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穩(wěn)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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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典籍不以“篇”字名篇及其原因——兼論“篇”“章”寫入標題的書籍史意義
鄧 穩(wěn)
(四川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摘 要]傳世先秦著作《荀子》《孫子》每篇篇名皆有一個“篇”字,實則為后人所加。通過出土竹簡本《孫子兵法》與今本《孫子》篇名的比較,綰合一千多個出土文獻的標題可證先秦典籍篇名皆無“篇”字,這一先秦典籍篇名通例不僅能增加對早期書籍發(fā)展歷史的認識,也有助于對出土文獻及先秦典籍的整理,而對荀況親題篇名《賦篇》的否定,還起到了辨章學(xué)術(shù)源流的作用。
[關(guān)鍵詞]先秦典籍;篇名體例;書籍史;典籍整理
《漢書·藝文志》著錄先秦至西漢書籍一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留傳至今的尚有115種,其中先秦60種,秦1種,漢54種(包括東漢)①。先秦書籍經(jīng)張良、韓信校兵書,后又被西漢晚期劉向等進行全面整理,書籍體制日益規(guī)范、完整。今本《荀子》三十二篇、《孫子》十三篇每篇篇名末尾皆有一個“篇”字,與其他先秦典籍不同,其原貌如何,前人未有研究。由銀雀山出土西漢初期簡本《孫子》各篇篇名皆無“篇”字為切入點,可證先秦及西漢初期典籍皆無以“篇”字、“章”字寫入標題的體例?!捌薄罢隆睂懭霕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它反映出中國古代書籍體例日益規(guī)范、嚴密的漸變過程。運用這一體例也有助于出土文獻的整理以及對傳世文獻引用的規(guī)范,甚至還可以解決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史上某些涉及篇名、章名的疑難問題。
先秦典籍多經(jīng)宋人據(jù)唐代抄本雕版印刷后傳世,故與先秦書籍體制多有不同?!盾髯印贰秾O子》是比較可靠的先秦著作,今所見傳承有序的兩書版本,其篇名皆有“篇”字。如與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對讀會發(fā)現(xiàn),傳世本《孫子》《荀子》每篇篇名的“篇”字恐為后世整理者所加。
今所見《荀子》的最早版本乃黎庶昌據(jù)日本影摹之宋代唐仲友刊刻的臺州本,王先謙評價此本“在今日,為希見之本”①王先謙:《荀子集解·例略》(《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1頁。。劉向《孫卿書錄》稱《荀卿新書》“定著三十二篇”②劉向:《孫卿書錄》,載黎庶昌輯刻:《古逸叢書》,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版,第482頁。劉向《孫卿書錄》篇次前稱“《荀卿新書》”,末尾又稱“《孫卿書錄》”,因同指一人,故依原文分別稱之。,今傳諸本所載三十二篇篇名形式皆為:“□+篇”“□□+篇”,如“賦篇”“勸學(xué)篇”。
今傳宋刻本《十一家注孫子》篇名為“□+篇”“□□+篇”的形式,如“計篇”“勢篇”③《十一家注孫子》(中華再造善本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影印),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版。,孫星衍、吳人驥據(jù)道藏本校定的《孫子十家注》與此相同。唯《續(xù)古逸叢書》影宋刻《武經(jīng)七書》本《孫子》篇名皆無“篇”字,為“□□第一”“□□第二”的形式,如“始計第一”“作戰(zhàn)第二”。細查此本篇名,凡《十一家注孫子》篇名只一字者(“篇”字除外)皆增改為雙字篇名,如“計篇”增字為“始計”,“形篇”增字為“軍形”,“勢篇”增字為“兵勢”④《孫子》(《續(xù)古逸叢書》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版,三個篇名凡兩見,一為《武經(jīng)七書總目錄》載“始計”“軍刑”“兵勢”;一為卷上正文,作“始計”“軍形”“兵勢”,分見第1a、4a、4b頁。。此本未注明篇名改易的原因,恐為便于記憶而刪改。
1972年4月,在臨沂銀雀山一號、二號漢墓里發(fā)掘出一大批竹簡,《孫子兵法》恰在其中。吳九龍、畢寶啟認為:“(《孫子兵法》)十三篇都有文字保存,其已發(fā)現(xiàn)的篇名和《宋本十一家注孫子》版本相同?!雹輩蔷琵?、畢寶啟:《山東臨沂西漢墓發(fā)現(xiàn)〈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等竹簡的簡報》,載《文物》1974年第2期。竹簡本《孫子兵法》大約寫定于漢文帝至武帝初年⑥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銀雀山漢墓竹簡情況簡介》認為:“所出竹書的字體屬于早期隸書,估計是文、景至武帝初期這段時間內(nèi)抄寫成的?!北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5頁。,書名為整理者所題。竹簡本《孫子兵法》不僅正文寫有篇名,還有一塊木牘集中書寫正文篇名。在正文簡背存有篇名五個:第九簡題“作戰(zhàn)”、第二八簡題“刑”(通形)、第四七簡題“埶”(通勢)、第五三簡題“實虛”、第一三五簡背面題“火攻”⑦《銀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孫子兵法》圖版,第3-23頁。。木牘所記《孫子兵法》的篇名,有一個篇名完整且與正文簡背篇名吻合,即“埶”;有兩個篇名殘缺但據(jù)空格和墨跡位置判斷,應(yīng)與竹簡正文所見篇題吻合,即“實□”(應(yīng)與第五三簡背面“實虛”相合)、“火□”(應(yīng)與第一三五簡背面“火攻”相合)⑧“火□”因為“□”處有殘筆保留,釋文有兩種推測,《銀雀山漢墓竹簡》(壹)認為,“火□”可能是“火攻”異名,第25頁;李學(xué)勤《〈孫子〉篇題木牘與佚文》認為應(yīng)釋作“火陣”,當是《孫子》佚文,載《簡帛佚籍與學(xué)術(shù)史》,第349-351頁。。木牘上有兩個完整篇名與今所見《孫子》篇名相同,即“九地”“用間”;另有“行□”“軍□”“□刑”(刑,通形)三個殘缺篇名,應(yīng)分別與今本《行軍篇》《軍爭篇》《地形篇》相合。木牘上除了第一排兩個殘缺篇名不能判定外,只有“七埶”一個完整篇名與今本篇名不合,且因竹簡亡佚,不知其具體內(nèi)容。雖然竹簡本《孫子》篇名與今本《孫子》篇名極為相似,但細察竹簡本《孫子》篇名與今本《孫子》篇名會發(fā)現(xiàn)其形式上的差異,即竹簡本篇名皆是“□”,或“□□”的形式,今本則為“□+篇”“□□+篇”的形式。因此可以假設(shè),先秦典籍本不以“篇”字名篇。
林清源《簡牘帛書標題格式研究》根據(jù)當時所見的眾多簡帛文獻撰成,并有《簡牘帛書標題語匯編》《簡牘帛書尚待核驗標題語匯編》兩個附錄。其中第一個附錄“僅限于已有照片或摹文可以核對,而且簡冊編次已經(jīng)大致復(fù)原者,共得七百零九條標題語”⑨林清源:《簡牘帛書標題格式研究》,臺北:藝文印書館2004年版,第11頁。,第二個附錄“為照片或摹文尚未公布者,或簡冊編次尚未大致復(fù)原者,共得二百一十八條標題語”⑩林清源:《簡牘帛書標題格式研究》,第11頁。,除了兩個不算篇名的“上扁”“下扁”(指某書的一部分見下段分析)外,所有標題名皆無“篇”字、“章”字。由此來看,今本《孫子》《荀子》篇名中的“篇”字一定不是先秦作者自己所題。
篇、章的概念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已廣泛使用,如《尚書·盤庚》云“作《盤庚》三篇”,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第二一五簡亦言“若□十三扁(篇)所……”、第二一六簡亦云“[十]三扁(篇)所明道言功也”①兩簡均見《銀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孫子兵法》圖版第21頁及《釋文注釋》第35頁。。不過,此時的“篇”字往往因為可以包含多篇文章,還指某書的一部分,如《莊子》分為內(nèi)篇、外篇、雜篇,《淮南子》分為內(nèi)篇、外篇。《銀雀山漢墓竹簡·編輯說明》揣測:“我們懷疑《上篇》《下篇》就是指的簡本《六韜》。目前整理出的簡本《六韜》的字數(shù)已在四千以上,可見原本篇幅相當大,當時可能因此把它拆為兩篇,即以《上篇》《下篇》名之?!雹凇躲y雀山漢墓竹簡》(壹),第10頁。以此來看,銀雀山漢簡另一木牘上的“上扁”“下扁”應(yīng)當指某書的一部分,類似于今天說的上冊、下冊。
因為竹簡、帛書用墨團、空格③李學(xué)勤:《馬王堆帛書〈經(jīng)法·大分〉及其他》將這種空格稱之為“題空”:“(帛書)標題在本文之末,本文的末一個字與標題第一個字之間要留出空隙,姑名之為‘題空’。”載陳鼓應(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79頁。區(qū)分篇、章,所以盡管篇、章的概念在先秦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卻不會在篇名中寫出“篇”“章”兩字。下面以《馬王堆漢墓帛書》(壹)與《銀雀山漢墓竹簡》(壹)為實例,略作分析。(1)簡帛或用大小不一的黑點“·”與長度不等的墨團“■”分別篇章。銀雀山漢簡《孫臏兵法》《勢備》《行篡》《殺士》等篇首簡簡頭(第一道編繩上)皆用“·”提示分篇④《銀雀山漢墓竹簡》(壹),依次見于三四九簡正面、三七二簡正面、三七八簡正面,《圖版》第35、37、37頁,《摹本》第56、60、61頁。?!蛾套印穭t用小黑點“·”分章,如《銀雀山漢墓竹簡》五二八簡簡首標“·”,注云:“此章在傳本中為《內(nèi)篇諫上》第三章?!雹荨躲y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釋文注釋·晏子》,第87頁?!恶R王堆漢墓帛書》(壹)《老子》乙本卷前寫《經(jīng)法》一書共有《道法》《國次》等九篇,每篇正文后先空格再書寫篇名,下一篇正文在上篇篇名后先空格再用“■”提示分篇,最后寫上九篇總名和字數(shù):“經(jīng)法 凡五千”⑥《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及卷前古佚書圖版》(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第七七行下。。也有在每篇頂端用“■”分篇的例子,如乙本《老子》《道》篇于帛書朱絲欄上用一長“■”提示分篇,并在末尾寫上篇名與字數(shù):“道 二千四百廿六”⑦《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及卷前古佚書圖版》(壹),第二五二行下。。(2)簡帛或用空格與字數(shù)統(tǒng)計分別篇章。先秦竹簡多為一篇一卷,此時用單簡書寫篇題,篇的形式清晰,如《銀雀山漢墓竹簡》(壹)第三三六簡背面第一道編繩下題“八陣”,題后空白⑧《銀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孫臏兵法》圖版,第34頁。。為了防止竹簡散佚,往往在篇末計上一篇字數(shù),如《八陣》篇末三四二簡于篇末正文分開相當距離題“二百一十四”⑨《銀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孫臏兵法》圖版,第34頁。,即表示《八陣》一篇共有字數(shù)214字。如果一卷竹簡寫有兩篇,則第二篇篇首簡背面不用題篇名,只需在第二篇篇末與正文隔開處寫上篇題與字數(shù),如《地葆》篇緊接《八陣》篇后,即于《地葆》末簡題寫篇名“地葆”與字數(shù)“二百”⑩《銀雀山漢墓竹簡》(壹)所載《孫臏兵法》圖版,第35頁。。
總之,先秦至漢初,簡帛皆習(xí)慣用符號分隔篇、章,并與字數(shù)總計相配合的形式以避免篇、章在流傳中出現(xiàn)脫簡、錯簡,因此不需要以“篇”“章”二字寫入篇名來區(qū)別篇、章。
大略言之,“篇”“章”進入標題與以下兩個因素密切相關(guān)。
首先,漢代興起書籍不斷規(guī)范的潮流。戰(zhàn)國時期諸子競相著書立說,中國圖書文獻原本可以迅速發(fā)展,但秦國自商鞅行耕戰(zhàn)、輕《詩》《書》,至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又焚書坑儒,“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①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5頁。。這樣的文化政策只能造成“秦世不文”的結(jié)果,不能促進圖書的發(fā)展。漢代建國之初行無為而治的黃老政策,并不禁絕書籍的傳播。今所見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乙本、《周易》《春秋事語》《戰(zhàn)國縱橫家書》,銀雀山漢墓所出《孫子兵法》《孫臏兵法》等出土文獻皆為武帝初期之前的漢代圖書,可見漢初書籍較秦代傳播為廣。隨著書籍傳播的普遍,文獻標題的著錄也更加詳備。馬王堆漢墓所出《老子》帛書兩種的書寫時間不同,《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出版說明》認為:“《老子》有兩種寫本。為了便于稱引,我們把字體較古的一種稱為甲本,另一種稱為乙本。……此卷(甲本)……抄寫年代可能在高帝時期,即公元前二○六至一九五年間。……此卷(乙本)……抄寫年代可能在文帝時期,即公元前一七九至一六九年間?!雹凇恶R王堆漢墓帛書》(壹)《出版說明》,第1頁。帛書《老子》甲本卷后所附四篇文章沒有題寫篇名,乙本卷前寫有四篇古佚書,每篇皆題有篇名,如果《出版說明》考證兩卷寫定的時間無誤,則可推論在漢高帝到文帝短短的幾十年時間,書籍標題可能有一個比較明顯的發(fā)展。武帝推尊儒術(shù)以后,歷代漢皇多廣收篇籍、大興文治,終有成、哀兩朝劉向父子領(lǐng)校群書的大規(guī)模圖書整理活動。這次圖書整理對規(guī)范古代書籍的書名、標題、篇次、簡號等都起到了發(fā)凡起例的作用,詳參后文對《武威漢簡》本《儀禮》圖書形式的介紹。
其次,漢代獨尊儒術(shù)后形成對六藝經(jīng)、傳的注解之風?!缎⒔?jīng)》一書分章且題章名無論是東漢鄭玄還是之前的經(jīng)師所為,都應(yīng)該看成是漢代經(jīng)師為解說經(jīng)義的需要所作的劃分?!稘h書·藝文志》論述漢代重視經(jīng)學(xué)闡釋帶來的圖書變化:“古之學(xué)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后世經(jīng)傳既已乖離,博學(xué)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wù)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雹郯喙?《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23頁。先秦古人只讀經(jīng)、傳,文字少,篇幅短,不用分隔章節(jié);漢人闡釋經(jīng)、傳,幾個字都可以解釋至幾萬言,文字多,篇幅長,不得不分成數(shù)章以便于解讀,因此章的盛行必定與漢人說經(jīng)密不可分。漢儒對儒家經(jīng)典的闡釋導(dǎo)致書籍形式的急劇變化,又連帶影響到諸子及其他書籍形式的同步發(fā)展。今所見東漢前期學(xué)者王充《論衡》每篇篇名為“□□+篇”的形式;唐代傅奕校訂的《道德經(jīng)古本篇》(明正統(tǒng)間刻《道藏》本)與馬王堆漢墓帛書甲乙本相比,不僅多了分章的形式且每章后都標明章次和字數(shù),可見圖書形式與書籍的注疏發(fā)展呈現(xiàn)齊頭并進的現(xiàn)象。
當然,由于“篇”“章”進入標題本身不會影響標題所傳達的字面意義,它更多地是反映文化的發(fā)展對書籍體式規(guī)范要求的提高,因此在很多圖書的篇名、章名中都可省掉。就先秦典籍《孫子》《荀子》二書而言,“篇”字寫入篇名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筆者推論其形成過程大約如此:《孫子》十三篇中《計》《形》《勢》三篇,《荀子》書中《賦》一篇篇名都只有一個字,在西漢晚期雙音節(jié)詞使用日漸增多的情況下讀來略顯拗口,于是劉向等便分別增一“篇”字,變成《計篇》《形篇》《勢篇》《賦篇》的雙音節(jié)形式,后又因此四篇附有“篇”字,為求篇名形式的統(tǒng)一遂把兩書其他篇名一一加上一個只有形式意義的“篇”字。這樣就可以解釋劉向等遍?;始覉D書,為何傳世文獻只有這兩書篇名有“篇”字的奇怪現(xiàn)象。
“篇”“章”進入篇名、章名,屬于標題史的研究范圍,而標題史又屬于書史研究的一部分,但自清代葉昌熾《藏書記事詩》、葉德輝《書林清話》等書史濫觴作品問世以來④鄭如斯、肖東發(fā):《中國書史》分書史研究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萌芽時期,第二階段是雛型時期,第三階段是成長時期,第一階段即以葉昌熾、葉德輝為代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87年版,第13-14頁。,罕有涉及標題研究的著作。古代文獻標題格式的研究實際上由簡牘帛書研究所促成,前人研究較為著名者有馬先醒《睡虎地秦簡中的篇題及其位置》、李學(xué)勤《論〈經(jīng)法·大分〉及〈經(jīng)·十大〉標題》、李零《〈孫子〉篇題木牘初論》、張顯成《簡帛標題初論》等單篇文章。至2004年,林清源才匯集所見秦漢簡牘的全部標題綰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出版專著《簡牘帛書標題格式研究》,但該書與前人研究皆未提出“篇”“章”進入標題的問題。林清源《簡牘帛書標題格式研究》收集最早的標題語是戰(zhàn)國早期擂鼓墩曾簡《遣冊》的篇題,即該篇簡1背面的“右(命攵)(令)建馭大旆”,最晚的是三國簡,即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嘉禾吏民田家莂》,就出土文獻看來,都沒有在標題中出現(xiàn)“篇”“章”字眼。當然,篇名、章名最容易出現(xiàn)在書籍、文章中,林清源所引三國簡《嘉禾吏民田家莂》屬于簡單的政府文書,不能以此作為三國時“篇”“章”尚未進入標題的證據(jù)。實際上,由唐代楊倞《荀子》注本所附劉向校定的《孫卿書錄》來看,劉向校定《荀卿新書》時已把篇名題為“□□+篇”的形式,綰合《孝經(jīng)》分章且章名為“□……□+章”的形式看來,漢代“篇”“章”二字已經(jīng)有寫入篇名、章名的情況?!捌薄罢隆边M入標題的第一時間雖然很難考證出來,但其出現(xiàn)于書籍史的哪一階段及其意義卻可以略作探討。
漢初書寫的《銀雀山漢墓竹簡》有兩塊木牘已列兵書篇目(尚無標明篇次的序號),這可能與漢初韓信、張良校定過兵書有關(guān)。但大規(guī)模給先秦及漢初書籍定著篇目始于西漢晚期劉向、劉歆領(lǐng)銜的校書活動,即余嘉錫所言:“當時古書多篇卷單行,各本多寡不一。(劉)向乃合中外之書,除其重復(fù),定著為若干篇,遂著其篇目以防散佚,且以見定本之與舊不同?!雹儆嗉五a:《目錄學(xué)發(fā)微》,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5頁。先秦簡帛雖用空格或“·”“■”兩種符號與篇末字數(shù)統(tǒng)計的形式分別篇、章,提示篇章內(nèi)容多少,但如有簡脫帛殘,其亡佚內(nèi)容不能推知。劉向等用篇目、敘錄的形式與書并行,正是對此一缺陷的彌補。1959年7月甘肅武威縣出土比較完整的九篇《儀禮》,其抄寫年代應(yīng)與劉向同時或稍晚②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編:《武威漢簡·敘論》認為:“竹簡丙本《喪服》末附傳文,這個本子最早,其鈔寫年代不晚于木簡本,它似應(yīng)早于木簡,較為合理。其他八篇,它們應(yīng)是西漢中期傳用之本,而其鈔繕年代可能在西漢晚期?!北本?文物出版社1964年版,第52頁。,可以揭示“西漢晚期的簡冊制度”③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編:《武威漢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年版,封頁。??即藭r的書籍編輯極為完整:“簡寫經(jīng)冊,其上的筆墨之跡可分為三部分:一是經(jīng)的本文,包括內(nèi)外篇題、篇次、經(jīng)、記(傳)、章句號、重文號和篇末記字數(shù);二是簡末的頁數(shù);三是章句號、重文號以外的標號。第一部分是書手根據(jù)一個本子鈔錄的,第二部分是書手所編寫的頁數(shù),第三部分是經(jīng)師誦習(xí)時所作的記號?!雹苤袊茖W(xué)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編:《武威漢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年版,第61-62頁。較之銀雀山漢墓所出漢初《孫子兵法》《孫臏兵法》等先秦、漢初簡帛,增加了在書籍發(fā)展史上有重大意義的兩種符號:一是篇次,一是簡末的頁數(shù)??枷惹匚墨I,自我編著而形成一定體系的作品始自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史記》載呂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栐弧秴问洗呵铩贰雹荨妒酚洝尾豁f列傳》,第2510頁。。呂不韋把《八覽》《六論》《十二紀》合稱為《呂氏春秋》,每一覽、論、紀都有特殊意義,構(gòu)成一個完整、有序的體系。呂不韋著書時是否標“第一”“第二”雖不得而知,但《十二紀》按春夏秋冬十二月令的時間排序,篇次自明。劉安著《要略》論《淮南子》內(nèi)書二十篇之關(guān)系,亦見體系謹嚴。司馬遷兼取呂、劉二人的編撰特點,作《太史公自序》論述篇名與篇次,則書籍結(jié)構(gòu)至此已基本確定。劉向把“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定著為三十二篇,且把每篇標上序號,使標題形式為:《勸學(xué)篇第一》《修身篇第二》……《賦篇第三十二》,正與《武威漢簡》本《儀禮》規(guī)范書籍形式的方法如出一轍,表現(xiàn)出中國書籍史至此已對標題形式的重視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由《孫子兵法》今存劉向“(《孫子》書)以殺青簡,編以縹絲繩”一語可知,劉向雖然未校兵書,但也應(yīng)當參與兵書類書籍定著體例的制定。今本《孫子》篇題亦為“□□+篇”的形式,可推知劉向所處的西漢晚期“篇”字進入篇名已經(jīng)成為某種規(guī)范。今本《孝經(jīng)》分章且章名為“□□+章”的形式,錢玄同《重論經(jīng)今古文學(xué)問題》認為今所見《孝經(jīng)》章名始于東漢末年的鄭玄注①錢玄同:《重論經(jīng)今古文學(xué)問題》(《國立北京大學(xué)國學(xué)季刊》,1932年第3卷第2期)認為:“《開宗明義》等章名,始見于鄭玄注本,邢昺、嚴可均、皮錫瑞皆如此說,故章名非西漢時所固有。”。但由今本《毛傳》“《關(guān)雎》五章,章四句”等對每篇詩章數(shù)的總結(jié)可知,《詩經(jīng)》詩篇分章最遲在西漢已經(jīng)完成,所以《孝經(jīng)》等經(jīng)、傳在西漢晚期分章也不是沒有可能。
具體而言,“篇”“章”與標題關(guān)系的研究至少有以下三方面的意義:
(一)把“篇”“章”進入標題放在竹簡本《孫子》篇題木牘、《武威漢簡》本《儀禮》的篇次與簡末頁數(shù)的書籍規(guī)范發(fā)展史來看,“篇”“章”進入標題是書籍形成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的反映。李零《三種不同含義的“書”》分“書”為三類,一是作為文字的“書”,側(cè)重文字(writing);二是作為檔案的“書”,現(xiàn)在一般叫“文書”(documents);三是作為典籍的“書”,現(xiàn)在一般叫“古書”或“古文獻”。②李零:《三種不同含義的“書”》,載《中國典籍與文化》2003年第1期。李零所論第三種“書”與今天一般公認的書籍在形式上接近,《論衡·正說篇》言“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shù)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③王充:《論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27頁。,據(jù)此可以引申為“累篇始為書”。如果以《呂氏春秋》《淮南子》《太史公書(史記)》等由各子部分共同組合成為一個完整體系的文獻為“書”來考察書籍形式的發(fā)展,“篇”“章”進入篇名、章名正是著書者或編書者有書籍體式意識的反映?!肮艜?多后人所追題”④余嘉錫:《余嘉錫古籍論叢》,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頁。,因此先秦典籍本無體系意識;又古書“往往每篇別行”⑤余嘉錫:《目錄學(xué)發(fā)微》,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7頁。,因此不用題篇名以“篇”字??贾T文獻,先秦所稱“篇”者或指有意義的一段文字,如《詩》之“三百篇”中的一篇;或指編連在一起的簡牘單位,和“卷”相對。這些“篇”字皆不曾書于篇名末尾,也不能反映其與所在文獻的形式與邏輯關(guān)系?!秾O子》《荀子》在被漢人定著為一個完整體系的過程中,有了“累篇始為書”的意識,才使“篇”字有可能進入篇名。換言之,只有在把數(shù)篇組合成書或把數(shù)章組合成篇的過程中,“篇”“章”二字才可能進入標題,所以“篇”“章”進入標題表明時人已有把層次不同的文獻單元組合成一個更大意義體系的意識,即逐漸形成了章、篇、書的書籍形式層次。
(二)利用先秦典籍標題沒有“篇”“章”二字的公例,有助于判斷某些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疑案。俞樾以“古書但有篇名”、唯《孝經(jīng)》“每章各有章名,他經(jīng)所無”認為“學(xué)者疑《孝經(jīng)》為偽書,不為無見”⑥俞樾:《九九銷夏錄》,德清俞氏1892年本,卷5。,即用“章”字是否出現(xiàn)于標題判斷《孝經(jīng)》的真?zhèn)螁栴}。又如《荀子》有《賦篇》,《文心雕龍》因此認為“荀況《禮》《智》,……爰賜名號,與詩畫境”⑦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34頁。,范文瀾即指出劉勰原意是:“謂荀、宋所造,始以賦名?!雹喾段臑?《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39頁。陶秋英亦認為:“至荀卿始有《賦篇》,才正式的成立了賦名?!雹崽涨镉?《漢賦之史的研究》,昆明:中華書局1939年版,第10頁??梢?諸家皆認為《賦篇》是荀況親定的篇名,并以此作為荀況是賦開創(chuàng)者的證據(jù)。據(jù)先秦典籍篇名沒有“篇”字的公例,荀況不可能題《賦篇》篇名,則荀況是第一個以賦名篇的觀點便缺乏文獻證據(jù)的支持⑩鄧穩(wěn):《〈賦篇〉篇名非荀況自題考》,載《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4期。。又有學(xué)者認為:“所謂《成相篇》的‘篇’字,即如其余三十篇同樣意義,含有圣賢大道的暗示。”○11陶秋英:《漢賦之史的研究》,第88頁。據(jù)上文所述,這實為不明先秦書籍篇名體例的過度闡釋。
(三)有利于先秦兩漢出土文獻的整理和規(guī)范文獻引用?!恶R王堆漢墓帛書》(叁)《凡例》稱“本函帛書原無書名和章名,為了閱讀和稱引的方便,根據(jù)其內(nèi)容,定了書名,并在釋文每章前加了章名”①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第9頁。,且在釋文中題有章名:“殺里克章”“燕大夫章”等。根據(jù)上文所論,先秦著者只會題:“殺里克”“燕大夫”等。而且這些內(nèi)容都屬于駁雜的記事,不比《孫子》《荀子》《韓非子》等書每篇皆有明確的論述中心,故帛書本無標題。為稱引的方便,在《釋文》部分也應(yīng)該遵循《凡例》“佚書殘缺文字凡能根據(jù)上下文義或參照其他古籍補的,均在釋文中補入,補文一律以‘【】’標出”②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第9頁。,即可標為:【殺里克】【燕大夫】等。《古史辨》以辨?zhèn)巫悦?然今本《論語》《孟子》《莊子》《列子》《墨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篇名皆無“篇”字,臺灣藍燈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所標點《古史辨》凡把原篇名與“篇”字相連者都標為篇名,從該書孫次丹《跋〈古史辨〉第四冊并論老子之有無》一文可以找到對先秦典籍篇名的改造,如《論語》之“《述而篇》”、《孟子》的“《盡心篇》”、《莊子》的“《天下篇》”、《墨子》的“《非儒篇》”、《韓非子》的“《顯學(xué)篇》”、《呂氏春秋》的“《當染篇》”③顧頡剛等:《古史辨》(第六冊),臺北:藍燈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76-87頁。。不僅《古史辨》如此,兩岸三地出版的古籍多有此種標法。這種篇名的改造可能對文意無多大影響,但卻掩蓋了書籍標題的發(fā)展歷程,也與現(xiàn)有版本的面貌不合,實應(yīng)標為:《述而》篇、《盡心》篇、《天下》篇等為宜??梢?先秦典籍篇名、章名無“篇”字、“章”字的通例對整理出土文獻、規(guī)范文獻引用也有一定的參考意義。
[責任編輯 閆月珍 責任校對 王 桃]
[基金項目]四川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漢賦文學(xué)地理及其體現(xiàn)的中國文學(xué)版圖的展開特點研究”(編號: SC15C029)。①參李零:《簡帛古書與學(xué)術(shù)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9頁。
[作者簡介]鄧 穩(wěn)(1980—),男,四川南充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四川師范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01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72(2016)03-00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