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曉紅
三星臺上的母親
路曉紅
丫頭,你,最近有時間回家一趟嗎?
接到父親的這個電話時,窗外還是漆黑一片,時針指在凌晨四點五十五分。靜謐的夜,萬籟俱寂,千里之外,父親極力壓抑著的哽咽令人心碎,那是一種令人心碎的山雨欲來前的隱忍。
舟車勞頓,披星戴月,次日黃昏時分,我已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父親面前。那天晚上我夢見你媽了,你媽責(zé)怪我把她丟在三星臺上就不管了,你媽哭,我也哭,后來你媽走了,我就哭醒了,再也睡不著了。父親看見我,瞬間老淚縱橫,摘掉假牙的空洞洞的嘴巴無助地張合著。從小到大,父親一直堅強如鋼鐵俠一般,即便在往日一貧如洗的歲月里,在被人無辜整治的不堪歲月里,我都不曾看見過父親的哀容,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老父親,卻在女兒面前眼淚汪汪,泣不成聲,那一串串渾濁的老淚,不啻為一把把鋒利的鋼刀,一下,一下,深深地刺破我的肌膚,徹骨的痛楚,猶如一句句厲聲討伐:你這個不孝女!你這個不孝女?。?。
母親已經(jīng)走了兩年多了,無數(shù)個寂寥的夜晚我在夢里哭醒,膽小的母親怕黑啊,黃土之下可否能有哪怕一丁點的微弱燭火,給我的母親帶來光明?窗外雷鳴電閃,暴雨如瀑,膽小的母親一定害怕,黃土之下,可否能有一句溫暖貼心的問候,給我的母親驅(qū)走孤獨?郊外空曠,三星臺上地勢又高,春風(fēng)習(xí)習(xí)還好,夏日炎炎還好,秋雨綿綿也還好,最無情的要數(shù)寒風(fēng)凜凜的嚴(yán)冬,我身裹厚厚的羊絨大衣還忍不住瑟瑟發(fā)抖,黃土之下的母親又該怎樣捱過?即便厚實的棺槨里鋪墊著簇新的厚厚的織錦棉被,即便母親身上穿著里外全新的柔軟的織錦衣褲,即便枕邊整齊地擺放著她最喜歡的四季衣物,我依然能感受到母親徹骨的寒冷。
陰陽之路是如此漫長,我伸出雙臂,卻無法把母親擁入懷抱,那是怎樣一種被生生撕扯的骨肉親情?。?/p>
十六年來,遭遇車禍后失去行走能力的母親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她能從樓道里響起的紛雜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判斷出是否我的歸來。病后的母親非常依戀我(夢里的母親也依然那么依戀我,無論我走到哪里,母親的眼神就追逐到哪里,須臾不肯離開),這種事無巨細地依戀讓我不時心生煩惱,工作壓力大時,心情煩躁時,我也曾抱怨母親不自立,母親每每看我發(fā)火,就默默地垂眉斂目,如待宰羔羊般地承受著女兒的聲聲呵斥(這個鏡頭后來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漸漸凝固成一種錐心的疼痛),只有在我不在身邊時,母親才一邊狠狠地詛咒自己為什么不早死,一邊用唯一能動的右手使勁捶打她的那兩條形同虛設(shè)的廢腿。晚上,給母親洗腳時,看見母親腿上遍布的黑色瘀青,我才懊悔不已,心疼的眼淚滴滴答答掉落下來,善良的母親從來不記仇,看見我傷心反倒安慰起我,說她捶打是為了鍛煉,想讓兩條廢腿盡早恢復(fù)知覺。幾次從死神手里搶回母親,全家人都知道的這個秘密,被我們默契地隱瞞著,只有傻傻的母親還蒙在鼓里——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較量,她的雙腿永遠地,再也不會有知覺了。這后半生,陪伴母親的只有床和輪椅。
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殘酷,原本精神矍鑠,健步如飛的母親,從此將被固定在某一處,除非有人來移動,否則,她寸步難挪。
強忍悲痛,我卸下一身的疲憊,故意裝出一副淡然的樣子,拉著父親的手在沙發(fā)上坐下,輕言輕語地勸慰著,開導(dǎo)著,父親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
夜深了,窗外黑色的幕布上漸漸閃爍起幾顆冷冷的明星,好不容易安頓父親躺下,父親卻又始終不肯松開拉著我的手,就著臺燈柔和的光線,父女倆有一句沒一句漫無邊際的閑聊,絮絮叨叨間父親已然進入夢鄉(xiāng)。今夜,有女兒相陪,父親的內(nèi)心無疑是踏實的。
躺在醫(yī)院病床上,雖病入膏肓,但意識尚清醒時,我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親吻母親的面頰,母親略微有些害羞,一抹紅暈在母親黯然的面頰上漸漸暈開,我問母親,媽,您這一輩子,有遺憾的事情嗎?明知母親即將要赴一場永不返回的長途旅行,作為母親唯一的女兒,我不想讓我的母親帶著遺憾上路。母親神情沉靜,略微沉思緩緩地說,我這一輩子,嫁給你父親我很幸福,生養(yǎng)了你們?nèi)齻€我很滿足。這就是我平凡善良偉大的母親,她完全忘記了跟著父親所受的艱難困苦和擔(dān)驚受怕,也忘記了兒女忙于自己事業(yè)和小家庭時對她需求的忽略,如今,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流淌在母親心里的只有無盡的眷戀和感恩。
打開柜子,拉開最底層的抽屜,一沓沓面額驚人的冥幣安然平躺在那里,抽屜里還有一張母親放大了的彩色遺像,母親身著一件淡粉色的高領(lǐng)套頭毛衣(那是我給母親織的唯一一件成品毛衣),外穿一件卡其色西裝,齊耳偏分的短發(fā)讓母親看上去頗為理性與干練。就著燈光,雙手捧著慈祥的母親禁不住淚眼婆娑,母親不言不語,滿眼的柔情,就那樣安安靜靜地、慈愛地看著我,那一刻,我好希望母親能眨一下眼睛,或者輕喊一聲我的乳名,淚水,頓時如決堤的山洪,頃刻間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喊著,媽——,媽——
母親有一個極好聽的名字——芙蓉,芙蓉者,蓮花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巧合,風(fēng)華正茂時的母親果真如蓮花般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兩根烏黑油亮的麻花辮子服服帖帖地搭在她的肩膀兩側(cè),只是,和母親的美麗極不相稱的是扣在她頭上的地主女的帽子,在那個以成分論的黑暗年代,即便一貧如洗的“地主”,也無一例外會遭到萬人唾罵,試想,誰又敢頂著壓力與地主女婚配呢?然而,姻緣自有天定,出身于三代貧農(nóng)的父親卻對母親一見鐘情,只是婚后五年母親都不曾“開懷”,街坊鄰居們的熱嘲冷諷像長在藤蔓上毒瘤,幾乎要摧垮母親想要成為一個完整女人的意志,幸而祖父祖母都是開明之人,并沒有在家庭里再給母親施加盡快繁衍子嗣的壓力,然而,第六個年頭伊始,母親卻當(dāng)著祖父祖母的面堅決要與父親解除婚約——善良的母親不想讓路氏家族在自己手里斷了后。父親一笑了之,對母親的肺腑之言好似完全不曾聽聞。
感謝蒼天終于開眼,我偉大的母親在服用了五年之久的苦澀的植物根莖和動物的殘尸廢骨熬成的湯汁后,終于奇跡般地喚來了長兄頑強的生命。
聽父親講,母親在家分娩長兄的那個晚上,祖父迷迷糊糊中看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從朝霞中一路奔騰而來,破窗躍進的一剎那驚醒了已經(jīng)古稀之年的祖父。長兄的降臨,讓這個貧寒的家庭頓時沸騰起來,籠罩在全家人心頭的陰郁終于撥云見日,我的母親也在沒完沒了的流言蜚語中徹底翻身。從此后母親一發(fā)而不可收,次兄和我也前仆后繼,熱熱鬧鬧地來到人世間。直到我婚后父親才告訴我說,我下面原本還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但祖父祖母年事已高不能幫著照料,父親母親微薄的工資供養(yǎng)全家七口人已經(jīng)捉襟見肘入不敷出,我可憐的弟弟或妹妹未成人形就早早升入了天堂。
哪一個孩子不是母親的心頭肉?哪一個孩子不與母親骨肉相連?同樣作為女人,母親當(dāng)年的無奈與痛楚我也曾體驗過啊!如今,母親留下我們兄妹仨照料父親,她選擇去天國陪伴她最幺的孩子,這樣想來,母親在那邊的日子也應(yīng)該是其樂融融的吧?
母親是個愛美的女人,更是個堅強的女人,雖然只有右臂能活動,但母親仍堅持自己穿脫衣服,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母親堅決不讓我?guī)椭?,每天給母親打來洗臉?biāo)约簲D牙膏,刷牙,洗臉,涂抹潤膚露,不到萬不得已,母親絕不會輕易使喚我。
相對優(yōu)越的環(huán)境,再加上充足的營養(yǎng),把原本干瘦蠟黃的母親滋養(yǎng)的白白胖胖(說實話,我從來不曾擔(dān)心過母親的身體狀況,心里反倒是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患有高血壓的父親)。
有一年過年時,我給母親買了一件當(dāng)時很流行的紅色唐裝,母親欣喜不已,放在枕邊每天撫摸無數(shù)次,不到過年母親就要天天穿上,還要我拍了照給遠在上海的長兄看,長兄看后笑得前仰后合,打來電話說,媽,您穿這件衣服就像慈祥太后一樣威武,大嫂持不同意見,說媽更像觀世音菩薩,母親明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年輕時還穿著破衣爛衫,現(xiàn)在老了,反倒老不正經(jīng)起來了。
2014年3月,正是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那應(yīng)該是我記憶里最冷的一個春天吧。
午后的陽光正暖,我推著輪椅上的母親在小花園漫步,微風(fēng)吹過,把母親身上好聞的味道一陣陣送入我的鼻腔,我心里想,只要有媽在,即便是癱瘓的媽,我也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母親看我不說話,扭頭問我,你在想什么?我笑著回答,媽,我覺得有媽的女兒好幸福。母親聽后突然黯然神傷,嘆了口氣說,別人的媽都是女兒的幫手,我女兒的媽卻是個廢物,閻王不收,還不知道要拖累我女兒要到什么時候,真不如趁早死了讓我女兒也解脫。我早已習(xí)慣了母親的自責(zé),根本不接她的話茬,然而真的一語成讖,母親在說完這番話后的半個月就匆匆撒手人寰,留下無盡的苦痛和懊悔讓我寢食難安、度日如年。
母親身體一直很好,能吃能睡,面色紅潤,偶有的幾次感冒流涕,連藥也不用服,不到三天準(zhǔn)好。即便是這一次,最初母親也只是有些輕微的咳嗽,給母親測體溫時,顯示略微有些低燒。我從藥店給母親買來秋梨膏、枇杷止咳糖漿等止咳藥品,還有一些消炎抗菌藥,心里想著,母親向來不吃藥,身體對藥物還沒有產(chǎn)生抗藥性,這次用點藥,一定藥到病除。母親看我拎著一袋子藥回來,頗為不滿,老半天才說,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干什么?還不如給我買一瓶山楂罐頭,酸酸甜甜,還開胃。我也笑著打趣母親,您不用拿山楂來開胃,胃口也好的不得了呢。
每天晚上,聽見隔壁房間傳來母親壓抑著的輕咳,我也著實心疼,總想著明天一定邀醫(yī)生朋友來家里給母親診治(母親是個極其膽小的女人,自從車禍?zhǔn)中g(shù)以后,母親愈發(fā)對醫(yī)院排斥的厲害),但是第二天,沒完沒了的瑣碎事情又分散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于是到了晚上便又自我安慰,或許明天母親突然就不咳嗽了也未嘗可知呢。
日復(fù)一日,一周過去了,兩周也快過去了,母親的咳嗽依然沒有減輕,但也沒有明顯加重的跡象,只是細心的我發(fā)現(xiàn)母親咳出的清痰里隱隱有鮮紅的血絲,心頭也曾閃過一絲不祥,但我卻沒有完全放在心上:母親身體素質(zhì)一直很棒,咳嗽這點小風(fēng)小浪算得了什么?我真的完全忽略了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十幾年臥床不起,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極度虛弱,體內(nèi)臟器也嚴(yán)重衰竭,而表面的紅潤只是一種迷惑人的假象而已。
染料木素甲氧基封端的聚乙二醇-乳酸羥基乙酸共聚物膠束在小鼠體內(nèi)的組織分布研究 ………………… 何 禮等(11):1496
每天離開家時,我依然監(jiān)督母親按時服藥,母親很聽話,仔細地從我手心里逐一撿起藥片,莊嚴(yán)地放進口腔的最深處,然后端起杯子,喝口水,一仰頭,將藥片一股腦兒吞下。每天晚上,我例行問候母親,今天感覺怎樣?咳嗽有沒有好一些?是否感覺胸悶憋氣?我們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母親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嗔怪道,沒事去醫(yī)院干什么?你是故意氣我的吧?我的身體我自己還不能做主嗎?
事后我不斷地檢討自己,我似乎忽略了母親想要盡快止咳的舉動,十幾年間,有數(shù)的幾次服藥,母親總是推諉著扯皮著不肯聽話配合,不是嫌藥片大了,就是嫌藥片苦了,要不然就是找借口支走我,然后把藥片藏起來,趁我不在家時再想辦法徹底銷毀??墒沁@一次,母親聽話的有些離奇,她甚至主動向我要藥片吃。夜深人靜時,我常反思自己,母親當(dāng)時身體肯定是不適的,她堅持不肯告訴我,一定是出于害怕去醫(yī)院,更是怕我替她擔(dān)心的緣故。
我完全被母親的樂觀麻痹了,以至于直到母親后來整日神情倦怠,食欲也驟然下降,我才意識到母親病情的嚴(yán)重性,然而,病來如山倒,等我撥打120急救電話,心急如焚地把母親送到市急救中心,醫(yī)生在進行了多項檢查后,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老人家情況非常不好,你還是帶老人回去吧,好好盡一盡孝心,我才如遭晴天霹靂,然而一切已悔之晚矣。
如今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會心如刀絞,我不是個粗枝大葉的女人,然而,在與母親生離死別的關(guān)鍵時刻,我卻因為一時的疏忽而延誤了與死神搶奪母親的最后時機。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我坐在寬敞的書房里寫下這些思念母親的文字,于荒郊野外的母親有什么用?即使我把懊悔的眼淚流干,于黃土之下的母親,又有什么意義?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常想,人世間的情感紛繁復(fù)雜,哪一種情感能夠與母女血脈親情比擬?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母女親情最容易被輕視,被忽略,難道不是嗎?
我在人生的不惑之年,雖沒有為家族爭來功名利祿,卻也自詡還算謹(jǐn)言慎行,步伐沉穩(wěn),然而卻在該死的僥幸中犯下這樣彌天的罪過,以至于痛失娘親,也讓自己的靈魂在以后的有生之年都不得安生。我的這樣一副看似堅強的軀體,其實內(nèi)里早已傷痕累累,永遠活在對于母親,對于整個家庭的無盡愧疚中……
一夜,無眠。
明天,去三星臺上看望母親!
走出家門,一路向北,遙遙地,就能看見一座高聳入云的摩天輪。這架摩天輪位于縣城峨眉公園的東南方向,距離母親所在的三星臺大概不足500米。我印象中這架摩天輪從來就不曾運轉(zhuǎn)過(我時常覺得,那架摩天輪似乎就是為了母親而矗立,每天晚上,母親的魂魄高高地站在摩天輪的最頂端,這里視線開闊,即便霧靄重重,即便隔著千山萬水,也無法阻擋母親遙望我們的無比憐惜的目光)。
母親,我日思夜想的媽媽啊,您可看見女兒踉蹌的步伐,泣血的心淚吶!
彎彎的羊腸小道細又長,一些粗粗細細高高低低不知名的植物上,一圈一圈緊緊地纏繞著紫色、粉色,白色的喇叭花,這些樸實的花花草草,默默無語地裝點著通向另一個世界的三星臺,我不懂物語,但我能感知到它們高貴的靈魂,誰甘心這樣的寂寞?誰愿意這樣孤獨地怒放?然而,每一個卑微的生命,都有它不可忽視的價值,這些平凡如我,樸實如我的喇叭花,難道不就是為了給那一雙雙飽含思親淚水的雙眼,點綴一屢微不足道的慰藉嗎?
母親向來是個愛熱鬧的人,當(dāng)初安葬母親時,三星臺這塊風(fēng)水寶地就熱鬧非凡。父親指著距離母親不足50米遠的一座高大的黑色墓碑說,那是咱縣原來的一位副縣長,我跟你媽和他們兩口子都是熟人,關(guān)系處的還不錯。聽父親這么說,我雙手合十,虔誠地走過去,給縣長大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心里默默地祈禱他們能在天國陪著我的母親說說話,解解悶兒,我將感激不盡。
冥冥之中,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覺得愛說愛笑的母親并不寂寞,如今又有縣長大人這位老朋友的庇佑,這也頗讓我聊以自慰。
然而,令我驚詫的是,當(dāng)我真的站在三星臺上,我居然找不到母親的墳塋!眼前林林總總凸起的新墳舊墳連成一片,幾乎沒有落腳的空隙。
烈日炎炎下,四周寂靜一片,連知了都集體噤聲,時空仿佛凝固了一般,唯有嚶嚶哭泣的我茫然地站在葳蕤瘋長、荒草凄凄的寂寥墓地。
淚眼迷蒙,眼前模糊一片,我使勁捂著胸口,強壓下胸腔內(nèi)一波一波涌起的疼痛。
抹去滿臉的淚水,撥開齊腰的雜草,我繼續(xù)執(zhí)著地在一座座凸起的墳塋間仔細查找,雖然清明時節(jié)也曾回來祭拜母親,然而,如今要在這眾多的墳塋間辨認出母親的那座無碑無記的墳塋,對于我來說,還是困難重重。
媽媽,您在哪里?異鄉(xiāng)的夢里,您幾度去與女兒團聚,如今我千里跋涉回來看您,與您近在咫尺,我卻不能找到您,這是何等的罪過啊,不孝的女兒居然把您弄丟了!媽媽,媽媽,您責(zé)罵我吧!
傷心欲絕,重新退回到墳場外的羊腸小道上,心里思忖著要不要給兄長打個電話詢問一下?
眼皮底下是一座新堆砌的墳,風(fēng)雨還沒有來得及將黃土的顏色完全腐蝕,幾株細細的植物膽怯地從寡白的略微有些干結(jié)的黃土之下悄悄冒出尖尖的嫩芽。順著墳堆隆起的坡度,一個碩大的花圈遮蓋其上,花圈上的紙花已經(jīng)被山風(fēng)撕扯的精疲力竭,蔫蔫地,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完全看不出新鮮時的顏色。與其他長滿荒草的墳塋相比,這座新墳顯得怪異而荒誕。這也是一座沒有任何標(biāo)志的墳塋,我無從知道安睡在里面的人男女老幼,但我知道,他或者她才剛剛睡著,我這樣唐突地驚擾他或她的美夢,總歸是不合時宜的吧?
烈日當(dāng)空,我拎著一袋子的美食,獨自站立在荒野寂寥的三星臺,淚流滿面。
靈光一閃間,猛然想起有一次祭拜母親時,我曾給母親帶來一束鮮艷的絹花——母親喜歡花,越是鮮艷的花越得母親深愛。擔(dān)心山風(fēng)吹走母親的心愛之物,我特意將兩塊磚頭擺放成一個30度夾角,這樣,即便朔風(fēng)呼嘯,也不能輕易擄走母親的最愛。
再一次跌跌撞撞地朝母親的大致方向撲去,果然,那個被我壘砌的30度夾角還在!我乏力地跪倒在屬于母親的墳塋前,輕輕地,輕輕地,一遍遍撫摸著那堆隆起的長滿各種雜草的黃土,黃土之下,我慈愛的母親應(yīng)該能看見我了吧?
頭頂上的火球肆意炙烤著我的脊背,可怕冷的母親卻再也不能享受到陽光的普照,淚水再一次洶涌而出。
漫漫陰陽長路,即便你阻隔了我與母親相擁相依,又怎能隔斷我們母女的這一世情緣?
仔細撕開包裝嚴(yán)實的封口,祭品整整齊齊地給母親擺放好;紙錢準(zhǔn)備的也足夠充裕,托陰陽兩界的神靈盡快給母親捎過去,母親生前就豪爽大方,如今在天國,即便母親與生前一樣衣食無憂,但也總有一些親朋需要招待,怎能讓母親在“外人”跟前丟了面子?
不知何時,我似乎是睡著了,睡著在自己的酣夢里。
陽光下,母親遠遠地站在距離我百十米的地方,一如往常恬靜地笑著。母親的麻花辮子可真好看,又黑又亮,泛著絢麗的光澤。在母親身后,是一望無際的,如潮水般翻騰的花海,那都是些什么花呀?我睜大眼睛仔細辨認,卻無一能識,只見每株花樹都枝葉粗壯,花瓣肥碩,顏色更是艷麗的有些詭異,馨香陣陣,我慈愛的母親被那些美麗的花兒簇擁著,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似乎還看見母親嘴角若有若無的酒窩呢。母親一遍遍輕喊著我的乳名,我仰起頭,笑著,應(yīng)著,伸出手想要牽住母親溫暖柔軟的雙手。恍惚間,身后傳來一個蒼老的顫巍巍的男低音:丫頭,起來吧,跟爸回家吧!
……
責(zé)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