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丹燕
曠野
◎ 陳丹燕
被萬年冰雪封凍的荒涼海灘在北極的斯瓦爾巴德群島,在一年中最為寒冷的季節(jié)里,是寂靜無聲的。北極熊還在越冬的雪洞中匍匐,冰雁還滯留在歐洲和亞洲溫暖的水邊,尚未北歸,冰川積攢了漫長一冬的強(qiáng)大寒冷,使它得以停止在向大洋碎裂傾斜的歪斜身姿上,不再崩潰入海。那些古老的藍(lán)色冰塊傾斜著,好像希臘悲劇演員,感情充沛而又持久。有時候,太多的植物和植物帶來的顏色都給人以喧嘩的感覺,此時,苔原上所有的植物,那些青草以及貼地而生的黃色和紫色的花朵都被冰雪深深地覆蓋住了——它們還在深睡。
白雪覆蓋了一切,冰原、山丘、海灘以及冰川。它以不到一厘米的單薄身軀成千上萬地覆蓋了北冰洋上的浮冰、群島上連綿的雪山,以及山峰之間鋪滿深雪的山谷。
我想,那就是曠野了吧,無聲、廣大,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猶豫著不敢肯定,因為我從未真正見過能稱得上曠野的地方。
我獨自站在雪里,這樣做違反了北極野外工作規(guī)章,離開房屋三百米外,我應(yīng)該與人同行,而且要帶來復(fù)槍,并將子彈上膛。在紫外線反射強(qiáng)烈的冰原上,我還應(yīng)該戴上墨鏡,以保護(hù)視力。我也不該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樣很容易凍僵。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曠野里的一小塊冰,屬于這嚴(yán)酷的地方。
這種從身體深處油然而生的從屬感絕不是來自理性,它讓我感到散漫而自然的親切。我從未來過這里,甚至從未有足夠的想象力計劃造訪這里,但我身體有某種記憶似乎被這里喚醒,它使我感覺到舒適,是對嚴(yán)酷自然的舒適感,我想這是人身體中殘存的動物性吧。我的身體里還保留著動物時代的回憶,那種面向嚴(yán)酷曠野的遙遠(yuǎn)記憶被喚醒了。起初,動物并不抱怨和反抗這種嚴(yán)酷,是在漸漸進(jìn)化成為人以后才沒有的。
面向在深寒的水中慢慢漂移的藍(lán)色浮冰,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自己還是一個動物時,雖然生活殘酷,但心中一定謙卑。所以,在我身體的某處至今還保留著對曠野溫柔的感情。而如今,我在北極這樣的不毛之地才體會到,原來我身體的某些部分是屬于曠野的。
(摘自《我的旅行方式》浙江文藝出版社 圖/千圖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