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媛
摘 要:“理趣”是修辭范疇“趣”中一個重要的復(fù)合范疇。宋代包恢,清代史震林、沈德潛均有用“理趣”評詩的相關(guān)論述。詩有“理趣”就是指詩人在詩里講述道理、發(fā)表議論,應(yīng)該同時使作品充滿詩意情趣,富有藝術(shù)感染力。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有多對“理趣”的精彩論述,梳理下來,“理趣”詩的語言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賦物明理;二是舉例以概,妙合而凝;三是舉一反三。
關(guān)鍵詞:修辭范疇 理趣 賦物明理 妙合而凝 舉一反三
詩有“理趣”,是指詩人在詩里講述道理、發(fā)表議論,應(yīng)該同時使作品充滿詩意情趣、富有藝術(shù)感染力。
宋代包恢在《答曾子華論詩》中寫道:“古人于詩不茍作,不多作。而或一詩之出,必極天下之至精,狀理則理趣渾然,狀事則事情昭然,狀物則物態(tài)宛然?!鼻宕氛鹆帧度A陽散稿序》云:“詩文之道有四:理、事、情、景而已。理有理趣,事有事趣,情有情趣,景有景趣。趣者,生氣與靈機也。”
“理趣”在沈德潛詩歌批評中得到集中的闡釋,《說詩語》曰:“杜詩:‘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凍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王右丞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東坡則云:‘兩手欲遮瓶里雀,四條深怕井中蛇。言外有余味耶?”沈德潛通過比較杜甫與邵雍、王維與蘇軾的詩作,揭示了唐宋哲理詩的不同風(fēng)貌,雖然對蘇軾、邵雍為代表的宋代哲理詩的評價有失妥當(dāng),但可以看出沈氏之“理趣”多偏重于禪意之趣,“理趣”即禪趣。
“理趣”之理狹義上是指詩歌呈現(xiàn)出的玄理、禪理等,廣義上則是指詩中廣泛的說理議論。理趣詩,從作品的存在方式來看,既有完章整篇即用全詩來說理,又有散聯(lián)警句也就是用篇中幾句話來說理。
宋詩以意、理勝,理趣詩就是其中的一個特色。歐陽修《畫眉鳥》、王安石《元日》《登飛來峰》、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題西林壁》《惠崇春江晚景》《琴詩》《和子由懷舊》、楊萬里《悶歌行》《過松源晨炊漆公店》《過沙頭》、朱熹《觀書有感》(兩首)《春日》等理學(xué)家的理趣詩都是上乘之作。在其他朝代一些富含理趣的警句也比比皆是:陶淵明之“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劉禹錫之“芳林新葉催舊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王灣之“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元稹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蘇麟之“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龔自珍之“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等。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結(jié)合古人的論述,對“理趣”的語言特色做了精辟的分析闡釋,提出以下幾點。
一、賦物明理
詩可以“徒言情”,如:“去去莫復(fù)道,沉憂令人老”,也可以“專寫景”,如:“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但是“一味說理,則于興觀群怨之旨,背道而馳”。詩說理的方式可以是“不泛說理,而狀物態(tài)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寫器用之載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無象者,托物以起興,恍惚無朕者,著述而如見”。可見,首先“理趣”是托形下物象以見形上之理,即“理”通過“物”“景”“事”表達(dá)出來。
如沈德潛《說詩語》中列舉的詩歌:杜甫《后游》中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賞,說明大自然無私心的道理?!肚镆啊吠ㄟ^水與魚,林與鳥來說明環(huán)境影響的重要性?!督ぁ房吹剿髟圃冢偁幍男乃?、飛馳的意念也都停滯了。沈認(rèn)為“理趣”與“理語”的不同之處在于“言外有余味也”?!袄砣ぁ北赜刑N藉,“理語”是把說理議論的話寫成韻語。“理趣者,則多觸物成理、即景成趣。夫理而稱趣,則非如議論之顧自說理,乃即物事之中自然有之,故理趣為隱而議論為顯,此二者所不同也?!痹偃纾何镏小袄砣ぁ?。虞世南《蟬》:“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毕s品性高潔,以清露為食,擇梧桐而居,它鳴聲遠(yuǎn)播,并不是借助外界的力量,而是由于“自居高”。由此看來,一個人的聲名遠(yuǎn)播,主要憑借自身的品格高、身份高。朱熹《琴詩》:“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蓖ㄟ^對琴弦、手指、琴聲三者關(guān)系的巧妙設(shè)問,說明美妙的琴聲是主觀彈奏的人與客觀能夠發(fā)聲的琴二者相統(tǒng)一的結(jié)果,深層意在表達(dá)主觀條件與客觀條件相結(jié)合、相統(tǒng)一的道理。
景中“理趣”。蘇軾《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标U釋“當(dāng)局者迷”的常理。朱熹《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痹姼桀}為“觀書有感”,寫得卻是半畝方塘的景象:半畝方塘就像打開了的明鏡,天光云影在其中晃晃悠悠,問它為什么這么清亮呢?是因為有源源不斷的活水流進(jìn)來。句句言景,但意在闡發(fā)窮理與讀書的關(guān)系,方塘代表的是窮理與明道的程度,那源頭活水就是讀書了。
事中“理趣”。楊萬里的詩往往攝取最尋常的生活內(nèi)容,最普通的景物來表現(xiàn)一個哲理性的主題?!哆^松源晨炊漆公店》:“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鄙仙街y人所共知,下山自然就容易多了,這種常理賺得行人錯喜歡,走在萬山圈子里,走過一山還有更多的山迎面而來。表面上寫山路景象及過山感受,暗中關(guān)涉人生的一個普遍道理:在前進(jìn)的道路上有一個接一個的困難等待人們?nèi)タ朔玫巧降男睦頊?zhǔn)備去面對挑戰(zhàn)?!断聶M山灘頭望金華山》其一:“篙師只管信船流,不作前灘水石謀。忽被驚湍旋三轉(zhuǎn),倒將船尾作船頭?!备輲熥孕艥M滿,順?biāo)髦?,卻不知前灘水石,繼而倉皇斗浪。這一生動滑稽的事情說明順境中要想到逆境的道理。
二、舉例以概妙合而凝
詩之“理趣”不僅要托物起興、賦物明理,而且物象與意理應(yīng)有契合性?!叭舴蚶砣?,則理寓物中,物包理內(nèi),物秉理成,理因物顯。賦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舉例以概也?;騽t目擊道存,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內(nèi)外胥融,心物兩契;舉物即寫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敝苷窀υ凇丁凑勊囦洝底x本》前言中對這句話做了解釋:“理趣”是“描寫景物,在景物中含有道理。不是借景物做比喻來說明道理,而是舉景物來概括所說的理。……不是罕譬而喻,而是心與物的凝和?!倍鸥Α督^句》:“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薄耳Q林玉露》評曰:“上兩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贝伺e例以概也?!八餍牟桓?,云在意俱遲”,吾心不競,故隨云水以流遲;而云水流遲,亦得吾心之不競,此心物凝合也。
蘇軾《和子由池相會》詩的前兩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在一問一答中引出一個巧妙的比喻,繼而以更形象的描述勾勒比喻的全貌:“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這個比喻包含了作者人生的感悟,在讀者那里也產(chǎn)生了本體與喻體融合為一的奇異效果:人生正像鴻鳥飄飛一樣飄忽不定,許多往事也不過像雪泥鴻爪,又有誰不是年復(fù)一年的東奔西忙呢?唐代詩僧寒山《昨到云霞觀》中“但看箭射空,須臾還墜地”用高箭終落,可以擬長生必死,可是人之事理并不能包容物之動態(tài)。兩首詩都應(yīng)用了比喻,所不同的是前者即事即理,意象與事理凝合,為“理趣”;后者是以事擬理,意象與事理相近,為“理語”。
三、舉一反三
舉一反三是接受者審美功能的重要特點。“夫言情寫景,其所言者情也,所寫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寫之不盡,而余味深蘊者,亦情也、景也。……理趣作用,亦不出舉一反三,然所舉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弊髡吲e萬殊之一殊,寓理于人事,寓理于景物,而接受者就要殊中見共,于有限中獲得無限的哲理。王之渙“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和杜甫“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個是登鸛雀樓,一個是登泰山,不同的景色兩位作者卻悟出了相同的道理:在工作、學(xué)習(xí)和生活中,要力攀高峰,奮勇前行。王安石《江上》“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掩映來”與陸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兩首詩意同而象不同,然接受者從中或悟人生境界,或悟?qū)W問境界,或悟事業(yè)境界:最困難的時候往往會突然出現(xiàn)光明前景;種種困難都將會有解決的辦法。再如李商隱“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和鄭板橋“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既可以寓示小輩的成長離不開父輩的熏陶培養(yǎng),也可以說明“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道理。
綜上所述,詩有“理趣”就是詩中之理通過物象表達(dá)出來,事理與物象要有不可分離的契合性,而接受者一方通過物象,感知理解的是詩中義理。
{1} 傅璇琮、許逸民、王學(xué)泰、董乃斌、吳小林:《中國詩學(xué)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頁。
② 蔣述卓:《宋代文藝?yán)碚摷伞?,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039頁。
{3} 彭會資:《中國古典美學(xué)辭典》,廣州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4頁。
{4} (清)王夫之:《清詩話(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55頁。
{5} 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28頁。(文中有關(guān)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6} 易聞曉:《中國古代詩法綱要》,齊魯書社2005年版,第377頁。
{7} 周振甫、冀勤:《錢鐘書<談藝錄>讀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7頁。
{8} 王大鵬:《中國歷代詩話選(二)》,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8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