夠買三間樓房的錢交給母親,我結(jié)婚后想買房從家里拿不出一分錢。前年我父親去世,父親遺囑給我的存款和房產(chǎn),母親霸著硬是給了弟弟?,F(xiàn)在我跟家里也是這樣見面打個招呼的關(guān)系,只是逢年過節(jié)去看望下母親。
我知道,越是曾經(jīng)關(guān)系最近的人,會將來越是漸漸疏遠(yuǎn)。
獨(dú)自坐在大街的長椅上。我看到南來北往的車流和人匆匆往家趕,我卻不想歸去。一群小狗相隨在我眼前走過。一對年輕夫妻牽著小孩的手在我眼前走過。我避開路燈的強(qiáng)光,從梧桐樹葉子的縫隙中尋找月亮。天到晚上就陰了下來,月亮被云霧遮掩,是個模糊的影子。我就想太陽系有那么多的星星,他們也該是原本親熱的大家庭。眾多星球都圍繞著太陽旋轉(zhuǎn),月亮每天隨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太陽和月亮應(yīng)該是親兄弟關(guān)系,可為啥太陽和月亮總是有距離?
公園那邊有跳舞的音樂響起。我見一個青年男子領(lǐng)著男女老少在跳舞。他跳著民族舞,動作舒緩大方。他的年紀(jì)比我小多了,就像我年輕沒結(jié)婚時的樣子。他后面有50歲到五六歲年齡段的人跟他學(xué)跳舞。動作整齊,合著音樂節(jié)拍。我席地坐在馬路邊的石階上看他們舞蹈,等他跳完一曲歇息時候跟他交談。
我問,都子夜時分了,還跳街舞?
他說,這個時段跳舞,能去除身體內(nèi)的陰氣,吸收陽氣。
我問,后面這些人跟你學(xué)跳舞,要交學(xué)費(fèi)嗎?
他說,這是我們一大家子,有我爸媽,我媳婦和我小女兒。
我說,這倒是很有情趣,你很像我年輕時的模樣。
他問,你也會跳舞?
我說,我們那時候跳交誼舞,有十四步,十六步,還有搖擺舞。
他笑了,我聽說過那些舞,都是男女搭配跳的。我喜歡一個人跳舞,跳的自在,舒展,大方。我不愿意摟著個女人跳舞。
我也笑了,人各有所愛,不必強(qiáng)求。
我問,你想過用舞蹈特長掙錢嗎,比如辦舞蹈學(xué)校。
他說,我還沒想那么大。我爸媽都有工作,家里有房子有車,我不想費(fèi)勁折騰,人活得自在舒服就行?,F(xiàn)在放開二胎政策我也不生,我有一個女兒就好。我不想一輩子活得太累。
他是我今天采訪的最后一個人,我從早晨走過子夜交替,感覺像我從年輕走到老年,又從少年開始往復(fù)循環(huán)。我采訪的這幾個人,他們有跟我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甚至有我生命中的影子,然而又有不一樣的地方,畢竟人生境遇不是簡單的復(fù)制。生命和死亡是交替重生的過程,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死亡就有重生。
我從公園的便道回家,街市的燈光漸漸暗淡下來。我今天采訪的人,都有我的影子,卻又不是我。我從路燈下走進(jìn)公園的黑暗,裝滿腦袋的故事和人物就消失殆盡。我想,在新的一天,我還會遇見很多的人,還會發(fā)生新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 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