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河南獲嘉縣人,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鄭州市文聯(lián)百花園雜志社原總編輯,《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出版》原主編。
1986年至1989年期間,謝友鄞就以短篇小說《窯谷》《馬嘶秋訴》連續(xù)兩屆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或許是地域文化氛圍的影響,謝友鄞的小小說體現(xiàn)出濃郁的邊地牧歌情懷:曠達、抒情、沉郁,男女人物的刻畫長于濃墨重彩,性格鮮明。
也許“老人”二字本身就帶著歲月厚重的沉淀感與滄桑感,《邊地老人》中的遼西故事,在作家散淡從容的字里行間,帶著邊地特有的風情,從遠古緩緩而來:“一溜兒老頭,撒蘑菇似的蹲在墻根下,晚春了,仍穿著青棉襖、抿襠褲,像舊書插圖里的莊稼兒?!鄙鷦有蜗蟮谋扔?,簡潔明了的白描,交相輝映,一段簡短的文字瞬間如錦添花,極富質(zhì)感與表現(xiàn)力,給讀者帶來美的閱讀享受。
作品中的房東老爺子無疑是邊地老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家中棚頂?shù)闹┲刖W(wǎng)悠悠哉盤踞了幾十年,就可以看出老爺子對于自然萬物心懷敬畏?!胺繓|老爺子家,墻上掛排獵槍,棚頂?shù)醣P巨大的蜘蛛網(wǎng),顫悠悠垂下,又悠悠然縮回去。蜘蛛結(jié)網(wǎng)幾十年,老人不準任何人碰它。蜘蛛精擺的陰陽八卦,它盤踞在八卦圖中,占卜著吉兇禍福、世事滄桑?!?/p>
但是老爺子對于自然的敬畏又不是迂腐的,那是一種充滿著自信與智慧的敬畏??撤渫?,遭遇傳說中樹王精的報仇,老爺子坦然機智應(yīng)對,瞬間化解了一場人與樹的兇險對弈。
“老爺子帶人伐樹,那是棵樹王。根部被砍斷,還不倒,活成精了。漢子們唬得變色!老人猛然醒悟:它恨,它要報仇!老人脫下布褂,朝山坡下忽悠一甩,樹王誤以為是人,順勢撲下去,轟隆倒地了?!?/p>
老爺子的生存智慧,來自于他對人類自身對人間萬物的了解,來自于與自然界萬物的和諧相處。老爺子看山護林,對于獵殺獵物自有一番理論,乍聽簡單,細思卻不失深奧,透著自然生物和諧的生存法則?!耙拔锊粨醯溃捅麻_槍。你養(yǎng)兒育女,人家也生兒養(yǎng)女,各過各的日子?!?/p>
老爺子講遠古的傳說、生存的血腥,講得驚心動魄、講得慘不忍睹,聽之心生震撼。尤其對“家鄉(xiāng)”的理解深邃而深刻,引來讀者對“家鄉(xiāng)”更深層次的解讀?!袄先松畛恋匾恍Γ菏裁唇屑亦l(xiāng)?你在這兒生活過,不管你生活多長時間,不能叫家鄉(xiāng);你在這兒出生,不能叫家鄉(xiāng);你在這兒有親屬,不能叫家鄉(xiāng);你有實實在在的親人埋在這里,這兒才是你的家鄉(xiāng),你才刻骨銘心地永遠不會忘記它!”
通篇閱讀,文字敘述頗有氣勢。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邊地文化和歷史,造就了邊地人特有的本性和氣質(zhì)。作品寫邊地老人,寫出了老人純樸的生存狀態(tài)和涵養(yǎng)豪氣,邊地老人的人物形象才能立在讀者心里。寫邊地故事,寫出了邊地遠古的傳說和歷史大背景,于是邊地故事才多了一份歲月的厚重感?!哆叺乩先恕芬晃陌训乩憝h(huán)境設(shè)在國家的盡頭——“邊區(qū)”,時間設(shè)定為生命的終點前的最后一站——“老人”。這樣一個雙重的“盡頭”處,不知是作者有意設(shè)定還是一種巧合。但是至少讓人得出這樣的感悟,算是人生的總結(jié)和反思吧。對于將去者或許只剩感慨,而留給依然要活下去的,則是無邊的思索和掂量。
《車站鷹雕》講述了荒無人煙的大堿灘上一個無名小站站長、一個女孩和一只鷹雕的故事。一個小到?jīng)]有名字的車站,沒有合格的飲用水源,只有日子日復一日的寂寞流轉(zhuǎn),卻在那片荒涼的大堿灘上守望了半個多世紀。姑娘的出現(xiàn)讓人在閱讀時感到一絲暖意,也是荒原上的一抹亮麗。姑娘出現(xiàn),引發(fā)鷹雕和狼之間的搏殺,與其說是一場意外遭遇,倒不如說是小站大環(huán)境惡劣的縮影。但即使如此,作品中卻無時不蓬勃著一種英雄的浪漫情懷。
鷹雕的主人女孩因為好奇大堿灘還有一個火車站,于是獨自來瞧稀罕景,豈料身后跟來了一只餓狼。鷹雕為了護主同狼展開了搏殺。最后狼落荒而逃了,而鷹雕的眼睛卻受傷了。車站站長和女孩在救治鷹雕的過程中相識,女孩也因此了解了車站在大堿灘的艱難生存。
“女孩知道了,這里沒有好水??墒?,站長告訴她,早年,大堿灘上有一條河,河上能行船。行船時,須護生。船上的人,不許傷害落在船上的鳥類,不許傷害船上的老鼠。有位船主,喝酒吃飯時,老鼠溜過來,兩只爪子扒住菜盤,鼠須抖顫,像個老爺子。船主惱了,一腳將老鼠踢飛進水中。船主喝得醉醺醺,站在船頭撒尿,掉河里,淹死了??沾鲜O乱煌腼?,一盤菜,祭奠似的向下游流去。河水流光,才有了這條鐵路,這個小車站。”
站長講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也講述了一個自然的因果。不管傳說因果真實與否,大堿灘的自然現(xiàn)實都不能改變,車站面臨的生存危機依然存在。人類也許一時改變不了自然生態(tài),但是人類可以改變自我生活的條件,女孩從此開始給車站送水。
著名評論家寇云峰說,“謝友鄞的語言有浮雕感”,如《車站鷹雕》的結(jié)尾:“你看,女孩牽著駱駝,回來了。北邊地平線上,紅彤彤落日里,駝頭高昂,駝頸彎曲,女孩走出紅日。紅日探頭探腦為她送行。一只鷹雕悠然扇動翅膀,為她送行。一輪美麗如歌的紅日,一峰雄壯的駱駝一只威風凜凜的鷹雕,一個漂亮的女孩,將天地裝飾得燦爛輝煌!”高度精練,大氣磅礴,修煉到如此境界的語言,在謝友鄞的小小說中比比皆是,有讀者來信說他的小小說像油畫,像浮雕,這都是語言藝術(shù)的感染力。
東北地域的荒寒、粗糲融匯著文化的蠻莽、駁雜,空間的廣袤、綿延承載著歲月的豐富、悠久。車站和鷹雕無疑都是大堿灘孤獨的守望者。車站在荒蕪的大堿灘固守著一份社會責任,責任的背后是一份堅持和毅力。鷹雕與餓狼搏殺、忠心護主,同樣是責任和毅力的體現(xiàn)。車站站長和女孩代表著許許多多甘愿為此奉獻的守望者們,他們是孤獨的也是幸福的。小小說以女孩開始給小站送水結(jié)束,這是一份溫暖的傳遞,也是一份責任的傳承,是小站站長蒼涼悲壯的人生曠野上掠過的習習春風,也是我們?nèi)祟惿嬷凶屓诵牢康木d綿不絕的希望。
謝友鄞的邊地小小說系列作品,在當代文學中具有獨特的審美性,于一點一滴的追尋與壘疊中,建造出了一種“牧歌式”的精神情懷。而謝友鄞以高度凝練又極富表現(xiàn)力的語言“彰顯新的內(nèi)容和形式,關(guān)心人類的生存、思考人性的存在、探索歷史的趨勢。”使得他的小小說作品讀來常有身臨其境之感,在一份濃郁的邊地風情中,又不知不覺墜入時光的隧道,讓人對過去、現(xiàn)在、未來,對人類、自然,產(chǎn)生一連串的思索與拷問。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