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霞
論雙語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筆下的小說世界
劉 霞
美籍華裔作家哈金說:“文學必須能對其他文化的讀者發(fā)言,否則就不是文學。也就是說文學必須能夠穿越語言的障礙而顯示其普世性?!雹僖虼?,在某種意義上,雙語作家的文學作品似乎更能觸及人心。因為雙語寫作的跨界行為使得他們在雙重文化的觀照下構建起一個極具文化包容性的世界。同時,多重文化視角下自我價值的碰撞、糾結體驗的獨特表達,亦能帶來耳目一新的陌生化審美。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本文試圖通過這種跨界寫作分析新疆當代維吾爾族雙語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筆下的小說世界。滋養(yǎng)于維、漢兩重文化,受惠于西方現代文學,多重的文化參照系給予了阿拉提·阿斯木開闊的視野與敏銳的思想,也使得他的文學世界顯示出一種“混血”的異彩紛呈,表現出“不一樣的精彩”。
總體而言,這種“不一樣精彩”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兼容并包的另類語言、表象與深層敘事結構下的多重主題。
1、汪洋恣肆,詼諧幽默的詩化語言
汪洋恣肆,詼諧幽默的詩化語言是阿拉提·阿斯木小說語言的主要特色。所謂詩化是指其小說中跳躍的結構,起伏交替的節(jié)奏、多重的韻律。復旦大學郜元寶教授曾用“交響樂”來形容阿拉提小說語言的這種音樂性。閱讀他的小說就像徜徉在一首首散文詩的叢林里,清風、河流、月亮、鴿子、渴望鳥在與我們暢談。在這里我們看到“秋天的肥水,開始在野草擁戴的小渠里自信的暢流,像遙遠的記憶,吞吃絢爛的盛夏。白楊樹最后的心葉,和從古老的文明樹最高的指尖上舞蹈飄落的愛葉,像肥亮的倩女,又像成熟懂事的女人,多彩可愛的飄落水面,開始她們沒有盡頭的旅行?!雹诙皶r間把亙古和當下串在一條金絲線上,給現在的他們力量和希望”,③“一群可愛的鴿子舞動著菊花一樣美麗的翅膀,飄落在油畫一樣絢爛奢侈的樹葉上,親切的問候傲慢的秋風?!雹?/p>
在這極具音樂性的詩性表達中,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說語言還散發(fā)著一種幽默風趣的味道。這種味道首先出自“綽號”的俏皮詼諧。如蘇萊曼汪汪、泰來提籠子、夏吾東瞎鹽、沙尼亞萬年青、買買提小圣人、阿西穆東亞詩人娘娘、米吉提饃饃……等等。在他的筆下,綽號作為個體精神的表征,不僅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個性戲謔,而且在其背后都緊隨著一個生動的由來故事,所以綽號在演繹喜樂成分的同時串聯著情節(jié)的推進與演變。某種程度上,這些綽號由來的疊加解讀,構成了小說故事的起承轉合,也使這種戲謔、揶揄的幽默味道一以貫之。從《蝴蝶時代》中各章節(jié)的標題“海沙乳房”“大人物”“馬克利麻利”“瑪利亞上?!薄百I買提皮子”“克里木香煙”“沙塔爾警犬”“賽里木夜鶯”“夏酷熱香港”“馬木提煤礦”,我們即可窺豹一斑。
其次,提到幽默味道,就無法回避小說中極具民族特色的“恰克恰克”。所謂“恰克恰克”就是即興笑話,是具有地域特色的維吾爾民間傳統,一種“找樂”“尋開心”的消遣方式。阿拉提·阿斯木稱之為民間“活態(tài)語言的源泉”,是“民族特色的絕響”。其精髓正如作者在《時間悄悄的嘴臉》里所指出的:先是作踐自己,“而后具體地瞄準某一客人或是朋友,諷刺、挖苦、激怒、拔高,又一棍子打死對方,抓住他人的弱點和長處即興編笑話,在多變的語言游戲中創(chuàng)造絕妙的段子,創(chuàng)造絕佳的歡笑氣氛。”
不同于傳統表達的單純逗樂,搞笑的方式,在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說世界“恰克恰克”被提升至個體生命意識的一種傳達,以戲謔與自嘲的方式溝通自我與他者,并在反諷中實現自我精神的救贖,于是成就了在幽默中見出思想力量的反諷表達,從而使他小說的幽默風趣與眾不同。
2、多語的“混血并呈”
所謂“混血并呈”是指阿拉提·阿斯木小說創(chuàng)作語言的“雜語互滲”。維吾爾民間傳統、漢民族文化,西方當代思想在其小說世界被雜糅混合,以一種新的轉基因語言重組,從而帶來極具沖擊力的陌生化審美效果。
相對于漢民族“自者”的本位,維吾爾民族的傳統表述就具有了他者的異質,這是“混血并呈”的陌生化美學效果的第一層。如《外號》中安娜混血的臉蛋被形容為“像清香的夏果”,眼睛“像正午靜謐的果園”。而“我”因為花心,被稱為“偷吃少女天鵝肉的蘋果賊”?!逗霉媚铩分幸蚺畠号c情郎艾孜穆江私奔上海,母親麥爾艷的心情被表達為“從這一天起,她就嘗不出鹽的味道來了”,艾孜穆江背叛好姑娘,其父憤慨到:“把人家的鹽巴變成毒藥,你就不怕歲月懲罰你嗎?”艾孜穆江的叔叔伊米提感嘆“明明是娶女人生孩子的事,怎么就會有這么多葡萄藤一樣麻煩的情緒在里面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其次,漢民族文化被不露聲色地嵌入俯首皆是的維語系統的修飾表達中。例子不勝枚舉,如《紅橋》中古麗會哀嘆:“凡人是命運的圍棋,棋子的喜怒哀樂,在命運長短不齊的手指里,于是我們一個河東,一個河西”?!稅褐ā防镎J為“心在臉看不見的深處承受、忍耐、等待,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fā)?!薄断奈釚|瞎鹽》中對于“自己的太陽自己看,孫猴子封了個弼馬溫,你蘋果一樣小小的心,在無邊的世界游蕩”的吟唱。《月亮古麗》中月亮啟示伊明:“如果一個人發(fā)現了自己的光明,他就是無數個光明,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道理”。這里既有漢民族的傳統諺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化用,又看到了魯迅精神的痕跡,《西游記》的影子,更見出傳統道家思想的沿用?;煅⒊实牡诙訉徝佬Ч纱丝梢姟?/p>
3、挑戰(zhàn)邏輯,充滿“隱喻”和“狂歡”
挑戰(zhàn)邏輯,充滿“隱喻”和“狂歡”,稱得上語言“混血并呈”的第三層表現,當然更是作者對于西方現代文學思想接受的有力明證。不合漢語邏輯的信手拈來,涉筆成趣隨處可見,但似乎也正是如此,非邏輯語法的理解受阻又讓我們突破了漢語常規(guī)的束縛,獲得了對于語言文字自身的重新認識。
“狂歡”作為阿拉提·阿斯木小說的語言或說文本深層的特性,最直接的表現在倫理、道德、責任、靈魂淪喪后,人物赤裸欲望肆意放縱的表述上。相對于漢語的含蓄表露,阿拉提·阿斯木的“狂歡”是飛揚的生命氣息,是在這個五色目迷的時代里丑陋而真實的一面——讓欲望的翅膀在一切時間里縱它飛翔。所以,阿拉提·阿斯木寫得很直率、赤裸,在這里弗洛伊德所謂的“利比多”得到極盡的闡釋,女人像蝴蝶般飛舞在男性群落里,男人把自己作為“最后的男人”享受人生,身體與權力的媾和是為著利益的獲取,“快樂原則”“金錢至上”是立身行事的標準。誠如文中借人物之口的表達:“現在這年頭,蒼蠅和和蒼蠅偶然上床了,也不賒賬”?!峨[秘的旋律·夏吾東瞎鹽》“世界上只有兩樣好東西,一是乳房,二是酒,他們永遠是男子漢們的好寶貝”(《蝴蝶時代·瑪穆提》),“人生的底線是錢。今天的雜碎比明天的肉好。諾言永遠不在鍋里。今天的勝利就是今天的天國。”(《時間悄悄的嘴臉》)
“隱喻”作為挑戰(zhàn)邏輯的方式表現在小說的語義群內,總是像池塘里“蓮葉何田田”般,密集地漂浮著連綿不盡的修飾和鋪排式描寫。如好姑娘化為渴望鳥后,天使與她的對話便是例證:“你現在已經是永生不老的神鳥了,要熱愛神賜你的時間,不要以為你已經擁有了永恒的時間了,就散漫的放任你的時間,當你真正懂得了你的財富只能是時間的時候,你的歌聲就屬于天下的一切角落了……你要珍惜,你要感謝時間和災難,時間在眾多的時候是沒有性別的,沒有左右正反,沒有屁眼,而有時災難有可能是我們的老師。世界永恒折磨我們的一個麻煩是,當我們虔心歌唱的時候,我們?yōu)槭裁磿媾R雷鳴和閃電呢?當你看到玫瑰花盛開的時候,你要窺視災難的走向,用玫瑰的芬芳阻擋惡,戰(zhàn)勝丑陋。”⑤
再試看《時間悄悄的嘴臉》中:“鴿子們的期盼,把他們帶到了有很多腳們驕傲或痛苦前行的人行道上,不同尺碼的鞋們,緩慢地,匆忙地,猶豫地前行?!?/p>
這些詞義隱身的密集隱喻,作為一種思維方式與認知手段,映射出作者對于文字自身啟迪思想的重視,明顯的帶有“形式主義”的烙印,也體現出作者小說語言兼容并包的“混血”氣質。
1、身體與權錢媾和的“食色性”表象
新時期以來,氣象萬千的社會轉型中,人們被裹挾著前進,在因循與試驗、拒斥與接納、肯定與否定、復蘇與更新、理性與欲望、喧囂與騷動的兩極中劇烈搖擺。傳統價值延續(xù)的被破壞,固有倫理觀念的被顛覆、個體的“人”的被關注都極大的震蕩著深處其中的“人”與“人性”。阿拉提·阿斯木正是抓住了這個社會性的癥候,展現出它在行進中的一系列表征——身體與權利媾和的“食色性”表象。
他的小說無一例外的涉及都市的男男女女,寫他們“在時間悄悄變化的嘴臉”中膨脹的欲望。這欲望捆綁著一條不斷延伸的身體與權利媾和的“食色性”生物鏈——以“美色”為基礎,“性”為交易,達到“食”(欲望)的滿足。于是人們在相互的串聯中既從鏈與鏈的對接中達成欲望,又在鏈與鏈的捆綁中鎖定人性,從此丟失了他們本該生長翱翔的天空和土地。
如《永遠和永遠》一文中的美女大學生熱娜,從企盼一份好工作的兩性交易,到婚后自愿不自愿的為人情婦并以此為平臺,完成了從科員到科長,再到局長不斷升級的角色轉換。在與海米的錢色交易中,從自身權利角色的變化與受益中,她通透這個社會的法則,并駕輕就熟,從被玩弄的受制于人,到反客為主地操縱,再到欲求達成,無情甩去棋子海米的工于心計。她在自愿捆綁人性的路途中越走越遠。再如《蝴蝶時代》中的海沙乳房,以天生的麗質和后天的“胸器”行走于男性的群落,像翩翩的蝴蝶起舞在以“大人物”為中心的各色交易中。最終以色謀財,成就了其從旅游公司的小職員到百萬富翁,再到新疆女首富有名有財的發(fā)跡過程。
此外,《好姑娘》中始亂終棄的艾孜穆江,《瑪穆提》中的好色處長瑪穆提,《阿瓦古麗》中縱情縱欲的阿瓦古麗、《惡之花》中的“我”與阿娜爾,《最后的男人》中的阿西木和田及情婦其曼等,都屬于串聯在這條欲望之鏈上的個體。由此可見,阿拉斯·阿斯木總是以這樣一種看似赤裸的,直白的權色交易表象,敘寫出新時期激蕩變化的時代光影下的人性裂變、異化及社會價值體系崩塌下伴生而行的實用主義、拜金主義、權力至上的滋生與蔓延。
2、人心向善的勸喻主題與精神救贖的宗教哲學
盡管阿拉斯·阿斯木的小說詳盡了社會轉型期的種種“食色性”的丑惡。但其本義不在于揭示人性淪喪的表象,而是通過表象來揭示深層的內在,進行一系列精神的拷問。如《最后的男人》中,作者借阿西木和田自身“多行不義”的人生報應,道出“人是什么?”的精神拷問?!稅褐ā分袑τ谄拮拥谋撑讯摹拔沂钦l”“我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的深刻反思?!稌r間悄悄的嘴臉》里通過艾沙的換臉避罪,提出了“人可以匿名地活著嗎?不被識別認可的人能存在嗎?”一類有關自我的哲學思考。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總是可以看見雙向并行的主題:表象下人性的淪喪與深層精神拷問下的道德懺悔、精神救贖與人心向善的勸喻。
通過破解時間的故事套故事的詩性敘寫達成主題是作者慣常的手法。時間、金錢、權利、美色是阿拉提·阿斯木小說的四大要素。在這些要素的串聯互通中萌生出一個個時間里的寓言故事。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說題材很有意思:有《最后的男人》,就有永遠的《好姑娘》,有好色的男性《瑪穆提》,就有縱欲的女性《阿瓦古麗》;有《時間悄悄的嘴臉》下的男人長篇,必有翩然起舞的女性《蝴蝶時代》。對偶性題材啟示著我們,這由陰陽共構的世界需要平衡,打破平衡的縱欲與拜金必將被時間審判。
也因為此,《惡之花》《最后的男人》《瑪穆提》的男主人公都有報應的懲罰。短篇小說《惡之花》中的“我”賊心賊膽,騙妻子到外縣給公司要賬,卻與情人阿娜爾乘車上山度假。意想不到的是,在山上,阿娜爾卻無意撞見“我”的妻子與其情夫。中篇小說《最后的男人》中的阿西木和田通過尋獲裝滿黃金的槽子車大發(fā)不義之財后便秘置別墅,金屋藏嬌,繼而拋棄發(fā)妻,試圖帶著情人出國定居。未曾始料,情人亦有情人,在席卷他的錢財后與情郎跑路,阿西木氣急敗壞以致雙目失明。最后又老又瞎地他,在每周日由發(fā)妻攙扶著出來吃烤肉,而發(fā)妻也只是為了洗清自己年輕時的背叛,能夠在精神上凈心凈身地去見真主?!冬斈绿帷分鞋斈绿崽庨L赴約于老婆的美女朋友,幻想能與之風流一晚。卻原來瑪依拉受老婆之托傳話于他,告知已知他的秘密,并要求其結束與情婦的十年關系,否則離婚。隨后為支付情婦巴努姆提出的十萬身心損失費,他四處奔波,感受了人情冷淡,最后在居心叵測的馬克利總統的幫助下得愿以償。結局里深愛他的巴努姆沒有要錢,卻告知他又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妻子亦有情人。
這里阿拉斯·阿斯木寫出了人性的罪與罰,但是最后“他還是希望人們能看到人性高貴的那一面,像天際的星光,為每一個人的自我救贖指引方向?!雹抟虼耍覀冇挚梢钥吹皆凇稌r間悄悄的嘴臉》里,玉王艾沙麻利從最初信奉“金錢就是祖師爺”的不擇手段;從得知哈里未死,并害死了弟弟,霸占祖宅后的蓄意復仇之惡,能夠最終在母親的規(guī)勸、指引下得以平靜了結,并在自我的重生中得到啟示:人不能為了錢而不要“臉”,一旦人沒了“臉”,也就是不存在人了。所以,《蝴蝶時代》中海沙乳房在最后的時光縱觀人生時,看不見自己的靈魂,但卻能得到初戀情人庫特魯克的接納,而阿瓦古麗從自己的縱情縱欲中感受到了罪孽,開始用她花不完的錢去幫助窮人和弱者,去資助孤兒院。她還請教了一大圈的老人、智者,從那里獲得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綜上所述可見,在對名利追逐過程中人性善的潛隱,惡的激發(fā),真情的被遮蔽以及人性由善——惡——善的循環(huán)回歸,凸顯出阿拉提·阿斯木小說批判意識的同時,顯示出其人性向善的勸世與罪惡救贖的主題思想,也彰顯出小說人物與情節(jié)設置的慣性,即人物在享盡人間繁華過程中的罪與罰,最終會在悔過自新,改邪歸正的人性凈化中得到救贖洗禮,從而讓人性的光輝回照自身。
結論
總括而言,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說世界以其雙重文化滋養(yǎng)下豐富而擴張的漢語表達,詩性的維吾爾寓言與民間幽默,雜語并呈的哲理勸誡,“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文本結局,敘事手段與方法的“現代”意味,人性懺悔與精神救贖的宗教精神,像艾提萊斯絲綢上的五彩絢麗奪目,顯示出“不一樣的精彩”。
本文系新疆師范大學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編號XJNUBS1515)及自治區(qū)普通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西域文史研究中心”(項目編號XJEDU040215C03)資助。
劉 霞 新疆師范大學
注釋:
①江少川:《寫作是為了獨立——哈金訪談錄》,《外國文學研究》2014 年第 6 期,第5頁。
②④阿拉提·阿斯木:《蝴蝶時代·永遠和永遠》,文匯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
③⑤阿拉提·阿斯木:《蝴蝶時代·好姑娘》,文匯出版社2012年版,第139頁、176頁。
⑥何英:《使?jié)h語擴張而豐富》,《文學報》2013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