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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楚辭對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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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屈宋及楚辭曾經(jīng)深刻影響晚唐詩歌。晚唐著名詩人李群玉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楚辭有密切關(guān)系：第一，其詩歌較多使用楚辭語言。第二，一些詩歌吟詠或借用楚辭故事。第三，其登山臨水和懷人寄遠(yuǎn)詩包含楚地風(fēng)物。第四，其抒情詩歌中的楚辭意蘊(yùn)。由楚辭對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入手，可以窺探晚唐詩歌風(fēng)貌之變的某些重要表現(xiàn)及成因。

楚辭李群玉詩歌影響

詩歌發(fā)展到晚唐，總體上呈現(xiàn)哀傷的風(fēng)貌，這與楚辭的影響有一定的關(guān)系。以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杜牧、溫庭筠、許渾而論，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不同程度受到楚辭的影響。李群玉為湖南澧縣人，存詩兩百六十多首，今人羊春秋有輯注《李群玉詩集》。①李群玉：《李群玉詩集》，羊春秋輯注，岳麓書社，1987年。學(xué)界對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多有研究，主要涉及到其生平探考、版本源流、詩歌藝術(shù)探討等方面。本文擬重點(diǎn)考察晚唐詩人李群玉的詩歌所受到楚辭的影響，以見晚唐詩歌風(fēng)貌之變在一個方面的重要原因，以及地域文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

一　對楚辭語言的吸收和使用

首先，李群玉詩歌對楚辭語言的直接使用，主要是具有意象或意境特征的語言，如《九歌·湘夫人》：“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边@是楚辭中描寫秋天景色的經(jīng)典詩句，在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中多次引用，如《湖中古愁》其一：“涼風(fēng)西海來，直渡洞庭水。蕭蕭木葉下，白浪連天起?！痹娭忻鑼懬锾斓奈锵蟆獩鲲L(fēng)、洞庭、木葉，和《湘夫人》的描寫如出一轍；類似的還有《投員外從公虞》：“依泊洞庭波，木葉忽已黃?！薄对瑛櫋罚骸澳韭洳ɡ藙?，南飛聞夜鴻。參差天漢霧，嘹唳明月風(fēng)。”《游玉藝觀》：“木落寒郊迥，煙開疊嶂明。片云盤鶴影，孤磬雜松聲?！边@些詩句中，“木落”是使用頻率最高的語言，其次是水波，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秋天蕭索和令人感傷的意境。

李群玉使用楚辭語言頻率較高的，還有“蘭”和“洲”。芳洲香草，是楚辭中常用的語言，如《離騷》：“朝搴陂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薄断婢罚骸安煞贾拶舛湃?，將以遺兮下女?！崩钊河裨姼鑴?chuàng)作往往蘭芳并列，洲渚對舉，如《送蕭館之桂林》：“蘭香佩蘭人，弄蘭蘭江渚。爾為蘭林秀，芳藻驚常倫?！薄督瓨仟?dú)酌懷從叔》：“芳意悵搖落，衡蘭謝汀洲?！薄堕L沙九日登東樓觀舞》：“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薄对狸柎和怼罚骸八捣脊鹜恚拍瘜ν≈?。”《寄韋秀才》：“荊臺蘭渚客，寥落共含情?！边@些詩句中，蘭象征高潔，洲表現(xiàn)孤寂，蘭幽洲寂，共同構(gòu)成一種孤獨(dú)寂寞的意境。

李群玉直接使用楚辭語言最明顯的，莫過于“降北渚”，這是楚辭獨(dú)特的語言，出自《湘夫人》首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唐詩中使用“北渚”的詩句頗多。①筆者利用北大《全唐詩》電子版檢索，唐詩中用到“北渚”的詩句有41首。這些詩句往往賦予“北渚”有特定的意義，如“花開愁北渚”，“北渚不堪愁”，“那吟北渚愁”，“愁看北渚三湘遠(yuǎn)”，“北渚銷魂望”，“煙含北渚遙”，“佳期來北渚”，“北渚平明法駕來”等等，這些意義的生成顯然受到楚辭的影響。李群玉《湖中古愁》其三：“朦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睅缀跏褂昧顺o成句，具有明顯的楚辭特征。其他如《湖中故愁》其二：“奠桂開古祠，朦朧入幽蘿?！闭Z出《東皇太一》：“奠桂兮椒漿?！薄栋胱怼罚骸昂螣┪迳?，尊下即丹丘?！闭Z出《遠(yuǎn)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薄抖赐ワL(fēng)雨》其二：“羽化思乘鯉，山飄欲抃鰲?！闭Z出《天問》：“鰲戴山抃，何以安之?！边@些詩句使用楚辭語言，主要集中在《九歌》的篇目，作者在洞庭湖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自然想到并運(yùn)用與《九歌》相關(guān)的詩句。

其次，李群玉創(chuàng)作詩歌吸收楚辭語言，主要是對楚辭語言的化用或再創(chuàng)造。如《將之京國贈薛員外》：“澧浦一遺佩，郢南再悲秋。叫閽路既阻，浩蕩懷靈修。”這四句詩化用了楚辭數(shù)篇詩句，《哀郢》：“惟郢路之遼遠(yuǎn)兮，江與夏之不可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鼻皟删浜掀湟舛弥?；《離騷》：“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薄霸轨`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焙髢删浜掀湟舛弥?。對楚辭語言重新創(chuàng)造與組合，融入到自己的詩歌之中，抒發(fā)類似楚騷的情感，是李群玉吸收楚辭語言的集中體現(xiàn)。

李群玉詩歌吸收楚辭語言最典型的是“鴃鳴”，如《將離澧浦置酒野嶼奉懷沈正字昆弟三人聯(lián)登高第》：“年光東流水，浩嘆傷羈心。酌桂煙嶼晚，鴃鳴江草深。”此化用《離騷》：“恐鵜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薄秶@靈鷲寺山榴》：“水蝶巖峰俱不知，露紅凝艷數(shù)千枝。山深春晚無人賞，即是杜鵑催落時?！倍霹N，即是鵜鴃，鵜鴃鳴叫，秋天到來，百草開始枯萎，此正化用《離騷》詩意，但表達(dá)的意義和《離騷》卻有差別，《離騷》表達(dá)的是一種時不我待的心情，這里表明晚春的時令季節(jié)。

李群玉吸收楚辭語言，還表現(xiàn)在反其意而用之。如《晚蓮》：“楚客罷奇服，吳姬停棹歌。涉江無可寄，幽恨競?cè)绾危俊背椭盖?，《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贝朔囱攒梁梢芽?，不能制作奇服了。另有《投員外從公虞》：“孤醒立眾醉，古道何由昌？經(jīng)術(shù)震浮蕩，國風(fēng)掃齊梁。”此化用《漁父》“舉世皆濁我獨(dú)清，眾人皆醉我獨(dú)醒”，表達(dá)作者自我舉薦之意。

李群玉創(chuàng)作詩歌吸收和使用楚辭語言并不特別多。直接使用楚辭語言，主要集中在與洞庭湖有關(guān)的詩歌中，使用的楚辭語言主要有“木葉”、“水波”、“木蘭”、“洲渚”，表達(dá)出一種孤獨(dú)與感傷的意境；吸收和化用楚辭語言，所表達(dá)的意義和楚辭原意并不完全一致，有的基本成為了自己的詩歌語言，如“鴃鳴”在李群玉詩中數(shù)次出現(xiàn)，都是預(yù)示晚春的季節(jié)。李群玉詩歌吸收和使用楚辭語言，主要在《九歌》與《離騷》篇中，它們繽紛的物象和豐富的情感，對李群玉詩歌意境和情境的營造，具有積極的作用。

二　歌詠或借用楚辭故事

李群玉詩歌吟詠楚辭故事，主要包括屈原、宋玉和湘夫人。屈原和宋玉是楚辭的主要作者，湘夫人是楚辭中重要的人物。李群玉詩歌吟詠他們的故事，根據(jù)他們的特征而有不同的表現(xiàn)。

吟詠屈原，主要是屈原投江的故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于是懷石遂投汨羅以死。”②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59~60頁。唐代詩人中有不少詩篇吟詠屈子投江故事，如吳筠《覽古十四首》其五：“屈原沉湘流，厥戚咸自貽?！北R仝《感古四首》其二：“便欲激頹波，此事真徒勞?！崩钊河瘛逗泄懦钊住罚骸拔粑叶迷茐簦F秋經(jīng)汨羅。靈均竟不返，怨氣成微波?！薄陡偠蓵r在湖外偶為成章》：“靈均昔日投湘死，千古沉魂在湘水。綠草斜陽日暮時，笛聲幽遠(yuǎn)愁江鬼?！碧拼娙艘髟伹督墓适拢峙u和懷疑的態(tài)度，李群玉吟詠沒有表現(xiàn)出明確的傾向，但和唐代大多詩人一樣，認(rèn)同屈原幽怨的形象。①參見拙文《唐詩稱引屈原的定量分析》，載《唐代文學(xué)研究》第十三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

吟詠宋玉，主要在于其創(chuàng)作的《高唐賦》和《神女賦》，賦中描寫楚王和巫山神女夢中相會的故事。二賦并沒有收集在通行《楚辭》文本中，但宋玉是楚辭的重要作者，歷來又辭賦難分，二賦也明顯具有楚辭的特點(diǎn)，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較多吟詠他們的故事，如《宿巫山廟二首》其一：“寂寞高堂別楚君，玉人天上逐行云。停舟十二峰巒下，幽佩仙香半夜聞?！逼涠骸皬R閉春山曉月光，波聲會合樹蒼蒼。自從一別襄王夢，云雨空飛巫峽長?！眱墒自娛亲髡咚尬咨綇R所創(chuàng)作，描寫楚王離開之后，神女惆悵寂寞的情景。李群玉詩歌中吟詠襄王神女較多，但多借之以吟詠他事，下文還有論述。這兩首詩以神女楚王為吟詠主題，具有神奇迷離的楚辭色彩。

吟詠湘夫人，《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王逸曰：“堯用二女妻舜，有苗不服，舜往征之，二女從而不返，道死于沅湘之中，因?yàn)橄娣蛉艘??！雹诶钊河駝?chuàng)作詩歌對湘夫人屢有吟詠，主要表現(xiàn)在“題廟”系列，如《題二妃廟》：“黃陵廟前春已空，子規(guī)啼血滴松風(fēng)。不知精爽歸何處，疑是行云秋色中。”《黃陵廟》：“小姑洲北蒲云邊，二女涕妝自儼然。野廟向江春寂寂，古碑無字草芊芊。風(fēng)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鵑。猶似含顰望巡守，九嶷如黛隔湘川?！边@兩首詩都表現(xiàn)湘夫人對帝舜的杜鵑啼血的期盼，和《九歌》中的湘夫人形象大致相同，但又有一首《湘妃廟》：“少將風(fēng)月怨平湖，見盡扶桑水到枯。相約杏花壇上去，畫欄紅紫斗樗蒲?！眳s從反面立論，言湘夫人不如放棄無謂的等待，去美麗的大自然，享受少女姹紫嫣紅的生活。另有《湖中古愁三首》其三：“南云哭重華，水死悲二女。天邊九點(diǎn)黛，白骨迷處所。朦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萬古一雙魂，漂漂在煙雨。”吟詠二女的故事，充滿了凄涼悲傷的情感。

李群玉借用楚辭故事，也主要包括宋玉和屈原，屬于一般意義上的用典，而宋玉較屈原為多。借用屈原故事如《仙明洲口號》：“半浦夜歌聞蕩槳，一星幽火照叉魚。二年此處尋佳句，景物常輸楚客書?！薄俺蜁?，即屈原楚辭創(chuàng)作，屈原在楚辭中曾對湘江的景物有所描寫，如《涉江》：“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卞X鐘書評曰：“開后世寫景之法門。”③錢鐘書：《管錐篇》（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936頁。李群玉借用屈原此事，以表達(dá)自己在仙明洲生活二年，曾經(jīng)努力創(chuàng)作詩歌，描寫湘江景物，而不能和屈原相比美。這只是一種婉轉(zhuǎn)的寫法，其真實(shí)意圖在于表達(dá)自己生活在屈原故地，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屈原楚辭的影響。

借用宋玉故事更多，主要內(nèi)容多不出楚王巫山會神女之事，吟詠的主題則是多方面，如《醉后贈馮姬》：“桂形淺拂梁家黛，瓜字初分碧玉年。愿托襄王云雨夢，陽臺今夜降神仙?！苯璩跎衽?，寫對愛情的向往?！顿浫恕罚骸霸羲斡衽f衣裳，惹得巫山夢里香。云雨無情難管領(lǐng)，任它別嫁楚襄王?！苯璩跎衽虑?，勸慰情場失意人?！端褪捠佰莼橐觥罚骸榜R穿暮雨荊山遠(yuǎn)，人宿寒燈郢夢長。領(lǐng)取和鳴好風(fēng)景，石城花月送歸鄉(xiāng)。”郢夢，男女合歡之夢，用襄王與神女幽會的故事，祝?；橐雒罎M幸福。再如《九日》：“年年羞見菊花開，十度悲秋上楚臺。半嶺殘陽銜樹落，一行斜雁向人來。行云永絕襄王夢，野水偏傷宋玉懷。”借宋玉《九辯》和襄王神女事，抒發(fā)悲秋之情懷?！对瓢病罚骸皹浒登G王館，云昏蜀客舟。瑤姬不可見，行雨在高丘?！苯璩跎衽?，描寫地域風(fēng)土人情。

又如《送友人之巫峽》：“東吳有賦客，愿識陽臺仙。彩毫飛白雪，不減郢中篇?！薄端袜嵕┱阎瓢病罚骸熬鞲咛瀑x，路過巫山渚。莫令巫山下，幽夢惹云雨?！眱墒姿腿酥?，被送者皆為文人，作者借巫山神女故事，歌頌友人的文采浪漫，并寄托美好祝愿。

李群玉創(chuàng)作詩歌吟詠或借用楚辭故事，以宋玉的襄王神女最多，這是因?yàn)槔钊河駪巡挪挥龅慕?jīng)歷，和宋玉比較相似，襄王神女故事的艷情色彩，也容易彌補(bǔ)落魄詩人的頹廢心情，這也是李群玉詩歌中頗有艷情詩的原因。吟詠湘夫人系列詩歌，具有明顯的感傷色彩；而對屈原故事的吟詠，數(shù)量相對不多，這些都具有晚唐詩人的共同特征。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頻繁引入以宋玉為主的楚辭故事，可見屈宋及楚辭在其心中的重要地位和潛在影響。

三　登山臨水與懷人寄遠(yuǎn)詩中的楚地風(fēng)物

楚辭中描寫楚地風(fēng)物，是其重要的特征。宋黃伯思《翼騷序》云：“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地，名楚物。”劉勰《文心雕龍·物色》：“屈平所以能洞鑒風(fēng)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①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94頁。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不少楚地風(fēng)物的描繪，也是受到楚辭的影響。

李群玉描寫楚地風(fēng)物，主要在登山臨水與懷人寄遠(yuǎn)詩中。如《秋登涔陽城二首》：“萬戶砧聲水國秋，涼風(fēng)吹起故鄉(xiāng)愁。行人遠(yuǎn)望偏傷思，白浪清楓滿北樓?！?/p>

涔陽，地名，《九歌·湘君》：“望涔陽之極浦?！焙榕d祖補(bǔ)曰：“今澧州有涔陽浦?！崩钊河袼钦清⒅蒌龟枠牵鞍桌饲鍡鳌睘楹骘L(fēng)物，《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描寫同樣的楚地風(fēng)物。行人來此登樓，容易惹起思鄉(xiāng)之情。又如《湖闊》：“楚色籠青草，秋月洗洞庭。夕霏生水寺，初月盡云汀。棹響來空闊，漁歌發(fā)杳冥。”《湖閣曉晴寄呈從翁二首》：“湖山四五點(diǎn)，湘雁兩三聲。遙想潘園里，琴尊興轉(zhuǎn)清?！边@兩首詩均為臨洞庭湖所作，洞庭湖為楚地重要景物，楚辭里常有描寫，如《湘君》：“架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薄断娣蛉恕罚骸把U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薄栋й罚骸皩⑦\(yùn)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倍赐ズ坪醭蔀榍木窦覉@，李群玉詩歌反復(fù)描寫洞庭景色，應(yīng)源于一種和屈原相似的精神寄托。

登山臨水往往與送別連在一起，宋玉《九辯》：“憭慄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彼腿诉h(yuǎn)行又與故園山水相牽連，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明顯體現(xiàn)。如《送友人之巫峽》：“楚水五月浪，輕舟入暮煙。巫云多感夢，桂楫早回旋。《送鄭京昭之云安》：“楚水五月浪，輕舟入蘋煙。送君揚(yáng)楫去，愁絕郢城篇。”《送客》：“沅水羅文海燕回，柳條牽恨到荊臺。定知行路春愁里，故郢城邊見落梅?！边@三首送別詩，作者選取的最主要的物象就是楚水、沅水，水流的奔騰不息，猶如友人之間的真摯情意，一路伴隨孤獨(dú)的遠(yuǎn)行者直到天涯。

李群玉創(chuàng)作的懷人寄遠(yuǎn)的詩歌，作為楚地風(fēng)物的“楚水”，依然是重要的物象。如《醒起獨(dú)酌懷友》：“摘花把酒弄秋芳，吳云楚水兩茫茫。美人此夕不入夢，獨(dú)宿高樓明月涼。”《江樓閑望懷關(guān)中親故》：“搖落江天欲盡秋，遠(yuǎn)鴻高送一行愁。音書寂絕秦云外，身世蹉跎楚水頭?！薄都亩虝琛罚骸肮侨馄寂罡魈炷?，十度附書九不達(dá)。孤臺冷眼無來人，楚水秦天莽空闊。翔雁橫秋過洞庭，西風(fēng)落日浪崢嶸。三年音信凝顰外，一曲哀歌白發(fā)生?！边@三首懷人寄遠(yuǎn)之作，友人身處遠(yuǎn)方，作者分別選取對方所在地的物象為：吳云、秦云和秦天，選取故園的物象，都是“楚水”。兩兩對比，既見出空間的遙遠(yuǎn)，綿延不斷的楚水，又象征來自故鄉(xiāng)的綿延不斷的思念。

除楚水外，李群玉創(chuàng)作詩歌運(yùn)用的楚地風(fēng)物較多為“湘浦”?！墩f文解字》：“浦，濱也?！奔此?，“湘浦”和“楚水”屬于同一性質(zhì)的物象。楚辭也多處用到，如《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薄断娣蛉恕罚骸熬栌囫琴饨校z余褋兮澧浦?！薄逗硬罚骸白咏皇仲鈻|行，送美人兮南浦?！崩钊河裨姼鑴?chuàng)作受到楚辭影響，如《寄長沙許侍御》：“竹齋琴酒歡成夢，水寺煙霞賞對誰。今日秋風(fēng)滿湘浦，只應(yīng)搔首詠瓊枝?！薄斗詈蛷埳崛怂颓?zé)拵煔w岑公山》：“蘭浦蒼蒼春欲暮，落花流水怨離琴?！碧m浦即澧浦，《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蘭。”這兩首詩歌，都通過“湘浦”的物象，寄托了作者思念友人的情感。“湘浦”是友人離開的地方，和“楚水”相比，“湘浦”是凝固的思念。另有《湘陰江亭卻寄友》：“湘岸初晴淑景遲，風(fēng)光正是客愁時。幽花暮落騷人浦，芳草春深帝子祠。”羊春秋注曰：“騷人浦，屈原自沉的江畔?！彬}人浦是楚地更為獨(dú)特的風(fēng)物，李群玉運(yùn)用到詩歌中，渲染了一種凄涼的氛圍。

辛文房《唐才子傳》：“夫澧浦，古騷人之國。屈平仕遭譖毀，不知所訴，心煩意亂，賦為《離騷》?！河窭^秉修能，翱翔大化，人不知而不恤，祿不及而不言。望涔陽之亡極，挹杜蘭之緒馨，款君門以披懷，沾一命而潛退。風(fēng)景滿目，寧無愧于古人？故其格調(diào)清越，而多登山臨水、懷人送歸之制度。”①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90年，第397頁。李群玉在詩歌中描寫楚地風(fēng)物，因?yàn)槠渖硖帯膀}人之國”，又有和屈原類似的經(jīng)歷，面對楚地“風(fēng)景滿目”，自然會向屈原和楚辭學(xué)習(xí)。李群玉描寫的楚地風(fēng)物，主要有楚水、湘浦、洞庭、沅水、清楓、荊臺等，它們既有泛指，也有特指，基本上都和水有關(guān)。這些物象在楚辭中都有出現(xiàn)，李群玉把它們引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其詩歌蒙上一層楚辭的憂傷的色彩。

四　抒情詩歌中的楚辭意蘊(yùn)

李群玉創(chuàng)作較多的抒情詩，或在表現(xiàn)手法上，或在情感傾向上，或在詩歌風(fēng)格上，都不同程度呈現(xiàn)出楚騷的特征。周樸《吊李群玉》：“群玉詩名冠李唐，投書換得校書郎。吟魂醉魄歸何處，空有幽蘭隔岸香?！苯沂境隼钊河袷闱樵姼璧某o意蘊(yùn)。

楚辭中有一種典型的“錯位對比”的表現(xiàn)手法，通過對事物錯位的鋪陳，來抒發(fā)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如《九章·涉江》：“鸞鳥鳳皇，日以遠(yuǎn)兮。燕雀烏雀，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dāng)兮?！薄稇焉场罚骸白儼滓詾楹谫?，倒上以為下。鳳凰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边@種經(jīng)典手法對后世有深刻影響，如賈誼《吊屈原賦》：“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阘茸尊顯兮，諂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隨夷為溷兮，謂跖嶠為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冀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賈誼以楚辭的手法悼念屈原，錯位的鋪陳更加繁復(fù)。李群玉的抒情詩歌也用到這種表現(xiàn)手法，如《投員外從公虞》：“巴歌掩白雪，鮑肆埋蘭芳。騷雅道未喪，何憂名不彰？”通過巴歌、白雪，鮑肆、蘭芳的錯位對比，抒發(fā)作者的懷才不遇，且“鮑肆”語出東方朔《七諫·沉江》：“聯(lián)蕙芷以為佩兮，過鮑肆而失香?！庇秩纭顿浄教幨考嬉詫憚e》：“鸞鳳戢羽翼，騏驥在郊藪。”《投從叔》：“可惜出群蹄，毛焦久臥泥。孫陽如不顧，騏驥向誰嘶?！倍济黠@受到楚辭這種表達(dá)手法的影響。

屈原早期創(chuàng)作《橘誦》，托物言志，既是頌橘，也是對自己崇高志向的抒發(fā)。李群玉雖說“放懷丘壑，吟詠性情”，②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下），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569頁。其實(shí)胸中頗有壯志，他的詠物詩歌，和屈原一樣，寄托了自己的壯志情懷。如《驄馬》：“由來渥洼種，本是蒼龍兒。穆滿不再活，無人昆閬騎。伯樂倘一見，應(yīng)驚耳長垂。當(dāng)思八荒外，逐日向瑤池?！薄妒Q》：“瑤臺煙霧外，一去不回心。青海蓬壺遠(yuǎn)，秋風(fēng)碧落深。墮羽留片雪，雅操入孤琴。豈是籠中物，云蘿更莫尋?！边@兩首詩，詠物抒情，寄托了作者的高遠(yuǎn)志向。又如《贈元紱》：“蘭秋香不死，松晚翠方深。各保芳堅性，寧憂霜霰侵?！币蕴m、松之“堅性”勉勵友人，亦是自勉，反擬《離騷》“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另有《黃陵廟》：“黃陵廟前莎草春，黃陵女兒茜裙新。輕舟短棹唱歌去，水遠(yuǎn)山長愁殺人。”這首詩在李群玉“題湘妃廟”系列中較為獨(dú)特，除了其民歌風(fēng)味有似《九歌》之外，還蘊(yùn)含了楚辭獨(dú)特之意蘊(yùn)，《唐三體詩評》曰：“結(jié)句是欲往從之而無由，亦《楚辭》求女之意?！雹訇惒Ｖ骶帲骸短圃妳R評》（下），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577頁。

李群玉的抒情詩歌，也有類似楚辭的“騷怨”情感。如《宵民》：“大雅無幽怨，宵民有愛憎。魯侯天不遇，臧氏爾何能。慘慘心如虺，營營舌似蠅。誰于銷骨地，一鑒玉壺冰?！背o之“騷怨”，主要針對群小，如《離騷》：“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李群玉這首詩歌，明顯是對小人之怨恨。聯(lián)系李群玉無故離開長安，他應(yīng)該遭受到了和屈原相似的經(jīng)歷。大概寫于同一時期的另一首詩《吾道》，也抒發(fā)了類似的騷怨情感，“吾道成微哂，時情付絕言。鳳兮衰已盡，犬也吠何繁。輕重憂衡曲，妍媸慮鏡昏。方忻耳目凈，誰到翟公門?！睍r運(yùn)不濟(jì)，小人擋路，理想成空，李群玉抒發(fā)的情感和屈原基本一致，且群玉詩句“犬也吠何繁”，出自《懷沙》：“邑犬之所吠兮，吠所怪也?！眱?nèi)在情感和外在形式都具備楚騷意蘊(yùn)。再如《雨夜呈長官》：“愁窮重于山，終日壓人頭。朱顏與芳景，暗赴東海流。鱗翼俟風(fēng)水，青云方阻修。孤燈冷素艷，蟲響寒房幽?！痹姼枋惆l(fā)的情感與《離騷》“吾獨(dú)窮困乎此時也”類似，又感嘆時光流逝，容顏老去，這種情感在楚辭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且“朱顏與芳景，暗赴東海流”句，從《離騷》“恐美人之遲暮”、“使百草為之不芳”化出，“鱗翼俟風(fēng)水，青云方阻修”句，與《離騷》“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同質(zhì)異構(gòu)。

南宋詩人樂雷發(fā)《讀李群玉詩集二首》其一：“捐玦江頭弄釣鉤，蘭花杜若滿芳洲。如何才子無騷思，只詠薔薇與石榴?！睒肥险J(rèn)為李群玉詩歌缺乏楚辭香草美人的比興寄托，揭示了部分真相，李群玉詩歌確實(shí)沒有楚辭香草美人的比興系統(tǒng)，但不代表群玉詩歌就缺乏楚辭意蘊(yùn)?！熬璜i江頭弄釣鉤，蘭花杜若滿芳洲?！本捅砻髁巳河裨姼杳黠@的楚辭風(fēng)貌。樂氏所舉《薔薇》與《石榴》兩首詩，《石榴》前文已作論述。《臨水薔薇》：“堪愛復(fù)堪傷，無情不久長。浪搖千臉笑，風(fēng)舞一叢芳。似濯文君錦，如窺漢女妝。所思云雨外，何處寄馨香。”雖缺乏明顯的比興寄托，但“云雨”用宋玉《高唐》、《神女》二賦典故，“何處寄馨香”，又來源于楚辭里常用的“折芳寄遠(yuǎn)”，如《山鬼》：“披石籣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笨梢娎钊河裨姼鑴?chuàng)作與楚辭剪不斷的關(guān)系。

李群玉《進(jìn)詩表》自謂：“居住沅湘，宗師屈宋，楓江蘭浦，蕩思搖情。”②董誥等編：《全唐文》，中華書局，1993年，第8318頁。從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楚辭之影響，可以略窺晚唐詩歌風(fēng)貌之變的一個重要原因。晚唐詩人在他們的詩歌中引用屈宋及其楚辭的內(nèi)容大量增加，使他們的詩歌蒙上一層哀怨與感傷的色彩。作為湖湘詩人，李群玉自然對屈宋及楚辭感受更深，將楚地風(fēng)物引入到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更加強(qiáng)了詩歌的楚騷風(fēng)味。應(yīng)該說，對于李群玉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楚辭的影響，還可以就不同篇章、不同類型作具體細(xì)致分析，并由此途徑加深對晚唐詩歌風(fēng)貌演變的認(rèn)識，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謝?？?，安慶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

Influence of Chu Cion LiQunyu’s Poem s

Xie Mo-kai

The works of Qu Yuan and Song Yu and Chu Ci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ter Tang poetry.LiQunyu’s poems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Chu Ci:the use ofmore language in his poetry，and some quotes and stories from Chu Ci，a large number of Chu style sceneries in Li’swater-mountain poems，and the lyric songs with Chu Ci flavors.Some of the importantmanifestations，origination and development in the style of the later Tang poetry can be seen clearly from the influence of Chu Cion Li. Key words：Chu Ci；LiQunyu；Poetry；Influence

*本文為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點(diǎn)項目“楚辭及其經(jīng)典闡釋對唐詩的影響”（編號：sk2015A39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