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一
就算是一只核桃,這次也要砸他個稀爛!都火燒眉毛了,哪有那么多時間跟他耗著?這樣的人,老子見得多了。他有什么好執(zhí)拗的?我看他執(zhí)拗到什么時候……
下邊匯報的剛起了個頭,保衛(wèi)干事就不耐煩了。一伸手,他瞅了瞅那份呈送的“交代材料”,其實是一張只寫了幾十個字的道林紙。這種紙張對于紅軍來說,眼下還真不是一般的金貴。
這個李生根,敢罵紅四方面軍首長!紅軍有紀(jì)律,身為紅軍指揮員,你就是再能打仗,哪怕將來有可能成為一員戰(zhàn)將,也不能罵首長。
想到這里,保衛(wèi)干事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重了,腳步急促了許多。
繞過一個山坡,前面有幾間土石混墻蓋起的小草屋,偎依在不遠(yuǎn)處的幾間大房子周圍,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如同幾只母羊帶著小羊羔們專注吃草一般。這幾間小草屋,原來是老鄉(xiāng)們堆放農(nóng)具的,眼下正好派上用場。首長一聲令下,于是這幾間小草屋里差不多都快關(guān)滿了,其他幾間屋子里,呈送上來的提審材料,也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進展。這樣下去,就是把他們再關(guān)上半個月禁閉,又有什么擺得上桌面的理由?
既然他想耗著,那就陪著他耗,看誰耗得過誰。這個家伙,別看他打起仗來不要命,真要是把他窩起來,沒準(zhǔn)用不了幾天,就會窩出一身病。一個個天生都是執(zhí)拗的命,到時候你就是不問,他也如炮筒子一樣憋不住;看準(zhǔn)了時機,只要點著了引信,那些話兒一個勁兒地往外倒,比炮彈出膛慢不了多少。
可是這回,保衛(wèi)干事與李生根只過了第一招,就覺得還是自己的判斷出了錯。
最多也就是一丈開外,眼前的李生根,如同一只被縛住手腳的困獸,蜷縮在那張窄窄的小床上。
說是床,還真有點高抬了,只是在屋子里靠墻角處稍稍高的地方。鋪了些雜草。墻面一側(cè)開的一扇窗子,也不過幾巴掌大,一大團日光,肆無忌憚地投射進來,使得那床薄薄的棉被,一度在眼前黑不溜秋的,即使再努力,保衛(wèi)干事一時也看不準(zhǔn)顏色。過了好一會兒,李生根就這么一直窩在那床棉被里,好像是一種不是冬眠的蟄伏。一雙眼睛直通通地捅射過來,瘦削的臉上雖說不可避免地泛著一臉菜色,但從那雙眼睛可以看出,這個身材不算魁梧的家伙,此時此刻內(nèi)心里一定是旋著一團火,說不定早就燒得旺旺的。要是手里有槍的話,誰也不敢保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前來提審李生根的路上,保衛(wèi)干事就把即將要面對的這個執(zhí)拗的對手盤點了一下:李生根,湖北黃麻人,1908年生人,出身雇農(nóng),1927年跟隨王樹聲等人參加黃麻暴動,歷任號兵、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等職。要不是紅四方面軍的幾次縮編,他這個執(zhí)拗得有點讓人難以理解的家伙,一到大仗就敢玩命,這一路下來,還真沒有當(dāng)過什么副職。這些年下來,負(fù)傷掛彩的事倒有不少,當(dāng)了團長之后,職務(wù)才上上下下地波動過幾次,也僅僅是在團長營長這兩個位置上,拉槍栓似地來回過好幾下。職務(wù)上能上能下,在紅軍里雖說不是稀罕事,但像他這樣循環(huán)反復(fù)的,還真沒有幾個。說起李生根這個人的戰(zhàn)功,連方面軍的最高首長都能點出個一二三四。
讓保衛(wèi)干事沒有想到的是,來的路上,他一直考慮著如何引誘這個執(zhí)拗的家伙開口。沒曾想,剛一坐下來,這回,居然是李生根先開口說話了。
“你們要我說什么?……你們想聽到的是什么?”這個李生根,還真是個老江湖,話還沒說上三句,倒是如同象棋上的先發(fā)制人直接殺將,一不留神反過來將了對手一軍。
“你最想說的,是什么?”畢竟是保衛(wèi)干事,哪能被他這樣一個只會打打殺殺的團長給糊弄過去?何況眼下他還是在押的紅A軍下面的一個團的原團長,而自己可是紅四方面軍最高首長器重的保衛(wèi)局干事,兩人之間,那可是審判與被審判的關(guān)系,這可不能倒過來的。
“要說,就說真話,老子從不說假話?!崩钌牧伺男乜?,又加了一句:“是我們大伙兒都想說的真心話,這仗可不能這樣打下去了。”
“打仗的事,別在這里說,也別……別扯上大伙兒,你先說你的事?!北Pl(wèi)干事點了一下桌子,“要說打仗,你們團一級的只管怎么打就是了,至于說為什么要打,打哪個,那不是你們操心的事?!?/p>
“當(dāng)然了,李團長,也沒錯,我們想聽的,就是你此時此刻的心里話。我們需要你的坦白,非常需要?!痹S是感覺到這樣僵持下去。對方的交代可能會執(zhí)拗甚至?xí)a(chǎn)生梗阻,保衛(wèi)干事及時扭轉(zhuǎn)了方向。與其說李生根這個人很執(zhí)拗,倒不如說,他這樣的人很梗,很擰,如同戧了毛的牲口,只能是一推二打三忽悠,順著毛邊捋邊抹才是:更何況,這樣執(zhí)拗得很梗很擰的人,戰(zhàn)場上敢玩命,眼下需要這樣為工農(nóng)紅軍出生入死的干部。
這方面,保衛(wèi)干事有的是經(jīng)驗。
果然,對手率先怯陣了:“你們只要敢如實上報,我就敢如實直說?!?/p>
果然不出所料,李生根一開場說的就是一場惡仗:舊城攻堅戰(zhàn)。
這是紅四方面軍麾下的紅A軍長征以來,較為慘烈的一次戰(zhàn)斗。保衛(wèi)干事一度聽說過此戰(zhàn)之慘烈,只是沒想到竟是如此慘烈。一開始,保衛(wèi)干事曾有過猶豫,甚至想讓李生根暫停講述,要么就是簡潔明了,不要婆婆媽媽??赊D(zhuǎn)眼一想,還是讓他說下去,說不定將來紅四方面軍要是整理戰(zhàn)史,作為見證人李生根的一次交代或許還有用處。只是保衛(wèi)干事自己也有些猶豫,因為看首長的意思,李生根能不能活得下來,還真是個未知數(shù)。
二
守到第四天的時候,李生根簡直要罵娘了。
他媽的,打了這么多年的仗,有這樣下達任務(wù)的嗎?一場攻堅仗下來,好不容易啃下了這塊骨頭,牙口損傷了還沒喘口氣呢,接著就是幾天的阻擊仗?你當(dāng)老子這個快要散了架子的一個營,剩下的活口全是三頭六臂的哪吒?說好守幾天就是幾天,老子心里好歹有個數(shù),彈藥啊糧食啊還有布置啊,也好向下面說個明白。你他媽倒好,說是守三天,三天早沒影了,也沒個撤退命令,有這樣打仗的嗎?
總不能撿塊石頭砸天吧不成?叫了半晌,也沒人應(yīng)一聲。李生根實在沒招了。沒招了也得守,沒有命令,哪怕剩下一個人,哪怕就是斷胳膊腿的,只要還能喘一口氣,那也不能撤。
對于紅軍來說,陣地,就是命。陣地沒了,要命還有鳥用?
剛剛履新到紅A軍下面的這個營擔(dān)任營長的李生根,接受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這樣的一塊難啃的骨頭。
1934年11月,李生根營受領(lǐng)的任務(wù)是:拿下舊城,再堅守三天。
舊城雖然是拿下了,只是這一仗,一個營幾乎是元氣大傷。接下來的固守,好歹就要拼出娘胎里的勁了。守城的前三天,蜂擁而至的敵人一波拱著一波,李生根獲得的情報是,對手是馬步芳麾下警備騎兵第一旅。不要說雙方武器裝備沒得比,單是荷槍實彈的馬家軍就有七千多人馬。此時,雙方兵力之比達到了20多倍,就是老蔣當(dāng)年對紅A軍三次圍剿時的兵力部署,也沒有如此懸殊。
這狗日的世道,還讓不讓老子活命了。一路上圍追堵截這四個字,用得真他媽的有水平。剛鬧紅那會,李生根一度還以為我們的敵人只是單單一個白軍白狗子,沒什么可怕的。那知道接下來,老蔣對紅軍的多次圍剿,敵人可龐雜了:什么湘軍桂軍黔軍川軍晉綏軍馬家軍,還有東北軍西北軍中央軍,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湘軍,光喊不跳,還有不少的煙槍,倒也沒怎么可怕;桂軍那些廣西猴子,不哼不叫,從小練就了一副山腳板,猴精精的……相比之下,常年盤踞西北的馬家軍真他媽的一個個是狗日的,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上一下。
得知守城的只有殘缺不全的李生根一個營,馬家軍騎兵第一旅旅長親自提刀督戰(zhàn),連續(xù)三天激戰(zhàn)下來,舊城東南角的那片坡地上尸橫遍野,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老鄉(xiāng)們攤曬的地瓜干一樣。
再不收尸,真的是要臭要爛,眼見著尸水就要往外淌了。都是人啊,哪個聞著這味兒不惡心?哪里還能挺下來守陣地?狗日的馬家軍,自家兄弟也不當(dāng)人看,你們不收尸,我們紅軍去收;再怎么說,都是媽生爹養(yǎng)的中國人啊。
李生根命令二連長帶人盯著陣地,他自己帶上幾個人出城收殮死尸。
天上還是暖暖的日頭,再有天把時間,這些尸體將無法收拾。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面對這滿地的尸體,李生根他們幾個跪了下來,向西北角上作了幾個揖,這才動作起來。說是動作,其實也只是挖上幾鍬泥土,蓋在那些死尸的臉上。眼下,也只有先鏟一些浮土,一個個地蓋在臉上,即使日后哪怕是尸體腐爛變質(zhì)。好歹也讓戰(zhàn)士們的這一張臉入土為安才是。馬家軍的尸體,一時也顧不上,要是等自己家的臉蓋嚴(yán)實了,有空的話,再盡個人道主義吧。
沒想到的是,馬家軍根本就沒給他這個空。
新的一波攻擊來得極為突然。一陣炮響之后,坡上幾無遮攔,李生根帶著幾個人只能是退回陣地,而位于前哨位置的那個碉堡,如同一個孤島,眼睜睜地就被那一層層屎黃色的濁浪圍住了。
馬家軍的軍服,正是那種屎黃色。這些屎黃色的濁流,困住了碉堡之后,又分出一撥向李生根的陣地?fù)鋪怼?/p>
憑借著臨時構(gòu)筑的工事,李生根硬是頂住了敵人的幾次攻擊,然而,幾百米的前方,一排長固守的碉堡那邊,還是出現(xiàn)了意外。憑著視線判斷,碉堡還擊的槍聲漸漸稀少,應(yīng)該是里面的子彈打光了。從望遠(yuǎn)鏡里可以看到,也只是僵持了片刻,馬家軍搬來了幾架梯子,成群的敵人攀著梯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一坨坨的黃蜂往上爬著,不時就有幾只被捅了下來。
而在這邊,馬家軍兇狠的火力壓得李生根抬不起頭來。雙方只能是在陣地里咬住了,誰也沒有松口,李生根組織的救援人員,一直突破不了火網(wǎng)。他也只能從望遠(yuǎn)鏡里長呼短叫著,一聲聲為碉堡里的一排撕心裂肺。
眼睜睜地看著那群黃蜂一樣的馬家軍,漸漸地逼近了那座碉堡的上層。后來,據(jù)馬家軍騎兵第一旅的俘虜交待,李生根所部的一排那十幾個戰(zhàn)士,可是拼了命的頑強。他們的子彈打光了之后,刺刀捅彎了,槍托砸爛了,洋鍬砍飛了……面對蜂擁而上的對手,手無寸鐵的他們只能是拆著碉堡垛口的磚塊往下砸。頂上一層拆光了,成了沒有掩護的平臺,一排排機槍子彈見機掃射上來,堅守在碉堡上面的幾個紅軍戰(zhàn)士當(dāng)場全部犧牲。
碉堡失去了控制之后,下面的傷員全被馬家軍陸續(xù)搜了出來。舉著望遠(yuǎn)鏡的李生根,親眼看見狗日的馬家軍掄起大刀,一刀一個,砍瓜切萊一樣……可是,這邊的陣地死死被馬家軍摁住,一時動彈不得。
報仇心切的李生根決定親自帶領(lǐng)敢死隊,打一個急沖鋒。當(dāng)他剛一跳出塹壕,一發(fā)炮彈帶著哨音落將下來,只一瞬間,整個人如一只大鳥一樣地騰飛到了樹梢之上,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剩下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似乎有人輕聲地呼喚著。多少天后,他一直在想,那個聲音好像是一個人,莫非,你就是竹香?
“不要這么煩瑣,簡單一些。后來呢?”一開始,保衛(wèi)干事幾次想打斷他的述說,可想想眼前的對手,就是這么個執(zhí)拗的人,也許讓他竹筒倒豆子似地說開了,說不定會來一個徹底的坦白交代。沒曾想,到后來自己卻被李生根的講述給繞進去了。
“關(guān)鍵時刻,是我們紅軍的騎兵師增援過來了……”李生根淡淡地說道:“要不然,我還能活在這里嗎?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一排長他們,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失去了生命,到現(xiàn)在一想起來,我就心疼啊……我就不明白了,哪一次打仗,老子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老子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
“李團長,這是組織程序,你要配合……老實交代,說說你后來的事?!北Pl(wèi)干事清了清嗓子,“戰(zhàn)功,哪個紅軍沒有?現(xiàn)在,我們要求你就地反省,就是要找出自身的問題。有一段時間,你不掉隊了嗎?是不是開了小差?”
“這一段,你要向組織說清楚。”
“有什么好說的?有幾個像我們紅四方面軍?前前后后過了三次草地,那草地是人能過的嗎?”李生根有點控制不住了,聲音漸漸大了:“咱們紅軍就這點老底,不能再這樣打了。什么碉堡對碉堡?御敵于國門之外,扯他媽蛋。中國人的事情,為什么把寶押在一個德國人身上?老蔣請的是德國人,我們也是。真是好笑,鬧了半天,國共兩黨都是請德國人當(dāng)軍事顧問,打來打去,死去的都是中國人?!?/p>
“不要妄議上級,妄議首長。”保衛(wèi)干事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我是共產(chǎn)黨員,我有權(quán)提出建議,也有權(quán)利保留意見?!?/p>
“意見可以保留,但要服從組織決定……”保衛(wèi)干事一時找不出說服對方的依據(jù),他只是粗聲地說了一句:“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我們需要的是,面向組織襟懷坦白。李團長,那一段時間,你不是掉隊了嗎?把你掉隊的那一段交代一下?!?/p>
三
如果不是挎著槍背著包袱,還有軍帽上頂著朵快要褪盡顏色的紅布五星,單看他們這一身襤褸的灰布衣服,綁腿雖說不是松松吊吊的,也是幾經(jīng)破爛沒有了勁道。時令還沒進入夏季,腳上還是一雙快要爛幫的草鞋,就這么順腳拖著,即使有了三五成群的做伴,遠(yuǎn)遠(yuǎn)看去,拿今天的眼光說事,像是幾個走單了的農(nóng)民工,或者是一時找不到活做的打工仔。
更不要說,臉上的菜色,像是多日不見油葷的樣子,更何況這雨天里的行軍,深一腳淺一腳的,沒走幾步就感到格外的累。
舊城一仗下來,李生根傷勢不算太重,本來練就了一副打不爛拖不垮的身子,再加上執(zhí)拗的性子,硬是不愿回到后方養(yǎng)傷。其實,哪來的什么后方?中央紅軍還在北上途中挨著,圍追堵截的老蔣哪里會閑著?相比之下,紅四方面軍吃的苦更是齊腰深,有的部隊在草地上來來回回就折騰了好幾趟。紅A軍雖說沒趕上這些窩囊事,但李生根也只能是邊隨隊邊養(yǎng)傷。沒多少日子,李生根就能勉強跟上隊伍。只是沒有想到,一次在路邊解決大便的事過于煩瑣,一時半會的也沒人搭把手,他自己幾經(jīng)費力,一時間也沒有爽快地拉出來。等到濕漉漉的雙腳蹲得發(fā)麻時,眼簾里的隊伍走遠(yuǎn)了,他這個副團長居然掉了隊。
茫茫草地一片,無路也無人煙。一路上風(fēng)雨冰雹、濃霧彌漫如同家常便飯。草叢之下,河溝縱橫,泥潭遍及,說不定下一腳踏下去的就是一個幾人深的陷阱。這哪里是人走的地?偏偏他們又不是這一帶的人,心里想著走,雙腳就是不聽使喚。沒走幾步,滿眼冒起了金花,似乎天上的星星聚齊了,一頭砸進這一個個水洼子里,有的洗澡有的唱歌,哪個要是看不幾看,少不了會頭暈?zāi)垦?,肚子里還鬧嗡嗡的。
天黑前一定要趕到對面的山坡。
那座山坡也不高,看起來三四里遠(yuǎn),可是一旦走進來,大半天里還是那么遠(yuǎn),怕是三十里也不止,望山跑死馬呀。
肚皮緊貼著脊梁骨,大半天里都沒進食了。這滿地的水坑真不知道哪個有毒哪個能喝,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冒險飲用;滿眼的黃草,大多是不能吃的,有些勉強能吃的,別說路過奔走的鳥獸,也被前面路過的一撥撥隊伍啃光了……李生根環(huán)視四周,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絲生氣,也就是在轉(zhuǎn)頭的一瞬間,看到不遠(yuǎn)處半坐半臥著一個人。
不用問,肯定是自己人了,老蔣系列的誰還能吃下這個苦?
趕上去一打聽,原來是紅十師的一個戰(zhàn)士,叫劉虎。一看那個神態(tài),就知道一準(zhǔn)是行軍時體力不支掉隊的。
劉虎向李副團長報告,前面還有十幾個人,都是沿路一一歸攏的,由師里的一個朱排長帶著,說好了在前面的小坡上等他。
坡上有了等待的人,兩個人添了些勁。那個叫朱新發(fā)的排長和十幾個戰(zhàn)士,窩在一間用樹枝搭成的“人”字棚里,看見從后面趕上來的劉虎,朱新根欠了欠身子,算是打了個招呼:“怎么?還順道帶回了一個?!?/p>
“排長,這位是紅A軍227團的李副團長?!眲⒒⒔榻B了一句,或臥或坐的有十三四名紅軍戰(zhàn)士,朱新發(fā)想招呼大家起立,給遠(yuǎn)道而來的李副團長敬個禮,有一半以上的人還是趴在地上,好一陣子也起不了身。
李生根連忙止住了。眼下,大伙兒最要緊的是節(jié)約些體力,先在這間小棚子里窩上一宿,明天看能不能在周邊搜索一下,先找點充饑的食物。
放眼望去,浩渺沉寂的大草地上,沼澤遍及,黃草漫漫。前面部隊過去時留下的行軍、宿營痕跡,歷歷在目。這一間用樹枝搭成的“人”字棚里,本來就沒有多大地方,大家勉強倒騰著能睡下身子,里面還要留下些空。因為朱新發(fā)告訴李團長,靠棚子里面摞著的那個草堆,有半人高,已經(jīng)吩咐過了,讓大家都不要碰。“唉,前面丟下的,估計有些天了,上面蓋的草都枯了。”
李生根還想說點什么,可是看到這些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有幾個眼皮耷拉著,似睡非睡的當(dāng)兒還舔著嘴唇。
那是饑餓過度造成的,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休息。沒有糧食,神仙也沒有辦法啊。剛?cè)氩莸氐臅r候,一些部隊還用青稞制作了一些干糧,哪知道那點干糧遠(yuǎn)遠(yuǎn)填不了腸胃的一個角落。何況那些青稞,吃的時候沒有水喝,咽不下去還拉不出來。沒多少日子下來,野草、樹皮、皮帶、皮馬鞍什么的,能煮的都煮著吃了。等到戰(zhàn)馬也殺光了之后,饑餓的威脅甚至要趕上老蔣圍追堵截般殘酷了。
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朱新發(fā)只得招呼大家先睡著。夜半風(fēng)冷,李生根和朱新發(fā)兩個當(dāng)干部的,一個睡在外邊的風(fēng)口,一個睡在棚子最里面。瘦弱的劉虎歲數(shù)小,只能安排睡在人群中間。
沒到半夜,被饑餓磨醒的劉虎,突然推了推朱新發(fā):排長,李團長怎么不見了。
睡在棚子門口的李生根,果然沒了人影。
正準(zhǔn)備安排人去找呢,一個人影從外面進來了,肩頭軟軟地一卸,咚的一聲,像是一袋黑乎乎的東西扔在地上。
是一只死了的小山羊。
朱新發(fā)來了精神,早有人揮著刺刀,開始動手了。那邊架起了篝火,好在草地上有的是枯枝野樹。十幾個人圍成一團,任那滋出來的羊油滴落著,在火苗上滋滋拉拉地閃爍,還有人想伸手去接,一瞬間因為怕燙又縮了回來,看著滴落下去的羊油,嘴里嘆著氣,似乎有些舍不得。
雖說李生根轉(zhuǎn)了大半夜,只撿到了這么一只死山羊,那也是救了大家的命啦。大家先是分吃一點,剩下的還要分?jǐn)傁氯ァT趺捶帜?,李生根想,單是他自己一人少分一些,倒解決不了什么,重要的是相互之間大家都謙讓些,這事就不難辦了。
這時,他想起了一個主意。于是,在他的提議下,這十幾個人成立了一個“臨時草地黨支部”。朱新發(fā)清點了一下,共有六名黨員,五名共青團員,大家一起選舉李生根為支部書記。
成立了組織選出了書記,這十幾人就有了主心骨。那一只山羊,吃剩下的大家?guī)г诼飞?,說好了留在萬不得已的節(jié)骨眼上。這下好了,大家有了精氣神,準(zhǔn)備繼續(xù)追尋前面的隊伍。沒曾想,李生根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說:等一下,還有一項任務(wù)呢。
眾人隨著他一起走進棚子,揭開了那個草堆。大家知道那里面是啥,也就沒了驚訝。原來,草堆里存放的是四具沒有來得及掩埋的紅軍尸骸,他們身上穿著單薄的灰布軍裝,其中有個瘦小的戰(zhàn)士,手上捏著一根笛子。
那只笛子,朱新發(fā)想抽下來帶上,怎奈那個小戰(zhàn)士手里攥得緊緊的,李生根連忙止住了:讓他留著吧,在那邊想起爹娘了,也好有個陪伴。
“來,我們這個‘草地臨時黨支部成立之后的第一個組織生活。就是把這四位烈士安葬了,我們再趕路?!?/p>
李生根說到這里,眼里有了淚水。他就這么直盯著保衛(wèi)干事,似乎還有不少想說的話,卻一時堵在半路上了,“你也不想想,雪山草地幾上幾下,那還是人走的嗎?那么多惡仗數(shù)得過來嗎?哪一次不是腦袋提在褲腰帶上,老子都這么一路挺過來了,我還會背叛革命?”
四
1936年2月,紅四方面軍向西康境內(nèi)轉(zhuǎn)進,4月上旬進入到了爐霍、甘孜地區(qū)。李生根團進駐道孚、爐霍一帶時,正是青黃不接的初夏。這一帶的老百姓多為少數(shù)民族,由于深信國民黨反動宣傳,他們對遠(yuǎn)道而來的紅軍實行了堅壁清野,李生根的警衛(wèi)員吳道財在一個村子里轉(zhuǎn)了兩個鐘頭,才給團長政委捧回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政委劉昌福一看,這是一些還沒有成熟的青稞,勉強可以充饑。眼下也只有把青稞的穗子捋下來用火燒燒,再揉下來連皮帶粒還能一塊兒吃。進入西康以來,部隊差不多經(jīng)常吃這種東西。不吃吧,餓得兩腿發(fā)軟,哪里還能行軍打仗?要是吃進去,脹得胃里直倒酸水,那個滋味可不好受。
李生根忍不住罵罵咧咧的,這一番苦水剛倒出了小半,劉昌福連忙止住,示意他小點聲。李生根也沒注意,還在那里由著性子。就在這時,劉昌福的眼光看到了窗外的一側(cè),有個人影悄聲地閃了。他原本想喊警衛(wèi)員,喊了幾聲,不見吳道財?shù)挠白?,估計小吳可能是忙其他的事去了,于是想了想,還是算了。
接到紅四方面軍總部首長點名談話的通知,李生根還沒有一點兒思想準(zhǔn)備。滿頭是汗的李生根匆匆拴好了馬匹,整理好軍容之后,這才喊了一聲:“報告!”
“進來?!甭曇羰菑奈堇锏囊粡堃巫由习l(fā)出來的,即使李生根站立之后,朝著那張椅子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坐在椅子上的首長也沒有任何表示。首長的手里其實沒有什么文件,他的兩手一直空著,對于眼前立正報告的李生根,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只是慢吞吞地掏出了一支煙,直到劃了三根火柴終于點燃了,于是,首長這才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果然,首長的眼神陰冷起來,剛剛抓在手里的那支紅藍鉛筆,朝著李生根指指點點的。“李生根呀李生根,沒想到你對我們紅四方面軍戰(zhàn)略轉(zhuǎn)移的意義認(rèn)識還不到位?,F(xiàn)在,我命令你,立即到‘紅大學(xué)習(xí)班報到,還愣著干什么,去吧!”
一開始,李生根以為,他們這些人到“紅大”來,無非是離職學(xué)習(xí),白天聽教員講課晚上討論,也就沒當(dāng)個正事。哪知道進了這個高級科之后,成天也沒學(xué)到什么高深的軍事知識,討論時也沒個主題,大家也扯不出什么鮮活內(nèi)容,學(xué)習(xí)班里的人有不少早年在一起打過仗,互相之間還多認(rèn)識,沒幾天下來,李生根就與兄弟部隊的幾個師團干部混熟了。
晚上,很好的月光。李生根與老葉正在屋子里說話。一個人影悄悄地湊到了窗根下。屋里的兩個人覺察到了,故意壓低了聲音,引得窗外那個人影的注意力一個勁兒地往窗戶上貼,一雙腳恨不得也拱進屋子里。猛不然,守候在屋外的老韓與大周,從身后撲倒了這個人影,屋子里的窗戶也洞然大開,燈光如網(wǎng)一般罩住了被撲倒在地的人影。
“別打我,團長,是我……”怎么?是你?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李生根恨不得要扇自己的耳光。
若不是看清了眼前的這個人,被他們幾個壓在地上,就是打死自己,李生根也不會想到,這些天一直竊聽蹤影的這個家伙,居然是自己的警衛(wèi)員吳道財。
怎么會是你?你才一個十幾歲的娃娃,怎么能干出這種事來……戰(zhàn)爭年代,警衛(wèi)員是什么?哪個不是首長的半個兒子???哪有兒子這樣對待自己的老子?子不教,父之過啊。只是眼下沒有了槍,他的槍也一并上交了。在腰間什么也沒摸到的李生根,恨不得上去要扇他幾個耳光,那邊的吳道財“撲通”一聲,跪倒在幾位師團級干部面前。
“說,你來這兒干什么?”
“我不敢說……”如果不是月光,吳道財一定面如土色。
“誰叫你這樣干的?”李生根參加紅軍以來,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居然連警衛(wèi)員也敢監(jiān)聽自己,這還得了?這不是反天了?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你看著辦吧,你要是不說,我也懶得再問你一聲。”
吳道財這才放出了聲音:“團長,我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呀。我們這些警衛(wèi)員到了‘紅大。就一直在保衛(wèi)局受訓(xùn),我們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每晚輪班監(jiān)視自己的首長?!?/p>
“好好招待好李團長,別把他惹急了。”保衛(wèi)干事吩咐之后,這才疾步離開。一路上,他的心里一時也難以平靜。李生根的交代,甚至還讓他生出了一絲疑惑,“像李生根這樣能打的團級干部,眼下正是我們紅軍的寶貴財富,即使他們有了些小毛病,也能是什么彌天大錯?”
保衛(wèi)干事不由地停住腳步,那一瞬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李生根說得也有些道理。為什么這一兩年來,我們的隊伍越打越少,根據(jù)地越來越小。單單就是敵人過于強大這一個原因?我們自己呢。遵義會議之后,中央紅軍四渡赤水,一直牽著老蔣的鼻子轉(zhuǎn),而我們紅四方面軍呢,先前也與中央紅軍會師過了,可后來不知為什么又分了道,有的部隊在草地上幾進幾出,彷徨不前貽誤戰(zhàn)機……我們說人家李生根執(zhí)拗,我們自己是不是也有點執(zhí)拗,甚至是大大的執(zhí)拗?
五
保衛(wèi)干事的擔(dān)心,果然應(yīng)驗了。
第二天一大早,“紅大”高級科的100多名師團干部炸開了鍋,早就憋著一肚子火的這些師團級學(xué)員們吃完早飯,齊齊地坐到校領(lǐng)導(dǎo)門口,吵吵嚷嚷地開始了罷課。
“紅大”的一名校領(lǐng)導(dǎo)親自召集高級科的全體人員解釋:這的確是一場誤會。我們經(jīng)過審查,就是那個吳道財說的一派胡言,影響我們四方面軍的團結(jié)。
“別看這名小戰(zhàn)士歲數(shù)不大,可是包藏禍心啦,背后一定有人指使?!边@位校領(lǐng)導(dǎo)怒吼了一句:這個幕后指使者,我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對造謠生事者,要嚴(yán)格執(zhí)行戰(zhàn)場紀(jì)律。
“這不是殺人滅口么?”下面,早就有了一片抗議之聲,“不行,我們強烈要求講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校領(lǐng)導(dǎo)一時無法承諾,只得說是請示一下再作答復(fù)。
到了翌日清晨,“紅大”附近的一些部隊正在頻繁調(diào)動,高級科的全體人員一看有情況,于是再也待不住了,他們一個個嚷著,這一百多人說著就要回原部隊,任憑教員苦苦勸說也無濟于事。更讓人擔(dān)心的是,在保衛(wèi)局受訓(xùn)的一些警衛(wèi)員們,也一一回到了各自的首長身邊,證實了吳道財所說的并不是謊言;有的師團干部情急之下,要立即返回原部隊……
“大家集合,總部派來了首長,要與大家見面。”這時,又有一名教員送來了最新通知。
“見見就見見,看他能說什么?”都是從雪山草地上下來的師團級干部,什么沒見過。這次,他們私底下做好了戒心準(zhǔn)備,真擔(dān)心保衛(wèi)局的又要耍什么新花樣。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隊伍剛一列隊,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原來是朱德總司令來了。
也不用解釋多少,那一口深重的四川口音,一時讓大家的心里暖暖的:“同志們,眼下我們要北上了,大家受了些委屈,但是要講團結(jié),要顧全大局。大家都是老同志了,我們很快就要到達陜北與兄弟紅軍部門會師了,節(jié)骨眼下,我們要經(jīng)得住考驗,眼光放遠(yuǎn)一些,問題就想通了……”
甘孜紅四方面軍“紅大”高級科的學(xué)潮鬧事,因為朱總司令和劉伯承等人的及時介入,這起極有可能鬧出事端的事件,宛如水面上打了一個浪花,片刻工夫就悄然平息了。
三天后,李生根等幾個被關(guān)了禁閉的師團級干部,也被一個個地悄然釋放。也就在做出釋放決定的前天晚上,保衛(wèi)干事從局長那里出來時,心里還有點憤憤不平。他真的難以明白,張國燾一開始居然要在這批鬧事的學(xué)員里面準(zhǔn)備來一個大開殺戒,如果不是朱德、劉伯承等人的極力保護,真不知是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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