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立河
西方史學理論史上的歷史客觀性問題
文/董立河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大約每隔30年,西方史學理論都會發(fā)生一次研究范式的轉換。以1942年亨普爾的《普遍規(guī)律在歷史學中的作用》的發(fā)表為標志,史學理論進入分析的階段。以1973年海登·懷特的《元歷史學》的問世為起始,史學理論出現(xiàn)了“語言學轉向”,進入到后現(xiàn)代主義或敘事主義階段。后現(xiàn)代史學理論注意到了語言在歷史書寫中的重要作用,但最終被極端化為一種“語言唯心論”,割斷了與指涉物(reference)和真實(truth)的必要聯(lián)系,忽視了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合理性。因此,從上個世紀末特別是進入本世紀以來,西方史學理論開始出現(xiàn)一種逃離“語言學轉向”的傾向,一種新的理論范式日漸成型,這便是后-后現(xiàn)代史學理論。
面對后現(xiàn)代主義對歷史客觀性的攻擊,如何在后-后現(xiàn)代語境下重新闡釋歷史學的理論基礎,重建歷史理性信念,是擺在史學理論工作者面前的一項富有挑戰(zhàn)性的課題。為此,回顧和考察西方史學理論發(fā)展史上有關歷史客觀性問題的爭論,可望為當前的討論提供某些啟示。
大體說來,從古希臘羅馬時期經(jīng)過中世紀和文藝復興一直到啟蒙時代,人們的思想認識具有某種審美色彩。在這些時代的人們看來,理性知識是對包含主客體在內(nèi)的統(tǒng)一宇宙整體的模仿,就像藝術作品是對現(xiàn)實的模仿一樣?!翱陀^性”(objectivity)指的是忠實地再現(xiàn)自然世界和歷史世界。這個詞意味著,一切思想都是模仿性的,也就是說,思想概念是對心靈之外客體的復制??陀^性心靈就是“對于事物的不帶個人色彩的鏡子”,其唯一的要求就是真實和公正。在有關歷史認識客觀性問題上,古代至近代的人們通常持一種素樸的實在論和經(jīng)驗論觀點。
在古代,由于歷史學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很高的水平,一些歷史學家的確對文學的這一分支學科進行過一些理論思考。波利比烏斯(Polybuis)、狄俄尼索斯(Dionysius)和普魯塔克(Plutarch)等都對史學性質(zhì)發(fā)表過一些相關的評論,修辭學家琉善(Lucian)還專門寫過一篇題為“如何撰史”的論文。這些歷史學家或修辭學家承認,由于受到黨派偏見等主觀因素的影響,提供有關過去的真實敘述并不容易,但他們沒有著力反思這些制約歷史認識和敘述的條件和因素。對他們來說,最緊要的史學理論(如果能稱得上史學理論的話)問題是,如何運用修辭手段生動有力地再現(xiàn)歷史事件,甚至在有關客觀性問題的看法上接近現(xiàn)代人的波利比烏斯,也僅僅滿足于用一般性的敘述或機智的隱喻來說明客觀性的正當性和重要性。
總之,這一時期的歷史學家對歷史認識性質(zhì)問題的看法都是很膚淺的。真正深刻徹底的史學理論來自于歷史學和哲學的自覺結合。在這一時期的哲學家那里,歷史認識問題還不足以成為哲學反思的主題。歷史學始終處于被忽視和冷落的邊緣地帶。不僅如此,這一時期的大部分哲學家對歷史學持不同程度的懷疑態(tài)度。
根據(jù)古希臘思想的流行傾向,只有永恒不變的東西才是可理解的(intelligible)或可知的(knowable),有關它的知識才是可證明的(demonstrative),因而成為“真知”(knowledge proper),而變動不居的東西只能被感官感知不可被心智理解,有關它的知識只能算作“意見”(opinion)。按照這種傾向,歷史學作為科學應該是不可能的,因為歷史學是有關轉瞬即逝的事物的知識,因而是不可證明的。此外,在古希臘人看來,“一切事物的運動都是向同一種東西的永恒復歸”。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很難形成一種有關人類社會的歷史性概念,從而那種作為反思人類歷史性存在的歷史哲學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在他們看來,“歷史哲學”這個概念本身是一個悖論。
古希臘早期哲學對歷史學的這種貶損和鄙視被延續(xù)至中世紀。在中世紀龐大的經(jīng)院哲學體系中,歷史學是無足輕重的。進入文藝復興時期,中世紀歷史學的宗教狹隘性和傳奇故事的主觀性被一種客觀的歷史興趣所取代,歷史學家們開始以一種自然主義的世俗態(tài)度撰寫歷史。到17世紀,的確出現(xiàn)了哲學尊重和趨近歷史學的某些傾向,但哲學對歷史學一貫的懷疑和拒斥態(tài)度并沒有發(fā)生根本變化。拿最具代表性的歷史懷疑論者笛卡爾(René Descartes)來說,作為一個唯理論者,他主張真理的標準應該是清晰明白和普遍有效的觀念。在他看來,只有哲學才是確切可靠的知識。歷史學雖然有些趣味,對行為也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其本身卻稱不上真理,因為它對事件的描述從來不符合實際情況。
18世紀的史學理論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盡管為這種變化鋪平了道路。在這個時代,不僅歷史學有了較大的突破和進展,而且還出現(xiàn)了哲學和歷史學相互靠近的傾向。伏爾泰(Fran?ois-Marie Arouet Voltaire)在這一時期首次提出“歷史哲學”(philosophie de l'histoire)的概念,開始用哲學的方式進行歷史探究。在他看來,真正的歷史所體現(xiàn)的應該是一種超越單純事實性的更高級的歷史客觀性,但有時他也拒絕對歷史事件和人物背后的思想和動機進行實用主義的理解和闡釋。哲學和歷史學的初次結合是由詹巴蒂斯塔·維柯(Giambattista Vico)完成的。根據(jù)其“真理即創(chuàng)造”(verum ipsum factum)的原則,維柯論證了歷史學作為一門科學是可能的,而且比自然科學更為真實有效。但是,維柯的歷史思想太過超前了,沒有對他的時代造成直接的影響。休謨(David Hume)通過自覺地把他的哲學原則應用于歷史知識,令人信服地論證了“歷史知識是一個基于證據(jù)的合理信念體系”。但是,休謨的哲學歷史觀在很多方面都帶有啟蒙思想的特征,其哲學原則為歷史學充分辯護的可能性也最終被窒息在其抽象的人性論中。
維柯和休謨對歷史知識性質(zhì)的闡述并不是18世紀的典型思想。啟蒙時期哲學和歷史思想的主流基調(diào),是把經(jīng)驗科學的方法擴大應用到包括歷史學在內(nèi)的所有人文領域。在整個啟蒙時期,哲學對歷史知識居高臨下的觀點和態(tài)度始終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唯理論和經(jīng)驗論的哲學家們?nèi)宰硇挠谧匀豢茖W和心理學問題的探究,而忽視歷史問題的研究。他們的邏輯范疇也不適用于理解歷史世界。系統(tǒng)深刻的史學理論還幾無可能。
只是在康德(Immanuel Kant)的批判哲學出現(xiàn)之后,才具備了對歷史學認知條件進行真正哲學考察的可能性。在《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中,康德對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認知界限進行嚴格的劃分,主要回答的是“純粹的數(shù)學和自然科學何以可能”的問題,而對這個問題的探討也必然會導致“作為科學的歷史學何以可能”問題的提出。雖然囿于時代的限制,康德關于歷史的著名論文闡述的仍是一種有關人類普遍歷史進程的思辨的歷史哲學,但他的《純粹理性批判》為后代的歷史理性批判提供了范例,并決定了后來批判的歷史哲學的發(fā)展方向。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從古代到啟蒙時代,實在論一直是歷史學領域的主導觀點。人們通常有意無意地把歷史學等同于實在論,想當然地認為歷史學就是對過去發(fā)生事件的樸素報道。到19世紀這樣一個歐洲歷史思想的經(jīng)典時代,歷史實在論的觀點被延續(xù)下來,只是內(nèi)涵更加豐富,形式更為復雜。在這一時期,社會總體上展現(xiàn)出一種狄爾泰所說的“對實在的無節(jié)制的渴望”。
早在18世紀后期,赫德爾(Johann Gottfried Herder)就已經(jīng)通過批判啟蒙運動的歷史思想闡述了一種新的歷史實在論觀念。他意識到,啟蒙意識的最大缺陷是忽略了歷史本身的價值。在他看來,歷史學家應該同情地體驗過去的某個時期,體驗生命和歷史整體,而不是將過去的事件和人物置于抽象的哲學范疇內(nèi)。
對歷史實在論的典型論述來自19世紀早期的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洪堡認為,歷史除了其表面的非本質(zhì)的一部分之外,還包括只能靠直覺、推理和臆測等想象力來加以把握的“內(nèi)在因果聯(lián)系”(inner causal nexus)或必然性。這種“內(nèi)在因果聯(lián)系”是一些不可計量的內(nèi)在的心理實在,它們源自那具有某種先驗性的“理念”(idea)。正是這些不可見的“理念”決定了事件的真實存在。真正的歷史學家要善于透過事件的外部現(xiàn)象洞察到這些“理念”,要力爭在歷史事件的顯性現(xiàn)象和隱性本質(zhì)之間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利奧波德·馮·蘭克(Leopold von Ranke)響應了洪堡的實在論觀點。在他那里,每個歷史個體都具有內(nèi)在的形式或獨特的內(nèi)核,需要透過外部的表象來加以理解。同時他也認為,歷史事實“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蘊含意義和精神的普遍之物”。
不難看出,雖然赫德爾、洪堡和蘭克都是實在論者,但不是那種力圖事無巨細地復制歷史實在的攝影師般的幼稚實在論者。他們的實在論受到了唯心論的熔鑄,是實在論和唯心論的混合。他們都試圖在經(jīng)驗和觀念、藝術和自然、一般和個別以及科學與史學之間尋求某種折中或調(diào)和。他們的唯心論并不必然是反實在論或懷疑論的,因為在他們看來,觀念或理念也是實在的和真實客觀的。無論如何,他們都隸屬于歷史主義(historism)陣營,準確地說,他們都是古典歷史主義的代表。
作為浪漫主義反對啟蒙運動和理性主義的產(chǎn)物,歷史主義開啟了西方歷史研究的新篇章。根據(jù)歷史主義的觀點,歷史學的主題是整體的和多樣的人類生命。各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價值,都是歷史織錦中同等重要的絲縷。歷史學的目標是描繪民族、文化、習俗、制度等各種歷史形式的生動表現(xiàn)和獨特變化。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歷史學家不能采用系統(tǒng)化和概念化的處理方式,而應該像藝術家那樣去領悟時間長河中無限多樣的歷史形式,直覺地把握歷史個體的差異性和獨特性。
在19世紀,歷史主義自身經(jīng)歷了兩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一個是科學的和實證的階段,另一個是純粹的和徹底的歷史主義的階段。到19世紀中期,孔德(Auguste Comte)的實證主義把牛頓的科學范式推上霸主地位。這時的歷史學家都或多或少受到實證主義精神的浸染。在德國,蘭克及其普魯士歷史學派的后繼者們通過讓歷史學發(fā)展出自己的邏輯工具和分析技巧,使歷史學真正走上科學化和規(guī)范化的道路。蘭克的后繼者們更把這種經(jīng)驗主義史學轉化為實證主義史學,力圖在考訂、分析和綜合史實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人們堅信歷史學能夠像自然科學那樣獲得真實可靠的知識。
然而,即便在這樣一個對歷史學充滿自信的黃金時代,也夾雜著對歷史學科學性的質(zhì)疑聲音。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恢復了柏拉圖等古代哲學家對歷史學的那種鄙視否定的態(tài)度。他認為,只有那些永恒的和普遍的知識才是真實客觀的知識,歷史學因其研究對象是暫時的和特殊的東西,而只能算作一種不入流的學問。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對歷史學的批判聲音最具震撼力和影響力。在他看來,只有當歷史知識對于振奮行動從而對于人類生命具有積極作用時才是有價值的。他認為,不存在什么客觀的歷史真理,真理的標準實質(zhì)上是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
總之,在叔本華和尼采那里,無論傳統(tǒng)哲學的理性主義方法,還是經(jīng)驗科學的系統(tǒng)化方法都是與歷史學不相容的。理性主義的方法不能必然地導致歷史真理。當然,歷史主義自身也是懷疑主義滋生的溫床。歷史主義關于歷史的個體觀念及其無限的多樣性必然導致相對主義。
因此,在19世紀末,歷史主義面臨著一種兩難的思想困境。一方面是對歷史客觀性和科學性的訴求和信心。另一方面,是對歷史客觀性和實證性的不齒和懷疑以及歷史主義本身所導致的相對主義傾向。這也正是狄爾泰(Wilhelm Dilthey)所面臨的思想難題。到19世紀,歷史學終于發(fā)展為一門職業(yè)化和規(guī)范化的學科,但也迫切需要哲學家來為它提供一個可靠的認識論基礎,同時為自身的客觀性和合法性尋求辯護。
因此,狄爾泰“著手為歷史學派的原則以及當時在它主宰下的社會研究模式提供哲學基礎,以期解決歷史學派和抽象理論之間的沖突”。要完成這項任務,他既不能借助于當時已成明日黃花的形而上學,也不能依賴抽象的自然法體系和思辨的歷史哲學。在狄爾泰看來,精神科學的真正基礎只能通過分析“通過內(nèi)部經(jīng)驗給定的各種意識事實”(facts of consciousness given in inner experience)才能獲得。鑒于康德在這方面無可爭議的權威和成就,加入新康德主義運動成為狄爾泰必然的選擇。狄爾泰的任務就是“考察歷史意識的性質(zhì)和條件——一種歷史理性的批判”。歷史理性批判的主要目的就是從分析“意識事實”切入,論證人文科學的客觀性和有效性。
雖然狄爾泰的歷史理性批判最終沒有取得一個令他自己和后人滿意的結論,但是,他在這方面的探索無疑具有持久的價值。后來的其他新康德主義者李凱爾特(Heinrich Rickert)和齊美爾(Georg Simmel)等也對歷史客觀性問題進行了不少有意義的探究。但是,囿于歷史主義的視角,他們過分強調(diào)直覺和個性,從而不可避免地滑向相對主義,并最終導致了“歷史主義的危機”。這的確是一個辛辣的諷刺。這些新康德主義者主觀上是試圖為歷史學提供一個堅實的哲學基礎,卻在客觀上動搖了歷史學的根基。另外,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提出了“相對主義史學理論”,并斷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在歐洲歷史主義、本土實用主義和“新史學”的影響下,美國出現(xiàn)了貝克爾(Carl Becker)和比爾德(Charles Beard)的歷史相對主義——一種新型的歷史懷疑論。它強調(diào)歷史學家在重構過往中無法克服的社會制約性。面對相對主義的質(zhì)疑,一些哲學家和歷史學家試圖通過嚴格的論證捍衛(wèi)歷史客觀性,嘗試構建有關歷史客觀性更為明確的定義。在美國,歷史學家們通常訴諸于莫里斯·曼德爾鮑姆(Maurice Mandelbaum)和莫頓·懷特(Morton White)等“實證主義者”或“客觀主義者”(objectivist)來支撐他們技藝的認知價值??陀^主義者也接受了相對主義者有關歷史研究局限性的一些警告。因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歷史學家基本接受了一種新的歷史客觀性觀念,一種比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早期的客觀性更弱或更有限的意義上的客觀性。
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有關相對主義的爭論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回饋遞減的臨界點。在很多人看來,歷史相對主義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的流行時尚,歷史學界很快就會恢復常態(tài)。但是,懷疑論對于歷史學的發(fā)展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它通過追問人類認識的根基,挑戰(zhàn)了歷史學家的職業(yè)自負,增強了他們對歷史學前提的自覺,激發(fā)了他們的理論知趣。六七十年代,西方歷史學出現(xiàn)了“語言學轉向”,后現(xiàn)代史學理論興起。作為更加激進的歷史相對主義者,海登·懷特等后現(xiàn)代主義者從文本和話語層面出發(fā),對歷史客觀性發(fā)起了新一輪攻擊。直到今天,史學理論家們?nèi)匀辉谕ㄟ^不同方式回答這些懷疑論者對歷史學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教授;摘自《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