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彩梅
清除語言積垢 回到具體事物
——簡析云南詩人實現(xiàn)詩歌當代性的兩種方式
◎朱彩梅
詩歌的當代性是個復雜問題,要用命題的形式闡釋清楚是很難的?!皬膹V義上說,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其當代性,唐代有唐代的當代性,宋代有宋代的當代性;從狹義上說,當代性特指現(xiàn)代性之后的思想文化觀念和生活形態(tài)、藝術(shù)準則。當代性的具體內(nèi)涵,要看它在不同的現(xiàn)代性文化和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以何種方式實現(xiàn)了其話語和生活形態(tài)的轉(zhuǎn)化。”[1]因此,在不同文化背景中,即使是狹義的當代性,其內(nèi)涵也有諸多差異。
基于此,詩人李森對西方現(xiàn)代文化背景下的當代性信條進行了概括,在此引述幾條,以供大家在后文加以印證:其一,反對建立在各種因果律條基礎(chǔ)上的純粹真理話語,倡導建立在“具體事象”基礎(chǔ)上的“局部真實”和“真理性”話語;其二,反對文化建構(gòu)和闡釋的“深度模式”,倡導回歸“事物”和“生活”的直觀;其三,反對“總體論”、“宏大敘事”的書寫和闡釋模式,倡導“具體敘事”、“現(xiàn)象描寫”和“細讀”闡釋;其四,反對結(jié)構(gòu)主義方法,倡導解構(gòu)主義方法。[2]
詩歌是藝術(shù)之一類,李森針對當代藝術(shù)概括出的當代性信條,一定程度上亦適用于當代詩歌。下面,筆者就分三個部分簡要分析實現(xiàn)詩歌當代性之必要、云南詩人的實現(xiàn)方式及詩人面對詩歌現(xiàn)場與詩歌傳統(tǒng)的使命。
世間萬物原本彼此依存而又自在自足,隨著文化的發(fā)展,事物被一次次涂脂抹粉,有時候它們顯得愈加楚楚動人,有時候脂粉反而減損了其光彩,久而久之,越來越厚的附著物包裹了它們,人們再難看見事物本身。實質(zhì)上,不是事物被覆蓋了,而是文化、觀念、意識及種種隱喻蒙蔽了人們據(jù)以洞見事物存在的眼睛。
在集體升華的積習與氛圍中,人們面對事物卻視而不見,看見的只是事物所代表的文化符號。見到烏鴉就直接想到“枯藤老樹”,或是“不詳?shù)念A示”;見到大海,就想到自由(“自由的元素”普希金《致大?!罚?lián)想得再遠點,那就是“海燕”(高爾基《海燕》);見到“太陽”,就想到毛主席;見到土地,就想起母親的胸懷;見到河流,就想到革命者的血液……烏鴉、大海、太陽、土地、河流,這些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時在眼前的日常事物,統(tǒng)統(tǒng)成為富于暗示的文化符號,總是象征著什么,隱喻了什么。
事物被厚厚的文化積淀包裹著,“文化”橫亙在人與事物之間,人們說不出其存在,只能說出其文化。文化滋養(yǎng)心靈,也規(guī)訓心靈,人在強大的文化中容易喪失自我。很少人愿意相信,一個詩人筆下所寫的太陽,就是天上那個自己也能看見的太陽;詩人寫的黎明,就是自己每天都能感覺到的天亮了的那個黎明。大多數(shù)人固執(zhí)地認為,詩人一定物有所指,太陽代表什么,黎明象征什么?!斑@種追求意義和深度的說話方式,事實上是對存在本真的遺忘和漠視,它最終把人變成現(xiàn)存文化的奴隸,喪失活力和創(chuàng)造性。”[3]
一個詞被多次反復使用之后,附著了大量的文化污垢,純粹的表象在語言中不再存在,每一個詞都成為“一部陳詞濫調(diào)的歷史”[4],而且“因為詞作為痕跡不可避免地是各種地域、時代、意識形態(tài)、權(quán)力和身體對其意義進行賦予和涂抹的產(chǎn)物。詞絕非清白無辜。詞是歷史的折痕,展開它就能得到一個時代的世界圖景”[5]。在使用中,若后來的寫作者對這個詞不加限制,它們就會自動地賦予這個詞語以意義。中國當代詩人歐陽江河曾舉過一個有趣的例子,在文革中經(jīng)過“滅四害”運動后,“麻雀”在意識形態(tài)宣傳中,已經(jīng)失去了鳥類飛翔的特征,而變成了和老鼠一樣專門偷吃糧食的鼠類。更為可怕的是,在這種麻雀鼠類化的宣傳之后,同時也進行了一種價值上的判定,麻雀是害鳥,應該消滅,其遺毒統(tǒng)治了中國幾代人的頭腦。實際上,從語言的角度看,這就是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對詞的污染。所以,需要把“詞”從層層疊疊的文化價值和意義系統(tǒng)中發(fā)掘出來,洗去上面的文化污垢和意義污垢。
語詞一旦脫離了與特定事物的直接聯(lián)系,其意義就不再是特定語境的具體產(chǎn)物,而是從已有意義系統(tǒng)中孵化出來的衍生物。一個詩人可以通過規(guī)定上下文關(guān)系來規(guī)定詞的不同意義,但這也可能只是一個幻覺,“因為詩人不能確定,具體文本所規(guī)定的詞的意義一旦進入交叉見解所構(gòu)成的公共語境之后,在多大程度上還是有效的”[6]。畢竟,個人語境可以復活一個詞,但這種復活的有效性在某種程度上也取決于讀者的理解力。所以,個人創(chuàng)造的語境必須足夠強大,才能有效抵御公共語境對一個詞的意義的類型化。
然而,盡管過去的每一個詞都已經(jīng)變成了一部陳詞濫調(diào)的歷史,但寫作并不是尋找生僻、罕見的詞匯,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完全依靠不斷發(fā)明新詞來寫作,只是在寫作中一定要防止和警惕詞“不知不覺地被納入一個自動獲得意義的過程”[7],因為一個詞自動地獲得意義,那就是一種對語言缺乏反省的自動化寫作。因此,“詩人重要的不是發(fā)現(xiàn)的能力,而是應用舊詞的能力,陳詞濫調(diào)通過他的舌頭出來,已經(jīng)復活如初”[8]。運用舊詞的能力,也就是把詞從文化和意義價值的層層遮蔽中挖掘出來,使之重新復活。要培養(yǎng)這種能力,詩人必須得先擦亮自己的眼睛,掙脫固有觀念,從中脫身出來;還得清洗語詞,去除附著其上的層層積淀。這些要求與前文所引的當代性信條彼此呼應,正可見實現(xiàn)詩歌當代性對詩人之必要。
云南的兩位詩人從不同路徑出發(fā),以嘗試清理語詞,回到具體事物。于堅強調(diào)“拒絕隱喻”,觀察你置身其中的世界,詩就在你看見的、感覺到的地方——就在那個場景中,或者說場景中的事物即是詩,其具體可感的在場寫作和直接處理事物的直白、純樸,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主張的“要事物,不要思想”具有精神上的相通之處。李森則更側(cè)重于讓事物擺脫歷史、文化、政治、道德等外在因素的遮蔽,還事物以本來面目,使事物返回自身,呈現(xiàn)其“自在”狀態(tài)。他們的路徑雖各有側(cè)重,但往往又彼此輝映。
于堅走上寫作道路后,試圖復活隱喻,讓詩歌回到具體、日常、樸素的生活,直接面對眼前的事物,這是一條撥開重重迷霧讓事物重見天日的通往存在本身的秘密通道。這條道路原本一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文化蒙蔽的眼睛看不見它,而詩人看見了。它在下面的這首詩中時隱時現(xiàn):
當一只烏鴉 棲留在我內(nèi)心的曠野
我要說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隱喻或神話
我要說的 只是一只烏鴉 正像當年
我從未在一個鴉巢中抓出過一只鴿子
從童年到今天 我的雙手已長滿語言的老繭但作為詩人 我還沒有說出過 一只烏鴉
……
它是一只快樂的 大嘴巴的烏鴉
在它的外面 世界只是臆造
只是一只烏鴉無邊無際的靈感
你們 遼闊的天空和大地 遼闊之外的遼闊
你們 于堅以及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都是一只烏鴉巢中的食物
——于堅《對一只烏鴉的命名》, 1990年
于堅努力回到與世界、與“在”的第一次相遇,試圖說出“棲留在我內(nèi)心的曠野”那只“快樂的大嘴巴的烏鴉”,并用細節(jié)和場景中的真實一層層掀開“語言的老繭”,顯現(xiàn)出“烏鴉”,完成對“烏鴉”的一次命名。這只烏鴉和“枯藤老樹昏鴉”的“昏鴉”第一次出現(xiàn)時一樣,光芒四射,讓人動容。這只大嘴巴的“烏鴉”并不想吞滅那只經(jīng)典的“昏鴉”,它只是“烏鴉”本身存在的另一種狀態(tài)。但當這只快樂的大嘴巴的烏鴉被人們看見,慢慢化為人們心靈中“烏鴉”的經(jīng)典形式,它也會死去,成為另一只“昏鴉”。
“烏鴉”是豐富的,意味無窮的,當人們只看得見“昏鴉”,只聽得見不祥之聲,那些沒被看見的早晨的、中午的、夜晚的,或是饑餓的、落單的、衰老的烏鴉終將在詩人筆下出現(xiàn)?!盀貘f”永難窮盡,接下來,另一只潛伏在黑暗中即將顯露出來了:
死亡,還是新生
時候到了
烏鴉會來叫喊的
不是所有的烏鴉
都在惡俗的光中眩暈
不是所有的烏鴉
都會書寫寓言
但現(xiàn)在,如日中天
所有的烏鴉
都被鎖在光里
——李森《烏鴉》,2006年4月
與于堅的拒絕隱喻、復活隱喻不同,李森是在隱喻與對隱喻的消解、在解構(gòu)與建構(gòu)之間來尋找平衡點以清洗詞語的,他創(chuàng)造出一只“烏鴉”,讓人們視而不見、習焉不察的烏鴉“出來叫喊”。這種叫喊去除了慣常的文化隱喻、文化象征,來自“烏鴉”本身。當烏鴉身上“惡俗的光”被清除干凈,一只坦然自在的烏鴉出現(xiàn)在讀者的視野,它在自己的空間中,那些被遮蔽、被隱藏在暗處的部分開始顯現(xiàn)出來,我們再次被它本身的“叫喊”所震驚,它不卑下,也不高尚,它不像什么,不意味著什么,它就是它自己,存在著,如此而已。
為什么曾經(jīng)叫喊的那只烏鴉
飛走了,沒有回來
或許,喜鵲們拔光了它的羽毛
它有羞恥感
正在山中蓄毛
或許,它飛錯了方向
拋棄我們,在光明中沉淪
或許,它雄心勃勃
去創(chuàng)造正義的一個果核
卻被鐫刻在碑文里
——李森《又一只烏鴉》,2006年4月
李森喜歡以解構(gòu)的方式清洗語詞,也喜歡在重新建構(gòu)中給清洗過的語詞拋光、上色。他先創(chuàng)造出一只本真叫喊的烏鴉,接著讓那只烏鴉“飛走”,讓它“在山中蓄毛”,讓它“飛錯方向”,讓它“被鐫刻在碑文里”。清洗過的“烏鴉”沒有“在惡俗的光中眩暈”,不再“書寫寓言”,卻與“光明”、“正義”、“碑文”建立了新的聯(lián)系。
語言在實現(xiàn)對世界的最初命名后,會變成飄滿各種雜物的湖泊,只有時時清除水面的漂浮物——那些泡沫、腐葉、垃圾,湖水才能清晰地映照出天光云影,照見人類的心靈。于堅、李森的詩歌使不同形態(tài)的“烏鴉”在澄澈的語言湖光中被映照,讓人們在第一次看見的驚喜中不斷重溫過去熟悉的事物,在熟悉中添一筆、一畫,使“烏鴉”死而復活。眼看一只“烏鴉”新生,人同時看見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復活。在詩歌中,語言照亮存在,映現(xiàn)心靈,但凡是在詩歌中被語言照亮過的事物和心靈,終有一天又會在經(jīng)典化中僵死,直到再次被照亮,再次被激活。
詩歌史就是事物和心靈在語言中死去又不斷復活過來的歷史。每一次死去,都是生的呼喚,每一次復活,都即將死去。歷經(jīng)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復活,人類心靈日漸豐富、開闊、深邃。在事物死去的時代,心靈隨之枯萎,有的詩人歌唱已死的“昏鴉”以安慰自己,安慰世人,有的詩人則無法忍受以往時代的贊歌或“不祥之音”占領(lǐng)自己的心靈,復活事物與心靈的責任很自然地落在不甘淪為文化奴隸的詩人肩上,他們費盡心血要在語言中映照一只烏鴉,使其復活。每個時代都不乏胸懷抱負的詩人,不過,有的時代,詩人竭盡全力而未能實現(xiàn)夢想,在另一些時代,詩人則完成了偉大的使命。
無數(shù)鮮亮動人的詩歌隱喻沉入文化積淀,變成栩栩如生的“隱喻化石”?;敲利惖模上б褑适暮粑?。面對這些美麗的化石,后來者常會有不同的態(tài)度、反應:或是凝視、撫摸,想象化石曾經(jīng)的鮮活,并寄托自己此時的情懷;或是感受到它對生命的束縛、壓迫而主動去破壞、摧毀它,這種方式也稱之為“消解”;或是別過頭去,回到身邊的現(xiàn)場,尋找化石所屬物種的具體存在物,從眼前和歷史的混沌中揭示出其存在的無限中的另一種節(jié)律、秩序和生命形式。
化石如此美麗生動,撫摸化石是人的天性之一,但集體性的撫摸卻是乖戾殘暴、俗不可耐的,純粹的消解往往只能做到假裝沒有,假裝“不知道”。因此,心靈、語言與存在的天然應和使詩歌呼喚第三種方式,即回到事物本身,在事物無言的詩性光芒中,給化石注入新的氣息,使它獲得新生。就像那只快樂的大嘴巴的烏鴉、叫喊的烏鴉、飛走了的烏鴉,它們使“烏鴉化石”再次復活。在世界中就同在語言和心靈中一樣,人類永遠看不見那只整體意義的大寫的“烏鴉”,只能看見“這一只”或“那幾只”烏鴉,故詩歌只能說出“這一只”或“那幾只”。正因為人類永遠說不出那只大寫的“烏鴉”,言說才會永遠繼續(xù)下去,詩人的無奈和歡喜都在其中,這是常識,也是詩歌和一切藝術(shù)的迷人之處。詩歌通過保存事物保存了人類心靈,通過刻畫事物的不同顯現(xiàn)描繪出人類心靈的變化無窮。
清洗語詞積淀,回到具體事物,是詩歌的當代性追求之一。如何實現(xiàn)詩歌寫作的當代性,不同的詩人會選擇不同的處理方式。于堅通過拒絕隱喻而復活隱喻,李森在隱喻與對隱喻的消解、在解構(gòu)與建構(gòu)之間尋找平衡點。從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于堅《對一只烏鴉的命名》寫于1990年,李森的《烏鴉》、《又一只烏鴉》寫于2006年,其間相差十余年,但兩位詩人,兩種方式,對“烏鴉”的呈現(xiàn),卻有異曲同工之處。而除此之外,云南詩人中,雷平陽、海男、哥布、魯若迪基、艾傈木諾、張翔武等也在探索實現(xiàn)詩歌當代性的道路,從他們的作品中,讀者能鮮明、直觀地感受到——詩人面對自身所處詩歌現(xiàn)場的思考與回應。
但根本而言,不管身處何時何地,每一位詩人既面對著當代的詩歌現(xiàn)場,同時也面對著人類的詩歌傳統(tǒng)。因此,當代性只是評判詩歌的一個維度,另一個更重要的維度則是詩歌的永恒性。詩人每寫下一行詩,他都必須經(jīng)過檢驗,經(jīng)過過去和現(xiàn)在所有詩歌匯合而成的大海的檢驗——在巨浪滔天或是平和如鏡的海面,有的詩被沖散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詩被淹沒了,沉入難見天日的海底;有的詩則隨浪濤涌向四方,熠熠生輝。
讀者呼喚好詩,呼喚當代性與永恒性融合為一的好詩。這樣的詩歌,不僅清洗了語詞積淀,直接面對具體事物,使讀者與事物相遇,永葆“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純真情懷;也使讀者在與萬物的相遇中看見自己,看見萬千光芒中投向“我”的那一束,透過這一束而感知后面那座光芒四射的單純而豐富的人性之塔、樸素而深邃的心靈之塔。
【注釋】
[1] 李森:《所謂當代藝術(shù)》,《美學的謊言》,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86-188頁。
[2] 從九條中選其四,在順序上與原文稍有變動。李森:《所謂當代藝術(shù)》,《美學的謊言》,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89-190頁。
[3] 謝有順:《回到事物與存在的現(xiàn)場——于堅的詩與詩學》,《當代作家評論》,1999 年第4 期。
[4] 于堅:《拒絕隱喻》(于堅集卷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5頁。
[5] 一行:《詞的倫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68頁。
[6] 于堅:《拒絕隱喻》(于堅集卷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頁。
[7] 歐陽江河:《站在虛構(gòu)這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3頁。
[8] 于堅:《拒絕隱喻》(于堅集卷5),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5頁。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程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