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ū)O靜祎 黃茜文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鄭州450007)

漢畫像石中“連理樹”圖像的內(nèi)涵考析

◎?qū)O靜祎 黃茜文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鄭州450007)

樹的圖像是一種常見的中國傳統(tǒng)圖像，在漢畫像石中關于樹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多樣，其中有一種名為“連理樹”的圖像因其獨特的設計意匠和造型被后世廣泛采用。連理樹圖像是漢代畫像石中廣泛使用的具有獨特設計意匠和造型的圖像。其具有歷史傳承關系，又與人類早期的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集中體現(xiàn)了墓葬文化中漢代人的生死觀念。從圖像本體出發(fā)，結合歷史、文化、藝術的視角對漢畫像石中的“連理樹”圖像內(nèi)涵進行考析，解讀其所包含的文化意蘊和象征意義。

連理樹；畫像石；合生為一；長生不死；生殖繁衍

早古代文獻記載的有描繪現(xiàn)實生活的自然樹和神話傳說中的神樹兩種。神話傳說中的樹被寄予了漢代人羽化成仙，轉(zhuǎn)世輪回等思想觀念，是漢代畫像石磚藝術家們的寵兒，古代的神樹有三大類：

其一扶桑，又名扶木?！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薄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即湯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由此，認為扶桑東方極樂世界的產(chǎn)物，湯谷之上的神樹高達三百里，有十個太陽長期棲息之上，又曰“太陽樹”。其二建木。《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載：“九丘有木，有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暤爰過，黃帝所為?！薄逗?nèi)南經(jīng)》亦曰：“有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苉，其名曰建木。”可知建木高達八十丈，葉子為青色，枝干為紫紅色，還會開黑色的花，結金黃色的果，主干扭曲，好似無角的黃龍。相傳為黃帝所種植，是眾神供奉的神樹。其三若木?！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載：“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灰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薄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亦曰：“南海之內(nèi)，黑水、青水之間，有木名若木，若水出焉?！狈g過來就是若木的枝條為紅色，葉子青綠繁茂，此樹常年開著紅花。除了上述三類神樹之外還有其他神樹圖像，對于相關文獻資料還要進一步收集?？梢娮怨湃藗兙蛯湟暈樯匀谎永m(xù)的化身，崇拜超強生命體征的樹木，就是崇拜生命的體征?！叭藗兂绨荽髽洹⒐拍尽闯绨萆头敝衬芰?。”[1]以上這些記載大都是從樹木的種類來劃分的。作者根據(jù)樹的外貌特征，尤其對一種“連理樹”頗感興趣，試圖從圖像的本體出發(fā)，結合歷史、文化、藝術的視角對漢畫像石中的“連理樹”圖像內(nèi)涵進行考析，解讀其所包含的文化意蘊和象征意義。

連理樹是由兩棵樹的枝或根合生在一起形成的，相鄰的兩棵樹隨著不斷地生長，枝杈相交時在風力的作用下會產(chǎn)生摩擦，相交的地方會被磨破并產(chǎn)生新的細胞，久而久之，它們相互愈合形成了新的枝條，稱為連理枝，當鄰近的兩棵樹并行生長時，它們的根會隨著生長相互交錯擠壓，從而使得兩棵樹從根部合二為一，因此被稱為連理樹。因其外形特點，連理樹常被后人用來比喻夫妻恩愛、成雙成對、相濡以沫的美好愛情。早在北魏時期，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濟水一》有：“水出西溪東流，水上有連理樹，其樹柞櫟也，南北對生，凌空交合?！泵鳒健兑恢āぷ允　诽浊骸安㈩^蓮忙折，連理樹勤栽。”明沉鯨《雙珠記·夫妻永訣》：“連理樹，青青榮，一夜風威凜冽，雙枝崩裂成凋零?！钡葘B理樹的外形或是寓意都有所描繪。

在羅二虎先生的《漢代畫像石棺》這本書中，提到了“連理樹”的圖像，書中這樣描述：棺身長約2.2米，高約0.70米，高度不詳。棺身一側：仙境弋射，為一鳳一凰棲于一株連理樹上。樹間有12支鳥，樹下有一人正張弓射鳥。此圖的內(nèi)容可能為表現(xiàn)中國古代的后羿射日的神話傳說。文中提及的圖像為四川新津?qū)氉由缴淙债嬒袷械囊粋€圖像。關于這例畫像石的介紹，又可見巫鴻先生的《四川石棺畫像的象征結構》一文，文中是這樣論述的：今天寶子山石棺（重新復原）是現(xiàn)存唯一結構完整的一例。該館四面及頂部雕刻畫像……石棺頂部裝飾一大幅華美的圖像，以一顆枝條交纏的大樹為主體。樹下一人正彎弓搭箭，對準樹上的禽鳥準備發(fā)射。如學者們所指出，該圖表現(xiàn)的應是后羿射日的故事。雖對兩文中所提“連理樹”圖像，但在石墓調(diào)查中沒有明確提及。這些資料對漢代畫像石中連理樹的圖像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實證與依據(jù)。

漢畫像石作為中國漢代墓葬的形式文化之一，代表著漢代民族的精神或者漢民族的靈魂的基因，“連理樹”圖像出現(xiàn)在漢畫像石中，這無疑為了解一個民族的心理和精神打開了一個窗口，但目前對其釋義的研究成果還多側重在形式美觀與意匠巧思方面，對其內(nèi)涵的考析則多集中于“樹”與“連理”對應的民俗化釋義層面。筆者在這里使用了“圖像”一詞，人們立刻會想到西方的阿比·瓦爾堡的圖像學。的確如此，圖像學更多強調(diào)的是藝術作品形式中所隱含的信仰、習俗、文化內(nèi)涵的等象征意義。鑒于此，本文擬從圖像的本體出發(fā)，結合中國早期文化和兩漢墓葬文化思想對漢畫像石中“連理樹”圖像內(nèi)涵進行考析。

連理樹圖像在漢代畫像石中非常多見，除了上文中提到的四川新津?qū)氉由疆嬒袷谐霈F(xiàn)的連理樹圖像外，山東嘉祥武氏祠樓閣人物車騎畫像石中也出現(xiàn)了非常有代表性的連理樹圖像，現(xiàn)在結合此畫像來進行一些分析：

圖1 山東嘉祥武氏祠樓閣人物車騎畫像石

首先武氏祠畫像石的雕刻方法為凸面線刻，先將石面磨平再勾出物像，然后把物像周圍部分鑿去，使畫面浮起造成陽文輪廓，最后在陽文上用陰線精雕細刻而成。畫面工整樸實，其嚴謹、樸素、古拙的寫實特色，從構圖形式上看：整幅畫面分為三部分（圖1）：第一部分為上層，描繪拜見具有終極關懷的長生之神西王母的場面，另有各種飛舞玄鳥與之呼應，很明顯是極樂仙界，中間層為建筑樓閣和人間帝王將相活動的現(xiàn)實場景，下層為車馬出行場景。雕刻師用準確而簡練的線條，將各階層的主人公的形態(tài)、玄鳥的空靈、奔馬的神駿、騎吏的緊張，巧奪天工般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縱觀整幅畫像石，連理樹的圖像就出現(xiàn)在樓閣的左邊，所占比例為上中層的三分之一，樹由下向上生長，由人世間的平凡生長直到通靈仙界，連理樹枝條又寬粗依次變細窄，成曲線交錯纏繞，葉子被一對對枝條既連接又分開，枝條盤結，猶如數(shù)字“8”，樹枝兩兩相交，合生在一起。另作為長生世界中的全能神西王母，就坐在旁邊樓閣中，這樣的圖像組合，使?jié)h代信徒們有了無限生命的歸屬感和更加強烈的長生欲望，這種造型將樹的枝葉形象創(chuàng)造出有序的分割組合空間。把以上兩個現(xiàn)象結合在一起分析后，可以提出一個新的關于構圖的問題，那就是在漢畫像石墓中，連理樹似乎可以承擔組合生長內(nèi)容的作用。這與中國早期文化中出現(xiàn)的伏羲女媧交尾圖有異曲同工之妙，交尾圖雙身相交，雙尾相擾，與連理樹樹枝交繞形式相同，生殖崇拜的指向非常明確。連理樹以對偶的形式出現(xiàn)，最特別的是在他們的枝葉上還長出樹葉或?qū)淙~逐漸演變?yōu)楹⑼蜗蟆⑸吵绨莸脑⒁庹咽咎煜?。與西王母的組合等內(nèi)容，都是演繹于生殖崇拜的故事。在漢畫像石墓中，連理樹長生內(nèi)容并沒有特別強調(diào)，更多的是與長生內(nèi)容的直接聯(lián)系。同時，在這些構圖中，連理樹的篇幅較大位置重要，將連理樹與這些組合作單獨構圖看，那么這里連理樹為主，其他為次。這種構圖形式的含義是顯而易見的，陰陽交合，男女匹配。陰陽合，則雨露生；男女匹配，則人口繁衍。那么，類推至刻在畫像石中相互纏繞的樹枝相對應的圖像，其含義也似乎與此有關，又如徐州出土的漢畫像的“二龍穿璧”、四川馬王堆帛畫上的交龍圖形式，這些圖像都是漢代人死后成仙，生殖崇拜思想觀念的感性顯現(xiàn)和直觀造型。體現(xiàn)了早期先人們對性的崇拜和藹的遐想。

接下來，再著眼于上文提到的另外一例畫像石，山東微山縣兩城鄉(xiāng)畫像石（圖2），圖中構圖形式同樣分上中下三部分，上層描繪了象征漢文化的四象之神，其被賦予了各種吉祥寓意及文化圖騰，中間一層靠右，一人頭戴面具，身穿鳥鳳造型服飾，其他人物盤坐，似乎在舉行儺儀式。下層兩樹木根部相連合一生長，樹干粗壯堅實，枝粗葉大，枝條披拂向上相交并纏繞，樹葉繁茂，充滿生命力，隨著向上生長演變，枝干從單一的8字相交，相互纏繞，形似交尾，由下而上漸變，形狀上尖下圓，這與上述畫像石中連理樹圖像大致相同，篇幅更為夸張，幾乎占據(jù)整幅畫面，連理樹的枝葉部分向上合生為一又分叉，枝葉隨生長漸變，形象酷似“魚”形，在歷史文化早期，人們認為魚具有極強的生殖繁衍能力，還具有遷徙沉潛的能力，所以常被作為可溝通兩岸三界的神使。早在商、周墓葬中，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以魚作為亡靈歸天的引導者制作了玉魚、蚌魚，的銅魚以及后代的陶魚出現(xiàn)在葬俗文化中。除此之外，早期神話《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這樣一個記載：“有魚偏枯，名曰漁婦，端緒死即復蘇。風道貝萊，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端緒死即復蘇?！边@一神話大概意思是端緒死后，變成了魚婦，而魚婦又由蛇轉(zhuǎn)化而來，端緒“死”后的形象是水中的“魚”。顯然，在這個神話中“魚”是既能夠“死而復生”又能夠“溝通天地”的靈物。由此可見，漢代人將連理樹枝合一生長與魚圖像組合，是對人類繁衍及通靈神使的強烈欲望。順著“魚”圖像，又有姿勢各異的“小孩”圖像將其圍繞。孩子代表新生，復生，圍繞在樹上端，更是體現(xiàn)了漢代人對生命繁衍，轉(zhuǎn)世輪回的思想觀念?！逼渲羞@些“孩子”圖像，有的兩兩相對，手連手，這種對偶似的構圖形式與連理樹的生長特點相呼應，從這一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出發(fā)，可依稀感覺到兩城鄉(xiāng)畫像石中的“連理樹”圖像與當時漢代人心中的生殖繁衍觀念之間的聯(lián)系。下層的上方，還配有玄鳥，體態(tài)各異，玄鳥是神物，漢代有食瑯玕可長生不死的說法，因此與連理樹組合象征長生不死。以上畫像石中連理樹的圖像大都反映的漢人長生不死，生殖崇拜，通靈仙界的美好愿望。連理樹圖像有著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在漢畫像石中表現(xiàn)形式豐富是可以變?yōu)椤吧竦馈钡摹疤焯荨?，滿足人們長生不死、升入神界的心理需求，這與漢代整個社會大背景是密切相聯(lián)系的，蘊含著濃厚的漢人思想。

圖2 山東微山縣兩城鄉(xiāng)畫像石

漢代木連理視為王者德政的瑞應，在漢代人心中是吉祥的象征?！缎⒔?jīng)援神契》有“德至于草木，則木連理”?！逗鬂h書·蔡邕列傳》表述其為孝悌的瑞應?！段倪x》錄蘇武詩曰：“況我連理樹，與子同一身”。唐代白居易《長恨歌》有“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值得注意的是，在漢畫像石中，又多有金烏盤樹，后羿射日等圖像，可見樹與日的密切聯(lián)系，金烏為日，日為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樹圖像在以陰陽五行為基礎框架的漢代思想中與太陽形成密不可分的關系，是天的象征。漢代畫像石通過樹圖像符號反映了漢代人葬墓文化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是建立在“天、地、人”合一的基礎之上。人們不僅希望自己死后升仙，并幻想著升入仙界后，可以擁有平等或更高于凡間的生活。在生活方面，樹是自然界中通靈的最佳代表之一，可以在仙界提供給人同樣升級的自然環(huán)境。與以往畫像石中伏羲、女媧、仙界靈獸并置相比，樹圖像的現(xiàn)實性大大增加了，“連理樹”是漢畫像石中“樹”圖像造型最突出的特征之一，是藝術巧思的集中體現(xiàn)?？疾鞚h畫像石，這種采用造型多樣的形象連接漸變方式組合，被后來稱為“借形”的修飾方法，不僅使圖像具有整體統(tǒng)一的視覺效果，也使圖像具有前一形象產(chǎn)生后一形象的視覺連接效果，而這種特點在圖像上的突出顯現(xiàn)，也似乎正傳達著某種符號性的神秘寓意?；仡櫳衔?，既然借形用連理樹表現(xiàn)祈望生命不斷繁衍、轉(zhuǎn)化、輪回的意義，那么用發(fā)散的構圖形式來表達祈望生命綿延不絕、生生不息的內(nèi)涵，正是圖像用藝術造型語言對內(nèi)涵的最好詮釋。

中國早期的巖畫、壁畫中就有樹作為題材出現(xiàn)，直至今日，對于樹形圖式的描繪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藝術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者除了需要順應當時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從藝術的角度出發(fā)，更需要遵循構圖法則、主題思想、造型手段、主次搭配。像人物一般出現(xiàn)在歷史故事畫面上，龍鳳紋一般用以體現(xiàn)在神話故事，幾何圖紋作為單純圖案為畫面增添裝飾，或作為紋樣修飾邊框。樹木形態(tài)在漢代畫像石磚里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景象，創(chuàng)設出一種時代縱橫感，或者起襯托搭配作用，或者作為主體獨立為畫。說到底樹的連理樹圖像在漢代畫像磚石中扮演裝飾墓室的角色，以用來烘托氣氛，增添添藝術氣息。人的生命存在依附于自然，對世界的理解和形象的呈現(xiàn)構成人賴以存在的基礎。連理樹圖像的造型設計體現(xiàn)了中國漢代的造物美學，人們按照自己的現(xiàn)實世界來營造一個想象的世界，在這樣一個設計的世界中寄托自己的理想，創(chuàng)造一個由義化符號形成的意象時空，這樣人就生活在一個可以被理解與掌握的世界之中，借此獲得生命存在的意義。

翻開人類的藝術考古史，樹圖像的影子始終貫穿其中，他在幾千年的文明長河中漫游，在文化和歷史的雙重洗禮下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藝術形式和深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連理樹”作為樹紋樣中的極有代表性的一類圖像，不僅集中表達著漢代人的精神思想觀念，也凝聚了他們對藝術的探究與智慧。特別是圖像中所包含的內(nèi)容與形式高度統(tǒng)一的造型思想，在時隔千年后仍然值得去學習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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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倪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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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123（2016）02-0103-04

2016-05-20

孫靜祎（1986-），女，河南鄭州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