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靜
西進的路途中,紅軍隊伍里許多人染上了紅眼病。這天晚飯后,上面通知,明天紅軍醫(yī)院的傅正偉帶人來給大家檢查病情。一間民房里,幾個小女兵在開玩笑。吳青說,“小不點”,明天可得打扮漂亮一點,醫(yī)院里來的可都是小白臉。
“小不點”笑著說,你是不是想嫁人了,看把眼睛都想紅了。要不明天把那個什么“傅政委”給你留下?
我要嫁人,也要嫁個在前方帶兵打仗的,不像你,看見個小白臉,眼神就不夠使喚了。
好你個吳青,你再編排我,當心報應,讓你找個口臭的男人。
第二天,大家見到了那個傅正偉,他是個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的醫(yī)學博士,才是個副營職,根本就不是什么政委,只是名字中的字和政委二字是諧音。后來一段時間里,“小不點”和女兵們說起這個人的名字,就笑得前仰后合。
也許是命運使然,沒過多久,“小不點”被編入紅軍醫(yī)院去學醫(yī),吳青去了劇團。“小不點”心里也想去劇團,鬧了陣子情緒,但也沒去成。
半年后,原先看見打針都發(fā)暈的“小不點”也敢給別人打針了。在寧夏同心城,這天,“小不點”端著臉盆去河邊洗衣服,聽到幾個女兵在議論自己。一個說,為什么傅正偉對“小不點”那么好,是不是看上她了?另一個接話說,還真是有可能,你發(fā)現(xiàn)沒有,傅正偉看她的眼神和看別人的不一樣,去給首長看病也總是帶著她,說不定兩個人早已……聽到這兒,“小不點”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小聲哭著跑了回去。
坐在屋子里,她心亂如麻。細想想,自從來醫(yī)院后,傅正偉是對自己挺好的,有好吃的總是給自己留一點,出門經(jīng)常帶著自己,不太用正眼看自己,時常偷偷地看……“小不點”嘆了口氣,她以為傅正偉只是普通意義上的喜歡手下自己這個小女兵,小妹妹。經(jīng)她們這么一說,說不定他還真有那種想法。自己可真一點也沒向那方面想。
沒多久,組織上找“小不點”談話說,傅正偉要和你結(jié)婚,他給朱德總司令寫了報告,總司令批示上寫道:關(guān)心我們的人才、專家,首先從解決他們的實際問題著想。同意你們結(jié)婚。
“小不點”低著頭,抹著眼淚說,首長,我才18歲,我還小,我還不想結(jié)婚。我不是嫌傅正偉不好。這事我沒一點思想準備……
找她談話的領(lǐng)導笑著說,18歲,不小了,可以結(jié)婚了。咱這可不是組織包辦,也不向你隱瞞什么。傅正偉比你只大十二歲,他是在家結(jié)過一次婚,那是父母包辦的,但他們沒有同過房……總司令說咱們待的這個地方叫同心城,就在這兒把你們的婚事給辦了。
沒幾天,“小不點”和傅正偉舉行了婚禮,朱總司令叫警衛(wèi)員送來了兩只羊。
這是我老奶奶向我講述的她自己的故事。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天,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正站在自己家破舊不堪的土屋前發(fā)呆,小孫子在她跟前跑來跑去,她穿著洗得有些褪了色的粗布衣褲,頭上戴著一塊當?shù)貗D女慣用的藍圍巾。這時村主任領(lǐng)幾個外鄉(xiāng)人走過來,村主任用土門當?shù)氐脑捄退f:“他們是北京電視臺的,想找你了解點事。”她喚了一聲孩子,不冷不熱地把人讓進屋。
“大娘,你叫什么名字?”電視臺的一個女記者問。
“人家問你叫么名字?”村主任用當?shù)氐耐猎挿g了一遍。
她的腦子好像一下子出現(xiàn)了短路,停了片刻,又停了片刻,這么多年很少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自己也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努力到記憶里去搜尋自己叫什么。見她還沒有回答,村主任著急地說:“你不是叫華子玉嗎?”
經(jīng)村主任這一提醒,她突然想到自己是應該叫華子玉似的,向著大家尷尬地一笑,重重地點了下頭。
女記者說:“大娘。您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你好好想一想,小時候是不是有人叫你英兒?。磕浀媚霞沂悄膬喝藛??您今年多大歲數(shù)?”
村主任成了她們之間對話的翻譯。
老大娘想了一會,用當?shù)赝猎拞柎逯魅危骸八齻儐栠@些干什么?”
村主任說:“她們是北京電視臺的,她們在采訪中發(fā)現(xiàn)一個線索,一個八十多歲的女紅軍戰(zhàn)士,讓他們幫助尋找在長征路上失散的侄女,她叫李小英,今年應是七十歲了?!?/p>
“大娘,聽說您也是陜西漢中人,您看看這幾張照片,對這個人有沒有什么印象?”
望著眼前相片上這個身穿紅軍服裝的年輕女兵,思緒把這個農(nóng)村的老年婦女拉回到了1935年4月的一天:太陽快要落下西山的時候,在四川土門的一個小村子里的破廟前,一小股大多由婦女們組成的部隊停了下來。領(lǐng)頭的一問,這廟里能住,就決定晚上就宿營在這里。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從一個小女兵的肩頭滑落下來,小女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沒有一絲力氣抬手擦一把臉上的汗水。小姑娘得有脫肛病,脫出的腸子發(fā)炎,流血、流膿。才開始有二叔、三叔輪換背著她,后來他們和爸爸一起編入作戰(zhàn)部隊,提前向西開進了。媽媽和二嬸先后染上了傷寒病,才開始躺在民工抬的擔架上,慢慢就掉隊了。三嬸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一路上背一背走一走,照顧她的擔子,全落在了十六歲的小女兵身上。
晚上上級通知,明天部隊要西進,過茂縣、理番后,馬上就進入草地了。吃了幾口晚飯,小女兵哄她說:“英子,我領(lǐng)你去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小女兵領(lǐng)她到街上去,看到一個小茶鋪開著門,走進去對一個看門的老婆婆說:“把這個小姑娘送給您吧?!辈砰_始人家看是個病孩子,不肯要。小女兵求人家說:“老婆婆,求求您了,你發(fā)發(fā)善心,給孩子吃兩頓飽飯,我找到大人就回來接她走?!焙貌蝗菀撞耪f動了老婆婆勉強收下了她。
半夜里小女孩哭著爬回了廟里,她找到小女兵說:“小姑,你別扔下我,我今后再也不喊餓了,我自己走,一步也不讓你背了……”小女兵和小女孩摟在一起抱頭痛哭。但最后小女孩還是被小女兵送了回去……
老大娘一邊看著照片一邊回憶起了過去,她以為這一輩子再也回不了故鄉(xiāng),再也見不到一個親人了。老大娘抽搐著、哽咽著說:“這是我小姑,她還活著嗎?”
不久后,在北京的一所普通干休所里,當年的小女兵和小女孩見面了,一對失散了六十多年的親人終于相見了。這一時刻真是悲喜交加,她們?nèi)矣辛鶄€人犧牲在了長征路上……
還賬
國仁家著了一把大火,把整個家?guī)缀跞珶龥]了。
幸好那天家里沒人,大兒子家的重孫子和二兒子家的重孫女都去上學了。
看他們爺孫幾個可憐的樣子,鄰居二狗騰出了兩間房讓他們住下,村里的大娘大媽們你抱一床被子、我抱一床褥子地送來了睡覺用的東西,更有兄弟爺們扛來了白面和提來了油。年輕婦女們給兩個孩子送來的衣服,也都是衣柜里自己家孩子最好的衣服。
八十六歲的國仁,激動地連著向大家抱拳感謝。兒孫們都在外邊打工,老伴去世后原是他個人在家過,后來這兩個重孫輩的孩子被送回來上學,家里也算有人做伴了。
給兩個兒子打了電話,他們陸續(xù)回來了??粗鴥蓚€兒子,國仁老漢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低著頭,兩個兒子都說:爹,人沒事就行,咱這房子在村里都數(shù)得著舊了,我們早想蓋新房了,這燒了正好,省的咱們還得費勁扒房。
爺仨兒簡單弄了兩個菜,喝著酒商量著如何蓋房。老大老二的意思,是向村里要新宅基地,到馬路邊上去蓋。國仁老漢先是沉默,他想了又想,嘆著長氣說:咱家在這住了好幾輩了。我不想離開這兒,還是想在這兒住。任憑兩個兒子說盡到馬路邊住的好處,他就是不點頭。
孝順孝順,順著老人就是孝順。沒辦法,兩個兒子決定,按老人的想法,在舊地基上重蓋房子。
在扒墻時,一個干活的年輕人從一扇窗戶下的墻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他大聲喊:快來看,這里邊有個黑罐子。
叫來了主人,抱出了那個罐子。兩個兒子和眾人都看著國仁老漢,希望從他嘴里說出些什么來。
國仁老漢想了很久。好像把記事以來的事情全想了一遍,最后他搖搖頭說:你爺爺走時沒交代過,我也不知道里邊裝的什么。
那咱們打開看看吧。
許多干活的人知趣地退開了些。
老大伸手去拿上面的蓋子,他的手有些哆嗦,老二的臉嚴肅得沒有一點表情。老漢瞇著眼,嘴里念叨著什么。
老大輕輕從里邊掏出了十幾張黃色的紙,那都是過去的粗草紙。后來伸進手去時,特意在里邊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空著抽出了手。老二有些不甘心,他抓起罐子,使勁抖著,好像一定要從里邊倒出些什么東西來。
兩個兒子望了眼地下的那堆紙,又抬頭望了眼父親。父親示意他們打開看看。老大打開一張紙:
欠條
因軍隊給養(yǎng)不足,今從國順先生處借到大洋200塊,小麥十擔,玉米六擔。
特立此據(jù)
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獨立師三團副政委:熊善洲
民國十六年十月五日
老二拿起一張,打開:
欠條
因剛打完仗,傷員沒吃的。今從國順先生處借到小米二十擔,小麥十擔。
特立此據(jù)
八路軍獨立旅三團團長:秦三
民國三一年十月五日
爹,這是一堆爛紙,一點用沒有,扔了吧。老大說。
是呀,爹,我以為祖上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好東西呢,我白激動了半天。老二臉紅了紅說。
國仁老漢像想起了什么,他說:聽村里的老輩人講過,你爺爺也說過一些,解放前他是村里的保長,后又是維持會會長,咱們過去是個大家族,最多時半個村子都是咱一家人。那時家底比較厚,紅軍和八路軍有困難了就來借糧食。沒想到留下了這些借條,你爺爺從來沒跟我說過。
國仁老漢最后說:留著吧。也是個念想。
房子蓋到—半時,來了個記者。他說,聽說國仁老人家扒舊屋找到了東西,他來看看。他給那些東西照了相,興沖沖地走了。
沒多久,鎮(zhèn)上、縣上又來人看了那些東西,并做了詳細記錄,然后把東西都拿走了。還訪問了兩位上歲數(shù)的村民。
當時國仁老漢想,拿走了清凈,省得這個今天來看,明天那個來訪的。
國仁老漢家的房子要封頂時,縣長親自帶人來祝賀,并交到國仁老漢手里八萬塊錢,縣長說,我們找有關(guān)部門精心核算過了,這是那些欠條上借你家東西的錢,還有利息。你家過去為國家做出了貢獻,我代表國家,謝謝你們?nèi)摇?/p>
我們沒有向國家要錢的意思。國仁老漢不好意思地說。
縣長說:借債還錢,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再說,您家剛著了火,也用得著。您一定要收下。
四周響起了群眾熱烈的掌聲。
實際上縣里沒有這筆開支,錢是縣長號召縣直機關(guān)的黨員們自愿捐的。他心里想,自己也是個老兵,就算替前輩們還這筆賬吧。
誘敵
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那時正值一個深秋,在山東的魯東南洪范山區(qū),有一小股日本鬼子被我八路軍圍在了山中的南天觀一帶。
這天,王山頭方向的便衣劉二娃趕回連隊匯報說,有二十幾個頭戴新氈帽的人,每人用鐵锨挑著個籃子,路上還拾一些糞放在籃子里,東張西望地向山外走來。仲連長心想,沒聽說過有什么拾糞隊,是不是日本鬼子的花招。他問劉二娃,二十幾個人,都戴著新氈帽?對,都戴著新氈帽。新鮮,沒見過擺這樣的陣勢拾糞的。仲連長說,你回去繼續(xù)觀察,不要驚動他們,有什么新情況馬上報告。
仲連長和文書換了便衣,急步向二排堅守的山坡爬去。
見連長來了,二排長吳松樹興奮地說,仲連長,是不是有任務了。
剛才山里的劉二娃回來報告說,有二十幾個頭戴新氈帽的人,每人用鐵锨挑著個籃子,很可疑地向山外走來。我懷疑是日本鬼子要搞什么鬼花樣。吳排長,你命令,各哨位嚴密觀察山里方向的情況,全排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仲連長說。
是。吳排長轉(zhuǎn)身安排任務去了。
兩三個時辰后,劉二娃又趕回來報告,仲連長,那一撥人,真的是日本人。
我裝著走路碰上的樣子,和他們搭話問,老哥,咱是哪個村的,這是結(jié)伙出來拾糞來啦。才開始沒有一個人吭聲,最后有一個小瘦子走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們是后邊那——那什么李——李村的。老鄉(xiāng),這兒離出山口——還有多遠。
我說,遠著哪,還得有三十里路。
別人都不言語,那個瘦子對我說,老鄉(xiāng),你能帶我們到出山口嗎?
我猜他們肯定是鬼子了。萬一被他們纏上,沒法給你報信了。我說,對不起,我去上莊走親戚,和你們要去的方向正相反。
說完我就裝著向上莊走,回頭看不到他們了,我又走小路趕回來的。連長,你趕緊安排怎么辦吧。
文書,你去通知二排,準備伏擊,通知三排,準備迂回包圍小鬼子。
這撥人進入我們的視野后,二排、三排合圍,沒等他們掏出手槍還擊,便全殲了敵人。
幾天后,劉二娃來報:又有一股陌生人出現(xiàn)了,他們每人頭上都戴著一塊白毛巾,正向山口方向走來。
仲連長安排照方抓藥,像上次一樣打了個漂亮仗。
有一個鬼子沒被打死,仲連長讓衛(wèi)生員給他包扎了傷口,從營里找了個會簡單日本話的人問他:你們?yōu)槭裁匆眠@種方式逃跑?
那個日本傷兵低著頭說,我們一個連的兵力被堵在這一帶了,強行突圍,肯定會必死無疑。我們就想分批化裝出去,見當?shù)厝硕加孟翘糁@子拾糞,我們頭一撥人就化裝成了拾糞的。幾天后,見沒人回來,就以為他們突圍出去了。但再用戴氈帽拾糞的方式,怕被你們識破了。在河北那邊打仗時,見你們的老百姓,頭上愛戴條白毛巾,所以我們就每人戴了條白毛巾,沒想到全中了你們的埋伏。
仲連長和士兵們聽了日本兵的交代,哈哈大笑。
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那么苦,有一個人戴頂新氈帽還有可能,一下子出現(xiàn)二十多個人戴著新氈帽,不有鬼才怪。還有這頭戴白毛巾,在我們山東的魯東南,就根本沒這習慣。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