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吾
家教
舒吾
老張來電話的時候,程因正坐在教室里上課,教室里拉著窗簾在放幻燈片,黑得壓抑。手機(jī)在桌子下面一閃一閃的,映著程因的臉也一藍(lán)一藍(lán)的。程因盯著那閃爍的手機(jī)急得直跺腳,又不敢在課堂上接電話。趁著講臺上的老師一轉(zhuǎn)臉在黑板上寫字的空當(dāng),她貓著腰從后排座位的縫隙里偷偷溜了出去。
程因拿著手機(jī)走到了教學(xué)樓外面,瞳孔因為不適應(yīng)突然的強(qiáng)光劇烈的收縮了一下。她靠著一棵樹趕緊給老張把電話回了過去。沒響兩聲對方就接了,老張在那邊喊,程因你剛剛怎么不接我電話啊,打了兩個呢。
程因趕緊說,剛剛在上課呢,咱們班這一節(jié)有課的。程因知道老張沒事是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的,電話一過來,指定是有什么事告訴她。
果不其然,老張也不磨蹭,在電話那邊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程因,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上次你不是讓我?guī)湍懔粢庖幌潞线m的兼職嗎。正好這幾天辦公室有個老師在替熟人找家教,給小孩子上課的,比別的那些工作都要輕松。價格我也自作主張幫你談好了,一天一百。怎么樣,這可以嗎?
太可以了!程因在電話這頭喊道。她知道老張對她格外關(guān)心和照顧,可沒有想到老張把她的事情看得這么上心。她心里一顫,眼睛就酸了。
她說,張老師,真的太謝謝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謝才好。
老張在電話那邊聽出了她的情緒,她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道,這沒什么好謝的,以后有什么問題盡管來找我吧,我也只能幫上你這些了。
程因抹了抹眼睛,又用另一只手抹開手背上那些蝸牛黏液一般的痕跡。她想說,這些真的已經(jīng)夠了。她還想說,老張,你真的太好了。
她不知道老張像幫她這樣到底幫過多少個學(xué)生,她知道,每一屆學(xué)生里,像她這樣的或者比她更難更苦更慘的數(shù)不勝數(shù)。和老張熟起來,還是程因去辦公室的次數(shù)多。每次去,都是為了家里的事請假。有幾次實在去得太過頻繁,老張疑心她是請了假出去玩,黑著臉不批假。
老張說,程因,你不覺得自己請假請得太過頻繁了嗎?你到底每天都有什么事要忙?
程因看了老張一眼,垂著頭站在屋子中央不說話。
老張更惱了,說程因你要是不給我一個解釋我以后都不會給你批假了。
程因使勁咬著嘴唇,還是不說話。她揪著書包的帶子,半天才從包里掏出來一疊用回形針別起來的紙遞給老張,那是醫(yī)院剛開沒幾天的病歷本,母親的,還有父親的。
程因看著老張拿著那疊病歷,一頁一頁地翻。每翻一頁,眉毛就往下吊一吊。翻完了一疊病歷,眉毛就快要耷拉到了眼皮上面。她把那疊紙遞還給了程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在請假條上簽了字。
她說,程因,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來辦公室找我。
后來,有一次老張和女兒逛街的時候又遇到了程因。她在人來人往的步行街里看見程因在向過路的行人派發(fā)著傳單,接傳單的人很少,有好幾個人甚至看都不看她向前跨一步迎上去的笑臉,厭惡地繞著一邊走開了。老張感覺有點心酸,她走上去接住了程因的傳單。
程因愣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的打招呼,張老師好。
老張看見程因手里拿著一捧傳單,腳下還放著一疊。有人快速走過,掀起一陣風(fēng)帶起了腳下的傳單,程因慌忙拿手去按。
老張說,這工作挺辛苦。
程因笑了笑說,別的更好的工作也找不到了,這份工作還是別的同學(xué)幫我介紹來的呢?,F(xiàn)在大學(xué)生找兼職的也挺多,不好找。
老張想了想說道,辦公室倒是總有學(xué)生家長跑來要我們介紹學(xué)生去做家教,回頭我?guī)湍懔粢饬粢狻km然給的錢也不多,但是也能輕松一點,不必風(fēng)吹雨淋地跑。
程因?qū)χ蠌埜屑さ匦α诵?,那就勞您費心了。
程因以為老張就只是那么一說,沒承想沒過幾天老張就來了電話。程因想,以后等自己工作了以后還清了債務(wù),一定要回學(xué)校來好好感謝老張。
回到寢室之后,程因便立刻給對方家長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聲音綿軟細(xì)聲細(xì)氣的女子。她在電話那邊簡單地詢問了程因幾個問題,雙方便約定好了周四早晨九點過去試講。女子說明了自己家里的位置,程因用手機(jī)查了查,離學(xué)校有五六公里遠(yuǎn),地名她之前也壓根沒有聽過。
周四的前一天晚上,她定了個六點半的鬧鐘。她想,第一次要去得稍微早一點,給對方家長留一個好印象。
周四一大早,程因就坐上了頭班公交車。清晨的車上只有幾個拎著菜籃子的老年人在大著嗓子聊著最近的菜價。程因找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伸出手用力拉開了有點老化的玻璃窗戶,一陣涼風(fēng)立刻順著窗戶的縫隙吹了進(jìn)來。街上的商店大都還沒有開門,公交車沿著灑水車經(jīng)過的痕跡默默地向城市邊緣駛?cè)ァ8糁AТ?,她看見樓房和商鋪漸漸變得稀疏,樹卻陡然多了起來,密密麻麻地罩在車頂上面,使她突然有了一種離開了城市很遠(yuǎn)的感覺。她在這城市生活了兩年,卻對這城市仍舊是一知半解。畢業(yè)那年,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城市,她想。
公交車把她放在了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四處一望,竟然連個公交站牌也沒有,荒涼得有些失真。她往前走了幾步,才看見了女子在電話里所說的那個地址。是個高層小區(qū),方圓幾里之內(nèi)除此之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村子,中間的這幾棟高樓像是憑空從地底冒出來的一樣,顯得極其突兀。程因顧不上多看,徑直往小區(qū)里面走去。走到門口她伸出手就去拉墻上的玻璃門,可任憑她怎么使勁那門依然紋絲不動。旁邊站著的保安走過來狐疑地看著她說,你不是這個小區(qū)里的人吧?
程因說,不是,我是×大的學(xué)生,來給一個孩子做家教。
保安又問,你找的人住在幾單元。
程因拿出手機(jī)看了看說,住在一單元606號,房主人姓凌。
保安從兜里掏出一個小本看了看,覺得沒錯,才對程因笑了一下,用胸前的一塊藍(lán)色的塑料片在門把手上刷了刷,門啪的一聲打開了。
程因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門是要刷了卡才能打開的。她對保安道了聲謝,趕緊拉開門走了進(jìn)去。虧得她早晨起來的早,這樣一陣緊趕慢趕,走到學(xué)生家門口卻已經(jīng)九點了。
來給程因開門的是接電話女子,看起來不過剛?cè)畾q,長相和聲音一樣的溫柔。程因想了想,稱呼她凌姐,女子微笑著欣然接受。她拿出一雙花格紋的拖鞋說,小程,你就穿我的拖鞋吧,可以嗎?
程因忙說,可以的都可以的。
換了鞋,凌姐把程因領(lǐng)進(jìn)了里面的一個貼著花俏墻紙的小房間,椅子上果然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趴在桌子上專心致志的捏著什么。有人進(jìn)來了,也不抬頭,只自顧自地擺弄著手里的東西。
凌姐對著小男孩說,孟孟,妙妙姐姐今天不來了,是小程姐姐給你上課哦。
叫孟孟的男孩子抬起頭看著程因,好像不是第一次見面似的嗔怪說,姐姐,你怎么才來呀,我都等你好半天了。
程因趕緊微笑著說,對不起啊孟孟,姐姐今天第一次來,對路還不是很熟悉,下次一定按時到。
凌姐在一旁說,那你們今天早上聊一聊,先熟悉一下。便帶上門出去了。
程因走過去柔著聲音對小男孩說,孟孟,你今年多大了。
孟孟說,四歲了呀。
程因又問,那你為什么不上幼兒園呢?
孟孟把手里的東西往桌上一扔,程因這才看見那是一塊綠色的塑料橡皮泥,被孟孟捏成了一塊肥皂的形狀。孟孟翻著眼睛說道,我最討厭幼兒園了。
程因說,為什么呢?
因為幼兒園的老師太煩了,太討厭了,總是讓我做這做那,還喜歡教訓(xùn)人,幼兒園老師是我第二討厭的人了。
程因心里一驚,說那第一討厭的人是誰啊?
孟孟把頭往外探了探,才附在程因耳朵邊上說,是爸爸,爸爸最討厭了。
程因哭笑不得。
這時凌姐拿著一大摞書走了進(jìn)來。她把書放在桌子上,指著墻上的一張表對程因和氣地說,這是孟孟的作息和學(xué)習(xí)時間表,你就按照這個給孟孟輔導(dǎo)吧。這個時間表一定要嚴(yán)格執(zhí)行,教孟孟養(yǎng)成一個好的習(xí)慣。
程因抬起頭看著墻上的那張表,準(zhǔn)確來說那是一個粉色的塑料板,上面印著孟孟作息時間。事無巨細(xì)地羅列著何時做算術(shù)何時讀英語何時寫拼音何時吃飯何時休息,后面還畫著三個不同表情的娃娃臉。程因知道那代表著今天孟孟的表現(xiàn)情況。
凌姐指著桌子上的書對程因說,這些是英文書,按時間表上的時間,每天讀兩頁就差不多。
她又指指腳下的一個小箱子說,這里面是算術(shù),拼音,還有一些故事書,墻那邊還有一個大箱子,里面放的都是手工材料,你們也可以做做手工什么的。
程因?qū)ΜF(xiàn)在的父母對兒女的上心程度早有耳聞,可今天這樣一見也著實有點吃驚了。自己小的時候,除了學(xué)校里的課本,故事書都寥寥無幾,更別說英文畫冊了。她記起小時候有次在玩具店看到了一本手工書,是給書上的小姑娘用隨書附贈的彩色膠紙做衣服。這本書她哭鬧著向父母要了幾次,終究還是沒有要到。母親說,角落里那么多廢紙,你畫幾個娃娃用膠條給她粘上去不就行了嘛,有必要買嗎。
寫完了算術(shù)又念過了英文,程因從墻邊的大箱子里拿出來一盒橡皮泥和孟孟一起捏。捏的空當(dāng)程因問孟孟,妙妙姐姐是誰呢?
孟孟回答道,妙妙姐姐是周四和周五來給我上課的姐姐啊,只不過媽媽說她要畢業(yè)了,所以才不來了。
程因又問,除了妙妙姐姐還有別的姐姐嗎?
孟孟撅著嘴想了想,有啊,周一和周二是小納姐姐,周三是一個高個子的大哥哥,周四和周五是妙妙姐姐,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小程姐姐。
原來不去幼兒園是每天請私人家教啊。程因在心里算了算,這樣下來,一周請家教的錢就要600塊,比她之前一個月的生活費還要多呢。單不說錢的問題,對孩子的教育也是煞費苦心啊。程因想,要是自己的話,不想去幼兒園是斷不能的,被胖揍一頓也說不定呢。
回到學(xué)校之后,凌姐給程因發(fā)了信息,她說對程因非常滿意,希望她此后每周都可以過去。程因自然是滿口答應(yīng)。
第二次去的時候就輕車熟路多了。保安大哥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程因過來就給她開了門,程因趕緊說,謝謝謝謝。
保安大哥說,你們學(xué)生娃也辛苦哩,每天起這么早。
程因笑了笑,沒有回答。
程因到的時候凌姐一家人剛剛吃完早飯,孟孟手里端著半碗麥片粥磨磨蹭蹭不肯吃。孟孟的爸爸在一旁呵斥著,不想吃就放著去,要喝就快點喝完。
程因看著心里禁不住想,怪不得孟孟說討厭爸爸呢,肯定是因為總是呵斥他的緣故。孟孟的爸爸看見了程因,對著她略微點了一點頭,便提著包出了門。
按著作息表上的安排上完了課。凌姐說,中午就在我們家里吃吧,我也不會做什么飯,煮了點粥,外賣上叫了兩個菜,湊合著吃吧。
在飯桌上閑聊的時候,凌姐問她,你之前帶過家教嗎?
程因說,帶過啊,還不止一個。她說起自己帶過的第一份家教,是個五年級的小女孩。女孩的母親性格急躁,一看見女兒算錯了題,也不管作為老師站在一旁的程因,胳膊掄圓了就往孩子背上劈,小女孩頓時就眼淚汪汪的。程因站在一旁想,難怪孩子總看起來陰沉沉的,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能不陰沉嗎。
這份工作做了沒過幾個星期程因就被辭退了。女孩的家長對程因說,孩子覺得自己太累了。程因這才知道,周六日女孩除了上自己的課,還有小提琴,昆曲和新概念英語。程因不禁在心里為小女孩暗暗叫苦。
凌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說,其實這也很正常,現(xiàn)在很多家長都是這樣的,恨不得一天就把孩子培養(yǎng)成愛因斯坦。
程因夾了一筷子菜附和道,是啊,孩子負(fù)擔(dān)也太重了。她夾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孟孟目光灼灼的在盯著她看,好像她臉上長了什么奇怪的東西似的。
程因使勁摸了摸臉,什么也沒有。她轉(zhuǎn)過臉對孟孟說,孟孟,怎么了,怎么不吃飯。
孟孟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仍舊盯著程因看,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小程老師,你給我上一天課多少錢???
程因愣住了,她沒想到四歲的孟孟會這么問。一旁的凌姐說道,孟孟你問姐姐這個干什么,快點好好吃飯。
孟孟不看凌姐,仍舊睜著圓溜溜的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說道,姐姐,我知道,我媽媽一天給你一百塊錢,對嗎?他突然轉(zhuǎn)變了語氣,用一種近乎冷漠卻又嬌嗔無比的語調(diào)說,老師,我覺得太貴了,你能不能便宜一點啊,九十行不行啊?
程因的臉?biāo)⒌匾幌聺q得通紅,剛剛吞咽進(jìn)去的米飯像一堆玻璃碴子扎了滿喉。這個四歲孩子小市民一般的討價還價讓她手足無措,這的確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啊,可是這像是個孩子說出來的話嗎?
凌姐有點生氣了,但聲音還是柔的。她抬高了聲音說,快吃你的飯,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孟孟不高興的低著頭嘀咕了一句,把飯碗一推,噔噔噔跑回了房間。凌姐對著程因無奈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孩子……
程因強(qiáng)笑著說,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她假裝好像真的不在意似的夾了一大筷子菜塞進(jìn)了嘴里。
沒過一會孟孟就從房間走了出來,手里攥著一卷粉色的東西。走近了,直把那粉色的一卷東西往程因的碗邊一塞,說,好吧,姐,既然不能便宜就算了吧,這個夠今天的了吧。
孟孟說完,程因也沒用眼睛瞟那東西一眼,只覺得那粉色的一卷東西立刻就在她的手邊燒了起來,點燃了她的手,她的胳膊,火勢順勢一路蔓延,立刻就攀上了她的頭發(fā)她的臉。她咬著嘴唇,她想喊,你這是干什么?但她只是咬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
孟孟,你干什么,坐下來好好吃你的飯!凌姐看出了程因的尷尬,一把把孟孟拉過去摁在了座位上,孟孟不高興地哼叫了一聲,在凳子上扭動起來。
程因低頭扒著飯,那紅的一卷東西好像變成了一堆灼灼而兇惡的紅眼睛,都朝著程因的方向看過來。她努力躲避著那紅熱的眼光,眼睛盡力瞟著桌邊落著的一只灰色蒼蠅,搓著兩只骯臟的前腿,它將要飛起來了!
一個下午,程因的心情都處于極度低落當(dāng)中,還摻雜著一點憤怒。但她努力打起精神,皺著臉努力擠出笑意。
做完時間表上的功課,孟孟說,姐姐我想看故事書。程因拿出一堆故事書讓孟孟選。孟孟又說,姐姐你讀給我聽。
程因心情沉郁,喉頭粘結(jié),嗓子也一陣發(fā)癢,一萬個不愿意。但她多么希望留下這份工作啊,這份工資不低又力所能及來之不易的工作,更何況還是老張介紹的。
想到這兒。程因只好努力地擠出笑臉,捧著那本鮮艷得刺眼的故事書讀了起來。
讀完了一本,程因松了一口氣,心想,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沒承想孟孟又把另一本拍在了她的眼前。
讀吧,孟孟站在一邊,斜著眼睛居高臨下地說道。
程因沒抬頭,說,老師有點累,今天不讀了吧。
可是我想聽。孟孟操著一種奇怪的腔調(diào)說著。
程因打了個寒戰(zhàn),她感覺到孟孟和她之間被那紅色的一卷東西以一種奇異的姿態(tài)扭曲了,她需要為那紅色發(fā)揮到她該有的熱度,卻沒想到這信息卻是一個孩子傳遞給她的。她一抬頭,看見的卻是孟孟那帶著嬌嗔和賴皮的笑臉,完全是個任性的小孩子的模樣。她一個恍惚,轉(zhuǎn)念就在心里責(zé)怪自己,孟孟就是個小孩子,你怎么會心眼那樣的多,你怎么能把一個四歲的小孩子想象的那么壞,他只是個四歲的孩子啊。
程因覺得羞愧極了,她強(qiáng)打起精神來微笑著說,孟孟,你想聽哪一本,姐姐讀給你聽。
從凌姐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幾乎要黑下來了。凌姐和孟孟把她送到了樓下,趁孟孟不注意,凌姐塞給了程因一百塊錢。
凌姐笑著說,這還是孟孟今天拿的那張,程因你別生氣,孟孟也不知道是和誰學(xué)的這些壞毛病,回去我好好說說他,今天你也辛苦了。說著,她又在包里翻找起來,掏出來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大蘋果,遞給程因說,這個你走在路上吃吧。
程因收下錢,接了蘋果,和凌姐孟孟道了別。走之前凌姐還再三叮囑她下星期一定要來。
這個地方偏遠(yuǎn),末班公交車也沒有了。程因順著林子旁邊的路慢慢往回走著,她左手攥著那張紙幣,現(xiàn)在它安靜地躺在程因的手心,不再紅熱滾燙。右手舉著那個光潔飽滿的大蘋果。她咬了一口蘋果,眼淚就掉了下來。明亮皎潔的月光從樹林的縫隙里射出來,一絲一絲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頰也光亮亮的。她一直向前走著,向城市的方向走去。
在林陰路一拐出去,燈光突然亮了起來,刺著她的眼睛。她聽見了車的鳴笛聲,人的大笑,爭吵和哭泣聲,機(jī)器的運(yùn)轉(zhuǎn)聲在同一時間響起,仿佛拉開了舞臺的幕布。她默默地注視著這城市,從前的她以為這城市是她的,就算現(xiàn)在不是,那么將來也一定是屬于她的。她會熟悉這城市,就像熟悉自己的頭發(fā)一樣。她會熱愛這城市,而作為回報這城市也會同樣的熱愛她。她會站立在這城市的肩膀抑或是撲倒在它的腳下,她會是這城市里的風(fēng),是電,是泥,是糖。
而現(xiàn)在,她站在這黑漆漆的林陰道的拐角,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它,是那么復(fù)雜,陌生。像一只巨獸,又像一個小丑。她不再渴望,她覺得自己不會再渴望。
周末的時候,她買了藥回了家。父親看見她很高興,卻只能無可奈何的躺在床上,對著女兒咧著嘴笑一笑。母親照舊坐在那張?zhí)倬幍墓爬弦巫由鲜?。她搖了搖母親,說,媽媽我回來了。母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嘴里卻胡亂叫著,媽,媽。
她坐在一張塑料板凳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所有的這一切都源于高三那年,母親和姥姥因為一件小事吵了架。姥姥一賭氣提了幾件衣服就獨自回去鄉(xiāng)下的老家。母親回來看見姥姥不見了,還賭氣著說,最好以后也別回來了。雖是這樣說,母親卻背過身趕緊給老家打了個電話??梢贿B好幾天也沒有姥姥回去的消息,母親著急得上火,開著車親戚朋友一家一家的找,還是沒有姥姥的消息。幾天之間,母親的頭發(fā)掉了一大半,腫得像海蜇一樣的眼睛里不時流出悔恨的淚水來。母親開著車,在回老家的路上一片土地一片土地的找,在枯黃和銀白的田野里大聲呼喚,淚水滴在黃土地上。
后來,母親終于在路旁的一個溝渠里找到了姥姥。她的身軀卻已經(jīng)僵硬,眼睛和嘴唇都緊閉著,是青紫色的。指甲深深的嵌進(jìn)胳膊的肉里,也是青紫的。母親把姥姥從溝渠里抱了出來,叫了一聲媽,就昏倒在地。一旁的父親趕緊把母親攙扶起來,但是母親卻四肢又冰又軟,緊閉的眼里不斷地流出淚水,就像是一個裂了縫的熟椰子。
父親把母親和姥姥送進(jìn)了醫(yī)院里。在病床上,母親在朦朧之中聽見醫(yī)生對父親說,姥姥是在回老家的路上被石頭絆倒了掉進(jìn)了溝渠里,當(dāng)時可能只是短暫性的昏迷,并不致死。姥姥不是被磕死的,也不是失血過多而死的,姥姥是被凍死的。掉進(jìn)了溝渠的姥姥,一下子昏了過去,她在昏睡之中幾次被凍醒,卻手腳僵硬動彈不得。終于,她在這寒冷之中越縮越小,她睡熟了……
母親醒來的時候,一縷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她的臉上,她不緊不慢地睜開雙眼,用一種新奇的眼光看著四周,仿佛剛剛做完一場大夢。她笑了,她對著床邊的程因,露出了久違的笑臉,她叫道,媽啊……
醫(yī)生診斷母親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她常常聽見姥姥在她的耳邊說話,她聽見姥姥說,妮兒呀,回家呀。她聽見姥姥說,妮兒呀,冷呀。她止不住地大笑,止不住地大叫,止不住地沉默。
母親病得很重,每天要吃很多很貴的藥來控制病情。父親把銀行里所有的存款都取了出來,悉數(shù)交給了醫(yī)院。父親想,自己拼命工作肯定能負(fù)擔(dān)得起這些費用,程因也不至于在學(xué)校過得太緊巴。
可是災(zāi)禍永遠(yuǎn)是不單行的。精神恍惚的母親趁著醫(yī)生不注意跑出了醫(yī)院,父親怕母親重蹈了姥姥的覆轍,心急火燎的滿世界去找,情急之中也顧不上紅綠燈,被一輛重型貨車撞翻。父親被送進(jìn)醫(yī)院的時候才知道,母親根本沒有出醫(yī)院的大門,她在水房里對著不斷滴水的水龍頭端詳了一個下午。
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程因覺得它們仿佛已經(jīng)過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到她的記憶已經(jīng)變得依稀,遠(yuǎn)到當(dāng)年那些表示同情可憐冷漠快意的人們早就有了新的談資,可那生活鞭子卻還高舉在她的頭上。三年以來,為了治療父母的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家里稍微值錢一點的家當(dāng)也都悉數(shù)送進(jìn)了典當(dāng)行,程因也腆著臉,借遍了所有可以借的親戚朋友的錢,搞得最后幾個親戚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她也視而不見。大學(xué)上了兩年,學(xué)費是貸款來的,生活費就靠自己有一搭沒一搭在外面掙,有時候自己沒吃飯,也要給母親買藥。
她還記得有一年冬天,大家都在披紅掛綠的和自己的家人朋友過圣誕節(jié),程因卻餓著一天都沒有吃飯的肚子在一家商場門口帶著一個發(fā)光的鹿角兜售蘋果和鮮花。當(dāng)深夜的時候街上的熱鬧慢慢冷卻下去時,她才在旁邊的便利店里買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速食面。當(dāng)她把一筷子面吸進(jìn)嘴里的時候,她的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周四的早晨她按時敲開了凌姐家的門,開門來的卻不是凌姐而是孟孟。孟孟一見程因親熱地叫了一句,小程姐姐,你終于來了。沒等程因開口問,孟孟就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小程姐姐我跟你說,我媽媽發(fā)燒了,是昨天晚上被我爸爸打的。
這時候凌姐一臉疲倦的從房間里走了出來,顯然她聽見了孟孟的話。她對著程因笑了笑說,小程呀,今天我生病了,你就按照日程表來帶孟孟吧,不要讓他總是玩ipad,如果他想出去,你就帶他到樓下玩一玩。我頭痛得厲害,先回房間睡一會。
程因一面答應(yīng)著,一面叮囑凌姐要好好休息一定要照顧好身體。凌姐回了房間,程因就帶著孟孟按著時間表上的安排開始學(xué)習(xí)。孟孟卻總是動不動往凌姐房間跑,程因讓孟孟畫畫,孟孟卻跑去問凌姐可以不可以。凌姐說小程老師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墒菂s還是往凌姐房間里跑。
程因想,是不是我太沒有老師的樣子了,搞得孟孟都不拿我的話當(dāng)一回事,我是不是該對他嚴(yán)格一些。程因轉(zhuǎn)念又一想,現(xiàn)在的孩子可都金貴得很呢,父母都說不得更何況我這個外人呢。萬一孟孟不要我做他的老師了,我這份工作也丟了,外面找兼職的大學(xué)生也多得很呢。
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孟孟又一副神秘地樣子附在程因的耳邊說,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程因問,什么秘密???
孟孟眨著眼睛說,你知道嗎?我就要有小弟弟了。
程因思索了一下孟孟話里的意思,恍然大悟,心里不禁對凌姐暗暗佩服起來。幾個月之前剛剛放開了二胎政策,凌姐這里可就懷上了,真是快捷高效狠抓落實啊。
程因笑著說,恭喜你啊,那孟孟想要弟弟還是妹妹呢。
孟孟歪著腦袋想了一會說道,都可以啊,弟弟妹妹我都喜歡啊。
兩個人正說著話,凌姐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凌姐擺弄著手機(jī)說道,咱們叫個外賣吧,你們想吃什么菜。
程因忙說,凌姐,別叫了,我們?nèi)齻€就在家里隨便做點東西吃吧。
凌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聳聳肩膀說,可是我不會做飯啊。
程因說,那我做吧,我會做飯。
凌姐驚訝地看著程因說,真的嗎,那太好了,那我和孟孟今天能吃個現(xiàn)成了。
程因靦腆地笑了笑。她進(jìn)了廚房輕車熟路的燜了米飯,炒了一碟醋熘瓜片,一碟干煸豆角,順手捎帶著燒了一個湯。這些事情程因在家里做過不下幾百遍。母親生病后,只要是她在家里的時候,飯菜都是由她來做。菜譜都是網(wǎng)上看來的,自己照貓畫虎也學(xué)得有模有樣,就連神志不清的母親幾次也夸合她胃口。
菜端出來,凌姐夾了一口便大肆夸贊起來,說比外賣上的飯好吃多了。
程因有些感動,她知道自己做的飯并沒有凌姐夸的那么好,凌姐是給她面子呢。
凌姐吃了沒幾口,臉色就驀然蒼白了起來,程因知道這是懷孕正常的反應(yīng),立刻起身過去扶住了凌姐。凌姐對著程因不好意思的笑笑,又怕她多想似的說道,你做的飯很好吃,可惜我最近不太舒服,沒有這個口福了。
程因趕緊說,沒事的我都知道的。她想,凌姐真的是太好了太溫柔了,明明自己不舒服心里還替程因想著,怕她是認(rèn)為她做的飯不好吃。凌姐真是太善良了。
程因扶著凌姐坐到沙發(fā)上,給凌姐倒了一杯水。她看著凌姐虛弱的樣子忍不住問道,為什么又打算要一個孩子呢?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成本那么高,不辛苦嗎?
凌姐呷了一口水,看著她說道,現(xiàn)在生活越來越不容易了,獨生子女多孤單多苦啊。不管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以后他和孟孟總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顧啊。以后就算我和他爸爸有了什么意外,他們也不至于落得太孤單太凄苦。
程因聽著心里一酸,禁不住想道,我也曾經(jīng)是有哥哥的啊,要是哥哥還在該多好啊。程因的父母在有程因之前是有過孩子的,是個男孩子,卻因為是個虛弱的早產(chǎn)兒,在月子里就早早地夭折了。后來夫妻倆說起來總是感嘆,要是那個孩子活下來的話程因也有個大哥哥了。
其實程因知道,要是哥哥活下來,那就不會有程因了。那個時候正是計劃生育嚴(yán)抓嚴(yán)打的時候,有的家庭就因為私生二胎被罰得傾家蕩產(chǎn)。那個時候不是有部叫做《超生游擊隊》的小品嗎,一家?guī)卓谌送现暮⒆觽冊诔鞘欣镒蠖阌也兀懈嗟膮s是濃濃的凄涼之感。就算是這樣,程因還是忍不住幻想,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就算他不能夠賺錢養(yǎng)家糊口,給父母治病,那難過的時候撲在他的懷里哭一哭也是可以的吧。就算不能解決眼前的這些麻煩事,兩個人還是可以互相依靠的呀。
小程,你怎么了?看到她一時間失了神,凌姐關(guān)切的問。
沒什么沒什么。程因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她對著凌姐尷尬的笑了笑,掩飾般的隨口說道,凌姐,我聽孟孟說你昨天晚上發(fā)燒了,現(xiàn)在好些了嗎?燒退了沒有。
凌姐說,沒事,就是低燒而已,可能是因為著涼了吧,現(xiàn)在差不多已經(jīng)好了。
程因想起孟孟說凌姐和她的丈夫吵架了,她很想關(guān)切的問一問發(fā)生了什么,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畢竟是別人的家務(wù)事,自己一個外人擅自詢問也不太禮貌,就把剛剛張開的嘴又合上了。
凌姐仿佛看出了她的疑問,顯然今天早上程因和孟孟的對話她都聽見了。她說,昨天晚上我和孟孟的爸爸起了一點爭執(zhí),孟孟今天早上和你說了吧。
程因點了點頭,說,到底是因為什么呢?
凌姐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又呷了一口,才說,我和孟孟的爸爸是在國外認(rèn)識的,加拿大。我在那里讀教育學(xué)的碩士,他當(dāng)時在讀博士。我們在加拿大結(jié)了婚,又在香港生下了孟孟。但是他還是想回家鄉(xiāng)發(fā)展,于是我就跟著他到了太原。我們家可不在這邊吶,我們家在浙江呢,但是他想回來,我就跟著他過來了。我們兩個一起在S大學(xué)找了工作,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博導(dǎo)了。但是一年之前孟孟不想去幼兒園上學(xué)了,他就擅自去學(xué)校給我把工作辭了,讓我在家里好好帶孟孟。請家教也是近幾個月之間的事,可能是因為年齡稍微大了點,這次懷孕反應(yīng)特別大,動不動就頭暈,才想著給孟孟請家教的。
之前為了讓孟孟的學(xué)習(xí)更生動一點,我在太原組織過一個英文夏令營,反響很好,結(jié)束了好久還有家長來問什么時候辦第二期。前幾天又有一個小學(xué)校長來找我,想和我合作辦一所中學(xué)。昨晚我剛把這個想法告訴孟孟的爸爸,他就發(fā)火了,說什么也不同意。他讓我在家里好好帶孟孟,掙錢的事情交給他來做。我告訴他這和錢沒有關(guān)系,可他什么也不聽。
說這些話的時候,凌姐的語氣十分平靜,看不出有絲毫的埋怨。
程因問,為什么他不讓你工作呢?
我得在家好好照顧孟孟呀,再說現(xiàn)在又有了個孩子,我得在家里好好教育他們,外面幼兒園里的老師我也不放心。
程因聽著,苦笑了一下。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多少孩子不都是這樣長大的呢?程因記起自己小的時候,除了在幼兒園的時候,都是被一個人鎖在家里的。小小的程因就在家里一個人玩,她和墻說話和被子捉迷藏,兩只小手在痰盂里抓來抓去,最后總是躺在某一個角落里靜悄悄的睡著了。在上小學(xué)之前,她最好的玩伴就是她自己。可是你看,就是這樣程因也好好地長大了呀。她比別的孩子都要獨立,都要堅強(qiáng)。
于是程因替凌姐打抱不平,孩子的事情是夫妻雙方的事情,憑什么讓你一個人照顧孩子呀。你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yè)??!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你因為他遠(yuǎn)離自己的家人來到了這里已經(jīng)夠為難了,難道不該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和自由嗎?
凌姐笑了,她在笑程因幼稚,她在笑程因被現(xiàn)在這些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的所謂女權(quán)思想沖昏了頭腦,她笑程因那擲地有聲的口號,生硬無知漂浮在生活和家庭之上。
她對程因說,小程啊,你還小。我告訴你,女人結(jié)了婚就是要退一步的,一個家庭若總是女人出頭,那么這個家庭里的男人必然是被壓制的。他要么碌碌無為,要么怨聲載道,可這哪一樣都對這個家庭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如果家庭是一個庭院的話,那么男人就是這院里的一棵果樹,你要給他養(yǎng)料,你要讓他出脫,你要讓他為這個庭院擋著風(fēng)雨,你就要退一步。這樣,這個果樹結(jié)出果實才會落在庭院里,滋養(yǎng)它。這個家庭才會永葆青春。
程因迷惑地看著凌姐,她想問,那么女人就不應(yīng)該有自己喜愛的事業(yè)嗎?
她還想問,既然這些道理凌姐都明白,那還何苦和孟孟的爸爸吵架呢?
她更想問,家庭,真的可以讓兩個人甚至幾代人幸福嗎?
她感到迷惑。
晚上回去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對著黑洞洞的天花板不住地想。家庭,事業(yè),教育,這三樣?xùn)|西放在同一個籃子里明明就是悖論,怎么可能每一樣都兼顧呢?她覺得過去的人對這些東西都不那么看重的時候,仿佛一切都井然有序,根本看不出絲毫問題來??墒堑搅水?dāng)代,這些東西卻被一樣又一樣的送上了手術(shù)臺,被剖開,又用這樣那樣不同的線縫合,最終卻更是傷痕累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卻始終得不到答案。最后索性被子一蒙,管他呢,先睡覺吧。
后來程因又陸陸續(xù)續(xù)去教了孟孟好幾次。凌姐對她一直很好,也總對她說一些掏心掏肺的話,程因很感動,覺得凌姐真的是一個好女人。她覺得凌姐真的是太孤獨了,在太原連一個像樣的朋友都沒有,生活永遠(yuǎn)圍繞著孩子,丈夫,孩子。一點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都沒有,她甚至都不喜歡買衣服和做指甲。
所以有一天凌姐家來了客人時,程因大吃了一驚。來人是一對夫妻,領(lǐng)著一個小男孩,年紀(jì)看起來比孟孟稍微大著那么一些。
凌姐給程因介紹道,他們是在凌姐辦的夏令營里認(rèn)識的。轉(zhuǎn)過臉去又對夫妻介紹道,這個女孩是我給孟孟找的家教,脾氣特別好的一個小女孩。
夫妻遠(yuǎn)遠(yuǎn)地對著程因點了點頭,對著凌姐叮囑了幾句什么,就拉上門走了出去,唯獨把小男孩留了下來。
凌姐對程因說,這夫妻倆今天有點事情,恰逢嘉嘉,也就是這個小男孩,今天學(xué)校放假。沒有辦法照顧,又因為之前在夏令營里和凌姐有過一點交情,就把他送過來希望凌姐能教他一點英語。
程因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是這樣啊。
吃過飯之后,凌姐提議讓孟孟和嘉嘉做一場英文數(shù)字比賽,說是比賽呢,其實就是一個小游戲。凌姐從房間里抱出了一個大的牛皮紙盒,里面都是一些塑料做的數(shù)字模具。
凌姐對孟孟和嘉嘉說,好,我們現(xiàn)在開始比賽,我從箱子里拿出一個數(shù)字,誰能最快最準(zhǔn)確的用英文把它說出來,我就給他一個獎勵。小程,你拿一張紙寫下孟孟和嘉嘉的名字,誰答對了,你就在他的名字后面畫一個1,好嗎?
好的。程因答應(yīng)著,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一張紙來。
開始兩個孩子還玩得很開心,你追我趕,爭先恐后的回答,毫不示弱??墒敲厦细魩追昼娋团艿匠桃蜻@邊伸長了腦袋往紙上瞧,一看到嘉嘉名字后面長長的一串超過了自己,嘴巴一扭,跑到房間哭了起來,還反鎖上了門。
凌姐用眼神示意程因去哄一哄孟孟。程因輕輕地瞧著門,柔聲細(xì)語地說,孟孟,開開門啊,我是姐姐,咱們不做游戲了,我把獎品直接給你好嗎?
程因聽見孟孟小貓一般的哭聲隔著門縫傳出來,她聽見孟孟上氣不接下氣的抽泣著說道,你走開,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程因只好在門口好聲好氣的勸著,但孟孟還是在里面抽泣著,一點兒也不搭理門外的程因。嘉嘉也在外面說道,孟孟我把我的分?jǐn)?shù)都給你,你出來好不好。可孟孟就是不搭腔。
凌姐走了過來,對著門縫說道,孟孟,快出來吧,姐姐剛才搞錯了,是她把你們倆的得分寫錯了。
程因驚訝地看了凌姐一眼,凌姐對著程因使勁擠了擠眼睛。程因知道凌姐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沒有想到凌姐會這樣說,雖然是為了哄孟孟,可她還是感覺到一陣不適。
孟孟聽到凌姐的話,這才打開了門,臉上還掛著殘留的淚水。他扭著頭問程因,是真的嗎?
程因點點頭說,是的。
孟孟忿忿地在程因的腿上推了一把,不高興地說道,你還是姐姐呢,連算術(shù)都算不好。
程因感覺喉嚨里有個東西跳了跳,她使勁地咽了一口唾沫,嘴角不自然地牽動了一下。她想說什么,但是她忍住了。
凌姐沒有看見程因的神情,她轉(zhuǎn)過身去對孟孟和嘉嘉說道,好啦,那咱們不做這個游戲了,讓姐姐帶著你們到樓下去玩吧。
孟孟和嘉嘉都舉起雙手表示贊同,程因只好帶著他們往樓下走。關(guān)門之前門縫里才飄出來一句話,照顧好兩個孩子的安全。
知道了。程因有氣無力的回答。
把孟孟和嘉嘉帶到了樓下,程因說,你們兩個去玩吧,等要回去的時候我過來叫你們。
孟孟和嘉嘉不走,卻相視使了個眼色。嘉嘉突然躥過來奪過了程因的手機(jī),扔進(jìn)了假山后面的雜草叢里。程因慌忙跑過去撿。她低下頭尋找的時候卻感覺到小腿一陣疼痛,轉(zhuǎn)過身才看見是孟孟和嘉嘉撿拾了排水道里的鵝卵石,正嬉笑著一個接一個的向她投來。有一塊正中她的小腿,頓時間凝起了一塊青紫。
程因有點生氣了,她想發(fā)火,想向呵斥自己的弟弟一樣呵斥他們,她想扭身拂袖而去,把這兩個調(diào)皮的小東西扔在這里,她實在是想哭!
可是這些她通通都不能做,她能做的只有擺出一副難看的笑臉,委屈而又無奈地說,你們不可以這樣,這樣是不禮貌的。
把兩個孩子帶回家之后,程因沒有告訴凌姐剛剛在樓下發(fā)生的事情。她知道這些話說了也不會有什么用,孟孟不是她的弟弟,也不是她的兒子,她不想做于她無益的事情,她仍舊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兩個孩子都餓了,在飯桌上狼吞虎咽,吃得極其認(rèn)真。凌姐趁他們不注意,突然把一卷鈔票塞到了程因手里。程因半握著鈔票,就像握著一雙濕答答的鞋子,她驚訝地看著凌姐,說,凌姐這個月不是還沒到……
凌姐有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道,我馬上要到待產(chǎn)期了,婆婆讓我搬到她那邊去住好照顧我。我給孟孟找到了一所新的幼兒園,是我的朋友辦的,相信他會照顧好孟孟的。小程,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孟孟說你是他最喜歡的老師,他很舍不得你走。希望以后有時間你還能來找孟孟玩。
小程,以后有什么事情盡管來找我,能幫的我一定盡量幫你,你一個人在這個城市不容易。凌姐握著程因的手真摯地說道。
一定會的。程因喃喃地說道。
吃過飯,凌姐和孟孟把程因一直送到小區(qū)門口。孟孟一直拉著凌姐要去便利店門口的游戲機(jī)上打地鼠,他對程因揮著手,不住地說,姐姐再見。對于孟孟來說,程因只不過是他為數(shù)眾多的家教中的其中一個,她的或走或留,對于他來說并沒有什么影響。
凌姐只好也對程因揮著手說道,小程,再見啦。
程因也揮手,她的胳膊在僅存的一點夕陽之中被照耀得格外纖細(xì)。她揮動著胳膊說,再見,再見。
那聲音很快消失在殘留的光亮之中。那殘存的紅色光亮把熟悉的林陰道拉的很長很長,長到看不見邊際,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完。
可她卻踏上了,她必須踏上,無論這路是否有光明,有出口,有盡頭。她必須踏上,她必須沿著這被扭曲了的暗紅色林陰道一直一直地向前走。
責(zé)任編輯 梁學(xu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