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的一部描寫抗戰(zhàn)題材的中篇小說《鄂西山中》,在名噪一時的《啄木鳥》雜志第三期刊出。這一年,我36歲。朋友們向我道賀時,伊犁一位文學前輩門海群老師的一句話叫我至今難忘。門老說:“小陳,你膽子夠大,雜志編輯膽也不?。ā抖跷魃街小肥钦娣从硣顸h軍英勇抗日的),餓(我)給你說,吃水不忘掘井人,選發(fā)這部作品的責任編輯,你要記下嘞……”我將該期雜志從頭到尾一頁頁閱查,除主編、副主編外,找不到責任編輯姓名。
這一年秋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邊是一個女性聲音?!澳顷愑佬峦締??”“是,您是?”“我是《啄木鳥》雜志社的張欣欣,您作品的責任編輯?!薄鞍?!張、張老師您好?!薄拔襾硪翆幊霾?,住伊犁賓館。下午八時,您有時間的話,我們見個面好嗎?”“好、好,有時間,有時問?!?/p>
在伊犁賓館一間普通客房,我見到了張欣欣老師:張老師齊耳短發(fā),鴨蛋型臉,中等身材,年齡三十歲左右,一身合體的草綠色公安制服,映襯出職業(yè)女性特有的成熟美。
張老師遞給我一封已經啟封的信。信封上寫著,北京東長安街14號《啄木鳥》編輯部收,落款是湖南岳陽機械廠。
我們正說著話,房門開了,一位著藍色運動衣褲,身板挺拔,寸頭如針,國字型臉,六十開外的長者走進來?!鞍?,這是農四師醫(yī)院陳永新同志,我們的作者?!蔽一琶ζ鹕?,說“叔叔,您好!”“你好,坐,坐?!遍L者回應道。這時隨著敲門聲,一位身高1.80米以上身板魁梧的大漢出現(xiàn)在門口?!袄鲜组L,吃晚飯了!”大漢手提一疊飯盒,興沖沖走進來。張老師低聲介紹說:這位是新疆公安廳霍廳長,陪父親來伊寧。當?shù)馗刹吭ㄔ诤衾占奄e館擺宴為父親接風,父親婉言回絕了?;魪d長讓廚師炒了個父親平時喜歡的爆炒豬肺,外加兩個饅頭。
在張老師的房里聊了一個多小時,告辭時我將來時在街頭買的葡萄干拿出來,說:“欣欣老師,這點兒伊犁特產,略表我感激之情。”“心意我領了,東西我不能收?!睆埨蠋焾赞o不收,搞得我有點下不了臺。我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霍廳長,他微笑不語?!靶佬?,收下吧!”長者說?!皷|西收下,照價付款就是?!闭驹谝慌缘幕魪d長一句話解了我的圍:“我們新疆人講情義,你們北京人講原則。依我說,東西欣欣收下,回北京后給小陳寄幾本書不就得了?”一月后,我收到張老師從北京寄來的五卷本《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
回到家,我讀了張欣欣老師交給我的信。這是一位讀者請雜志社轉作者的信。內容如下:
陳永新作家:您好!
我是湖南岳陽機械廠工人宋XX,今年60歲,您大作《鄂西山中》抗日殉國的六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陳誠的上尉副官宋文斌是我的父親。此時此刻,我不知該怎么表達我們全家人對您的感謝。
多年來,我們頭頂上始終戴著一頂“國民黨殘渣余孽”、“國民黨家屬”帽子,挨批挨斗,夾著尾巴做人。得知您的大作《鄂西山中》寫到我父親,我到岳陽市郵局、報攤,把當期《啄木鳥》雜志全部買了,回去送給機械廠領導、親戚、工友,全家人的命運由此出現(xiàn)了轉折。廠黨委書記在全廠千人大會上鄭重宣布我們是抗日軍人家屬后代,給我補發(fā)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工資,淪落在農村的兒子頂了我職,進廠當了正式工人,并解決了城市戶口。市民政局還給我家門上掛上了黃底紅字“抗日烈屬”的光榮銅匾……
我的一部中篇小說,竟然改變了他一家人的命運,這是我意想不到的事。細細一想,與《啄木鳥》雜志社張欣欣老師的認真也不無關系。
5年后的1993年,我在烏魯木齊新疆醫(yī)學院成人心電診斷大專班進修,和一個姓孟的同學閑聊,得知她來自自治區(qū)公安廳門診部,問她公安廳有沒有一個姓霍的廳長,回答說她家和霍廳長家住在同一幢樓。我說起五年前霍廳長陪北京一位老同志到伊寧,在伊犁賓館點“爆炒豬肺”的事,沒想到孟同學竟然知道這件事,告訴我說,老者是前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兼中央警衛(wèi)團團長、大名鼎鼎的張耀祠將軍。
因為一部小說,讓我與含笑九泉之下的抗日英烈的眷屬萬里結緣,與毛主席的“門將”張耀祠將軍竟然有一面之緣。這也是我人生中的兩段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