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

海棠總開得那么隱忍

先是吐出兩片嫩葉，如薄薄的雙唇，含住

那不太耀眼的光芒；

那齦紅齒白；

那一腔未被塵世濡染過的氣息，和那

小心翼翼的低吟。

又像剛剛還清冬天一筆債務(wù)，而還欠著春天，盡管很少，見面后還是不得不用一點(diǎn)白里泛紅的笑，掩藏拮據(jù)，和羞澀。

戴莊村一年四季花朵很多，而我對那些先開花后長葉的，一向不太喜歡。

美過于炫耀，是對眼睛的摧殘。

知道海棠花期很短，我就天天傍晚去端詳一會，偶爾也倚在她溫潤的身上，打個(gè)小盹，醒來后，先在她看不見的灌木叢后撒尿，用湖水洗洗眼睛，爾后才發(fā)現(xiàn)，她的花又暗淡了一些，而葉子卻像一枚枚祖母綠，更加沉實(shí)。

在我家西鄰，在西大灣的東北角，海棠總開得那么隱忍，像后院寡居多年的二嬸，僅僅靠好名聲，怕是也難度此生。

白楊樹的眼睛

在戴莊村，我一生都不會忘記，是那些白楊樹的眼睛。

我想以溫厚的情懷，凝視最深陷最憂傷的一雙；

我想用生命的唇，吻干墨綠的淚痕；

我想用濕潤的睫毛，灌溉干裂的眼瞼；

我想用一生的激情，溶解它郁結(jié)的迷茫和隱痛，那怕是僅僅換取它快樂的一瞬！

此時(shí)我想，那些眼睛一定深藏著對人類的熟悉和輕蔑，深藏著一些說出來讓人類無地自容的話語。它放射的光芒，能使我在最黑暗的夜里，看清自己的仁慈、懦弱、多愁善感，多病的身體，肥沃的夢境，都是終身的遺憾和弱點(diǎn)。

面對這些眼睛，我突然在心里增加了對人類的憎恨和崇敬；我更清晰地明白，貌似無憂無慮的自然界，原來同我一樣，正害著一場不深不淺的抑郁癥，只是沒有像我，把一首詩寫得愛恨交錯(cuò)，時(shí)序顛倒。

它們卻把心靈的創(chuàng)傷，裝飾成一種美麗；

把悲哀化作了旺盛的新枝；

把對人類的嘲諷和原諒，把對愛情的恐懼和對死亡的輕蔑，混合攪拌成濃濃的眼影，在自己光潔的皮膚上，在我思想的深處，胡亂地涂抹。

我曾許諾，要把那些白楊樹的眼睛數(shù)清。而我遲遲不把那個(gè)數(shù)字告訴你，就是為了時(shí)刻提醒自己：

活著，就意味著責(zé)任。

這樣，無論我的生命還能延續(xù)多久，甚至在臨終時(shí)刻，只要我意識清醒，都會深深地感激你，我的戴莊村，我的生命之源，感激你在我人生最虛弱最悲愴的時(shí)候，給了我一次

最最昂貴而克制的

沖動。

戴莊村詩札

一句，僅僅是一句，關(guān)于泥土和人情的民諺，竟是如此溫柔而鋒利，瞬間就把我的詩句

擊穿。

莊稼、茅草、樹林，這些大地的體毛，根根都連著擴(kuò)張著我分泌靈感的汗腺。

低眉順眼的，這是戴莊的稼禾，特別是谷子高粱之類，還有自生自滅的野姜和蓮荷。

躲在墻角看人的，那是些鄰家的娃娃，常常在河灘上畫高樓大樹駿馬和雄鷹，頭發(fā)比麥苗長得還快，一想起在城里打工的爹娘，他們的思念就像廂房里那一大堆喂豬也喂兔子的蘿卜，突然有了坍塌的緣由。

我知道，整整一個(gè)冬天，豬和兔子吃那堆蘿卜，他們吃自己最好的兩根手指頭。

豬吃飽了就睡，牛一言不發(fā)。每每回生我養(yǎng)我的戴莊村，這些陌生的孩子和眼熟的莊稼對俺都愛答不理，只有村頭那些吃得很胖的狗，爭著搶著和俺說話。

回來時(shí)，我習(xí)慣在鞋底帶一小撮黏泥。我想讓城市的街道羞愧，驚訝。還有我的硯臺，紙張，和詩歌，這些用泥土和冥想做的東西，在九月溫煦的陽光下，抑或十月，一起見證城市給我留下的

道道心疤。

戴莊村，這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你內(nèi)心崇高卻神情卑微；你最初的乳汁也是對我最后的恩賜，你用一句，僅僅一句，關(guān)于泥土和人情的民諺，就溫柔而鋒利地

把我的詩句

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