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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邊信手(四)

2016-11-22 05:39朱以撒
紅豆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草書手稿王羲之

朱以撒,男,1953年生,福建泉州人?,F(xiàn)為福建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副院長。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大量散文、隨筆,出版散文集《古典幽夢》《腕下消息》等多部,作品入選眾多選本并獲獎。書法作品廣有流傳和影響。

風馬牛

一個研究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專家認為,外國讀者眼中《西游記》《水滸傳》里的人物,和我們認識的全然兩樣。首先是翻譯出了問題,然后是閱讀的走樣。這樣一來,外國讀者如果來中國交流讀書心得,真會讓我們目瞪口呆。為什么有如此現(xiàn)象?一是歷史背景缺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是把握語言能力的浮淺,小兒焉能舉千斤?

這種現(xiàn)象于藝事上并非僅見。時日倥傯,古人已經(jīng)遠離千百年了,當時的環(huán)境、語境與今日有多大的差別,誰也說不上,因為沒有親身經(jīng)歷。百世之下想見風采,只能求助于紙本的學習,但明人李東陽也說過:“學而無識,譬之失道,兼程終老,不能至。”因此,不唯外國人誤讀、誤解,我們也未能免。如今讀《詩經(jīng)》,倘不查相關(guān)字典,在一些讀音上真要鬧笑話了。而讀古人留下的墨跡,以今人之腹度前人情懷、筆調(diào),肯定自以為是。誰也不清楚王羲之如何運筆,而他的字經(jīng)過唐人臨摹,更是二手影像。我們今日的寫法,與王羲之相差之遠,也許就是遙遠。至于古人作品的真?zhèn)?,評說紛紜,都以為自己是對的,因為古人已無法站出來評判。

那么,每個人只能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識見來面對古人作品——有的人可能真的是貼近了,有的人可能就遠離了。誰也不能認為自己就深入到內(nèi)在切中肯綮,因為看不到遠處那個確切的標準。一件古人的作品,時日越久,變數(shù)越多。就像一個人,即便養(yǎng)尊處優(yōu),青年和老年的相貌,還是相距甚遠。譬如一件作品,書法家書于紙上真實無誤,后來交由刻手,鑿刻于起伏不平的摩崖上,鑿刻之后就有些偏差了。時日過往,天風天雨,石面風化,有的字口含糊了,有的筆畫殘損了,已非當時面目。至于氣息,不知相差多少。此時拓工來拓,下手或重、或輕;初拓、后拓,都難以言說真切。真跡轉(zhuǎn)變?yōu)槭?,石刻增強了銳氣硬氣,而千百年時日的磨洗,又變得敦厚樸拙,真是離真相愈來愈遠了。唐人馮承素摹王羲之《蘭亭序》被公認為最為真實,儼然王氏所書?;奶频氖?,唐時人寫晉時人的字,他們的氣息、情調(diào)如何可以相同?馮承素再能亂真,也回不去體驗那個不屬于他的時代。胡適有一首《如夢令》:“天上風吹云破,月照我們兩個。問你去年時,為甚閉門深躲?誰躲誰躲?那是去年的我?!蔽覀兪菍ふ也涣巳ツ甑摹拔摇绷耍盏娜?、事宛如飛蓬,追求中也許與古人有所暗合,也許更多的是風馬牛。

一帖在手,寒暑無間地臨習,卻無相似,只能懷疑誤讀了。誤讀有如歪嘴和尚把好經(jīng)給念壞了。如李瑞清那般學碑,以戰(zhàn)筆為之,把剛勁之碑寫得顫顫巍巍,總是讓人覺得離碑之本來太遠。時下把王羲之小行草化為巨幅,筆墨總免不了過于夸飾,已失王書之雅致。且王書是否如今日之鋪錦列繡簪花起舞這般,又使人起疑,覺得離當時美感太遠。每一個人都在按自己的理解還原王羲之書寫時的場景,在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王羲之,可是又都不是真實的王羲之,而是自個情性心術(shù)使然,一一活現(xiàn)于紙上。宋人劉克莊詩云:“若似后儒穿鑿說,古人字字總堪疑,”風云彌漫,有多少遮罩迷人眼?

一部《紅樓夢》,有人讀到了政治,有人讀到了經(jīng)濟,有人讀到了愛情。一方碑,在迷蒙的煙水里,有人讀到了古樸,有人讀到了野獷,還有人讀到了殘破,總是多少沾了點邊。古今的美感肯定有錯位,故今人仿古,大多是今人滋味了。清人趙翼稱:“同閱一卷書,各自領(lǐng)其奧。同作一題文,各自擅其妙。問此胡為然,各有天在竅”。如此就讓人釋然了,一時有一時之風尚、一時之趨向,即便對古碑古帖閱讀再細致,也會沾染時分的擾攘,化古質(zhì)為今妍,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筆下有更多的熱鬧、花哨。如此這般,我們振振有詞地言說遍學百家、諸體皆能,往往只是一個美麗的軀殼,那些內(nèi)在的本質(zhì)的部分,由于時日久遠,神龍見首不見尾,使人呵壁問天亦無從追索。

各有短長

曹丕說過“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其實不止于文人,各行業(yè)皆如此傾向。原因何在?曹丕說得很簡潔:“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闭孢@樣也無可奈何——如果一個人以己之長衡量他人之短,萌生老子第一的念頭,足以輕視他人。

文藝無第一之說是因為文藝不可競技。武術(shù)可以通過二人對決來排座次——總是有一方要倒下,倒下就是第二。但文藝不宜對決,風格各有差異。王羲之書法有人稱第一,尤其是《蘭亭序》,但有人就不服,以為顏真卿的《祭侄稿》才堪稱第一,確實把內(nèi)心之處的情調(diào)和筆墨功夫極致地結(jié)合起來了。其實,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次第表——如果宰牛,《莊子》里的庖丁為第一;如果捕知了,《莊子》里的佝僂老人為第一。他們都有資格輕視同行,因為沒有人達到他們?nèi)绱耸炀毜氖稚蠣顟B(tài),也足以使一個人目空一切。每個人術(shù)業(yè)專攻,取舍殊途,也就生出許多紛爭。如果學理性研究,由自己的學識認知給予理性判斷,或許是無誤的。但是進入公共審美渠道,又往往難以得到眾口一致的認同。

讀一件作品,成一人之見解,異多于同??鬃诱J為要“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看起來很簡單,但具體運用到文本上就殊致了。如讀《詩經(jīng)》,“雎鳩”,有人認為是一種鳥的名字,別無他解。有人則引申為“淑女”或“君子”之義?!皢棠尽保械娜苏J為是高大之樹,但有人則認為是“上疏無枝”,或者“不可休息”之義。顯然各說各的,差異顯矣。因此清人姚際恒認為在解讀上各有其短:“漢人失之固,宋人失之妄,明人失之鑿。”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有理、有據(jù),那么他人的識見就是有偏差了。這樣,許多千古不休的聚訟,終是機鋒往來熱鬧非凡,終了毫無結(jié)果。對于米芾書法的評價,“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這一評價由蘇東坡做出,可謂至高矣。然而清人梁聞山認為米書“放軼詭怪,實肇惡派”。二人均是有學識者,可言說卻是南北之轍。所幸藝術(shù)評論不止于一種結(jié)論,也非評等第,是從審美角度來認知的。美感的多義、多向,完全可以因人而異,且隨著時日日漸久遠,處于不同生活環(huán)境、審美環(huán)境中的人,會使評說更加豐富,更具個人的特征。

不過,在古人的文章里,也早早充滿了排座次的苗頭,如南朝梁庚肩吾,就把書法家列為上中下三品,每品再細分上中下三等。譬如他認為“上之上”有三人:張芝、鐘繇、王羲之?!吧现小庇写掼?、杜度、師宜官、張昶、王獻之五人。如此排列,也就是時下等級評比的濫觴。以數(shù)字來表達最為明確無誤,或特等獎、一等獎,或二等獎、三等獎,一目了然。特等獎當然可以笑傲群雄,誰也不能不服氣。況且書法創(chuàng)作始終一人所為毋須借助他人,毋須集體合作,全然天馬行空,自行其是,不免出生傲骨。時興的評選使獲獎者和旁觀者都能把握到分寸,而非囫圇一團。數(shù)字的產(chǎn)生使人感到科學力量的彰顯——數(shù)字明確了水平的高下,倘若一個人不能超群英,何以能獲特等獎?當然有理由輕視他人。藝術(shù)不能倚重于數(shù)字,數(shù)字無法體現(xiàn)藝術(shù)品的美感。王羲之之于顏真卿、趙孟頫之于楊維楨、董其昌之于張瑞圖,誰也無法以數(shù)字比較其高下雅俗——風格殊異各具美感,美感是用來比較其特色的,進而引為精神欣賞的。也許一件不被評委們看好的作品,它的安和恬靜、樸素自然,比一件時興筆法的一等獎作品還更耐品咂回味具備品位。只有等級觀念瓦解了,才可能有尋常的審美心境去挖掘其美感,而不為已評定的等級高下所束縛。清人尤侗說得好:“文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未可執(zhí)此而棄彼,舉一而廢百也?!?/p>

每一位書法家都有長處勝人一籌,氣盛也宜。但自己不專屬的那一部分也就淺,也就少了底氣,為人所短也就很自然。因此輕視別人,也為別人所輕視,自古以來就是慣性。以自己的審美脾性相互軒邈、睥睨,載意遠游,各行其道,越發(fā)自以為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尤侗所說的:“聚一堂之上,分毫比墨,有如宮商相宣、絲竹迭奏、唱予和汝、相視而笑者也。”

這是尤侗很善良的愿望吧。

情懷遷變

清人吳景旭寫道:“后生愛風花,老大即厭之?!闭f的是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審美走向產(chǎn)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從非常喜好轉(zhuǎn)為厭惡,全然否定了早先的感受。這種轉(zhuǎn)變往往有今是而昨非的感嘆,驚異其漸變,最終成了質(zhì)變。

時下進入展覽館欣賞一個書法展覽,見到的卻是和畫展一樣的綺麗濃艷,如陽春景致色調(diào)駁雜。參與者都傾心于色調(diào)的展示,巧色交迭,各逞其妍,而白紙黑字的素淡卻顯得那么稀罕。善著色者多年少,正是追求熱烈絢麗的時節(jié),各呈其繁復,毫不示弱。這也使一個展館如同一個色譜的空間,亂花迷眼,繁縟擾心,不免疲勞。有實驗表明,人于紅色接受最快,綠色次之,黃色再次,而白色則使人漠然冷淡。那么,人們選擇有刺激的色調(diào)來展示,以應對匆匆的觀賞心態(tài)——總是那些刺激強烈的色調(diào),能夠攫取觀者的眼神。越發(fā)多起來的人喜歡在色紙上寫字——灑金、冷金、描金、描龍、粉箋、粉彩……何啻百十種!如果書寫時再與其他色箋相配合,繁衍開來,色調(diào)就全然是一個大數(shù)了。這乃像南朝的顏延之喜好“鋪錦列繡,雕繢滿眼”。也很像唐時的花間派詞人,善寫綺筵公子、繡幌佳人、裙裾脂粉、嬌嬈風月,筆下呈現(xiàn)出一幅幅色澤艷麗的仕女圖。在這樣的多色調(diào)的烘襯下,表達深婉低回的情思,也深得低回深婉之韻致?!氨淘铺?,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边@里的色調(diào)相互應和,漸漸下墜、清寒、緊張,使人覺得冷艷又周遭空洞。人未出來,景物的色調(diào)已經(jīng)預示主旨走向了。如果一個人善為色,于色之間的搭配調(diào)節(jié)合理,那么色與色之間的映襯、過渡也就自然而然,或使人想起典雅的江南:煙水彌漫鶯聲已老,濠濮間的安貧樂道,無風塵之慕;或引人懷古幽思:銅駝煙雨,流觴事遠,西風殘照里的漢家陵闕。

色調(diào)的強烈表現(xiàn)力,也顯示出泛濫之后的鄙俗。總是有一些“好色之徒”,色不厭多,多而無節(jié),以至走到反面去了。一件作品以色紙彰顯,再撳上一堆印章,就走向雜亂了。黻黼是最能給人啟發(fā)的——古代禮服上半青半黑、半黑半白的花紋,既典雅又莊重,勝過一切雜色——恰當最好。往往會在色調(diào)面前忘乎節(jié)制,使得一幅作品朱紫夸耀藻繪沸騰。迷醉于此,而內(nèi)在含蘊不足,就淪為娛樂的淺薄了。漢人王充認為:“毛有五色,皆生于體。茍有文無實,則是五色之禽,毛妄生也。”能使外在絢爛的確是一種功夫,但五色毛轉(zhuǎn)瞬風吹雨打去,終難成事。唐人獨孤及認為:“木蘭為舟,翠羽為楫,玩之于陸,而無涉川之用。”是啊,這就更形象了——以潤玉般的木筆花瓣為舟,以翠鳥的羽毛為楫,很小巧嫵媚啊,可是,能有什么作用呢?由此可知,內(nèi)不足,外張只徒勞也。

蘇東坡認為:“永禪師書,骨氣深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不已,乃識其奇趣。”如此說,智永、陶潛之書之詩,都是鉛華洗盡之作,質(zhì)樸、簡明、深沉、平和,絢爛之色已經(jīng)落下,此時,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越往后,一個人的審美趣味隨著識見的積累,優(yōu)游浸潤、涵詠默會,在審美取舍、去存的選擇上有所易轍,漸棄新聲巧笑式的華靡。那些筆墨間的小聰明小伎倆不用了,平和地寫樸素地寫,筆下也少大開大合地作勢了,以為不夠莊重和沉著,改為慢慢地寫。也漸漸地喜愛白色宣紙了,以為潔凈單純,墨跡于上,再也鮮明不過,無須飾,也無須掩,纖毫畢現(xiàn)。一個人表現(xiàn)的欲望減弱下來,動作就很簡凈了,改長線為短線,化縈繞為直接,刪繁就簡中宛如三秋樹,不動聲色里有了清曠之美。吳景旭感嘆道:“綺麗風花,累其正氣?!比绻粋€人總是在風花中行,愛不釋手樂此不疲,還是讓人懷疑他已止步于此。

明人陳瑚曾談到不同年齡人學詩:少年時工整華麗,中年時慷慨激昂發(fā)揚蹈厲,而晚年則平穩(wěn)沖淡。如果這是一個規(guī)律,那么,有進展的人,筆下一定會留下這個規(guī)律的痕跡——往往是從書法家人生的秋季開始,他筆下的作品才比較真實可靠了。

手稿草草

20世紀初的作家們還用著毛筆在寫作,以至于一部書的手稿就是一件書法作品。手稿的存在標志著手寫的速度、姿勢?;蛘叻催^來說,只有甘于速度徐緩的人,會有毛筆手稿存在。手稿對于作者而言是獨一無二的,一次性的,決不可能把手稿再重復生產(chǎn)一次——手稿是忌諱重復的。世傳王羲之寫了《蘭亭集序》后,覺得還可以寫得更好一些,于是雅集完畢又寫了好幾遍,結(jié)果皆認為不及當初的草稿好。原因很清楚,手稿是不可重復的,初始時的信手心情、狀態(tài),正是手稿形成過程中特別重要的。如果一個人想把手稿寫清楚,認真為之,那已經(jīng)不適于手稿了。手稿的本質(zhì)就是草草。

手稿可能狼藉散亂,但可以欣賞、品味,但要寫出手稿的韻致,反而不易。古代文人的日常生活就是產(chǎn)生一些手稿:寫文的稿,寫詩的稿,甚至寫便條、通信函。在一個習慣運用毛筆的社會里,字寫得好的人比比皆是,也就不那么稀罕,使手稿的藝術(shù)水準也達到了高超,因此說某人是書法家,那是今人鄭重之說,而在古代就是普遍的現(xiàn)象——得心應手,可以這么言說古人的筆法。蘇東坡甚至俏皮地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一個人站在了書寫的高位,的確可以隨心所欲,下筆即是蓮花。那么,在人與人的日常生活交往中,書寫就是常見的手段,為此而造作者必然少。如果絕大多數(shù)人的日常生活沒有毛筆書寫的能力,那么往往會在日常生活中特別介紹有書寫能力的人為“書法家”。清人袁枚認為“物須見少方為貴”,就是這個道理。如今人們的文字創(chuàng)作量大得驚人,一年可以生產(chǎn)長篇小說幾千部,但是沒有多少是手寫的,也就沒有第一手的手稿留下。王羲之當年是有許多手稿的,信箋般的尺幅,信手寫去,或哀痛喪禍或決意遠宦,穿行在書法史的長廊里,永遠都不會渺小。如今我們在展廳里偶爾會看到手稿的形式,看完之后不禁哈哈哈。和古人手稿不同的是,今人在手稿上的用意用力太明顯——就像寫日記時不是為了寄寓個人的隱私,而是想到有朝一日把日記公之于眾。那么這樣的日記就是偽日記了。手稿也是如此,原本是作文作詩的底本,或者交際的函件,無所謂墨跡高低精粗,只是寫去。把手稿作為展覽作品,為眾人觀之,持有這種想法,手稿就不那么真實了。如一個架子要端起來,如一把傘要撐起來,全然無平常心。試想,觀賞一件精雕細琢的手稿,我們還能相信信手、信筆這些字眼嗎?如云之行而隨風,如水之流而就勢,手稿就是如此尋常的產(chǎn)物。

手稿是隱秘的,一般不會進入廣大的審美渠道。它是給自己看的,或者寄給對方一人看的,因此不夠精美、鄭重,只是挾持了率意。許多手稿充滿了涂抹的情緒,充滿了刪改和補充的念頭。如果細細考量,一些字眼的分寸被調(diào)換了,一些句子被圈去不用了。原來語言的溫度是很激揚的,經(jīng)過調(diào)整變得溫和了許多。如果一個人把手稿和修正稿進行一番比較,手稿的筆跡會放手得多,甚至野獷得多。手稿是心思的原始顏色,更見人心本來的表達。手稿進行時不至于考慮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往往是修改時顧忌多了,或多或少地改動了手稿的肆意。隱秘之物一旦要公之于眾,總會粉飾一下,如同上臺唱戲,總不能還是臺下的尋常穿戴吧。歐陽修曾談到晉人的手稿:“率皆吊哀候病,敘睽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shù)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余興,淋漓揮灑,或妍或丑,百態(tài)橫生,披卷發(fā)函,爛然在目,使驟見驚絕,徐而視之,其意態(tài)如無窮盡?!边@就是手稿的光輝,是素面奔跑的一位野孩子。

手稿是首寫,甚至不擇筆墨,扯來一張紙就草草忽就,或正或奇,時緩時疾全在興中,文不加點,句不潤色,無所謂筆跡之矩矱,甚至興致起時,一個符號就可表明一種情調(diào)。在一個沒有手稿的時代里,要在鉛字中尋找微妙的情緒之痕,已經(jīng)不知所蹤。

吞吐之間

杜子美曾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寫道:“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描繪劍器舞的淋漓頓挫之狀、起伏低昂之態(tài)?!皠ζ魑琛睂俳∥瑁姵龃箝_大合豪蕩感激,史上書法家觸類旁通,從舞蹈中悟筆法,也就有了可能。

尤其草書,具備激情、功夫,在兔起鶻落的迅疾中變化萬端。長鯨吞吐,大海潮汐,天際晴晦,無限變數(shù)。相比于篆、隸、楷,草書的動態(tài)實在太大了,對一個揮灑者而言,就是在駕馭變化、挑戰(zhàn)變化。倘無變化,草書就停滯了,雷同了,無生機可言。在劇烈的變化中草書又需守草法——沒有草法而激情馭筆疾馳,那些痕跡只能稱為涂鴉了。這也使草書不那么易于表現(xiàn)好——有激情沒有功夫不諳草法,或者有功夫諳草法又乏激情。于右任曾經(jīng)嘔心瀝血整理標準草書,意圖達到優(yōu)美且易于識別。但是草書的不羈之性一旦為標準束縛,也就削弱了許多變化的情調(diào),那些狂放的、野獷的、奇詭的、浪漫的元素,都要被淡化。換句話說,倘人人以標準草書為尊,寫出來的就是于右任的那一套——他設計的那個模子,讓每一個草書進入,都生成那個模樣。許多年過去,不見多少人樂意為標準草書折腰,卻更多從草書之外的場景,睹影知竿,意在牝牡驪黃之外。

曾觀公孫大娘劍器舞的張旭,筆下之變多來源于自然景致,少有言及張旭如何臨摹仿效諸家的情節(jié)。鳥獸蟲魚,山水崖谷,雷霆霹靂都可以使他起興——一個滿腦子都是草書念頭的人,眼中的具體景色,已經(jīng)化為抽象之點畫,使之高于一般的草書家。當然,韓愈沒有細致地描述張旭眼中之景如何內(nèi)化的過程,讀來讓人感到靈異奇妙,非一般人可以感受。這里玄虛的成分明顯,如果張旭在世,向他討教如何寓景于書,肯定也是徒勞——里面的神秘他也說不清,只能各自意會。就像舞臺上,《武家坡》里那位生角上臺了,提一條馬鞭子,做了一個上馬的姿勢,在臺上轉(zhuǎn)了一圈,唱道:“一馬離了西涼界;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接著,長安就到了。而《琵琶記》里的蔡伯喈和牛小姐,剛剛才賞荷于盛夏,幾個動作一轉(zhuǎn)眼,倆人甜蜜蜜地在一起,此時,卻是賞月于中秋了。如果一個人過于執(zhí)、過于實,在茲就茲糾纏于實在的舞臺,也就覺得無法理解、無法轉(zhuǎn)換。那么,這樣的實在人完全可以放棄靈性十足的草書,追求寫實性更強的篆書或者楷書,中鋒行筆,蠶頭燕尾,一筆一畫寫實在了。

明人謝榛曾經(jīng)談了幾個有趣的例子:梁元帝的《春日》詩用了二十三個“春”字,鮑泉奉和其《春日》詩用了二十九個“新”字;陶淵明的《止酒》詩用了二十個“止”字。以如此重復的字為詩的例子當然不會太多,因為影響到美感的抒發(fā)——再高明的詩人也有棘手的字眼。懷素的《自敘帖》人人叫好,與文字自身的表現(xiàn)力有關(guān),縱橫捭闔度大,于不重復中見新穎。黃庭堅的《諸上座帖》就有些雷同,里邊不少字一再地重復,就是神仙也難以調(diào)節(jié)其形使其新意橫生。這也使書法家揮毫前必先審視一篇文字的可變性大小。如果不是命題創(chuàng)作,那么個人的選擇,也會更傾向于文采斐然的、個體形態(tài)上有伸縮能力的文字。這樣,長線短點,寄跡康衢,筆下超邁。清人金圣嘆認為:“不遇盤根錯節(jié),不足以見利器。夫不遇難題,亦不足以見奇筆也?!边@話聽起來有道理,但在重復字上,利器、奇筆也往往施展不開,只能不加思索乘勢過去。譬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真要以草書為之,則不知要考倒多少草書家。

讀過懷素的《自敘帖》,再讀他的《小草千字文》,覺得不縱情也能作草。能把草書寫得安寧、平和,非斫輪老手不能為之??v情而泛濫往往是作草的一大痼疾,縱而無節(jié),浮淺而粗率,以至于淪為日常生活的一般情緒的發(fā)泄。懷素的《自敘帖》和《小草千字文》給后人做出了典范——縱而不草莽,斂而不畏縮,故能風流無限。

語言秘境

宋人沈義父認為:“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他還認為言說書法,可用“銀鉤空滿”,說流淚,可用“玉筯雙垂”。最后的結(jié)論是:“如說情,不可太露”。這種優(yōu)雅的表達當然是對腹有詩書的人說的,使對同樣一個對象的表達更顯得有情調(diào)。

太直白的表達往往是藝事之不足——為了鮮明,直來直去毫不婉曲,以為有英雄氣,結(jié)果就生硬了,不雅了。反復優(yōu)游,雍容不迫,若清廟之瑟,一唱三嘆,則含蘊不盡。有許多書法家崇尚帖學,以王羲之以降文人名家墨跡為范,追高雅格調(diào)、幽微境界,其他路徑者莫可比。善用“曲”是名家特色之一,曲而通幽,曲而入佳境。曲線多了也就婉轉(zhuǎn)靈動,很有些江南的煙水芳草、柳陌花衢的巧麗。江南的潤澤甜軟、柔和細膩,使人對于帖的把握尤其默契——有人一輩子都在帖的海洋里尋找美感,而絕不愿涉及碑刻,尤其是北朝碑刻。這些民間之作在文人眼中,非廊廟器,也就視而不見。沿王羲之以降,學智永、趙孟頫、文徵明、唐寅、董其昌,得其精華,即能軒軒于雞群,超然塵埃混濁之外。一個人的審美偏好,即便偏執(zhí)也因為私有,無話可說。閱讀北朝碑刻,《始平公》《魏靈藏》《孫秋生》《楊大眼》,無一不是刀劈斧斫、劍拔弩張,一副披堅執(zhí)銳氣象。由于直多而曲少,剛過于柔,也就生出一些硬氣。文人不學北碑也有其理由,以為鄙俗、拙陋,缺乏婉約、雅氣,而直露的刀法亦是使人詬病之由來——如同一個沒有經(jīng)過調(diào)教的野孩子橫沖直撞,缺乏禮樂的元素,非書法之正朔。正如宋人何溪汶以詩為喻,認為用意十分,下語只要三分,就可以達到《風》《雅》的高水平;如果下語用到十分,也就淪為晚唐的一般水平了。言少意足有無窮滋味,言多語直反而討嫌了。

在六朝書論中,一些婉曲的表達是很讓人回想的。評一個人的筆墨常見有方法二,一是直陳,二是用喻。直陳使人明白,用喻則讓人揣度,且讀者也在接受挑戰(zhàn)——是否有鉤沉的本領(lǐng),是否能從中感到無盡的含意。如蕭衍認為:“袁崧書如深山道士,見人便欲退縮。”那么,他是稱贊袁崧書法如道士那般修煉得道超凡脫俗,還是說袁崧書法格局囿守,拘謹不展?每一個人眼前不免都會有一個道士形象浮動,孤獨絕世,與糜鹿為群,與草木為侶,以至筆下姿致別樣。蕭衍還認為:“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狀雖未成長,而骨體甚峭、快。”那么,他是認為陶隱居書法有孩兒之童真之趣但未合筆法,還是認為雖然外形稚嫩,但內(nèi)在已有不羈嘯傲的氣概?由于不說破,也就很多延伸之思。好在藝術(shù)欣賞非數(shù)學題解求唯一,也就有了多解的豐富。若一覽而盡,則毫無含納了。文人行文之雅可見一斑。有的用喻未必文雅,如蘇東坡喻黃庭堅書如“死蛇掛樹”,黃則譏其書如“石壓蛤蟆”,如此喻,總嫌粗俗。米芾以“蒸餅”貶老杜用筆,也粗鄙之至。清人劉大櫆如此說:“大約文字是日新之物,若陳陳相應,安得不目為陳腐?”能不殫精竭慮追求之!

元人楊維楨稱:“梅一于酸,鹽一于咸,飲食鹽梅而味常得于酸咸之外?!贝苏撋蹩梢鈺绻皇窍涛?,或者只是酸味,完全可以一言以蔽之咸、酸。如果甜酸苦辣咸隨意結(jié)合,其中各得幾分,則無以言說了。李叔同時代學龍門造像記,棱角咄咄逼人全無隱秘部分,到了弘一時代,傾向于《泰山金剛經(jīng)》《鐵山摩崖》,鋒棱泯去,氣息轉(zhuǎn)為安和。這種變化是逐漸的、遞進的,不可一下言說變化,可說的少,可味的多。對于融匯多家的筆法,懸念也就多,如張瑞圖筆法,急管繁弦,余音不絕,窺其所宗,難以洞穿,也就恍兮惚兮。清人鄭板橋稱己書為“六分半”書,取隸幾分、篆幾分、楷幾分,行書又幾分。精神產(chǎn)品居然能如此分,奇也怪也,戲說罷了。

“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葉燮此說甚好,語言之旨予人品咂、把玩,不會讓你一眼洞穿其秘境。

責任編輯 藍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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