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樓生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著有中篇《喀斯特天空下》《魁山》《青檸》《女孩們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小滿》《秘密渡口》《端午》,出版中篇作品集《秘密渡口》。話劇劇作《女孩們》在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實驗劇場首演。入選第六屆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jié)展演。并在全國巡演。
上部艾菲的露臺
一
艾菲在臥室里聞到了一股生人氣,奶白色,水淋淋的,聞著有點像生米漿。
那天天陰著。南國年初的最后一場凍雨隨時都有可能下來?;啬咸旖?,人就懶懶的,不想挪,偏偏他們策劃部主任臨時起意要聽她的案子。中午她只得匆匆忙忙回來取資料。屋子里沒開燈,灰慘慘地黯。在玄關(guān)處換鞋時,她發(fā)現(xiàn)臥房門關(guān)上了。如果一切如常,她會直奔書房,取了資料離開;但,臥房,對她這個女主人關(guān)上了。
她家的廳其實也不是大得很夸張,可是從玄關(guān)到臥室要繞很遠(yuǎn)的路,中間隔著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螺鈿屏風(fēng),風(fēng)水奇石,方桌圈椅博古架。等她繞開那一客廳雜物,推門進(jìn)去時,一團不合時宜的熱烘氣撲散開來,她看到新婚還沒有來得及換掉的大紅床單被撥弄得凌亂,他在邊上正襟危坐,手里拿著遙控器。電視屏幕上是《非誠勿擾》,空降的男嘉賓滿臉堆笑,而女嘉賓卻“啪”地把燈給滅了。還沒容那女的解釋,他一調(diào),是市電視臺的談話節(jié)目,主持人和專家的影像都是從綠布上摳的,再安置到一個二維動畫街景里,兩人板著臉,在一問一答:
“……您能不能給我們說說,即將要到來的南風(fēng)天,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
“可以簡單概括為三步:陰雨綿綿,霧氣蒙蒙,水汽淋淋……”
“還真沒什么好看的節(jié)目?!彼f著,把音量往小里調(diào)了,頭也不抬,身上胡亂套著那件標(biāo)志性的白綢衫,水汽蒸騰,頭皮晶亮,像一頭桑拿房里的白象。
就在這時,她聞到了那股不懷好意的氣味。她試圖尋找出處,但空氣里的余味濃淡勻和,源頭已經(jīng)被阻斷了。
這股氣息在艾菲記憶里有著遙遠(yuǎn)的對應(yīng)。她是在工廠里長大的,父母是雙職工,寒暑假她總會被送回鄉(xiāng)下祖母家。祖母曾給她講:一個人——通常是年輕而英俊,勤勞而善良的,外加一窮二白的出身——撿了枚田螺回來,擱在水缸邊,那人出門的時候,田螺里會變幻出一個姑娘來,幫他做這做那,在他回來之前,又躲到螺殼里去。當(dāng)時艾菲并不知道這是《搜神記》里“白衣素女”的故事。她還特地到水缸邊看了看,缸是老陶缸,沒上釉,一股子森涼的水氣。她當(dāng)然沒看到什么田螺姑娘,只有棵豆芽,在明暗處細(xì)細(xì)長長地黃白,大概是祖母發(fā)豆芽的時候落在那里的。按理說,這是個殷實而美麗的故事,但一想到有來路不明的人和自己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艾菲總覺得可怖。來不及多想,她便抱著資料匆匆出門。
艾菲的策劃部隸屬報業(yè)集團的廣告部,操作的是市報的消費周刊,集團召集他們這批人,是為了讓廣告看起來不像廣告。他們?nèi)粘5墓ぷ鳎f白了,就是刷糖衣:寫軟文,整活動。部門主任是集團的“老人”。和艾菲他們這批后招進(jìn)來的新人不一樣,“老人老辦法”,在這種新舊用人體制并存的事業(yè)單位里,“老人”有著雷打不動的編制,做得好不好不要緊,不出亂子就行,再混幾年,安心退休完事。平時主任在會上吹風(fēng),實質(zhì)的局,還得由她這個副主任來布。新媒體走得是越來越快了,拉走了他們不少份額,艾菲主張用博覽會的形式集中推介房產(chǎn)業(yè)務(wù)。不知道主任對狀況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其間插了好幾次話,把她的案子剪得七零八碎。中午的事還如鯁在喉,現(xiàn)在茶水一口口灌下去,她喉嚨還是火燎一樣燥。
中午家里那道狐疑需要一個傾訴對象。但艾菲不會選身邊的人。在南寧這種二線城市,像她這樣年過三十還沒結(jié)婚的女人本來就不多,注定要淪為茶水間談資的。那些年歲參差不等的女同事,誰都沒想到她三十五歲時閃婚了個多金男,喜宴那天一個個嗲得跟什么似的向她道、賀,就算她們自己結(jié)婚,也沒見得那么開心。后來,她們的一些話七彎八拐地傳到了她耳朵里,其中有個詞,是從粵語里脫胎出來的,說她這叫“咸魚翻身”,刻薄中帶著妒意,外加隱晦的敬意。她笑納了,腌漬了的魚還能蹦跶過來,那該是有多快意呵。她也知道,自己的如意又何嘗是別人的如意,她們哪一個不是鉚足勁,伸長了脖子,等著聽她的下回分解。部門有個一年四季都散發(fā)著凡士林味的老大姐,專管后勤雜事,也是集團分派下來的。艾菲一結(jié)婚,就收到了她的生男生女預(yù)測表,每每在路上與她照面,艾菲總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自己的肚子。
艾菲想到了蘇米,翻出了平板電腦登錄,蘇米的頭像是亮著的。
“我覺得吧,他要么在看成人錄像;要么呢,就是藏了充氣娃娃?!?/p>
艾菲發(fā)過去一個怒火中燒的表情。
她收斂了些:“好啦,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你等等。”一份圖片傳了過來,文件很大,網(wǎng)絡(luò)有些卡。
艾菲和蘇米的相識十分意外。剛搬到這個社區(qū)時,業(yè)主委員會剛剛成立,業(yè)主代表組建了社區(qū)QQ群,開通了論壇,很有將天下促成一家的野心,艾菲看了暗暗發(fā)笑。這個高端樓盤位于離市中心不遠(yuǎn)的半島,邕江到這里環(huán)抱了半圈,鬧中取靜,自有它的意思,比不得單位大雜院。果然剛開始的熱勁一過,沒有了家裝之類實質(zhì)性話題的支撐,QQ群和論壇很快冷落下去。只有幾個做高端日化產(chǎn)品和營養(yǎng)品直銷的。時不常發(fā)些類似于軟廣告的問候帖,大家不成不淡的,那些帖子便一臉諂相干掛在那里。艾菲退群之前。一個自稱蘇米的人加了她。
艾菲對蘇米了解不多,看她的公開資料,要比艾菲小六歲,除此之外,便是空白。后來在談話中得知。她是自由職業(yè),隨了作畫的“男人”住在這里。“男人”,也不知道她指的是男友、丈夫,還是情人,這個稱謂很籠統(tǒng),外加原始,由別人說出來也許稍嫌粗獷,但由她說出,卻像水銀珠子一樣動脫。有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可愛。
圖片文件終于傳輸?shù)轿唬欠嫛?/p>
一襲珠光藍(lán)綠的緞子,芯里托出來一個女體來,橫躺著,向外斜側(cè)著身子,臉卻朝里偏去,微卷蓬松的長發(fā)披散開來,帶著栗色的光澤,竟比緞子還要出彩。女人的臉向著的,是一個小露臺,門窗敞著。南國初夏才會有的陽光,清泉流水一樣逆著打在她象牙黃的肌膚上,亮處繃得瓷實,泛著水光一樣的白亮,暗處是半透明的粉橙,散發(fā)著叵測的香。
畫的調(diào)子很靜,靜得讓人不安。那線條,那褶痕,那揮發(fā)出水霧的皮膚,都在告訴你,這不是死靜,而是云雨之前的那一瞬,仿佛一把畫框松開,無限的欲望就會活動起來。
要和模特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畫家才能畫出這樣的畫?他絕不能帶著外人的冷靜,否則感應(yīng)不出這幽深處的叫喧。然而,他也絕不能將欲念釋放出來,否則沒有辦法將這將燃未燃的狀態(tài)恰到好處地鎖定在畫布上。
“我男人畫的。”
“畫的是你嗎?”
“不是。是他的一個客戶——他說是他的一個客戶?!?/p>
二
艾菲在臥房里搜了一通,成人錄像,沒有;充氣娃娃,也沒有。她躺了下來,床是硬木床,墊了好幾層褥子,還是硌的。抬眼望去,滿架子的雕龍畫鳳,紅木味充斥了一鼻子。
她希望自己的婚房是簡潔通透的,結(jié)果呢,他選了頂層,卻什么都往里堆,層層疊疊地碼,像個空中花鳥市場。房子的全款是他出的,裝修也是他盯的,如果她還咄咄逼人,總覺得心虛。純粹的家庭主婦倒罷了,霸道還能顯得出些嬌嗔;她身為職業(yè)女性,是要警惕的。女人越是獨立,特權(quán)就越少,然而在男人那里,還是不平等的,這也是悲哀。
白紗簾動了,二月的風(fēng)吹了進(jìn)來,還是生寒的,她閉上了眼。她想起了幾年前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風(fēng),在南湖邊,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那個人。
他們見面之前下了場雨,還好,到點止住了。南國開春,再冷也不會冷到哪里去,她穿著全棉針織開衫,腳上是尖頭高跟鞋。他比她還高出了半個頭,她盡量把步子邁得小一點,輕一點,像任何一個被戀愛軟化下來的女人一樣。她知道他們看起來很登對——至少那時候看起來是的。
他說起有一次手扭傷了,母親幫他搓藥酒,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手竟然比他的還要光滑柔軟。
“我看看你的?!彼m時抓起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是濕的。她像是站到了一片除草機剛推過的草地上,她聞到了青色流汁的氣息。
連開局都是完美的,她想。初戀兇猛,她那顆少女的心,早在六七年前就死了,但還沒死透,直到現(xiàn)在,她知道自己也還是只吃這一型的毒:高大,英俊,時不時會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你一搞文案的,應(yīng)酬應(yīng)該不多吧,我們單位多了,領(lǐng)導(dǎo)在外面玩得——那可真叫瘋,不過玩歸玩。一直也沒見他說要撇下家里。”
他在事業(yè)單位,很好的學(xué)歷和專業(yè),加上領(lǐng)導(dǎo)器重,前程大好,沒來由說這個,是在隱晦地和她提婚后協(xié)議么。她側(cè)過頭,路燈下,這個和她同歲的男人,臉上反射著均勻的光。她清楚,女人總會比男人老得快的,而眼前這張臉,在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還是經(jīng)得起看的,那時候,如果她還站在他身邊,會有多不堪。在她看來,結(jié)婚嘛,不過是結(jié)盟,在條件大于愛的婚姻里,所謂的門當(dāng)戶對,不過是當(dāng)時雙方剛好夠得著,但在往后的日子里,驚濤駭浪何其多,萬一自己的方塊凹陷下去,對方的方塊凸升上來,還能在一起走多遠(yuǎn)?
這么一想。她松開了手。
可現(xiàn)在抓起的,就是對的么?艾菲展開了自己空空的雙手。上面都是惱人的金粉,從大紅被套上“龍鳳呈祥”的圖樣下來的。因為沾了汗液,她使勁拍,還是沒法拍干凈。
她忽然間泄了氣?!褒堷P呈祥”,她在心里苦笑一聲?,F(xiàn)在的他比她大六歲,光頭,虛胖,略矮,一起出去,她總不好意思穿高跟鞋。不過就四十出頭,他已經(jīng)套上了白綢衫,更顯得老氣橫秋,他卻說古玩城不少人都這么穿,文化。
她婚前并不是一張白紙,而他也算得顧及她的感受,但當(dāng)他湊過來,碰到她的時候,她還是會戰(zhàn)栗。他的皮膚已經(jīng)被脂肪撐開,但并不膩滑,只是一味地死胖,那種觸感讓她想起醫(yī)生的橡膠手套,看上去光滑,但卻是防滑的,她后悔在想象里起了這個頭,讓接下來的感覺更糟,幸好,整個過程沒有持續(xù)多久,像婦科檢查。
他們沒有蜜月期,直接就進(jìn)入了老夫老妻的細(xì)水長流。日子像不成不淡的流食,不過是填飽肚子罷了。他仿佛也感覺到了她的冷淡,在一起的時候有了顧忌,話就更少了;沒話頭,更顯尷尬。
“艷福不淺嘛!”
“嚯——你賺了!”
他的朋友聚會,起初她會去。觥籌交錯之后。他那些朋友會當(dāng)著她的面跟他開這類玩笑。他并不接話,沉默下去。她更不好接什么。朋友們見兩人這樣,也覺得沒了意思。類似的冷場多了。他圈子的聚會,她就漸去漸少了。而他再也沒有邀她。
她便明白:她覺得自己是委身了,但,他未必就認(rèn)為她是下嫁。
三
艾菲第一次來到如意坊的門口。蘇米說得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現(xiàn)在局面對她已是大不利,橫豎先扳回一局。
如意坊位于南寧市東邊的青秀山山腳。是一個大型的仿古建筑群,每一個城市都會有這么個古玩城,連帶里面的東西,也都是虛虛實實的。
他原先在唐山路的園湖花鳥市場有間店,賣雜件的,十年前碰上拆遷,轉(zhuǎn)到了這里。他們這一行,就是要熬,碰上突發(fā)狀況,小件還能搬走,大件只能甩賣。這事說起來他還憤憤然:“有套鐵木幾椅,幾上有個小凹口,不礙事的,就那么放著,遲早能賣出合適的價錢,碰上拆遷,你說有什么辦法,便宜那對年輕人了,他們哪里知道什么叫鐵木!”現(xiàn)在,他主營紅木家具了。原木從東南亞進(jìn)口,轉(zhuǎn)道廣東工廠代加工,再運到這里。開業(yè)好幾年了,還沒在南寧發(fā)過一單市。因為靠近原產(chǎn)地,北邊的買家都興跑到南邊來看貨,這里只是成本低廉的展示平臺,貨最后還是往北走,轉(zhuǎn)了好幾道,價格最高可以翻到十幾倍,現(xiàn)在紅木價格回落,沒那么好的時候了,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不過是多賺一點少賺一點罷了。除了紅木,店里也會捎帶些越南黃花梨,含糊著充海南黃花梨賣,還有一些從鄉(xiāng)下半哄半騙搜到的古物、舊物——他骨子里其實是個生意人。
店里也沒甚新奇,紅木家具展品擺著,仿古桌椅居多,乍一看是一個豪華的中式飯廳。手搭在那些木器上,潮的,滑不過去。廳里看不到人,絲絲的辣氣,嗆得艾菲一陣咳嗽。靠里墻的兩個人站了起來,他,還有一個女人。兩人原來就著一張刷得發(fā)白的小圓木桌吃飯。女人也是三十多歲,像只碩大的肉粽,被白脂撐得滾圓。他曾跟她說。有個在他這里干了十幾年的老店員,應(yīng)該就是她了。
“你怎么來了?”他嘴邊一抹沒擦干凈的油。
肉粽嘴角一抿。
她忍不住給自己爭口氣:“我在附近辦事,順道過來看看……老公?!蹦线叺呐耸沁@么叫,但她極少這么說,她的調(diào)子也不似她們般嬌嗲,尤其在這個當(dāng)口上,聽起來像咬著發(fā)泡膠。
“我去拿碗筷?!比怍照酒鹕?,她的聲音是粘糯的。一股微弱的氣流,隨了她的動作,向艾菲揮發(fā)過來,艾菲辨出來了,那不是生米漿,而是熟米哈出的氣味。小時候,在父母的工廠,那一棟刷了饅頭色的食堂里,每到吃飯時間,女工們交錯地搬動白鋁皮蒸籠屜,在嘩啦啦的金屬碰撞聲中,這一股氣味,就會像太陽地里的棉花般膨開來。
肉粽又說:“不過,只有一次性的碗筷了?!?/p>
艾菲聽她在“一次性”上壓了重音,便掃了一眼,桌上擺著兩副碗筷,家常的,成對的,已經(jīng)半舊了。艾菲正對著她坐了下來,說:“不用,我吃過了才來的。”
桌上的菜一葷一素。清炒空心菜和酸椒肉片。艾菲想這員工真是,明明自己老板不吃辣,還偏炒這個。反正剛才她對自己也沒善意,艾菲給她來了個小小的回敬:“你吃辣的?”
“以前不吃,”肉粽從酸椒里抖出一張肉片,摁到白飯里,扒了一大口,“不過,這兩年也學(xué)著吃一點了?!?/p>
怪不得開業(yè)兩年還沒在本地發(fā)過一單市,原來是他找了這么個不靈光的女店員。艾菲正想著,肉粽已經(jīng)快手把酸椒肉片推到他面前。艾菲看不見他的表情,感覺他只是稍作停頓,便伸出筷子將酸椒撥到碗里,三下五除二,盤子便空了。
艾菲倒吸了一口涼氣。
早飯他們是不做的,外面遍地是米粉店;午飯他在店里吃,她在單位食堂解決;只有晚飯,兩人才會湊到一起,面對面地吃。他看店,回得晚,飯一般都是她做。她做的菜都是偏于清淡的,每每端上桌,他什么都不說,端起碗,低下頭,也就默默地吃了。她和他認(rèn)識了一年,在同一張桌子上吃了半年的飯,竟然不知道他吃辣,而且還那么能吃,這個男人心里的彎彎道道,該會是有多少?
等等,她自己也沒問過他。
四
憋了許久的凍雨終于痛快下來了,密密地敲在玻璃上,漸漸地連成一片,從室內(nèi)看出去,是一大片在路燈里爛糊了的光景。小區(qū)附近一家連鎖桂林米粉店里,已經(jīng)過了用餐的高峰期,艾菲吃完后,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她沒帶傘,只能在店里干坐。
店門是隨手關(guān)的,在封閉的空間里,一股人工化合味,唐突地竄了出來。這味道的氣息很模糊。但只要你往人潮中一站,它的重復(fù)率卻是最高的,到最后,這模糊倒變成了一種清晰的印象。離艾菲不遠(yuǎn)處,是兩個穿著合體制服的女孩,看樣子是附近寫字樓的上班族,這一股街香,應(yīng)該是她們的。
那兩人吃完后,各拿起了傘,其中一個染著酒紅色頭發(fā)的錐子臉看見艾菲,朝她笑了笑。她記憶里不曾有過這張臉,但也笑著回應(yīng)了。策劃部給公司企業(yè)做活動多了去了,打過照面卻沒留下印象的人總是有的。沒想到錐子臉走了過來,朝她遞出了傘:
“給你,我和同事合撐一把就好?!?/p>
艾菲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只顧盯著她夸張的紫蘇紅嘴唇。
錐子臉又說:“半島名園,我接待過你。”
艾菲一看她傘上的標(biāo)識,明白了。他們小區(qū)是大盤,到艾菲他們這一期,也還是二期,設(shè)在小區(qū)門口的售樓部一直沒撤,這兩人白領(lǐng)樣的工作服,可不就是他們小區(qū)售樓部的。大半年前,她只是和他去看了一次戶型,房子就這么定下來了,過程這么潦草,對周邊的人印象不深也就不足為奇了。
隔了一天,雨稍稍收了收,但還沒有停的跡象。昨晚撐回來的那把傘,艾菲擱在了玄關(guān)處。從洗漱起,她就一直叨叨著提醒自己要去還傘。臨出門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那傘被他拿走了。
小區(qū)售樓部還沒什么顧客,她推門進(jìn)去,地上好多濕鞋印子,售樓小姐們?nèi)齼蓛稍谑帐?,有兩個甩開了手腳,把過期宣傳條幅胡亂卷成一團蹭地。那兩人也看到了她,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她趕緊擺手:“我來道謝的,昨天拿了你們一位同事的傘……”
其中一個說:“寧寧,你找寧寧!”艾菲認(rèn)出來了,是昨晚和錐子臉在一起的女孩。那女孩說:“沒事。你留著吧,寧寧今天請假了?!?/p>
臨出門的時候,艾菲瞥見旁邊的海報上用粗體字寫著:“送二十平方米大露臺,最后十二套,半島名園三期典藏之作”。所有彎彎道道都省了,紅底白字。直奔主題。都說捂盤捂盤,這些個奸商。她一直想要一套帶露臺的房子,大半年前和他一起來看房的時候,就有一套,她跟他說了,后面的事是他操持的,沒想到一來二去,竟也沒拿下來。
就在這天晚上,艾菲在那支紫蘇口紅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蹭口。
那支口紅早就過期了,是她數(shù)年前在百貨大樓買的。當(dāng)時她在手背上試顏色,專柜小姐正向著前方出神。她順著望去,是對面樓上的LED,畫面上,中方和東盟十國政要正將來自各國的吉祥之水注入連通器,最后水流托起會徽球——那是第一屆中國東盟博覽會開幕式。
艾菲哎了好幾聲,她才回神。反復(fù)強調(diào)這季主打的口紅有著如何難得的百分之二十五純天然紫蘇精華。紫蘇葉面正面青綠,背面紫紅,南寧人習(xí)慣用來炒螺,或是切絲了拌到生榨米粉里吃,是街頭巷尾濫生的一種香料,可現(xiàn)在,它們像花束一樣被攢到一起。印到淺灰的宣傳頁面上,奢靡的留白烘托著,像極了稀世仙草。手背上那道珠光紫紅讓艾菲合意,天不天然,她是不關(guān)心的,她壓根沒想在自己唇上用那么夸張的顏色。她將它帶回來,放在梳妝臺上,和其他幾支同樣沒用過的口紅豎成一排。旁邊隨意橫著的,是她日常用的兩支無色唇膏,綠茶味的和薄荷味的。
現(xiàn)在口紅上那枚小小的陰影,就像整齊床單上留下的一道褶痕,平靜水面下潛伏的一團水草。
她看了看他。他正背對著她,手里握著白棉布,蹲著,他眼前是足足占掉一堵墻的雜木衣櫥。他的眼鏡幾乎要磕到板上了。平日他一高興,就會逐一叨叨家里各式家具的材質(zhì)、買入價及現(xiàn)市價,除了這衣櫥。一個過得不算差的家具商。家里最大的木制家具竟然是叫不上名的雜木,聽起來夠諷刺的。不過艾菲細(xì)一想,這想法倒是自嘲居多,畢竟,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自己選的。
他就這么一道道地拭擦,從左到右。自上而下。抹過的木板上,水霧很快又凝結(jié)起來。他還是擦,近來他似乎愛上了這項徒勞無功的家務(wù)。
她看著他,忽然覺得沒了開口的必要。
五
艾菲伸出十指,在水龍頭下嘩嘩地沖,水流的冰涼讓她發(fā)麻的指尖恢復(fù)了知覺。傍晚她帶回來一斤本地牛角椒,和肥厚清甜的燈籠椒不同。它們狡黠的干癟下,全是密密麻麻的籽實。她被辣了個正著。
當(dāng)初在可選的人里,他不過是一支下下簽罷了,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的安全系數(shù)是最高的。和她的前幾任上上簽相比,他鮮有可以產(chǎn)生變量的條件?;橐鲞@件事,很難有經(jīng)驗可循。別人婚姻里那些貼身瑣碎,他們不會告訴你。即便說了,那也是挑揀著說的,未必就是全情。她無從知道別人私下如何,反正她自己三十多歲的時候選擇婚姻,想法已經(jīng)和二十多歲時大不同了,愛不愛倒是其次,安定才是第一位的,這個年紀(jì)了,誰還想著要折騰。因為艾菲沒把他當(dāng)回事。一直以來對他也就沒怎么上心。
現(xiàn)在這股莫須有的氣息,倒讓她重新掂量起他的分量來。如果說婚姻里另一方是對手,說不定,說不定這是一個被她看輕了的對手。這個男人要是擱外邊,攤開了看條件,年紀(jì)是不成問題的,房子、車子、存款、所謂的事業(yè),都是可以拿得出手的。她止不住往下想,如果不是已經(jīng)找上了她,他想在年過三十的未婚女人里找,可以找到不錯的;甚至,想要找個更年輕的,也并不是沒有可能……她甚至開始相信女同事們在婚禮上的那些客套話了。
他回來后應(yīng)該聞到了飯桌上多出的內(nèi)容,但沒有反應(yīng),只是習(xí)慣性地放了包,坐到餐桌前。那盤牛角椒就擺在他面前,可他的筷子左躲右閃,愣是下不去。艾菲后來明白了,不是他沒有回應(yīng),而是他還沒想好怎么回應(yīng)。趁著他咀嚼的間隙,她飛快夾起了椒片,鋪到他的白飯上。她只聽到他上下齒似咬到小石礫般“咯”的一聲,之后,他看都沒看她一眼,便就著飯扒了一口,囫圇吞下去了。這個卡就這么過去了。
看著空空的盤底,她心底隱隱生出一種家庭主婦樣的滿足,但很快被蘇米潑了冷水:
“你這是活脫脫的撿漏心理?!?/p>
“撿漏一字讓艾菲覺得刺眼。她轉(zhuǎn)念一想。無所求的交往也不見得什么都好,沒了顧忌?;镜目吞滓簿蜎]了,而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有時候靠的就是那一層紙。
“就算沒有,你還不是像以前一樣,不把他當(dāng)回事?!?/p>
艾菲忍不住要殺殺蘇米的氣焰:“你說過,你男人接的那些活……”
對話框空了有兩三分鐘,才跳過來一句:“他回來了,再聊?!?/p>
蘇米的反應(yīng)讓艾菲啞然失笑,人所謂的聰明,還不都是用在別人身上;等到用到自己身上時,全都變成了啞炮。
六
蘇米的話經(jīng)過一夜的發(fā)酵,在艾菲這里還是發(fā)生了微妙的化合。第二天她在辦公室的格子間里,一個人對著霧化玻璃窗,心里掛著的。也還是這單事。
艾菲回顧起和這個女孩的交往,她有時候尖刻得令人生厭,不是她說得不對,恰恰是她的話像繡花針一樣,扎到了你心口的癢癢肉上。過眼的字句很容易就放過了,但人心的東西總沒辦法自欺欺人地屏蔽,這過后的弦音,倒比初聽時更心驚。艾菲想自己只是想找個人碎碎念,而蘇米竟然能一個勁地往死理上磕,說不定真的把她當(dāng)成了朋友?;蛟S這樣的人是要珍惜的,她想。
單位里房產(chǎn)博覽會的事進(jìn)行得并不順。案子遞交上去有一個星期了,主任還沒動靜。中午快下班的時候,一個戴著碩大黑框眼鏡的小姑娘把案子送回來了。
“主任簽了?”
小姑娘搖搖頭:“主任休年假去了,剛走,他說。博覽會的事由您來全權(quán)操持……”她一字一頓地背,每停頓一次就像打了一個小小的嗝。
艾菲在心里“嚯”了一聲。她把博覽會的時間定在五月,審批這個環(huán)節(jié)就不可能無時限地拖延。案子一旦過審,還得交由業(yè)務(wù)部門去跑,根據(jù)客戶們的意向做修正,再拿出具體的執(zhí)行案……所有這些,都需要預(yù)計好實打?qū)嵉臅r間。主任一跑,案子變成了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項目。要在平時,他拉上她做墊背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這么大的事他做起了甩手掌柜,她倒是沒料到的。這下,該是有多少人在等著看她的笑話呵。
但她還是生吞下去了,接了個地產(chǎn)金主托付的畫展,從策劃到執(zhí)行,走得都算順,只是畫家有點磕。開幕式他遲到了七八分鐘,之后各種小碴不斷。紙媒和網(wǎng)媒的記者拿了通稿和車馬費就散了,電視臺的要采訪圖像啊,光是背景,他就糾結(jié)半天,之后是光線,沒完沒了。大小名氣的畫家她見過,沒見過這么難纏的,何況還沒什么名氣。
好說歹說。畫家總算站到他并不滿意的光線下,接受電視臺的采訪,他的臉還繃著——誰管他呢,她是要看人臉色,但不是他的;電視臺那個小編導(dǎo)和攝像也老大不高興,這不是在質(zhì)疑他們的專業(yè)度么——看樣子完事還要加倍打點。艾菲抱著手站在邊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活動執(zhí)行,要的就是這個架勢。
沒曾想一開機,他竟換了個人,在他嫌棄的光線里聲情并茂。她在心里冷笑一聲,看吧,這世界上壓根就沒有跟自己過不去的人。
畫家四十多歲,掃肩長發(fā),松果一樣柴的臉,高顴骨,深眼窩,眼光精煉,背有點彎——也許是因為太瘦。現(xiàn)在的男色,要么是花樣美男,要么是型男大叔,這一款實在排不上號,但也不能說丑,要是剛才他沒給她添那么多麻煩,他在她這里還可以勉強歸到個性那一類。
至于他的畫,她看不出門道。這會所本來就不對外開放,畫展也是,人不多,開幕式結(jié)束后,那些還沒走的。幾乎都奔博古架去了。
乍一看,人和畫都不怎么樣,也不知道那女金主是怎么捧上他的。那對贊助畫展的老夫少妻,男的六十開外,名下有兩家地產(chǎn)公司,他在開幕式上也就一晃,活動頭尾其實還是女的在跟,她才是關(guān)鍵人。你不是想造勢嗎?畫評早就找人寫好了,業(yè)界一撥人到場就行,各媒體的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打通,傳播效果是可控的……搞定這一單,女的高興了吹吹枕邊風(fēng)讓男的入場,五月的房博會就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
“艾主任?!边@軟和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女金主的,說起來,她還是第一個把艾菲的“副”職去掉的人。女金主又叫了她一聲:“艾主任,中西合璧的小酒會我很喜歡?!?/p>
艾菲知道她是客套,但挺受用。這個會所她踩過點,她對這里的第一印象是:“滿”,再就是“雜”,光看陳設(shè),你弄不清這是酒莊、茶室,還是古玩陳列室,想要在中規(guī)中矩的活動中出些新意,還要和背景搭上,讓這些暴發(fā)戶滿意,是不容易。
女金主繼續(xù)說:“他對你的策劃很滿意,只是,他不善交際,你多包涵?!?/p>
奉承也要講禮尚往來的,艾菲應(yīng)承了藝術(shù)家的所謂真性情,之后,她隨口抓了可以奉還的話頭:“你們這個會所挺有內(nèi)容……這幾臺,鐵木的?”話一出口,她立刻覺得多余。眼前只是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茶幾,上面還有小凹口,和她們坐的椅子應(yīng)該是成套的,但就算是鐵木的,也不過是硬木里價格低廉的品種。而會所里的東西,不管酒、茶,還是古玩,都是一副迫不及待要自曝身價的模樣。
女金主笑起來了:“艾主任是真懂,但這是剛畢業(yè)的時候我和朋友一起買的,不一樣?!彼龖?yīng)該有四十了,保養(yǎng)得當(dāng),看起來不過三十上下,坐在黑白分明的艾菲對面,穿著香檳色的洋裝,微卷蓬松的栗色長發(fā)披散開來,眼角和嘴角永遠(yuǎn)是上揚的曲度,這樣的美人,應(yīng)該很少有人會不喜歡吧。
“怎么辦呢,我就是想好好謝你,這樣吧,他的畫你挑一幅,這事當(dāng)然不能讓他知道,過幾天我會讓人包好,給你送過去?!?/p>
他畫得怎么樣。她原來是清楚的,隨手送的檔次嘛。艾菲可不敢小瞧這個女人了,能在不對等的婚姻里壓得住場的,哪能是什么簡單角色呢。她給過來的面子,是不能推辭的,艾菲想著,大的不好要,挑一幅亮眼一點的小品好了。
艾菲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它,蘇米給她看的那張圖,是那個向著露臺的女人,像熟人一樣在拐角等著她。她知道那不是蘇米,但她還是像奔著蘇米一樣去了。就連她這種外行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他的畫里最搶眼的一幅,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被掛起來。
“不應(yīng)該在這里的呀……”女金主快步上前,招呼人把畫搬走。畫里那一襲珠光栗色長發(fā),在她一模一樣的長發(fā)前經(jīng)過。她回過頭來,說:“不好意思,艾主任,這幅畫不對外,不知道他們怎么收拾的,落在這里了?!彼砸詾樵诎蒲劾锟闯隽耸裁?,笑著說道:“對,是我,沒什么好奇怪的,我和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彼驹谀抢铮褚环砷_了畫框的畫。
如果沒有活動,這個小會所不要說晚上,就連白天,也不會有什么人。到那時,在成排的酒架、茶架、博古架之間,該是什么樣呢?水草豐美吧,艾菲想。
七
這是艾菲婚姻生活的第一個南風(fēng)天。
除濕機是一點不頂事的。富貴竹、鴻運當(dāng)頭、萬年青的葉尖總沾著將落未落的水珠子。床架、衣櫥、桌椅、實木地板是濕亮的,仿佛一夜之間,所有木制的東西都能冒出蘑菇。艾菲甚至能聽到水珠抱團的聲音,和偶爾從深處傳來的“叮咚”。
艾菲恍惚記得在朋友圈上看過一則鏈接,說是有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氣候的干濕狀況會影響到人體,這源于人體的神經(jīng)和周圍濕度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電接觸,濕度會讓人的神經(jīng)變得異常敏感??磥硎钦娴?。水氣讓從秋冬過來的空氣變得飽脹,艾菲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感覺末梢突然蘇醒,它們在飽和的水空氣中像水草一樣盛開,與他人身上茂盛或不那么茂盛的觸角聯(lián)通起來。
周遭的景象讓她感到訝異。
一絲絲白線,從他腰際抽發(fā)出來,像煙霧一樣在空中擺動,是那一股生米漿的氣味。艾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她就是知道。他還在擦拭那些層出不窮的水珠,水母一樣上下游走。笨拙又輕柔。
辦公室的情況并不比家里好多少,大通層讓水氣無處沉積,它在所有的東西上均勻地起了一層黏膜,滑溜溜的,大家就像在一只鯨魚的胸腔里穿行。凡士林大姐和報社新來的兩個小伙子有說有笑,那兩人帥氣中帶點憨氣,是師奶們最歡迎的型,凡士林大姐說笑中有意無意地在他們身上拍,拍著拍著,她的手和他們的身體之間起了一道道亮晶晶的拔絲。不光是他們,其他人的碰觸,都會以拔絲的形式呈現(xiàn)。她想,他們遲早會成為這只鯨魚的一部分。
主任在辦公室里等她,水氣讓這個喜歡拉長調(diào)子的小老頭膨開了些,沒那么干瘦了,但他身體的某些部位還在不合邏輯地膨脹,最扎眼的,是他后腦勺上的兩個黑色菌塊,那東西原本是團狀的,慢慢擠兌成了一對曲狀物,既像山羊角,又像木靈芝,在白熾燈下反射著漆質(zhì)的光芒。她在心里吃了一驚,再看時,他瞳孔里閃出的,是木魅一樣的綠光。
小區(qū)售樓部的燈光有些昏黃,艾菲細(xì)一看,燈是白熾燈,只是售樓部那些女孩們的行經(jīng)處,都會跟著一團團微黃的絮狀物。錐子臉寧寧回來上班了,她抱著手,依著立柱,眼角斜飛。在她身上,絮狀物的生長速度尤為驚人,最后,竟在她周身織成了一個薄薄的繭。艾菲想,這應(yīng)該就是那一股街香的情狀了。
家里就像一口淘挖得越來越深的井,所有的東西都在源源不斷地往外滲水,凝結(jié)成珠,匯聚成股,淌到木地板上。地上的水,已經(jīng)沒上腳踝了。他看不到她,和一個患有強迫癥的精神病患者一樣,他攥著滴水的抹布,只顧擦。
他腰際上那一圈白線已經(jīng)消失。等她的目光掃過那個雜木衣櫥時,她才明白,那些自線不是消失,而是長成了,脫落了,它們躲到了衣櫥一角,先是聚攏成團,接著活絡(luò)了起來,線條抽開,交錯,再抽開,再交錯,等到它們直立起來的時候,艾菲看清楚了,它們織起來的,是一個女體。
做完這個夢不久后的一天,在臥室水珠密布的地板上,艾菲發(fā)現(xiàn)了一串清晰的水漬鞋印。通向雜木衣櫥。
她拉開衣櫥,她這才發(fā)現(xiàn)里板的邊角上,有個小小的豁口。一陣似曾相識的街香,輕紗一樣從小口里飄飛出來。她嘩一聲把里板滑開。
這才是那股生米漿氣味的源頭,它們在四處逃散,她看到了寧寧那張無處可逃的錐子臉,上面有一枚紫蘇紅的嘴唇。
下部蘇米的庭院
一
叫的的士還沒到,蘇米在水榭坐下,靠了廊柱。小雨下起來了,路上的行人像大氣一樣稀薄,天還沒有亮,這里是她的一座孤島——這本來也是南寧的一座半島。
“半島名園”,光聽名字就知道,這類樓盤的小區(qū)花園總會狠下血本的。不過,景觀剛布下,還沒長開。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路燈下,斜坡面上,四方塊的草皮貼膜似的覆著;景觀石塊上還殘留有紅泥印,像胎記;好些植物剛栽下,禿毛毽子樣的,是棕櫚。
有風(fēng),不大,但把外面的雨帶進(jìn)來了,不成滴的,往屋檐看去,有天色襯著,她看到的是白糖樣的散點,紛紛揚揚地下來,她只覺得臉上似十年前那個凌晨似的一冰。
她終于等到第一聲鬧鈴了,BB機的鬧鈴,各種手機的鬧鈴,接著,是生活委員在門外挨個宿舍地叫醒……房間里有了恚塞率率的動靜。上下鋪床架搖得咯吱響?,F(xiàn)在是凌晨四點半,沒有燈,大學(xué)宿舍樓的用電是統(tǒng)一調(diào)配的。即便是今天也不例外。有人“啪”地亮了手電筒,擱到行李架上。
她和衣躺著,昨晚和他分開之后,她就一直這樣。她不需要動彈,她早就收拾好了,其實也沒什么行李可收的,在一個南國城市的早春前往一個熱帶國度,能需要多少大件行李呢?
女孩們興奮的嬉鬧,從薄薄的帳子外傳進(jìn)來。三年前,學(xué)校破天荒取兩者之長,開設(shè)了一個新專業(yè):對外漢語。第一屆的生源,就從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一年級新生里分流,在第二年匯編成一個班,到大三下學(xué)期安排半年的外教實習(xí)。聽說學(xué)校給第一屆選定的東南亞實習(xí)國是越南。蘇米想著,原專業(yè)對應(yīng)的實習(xí)崗是縣城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與其這樣,不如出去看看。
宿舍那臺紅色座機響了起來。有人先她一步抓起了話筒,沒有放下,聲音里的含糖量驟然增高,不用問,就知道是她男朋友打過來的。大家在背后都叫她“甜蜜素”——是夠甜,但也夠“作”的。
可能是因為學(xué)校位置太偏吧,男女朋友有自產(chǎn)自銷的傳統(tǒng),她們宿舍幾個找的男朋友,全是本校的,除了她。學(xué)校的地勢山重水復(fù),各個區(qū)塊以“坡”來命名,女生住五坡,男生住四坡,現(xiàn)在,這些男朋友們正在前往五坡的路上。
他也會從校外趕過來的吧,她想,她只是不相信就這么結(jié)束了。
隔著帳子,她死死盯著那臺被占用的座機,她手里還捏著一只老式的BB機——那是她用勤工儉學(xué)的錢買的。室友們的手機,除了一個是家里給置的,其余幾個都是男朋友送的——要不,他們那些說不完的話怎么辦呢。宿舍座機只有一部,一人當(dāng)關(guān),萬人莫開,他們自己還可以拿BB機找電話亭,他們的公主可是不行的。他的話沒在校小男生那么多,但保不準(zhǔn)偶爾會找她。他有兩個號,手機號,小靈通號,這兩個號中的一個冷不丁在她BB機里現(xiàn)了身,宿舍座機又被占著的時候,她只能像那些男生一樣,滿校園找電話亭。主干道上的空位是搶不到的,后來她有經(jīng)驗了,直接跑到二坡防空洞前的電話亭。
防空洞設(shè)在一個坳里,據(jù)說洞口先前是敞開的,直到數(shù)年前出了一單事故,政法系一個女生晚自習(xí)下課路過,被一個潛伏在這里的年輕民工強暴了。學(xué)校事后在洞口加了一道鐵柵欄。再后來,閑置也是閑置,他們便租給了附近的果農(nóng)。果農(nóng)們會將成批的香蕉運來存放在這里。她眼前就是那個防空洞口,鐵門是上了鎖的,里面都是青皮香蕉,它們浸過了乙烯利,在黑暗中由青轉(zhuǎn)黃。這個洞口有人和沒人一樣怕人,她一站定,總會聽得背后竄來一股風(fēng),往黑漆漆的洞里灌,她趕緊轉(zhuǎn)身抓起話筒,他在那頭會說:“我想你了”。
甜蜜素沒法邊聊邊收拾,如蘇米所愿,聽筒很快被扣回去。
但它再沒響起,直到蘇米最后一個走出宿舍,鎖上了門。樓下的主道上,大巴已經(jīng)在熱氣騰騰地發(fā)動了。她拖著行李箱,走過空空的走廊。樓下是室友們和她們男友的生離死別。她抬起頭,昏黃的路燈燈暈上,她看到了白糖樣的散點,她知道在藍(lán)灰的天光里,還有成千上萬這樣看不見的點點,一層冰似一層的飛撲到她臉上。
二
從南寧乘上綠皮火車到達(dá)憑祥,在友誼關(guān)通關(guān),再從零公里處換乘小巴,途經(jīng)諒山省,最后進(jìn)入河內(nèi),是她們第一天的行程。在這三百五十公里之上,蘇米想的全是臨行前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夜晚。
她側(cè)身坐在他摩托車的后座上。她剛洗過頭,披著——就算是干的,她也不會扎起來。那段時間,女生中掀起一股拉直發(fā)的風(fēng)潮。不管是天然卷的、蓬的,還是濃密的、稀疏的。她本是不屑的,可他和她見了第一次之后,空開了很長一段時間沒再約她,沒有解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沒有頭緒的設(shè)問,她開始對自己的外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敏感。病急亂投醫(yī)的時候,總是很容易被流行抓著走。她本來就是直發(fā),但還不夠直。于是,她花了半個月的生活費,到美發(fā)沙龍里干坐七小時,任由發(fā)型師軟化、夾板、定型,頂著熏得死人的化學(xué)藥味,七天不能碰水,最后,得來這束清湯掛面。看著飄逸,其實都是頭發(fā)的尸體,要不是每次洗完頭后上護(hù)發(fā)素,外加定期倒膜,抓過去就是一把枯草。而他這一次重新約上她,對于前段讓她寢食難安的真空,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在忙著搬家。
他們走的是快環(huán),自西向東,地產(chǎn)開發(fā)還沒來得及蔓延過來,路上清清落落的。剛才從宿舍樓下來的時候,她穿的是牛仔裙,她以為和上次一樣,也就是兩個人在校園里走走,誰知,他朝她遞過了頭盔,她甚至沒想到要跟他提回去換衣服,她覺得還沒有跟他熟到可以自在提要求的地步。因為穿的是裙子,她只能側(cè)坐,單手抓著車后架,這個姿勢坐久了,腿都是麻的。
他有注意到她的不同么,前三分之一的路程,她都在琢磨這事。但他什么都沒說。她也看不到他表情,他一直帶著頭盔。她后悔沒提前把頭發(fā)弄干,站到他面前的時候還是濕嗒嗒的,看不出拉過的型。她今晚的形象算毀了。那頭盔重重地壓著她半濕的頭發(fā),風(fēng)將她半干的發(fā)尾吹得發(fā)硬,待會取下頭盔的時候,她頭發(fā)上一定會有一圈清晰的壓痕。
“你干嗎不抱著我?”他說。
她沒有說話。等駛?cè)肓艘欢伟德?,她伸出一只手去,環(huán)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仍抓著后架。他們也該這樣了吧,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他們是大二暑假認(rèn)識的。社團里的一個學(xué)姐。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個號碼,跟她說,你不是想勤工儉學(xué)嗎,藝術(shù)學(xué)院有個老師想找模特,有酬勞,但不高,你就當(dāng)幫個忙吧。她用宿舍座機打過去,是他接的。這事后來沒成,但他的電話還是繼續(xù)打過來了。
他比她大十二歲,說起話來,是那些在校的男生不能比的。他跟她說,他在單位的種種不合群,他那個可以吃飯的小露臺,他栽培的小盆景,他無意中扔掉的番石榴籽長出的果苗,他養(yǎng)的一對小黑兔,他想要的畫展……年長的男人對著你天真起來,是沒辦法拒絕的,這會讓你覺得自己很特別,否則,他何以挑中你,來作為傾聽對象呢?
那時候QQ剛推出沒幾年,隨便一申請還能拿到七位數(shù)的號,校園周邊的網(wǎng)吧比小吃攤還多,網(wǎng)聊網(wǎng)戀鋪天蓋地,室友們隔三岔五就出去見網(wǎng)友。他們兩人不是網(wǎng)戀,但和網(wǎng)戀差不多,甚至更絕,他們連對方的照片都沒見過,就這么在電話里聊了大半年。因為她用的是宿舍座機。他們的談話對室友們來說是半公開的。她們以為兩人早粘上了,或許更進(jìn)一步的事都有了。她于是跟他提申請QQ號的事,他遲疑了一會,說,我不玩那些小孩子的東西。似乎她不能自由和他提要求,這后來成了一種慣例。
他很瘦,沒有熱氣,但她半抱著他,兩人緊挨著,總比空開的好。摩托車駛?cè)肓耸袇^(qū),穿過教育路雙排大葉紫荊花樹,拐進(jìn)了藝術(shù)學(xué)院。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肢體接觸,她擔(dān)心過分敏感會傷到他,她努力沒把手松開,直到他在一棟大板樓前,停下了車。
樓道很窄,燈也壞了,他很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借著外面樹影篩進(jìn)來的路燈光,一前一后上了樓。她剛才被風(fēng)吹得微麻的臉燒了起來,她覺得他們的腳步太響了,足以驚動樓里的任何一個人,但沒辦法的,這樓梯就跟木板一樣薄。
迎面咻地俯沖下來一個人,在他面前停住了,偏過頭來,看了看他背后的她,壞笑著說,我要到半夜才回來。他沒作聲,手還在拉著她。那人又咻的一聲,往樓下去了,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她聽到那人鼻腔里的嗤嗤聲。
他住三樓。一條長長的走廊,將廚衛(wèi)間和起居室隔開。那排起居室的門有的半開,有的垂著簾子。其中一張掀開了,一個頂著發(fā)卷,穿著蓬松睡衣,拖著拖鞋的年輕女人徑直進(jìn)了廚衛(wèi)間,看都沒看他們。
他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他擰開了一盞低瓦數(shù)的小燈。是套一房一廳,他住外間,還有個里間,門帶上了,應(yīng)該是那個咻一聲來去哥的。這半年來他跟她提到的物什,都堆積在這個十多平方米的房間里了。到處都是畫夾、畫冊、畫稿,壘得搖搖欲墜,似乎不小心碰到一角,就會散得七零八落。他說的陶藝盆景,擱在墻角。而那一盆番石榴盆栽,在小桌上勉強站住了。小桌很矮,細(xì)一看,其實是茶幾,邊上壘起來的,是四五張和它同色的椅子——成套的,不是單身家具。
見她盯著,他便說:“鐵木,我在園湖花鳥市場拆遷的時候買的,甩賣的價格倒劃算……我原先在外面租過房子,后來一個人了,又搬回來了,沒必要浪費?!?/p>
聽了這話,她胸口一陣陣發(fā)悶,他甚至沒有想過要遮掩。她注意到這個房間沒有窗,而向著走廊的門又被他扣上了,一股辛刺的氣味徘徊不去。她正疑惑,床底下傳來了動靜,兩團烏黑毛絨的東西,是對小黑兔。
“它們不是我領(lǐng)回來的……那時候租的房子有個小露臺,擱那里就沒事了,現(xiàn)在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處理,不過糞便我早晚都清理的。”他邊收拾邊說,他不知道,現(xiàn)在毀掉她世界的,并不是兔子的糞便。
當(dāng)他散發(fā)著肥皂味的雙手從她身后環(huán)抱過來,將她往床上帶,上下摸索的時候,她忍不住哭了起來。她總算理清他這大半年來的生活軌跡了。在他向她公開的一半里,她不過是個淺淺的重影;而他未曾讓她踏入的那一半,她什么都不是。她原以為自己很了解他,他的露臺,他的盆景,他的寵物,包括他的畫展……其實她什么都不懂;她原以為自己很特別,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
他沒了興致,在床邊坐了下來:
“你和她一樣。也會離開我的。”
他的背影漸漸淡出,小巴窗框里,絨密山脊快速起伏,粉色法式民居一閃而過,偶有兩三個赤膊黑孩,提著蛙鏡和小魚串由遠(yuǎn)至近,又倏地由近至遠(yuǎn)。車速慢下來的時候,摩托車越聚越多,都是沒有后視鏡的。邊上的房子越擠越扁,有的看起來甚至橫不下一張床;而沿街招牌,全換成了羅馬字越語;三五斗笠女挑著花擔(dān)在叫賣,調(diào)子是湄公河流域才有的粘綿,其中一個試圖靠過來,她擔(dān)子一頭是荷花,另一頭,是粉色玫瑰,越語老師曾在課上提過,那叫越玫,沒刺的——這是暮色中的河內(nèi)。
對于還沒有辦法觸摸到邊界的事物,有人會交付給時間,而她則全心奔赴了一場說不清風(fēng)向的旅行。
三
第一屆對外漢語專業(yè)的學(xué)生共有五十六名。根據(jù)個人意愿,外教實習(xí)他們會被分撥到三所大學(xué):北邊的河內(nèi)國家大學(xué)和越南外國語學(xué)院,南邊的胡志明社會人文大學(xué)。
出趟遠(yuǎn)門不容易。能走多遠(yuǎn)就走多遠(yuǎn),這是蘇米起初的想法。她從網(wǎng)上調(diào)了資料,在她看來,北邊比較無味,還是南邊出彩些。
“哪一所大學(xué)的實習(xí)費用最高?”
填報個人意愿時,蘇米征求母親意見,在電話里聽到的是這句。她知道母親其實想問的是:“哪一所大學(xué)的實習(xí)費用最低”?,F(xiàn)在,母親拉開這層薄紙,只是為了提醒她,家中并不寬裕的吃穿用度。
她家在右江邊上一個叫那坡的小鎮(zhèn),母女倆守著兩個小鋪子的鋪租過活,月錢從年頭到年尾都一樣,沒來由的冒尖是沒有的,而她的花銷卻是月月見漲。母親能供她念大學(xué)已是不易,現(xiàn)在又多出了一筆不菲的實習(xí)費,不要說母親,就連她自己也要仔細(xì)掂量的。
她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說辭——也不能算說辭,是她對未來半年的打算。她找越語專業(yè)一個大四的學(xué)姐了解過,西貢的路途是比河內(nèi)遠(yuǎn),生活消費水平也至少高出了一倍,但那里有不少華人區(qū),中國留學(xué)生找兼職并不難。那學(xué)姐自己就在一個臺灣人開的工廠做了一年的兼職管理。因為勞動力成本相對低廉,稅收減免政策也不錯,不少華人選擇在當(dāng)?shù)亻_廠,承接世界名品代加工。
當(dāng)她報出“胡志明社會人文大學(xué)”后,母親在那頭停頓了片刻,就是這短短的數(shù)秒,讓她搶在母親之前說:“我在河內(nèi)的兩所大學(xué)里選?!彼髞磉x定的是位于河內(nèi)市郊紙橋郡的國家大學(xué),這也就意味著,不算太遠(yuǎn)的路程,不那么高的生活費,和大量的閑暇。
早上,一番作戰(zhàn)式的洗漱后,是同樣節(jié)奏的儲水。留學(xué)生宿舍樓是老樓,供水系統(tǒng)水壓不足,水箱也不大,一到中午,龍頭擰到最大,水流還是跟筷子差不多粗細(xì),每個人都要提前儲好兩桶生活用水。她們一個大開間住十二個人,只有一個洗浴間和一個衛(wèi)生間。室友們用裝有洗漱用品的塑料盆和鋁皮桶排起長隊,好讓她們自己空出身來,歪在床上哼唧哼唧各種無望。而她倒是能自得其樂,提前完成洗漱,坐到后街一家小食店里,把對半切開的青檸擠汁到雞湯米粉中,拌上切絲的生菜;有時她也會把早餐換成煎豆腐條,店家煎好后,剪成小塊端給她,再給她倒上一小盞魚露。
上午的越語課,她本不抱期望——她沒打算畢業(yè)后做對外漢語教師。教室是個開間,在一個四方小院里,院外是三角梅,上下鋪開一大片玫紅;院內(nèi)是梔子花,綠白相間。照理說,植被濃密,這樣的房間,光線不會太充足,但熱帶的陽光似乎有著更為隱秘的路徑。無數(shù)彩色光斑,油粒一樣在房間四壁滲透開來。她想,光照走到這里的軌跡肯定是曲的,就像打了一個漩,如果說時間可以逆流,這房間應(yīng)該隱藏著其中的一個入口吧……她只得想盡一切辦法遏抑這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后來她發(fā)現(xiàn),認(rèn)真聽課,是阻止她回到那個晚上的唯一辦法。就這么聽了兩三個月,她能同早賣酸奶甜羹,晚賣毛雞蛋水煮螺的小攤販們聊起來了。
中午,大家會穿過一條菠蘿蜜林道,去一個有著法式外殼的食堂吃午飯。飯食很簡單,菜通常會有越南炸春卷,燒肉,木瓜絲,白灼青菜,有時還會擺出曾讓一個中國北方女生尖叫著跑開的炸蜂蛹。而當(dāng)?shù)厝讼矚g的,是更簡單的午餐:一小團花生糯米飯,配上切片的生黃瓜。天氣熱得讓人沒什么胃口的時候,她也會選這個??商鹈鬯爻3H氯轮诠寻】诠?,到后街去買菜回來自己煮,直到有一天,她被一老太太迎面潑了盆水。越語專業(yè)那撥人比她們早來了半年,熟絡(luò)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其中一個檸檬鴨炒得最好的,語重心長對她說,以后可不許穿成這樣上街了——甜蜜素那天穿的是吊帶短裙。
下午是實習(xí)課,兩兩搭檔,輪著給外語學(xué)院中文系大一的小班學(xué)生上中文。從最基礎(chǔ)的音節(jié)開始,接下來,是字、詞、句、段、文。也會有督導(dǎo)巡堂,但這種情況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氣氛還是輕松的。和她搭檔的是甜蜜素。兩人商量著,結(jié)課前留十分鐘口語交流。一開始,大家還一本正經(jīng)地聊兩國的歷史文化,邦交往來。直到有一次甜蜜素講“語境義”,用她特有的調(diào)子拉了一聲“討厭”——她對男友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點到了學(xué)生們的穴位,用她們的原話說,“我們熱烈歡老師的迎”。她們鬧著要蘇米也說。她只是推。這十分鐘后來就成了甜蜜素一個人的戀愛段子秀。后來,前排一個齊耳短發(fā)女生的位子空了,問干嘛去了,學(xué)生們說,回家結(jié)婚去了,蘇米才知道,當(dāng)?shù)卦谛4髮W(xué)生是可以結(jié)婚的,她們的交流內(nèi)容,也不算得過分。
五月實習(xí)過半的時候,河內(nèi)從旱季進(jìn)入了雨季。氣候沒那么無聊了。熱帶季風(fēng)一來,雨水瓢潑如注。所幸雨性不賴,等到萬籟俱寂,才來這一著。留學(xué)生宿舍樓附近路段的排水系統(tǒng)不是很通暢,但倒也有大半夜的時間讓水溫溫吞吞地退。第二天太陽出來,地面還是爽潔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暴雨只是在夢里走了一個過場。但空氣真的是溫潤起來了,艷麗的大色塊在植被上燃燒開來,所有人的頭發(fā)和皮膚都上了一層半透明的釉彩。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里,紅漆鐵門沒有上鎖。她小心繞開那些落到紅磚地上的塔樹花花瓣,走到院子中央,所有人都走空了,偌大一個空間,只站著她一個,陽光西斜,花影在她臉上滑動,空氣中滿滿的都是塔樹花香,就在這時,她聽到心臟撲通地跳了一聲,或許是重音,一個是從身體內(nèi)傳過來的,另一個是在空氣中傳過來的,之后,便歸于靜籟。那心跳,就仿佛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在對她說:
“喏,這是我們的?!?/p>
這里是河內(nèi)國家大學(xué)的法學(xué)院。法國人資助建的,紅磚砌的墻,紅磚鋪的院子,紅磚起的教室。院子里只栽了一種花,塔樹花,單瓣,乳白色,及了花心,一扭,是嬌艷的黃,對應(yīng)著水煮蛋的剖面,所以俗名也叫雞蛋花,溫泉廣告里常有發(fā)梢滴水的出浴美女,在耳朵上別了一兩朵的。
國家大學(xué)只向貧困生和留學(xué)生提供住宿,因此一到下午放學(xué),大部分學(xué)生都散了。教學(xué)區(qū)更是冷清。她也是無意,才走到了這里。橫向上的空間,縱向上的時間,說不清的機緣,交錯之后,萬萬分之一的機率,才有了這個庭院——她自己的庭院。
天黑之前她都會待在這里,坐在紅磚臺階上,從包里取出她的晚餐:一個烤得酥脆的越南法棍,和在杯里沖泡好的咖啡,有時候她也會把咖啡換成兩瓶當(dāng)?shù)豽字頭的酸奶,就著這戲臺一樣的空曠,慢慢地吃。
有時候她會看見他,一個人在他說的那個小露臺上忙,沒有別人——她是不會允許別人進(jìn)去的。當(dāng)然了,這個露臺是她搭出來的,她并沒有親眼見過。但她見過的畫架,陶藝盆景,番石榴盆栽,一對小黑兔,小茶幾,都是現(xiàn)成的。他就在那里面畫畫,整理盆景、盆栽,喂小兔,就著小茶幾吃飯,和她現(xiàn)在一樣,慢慢地吃。他也會和她通話。他打給她,用的是手機。有時候他用的是小靈通——她打給他的時候,因為接聽免費。他都是背對著她的,她想讓他轉(zhuǎn)過來,但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勞。后來,她才明白,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臉,她無法搭出他正面的樣子。她和他就見過兩次。第一次,兩人并肩在校園里走,灰暗的路燈,她低著頭,她感覺到他時不常轉(zhuǎn)過頭來,但她沒敢迎過去。第二次,就是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她對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背影,他在摩托車上的背影,他在樓道里的背影,和他坐在床邊的背影。
人青春年少時的故事,悲喜并不重要,三兩句就可以講完了,吸引我們回去的,是某個畫面,不管過了多長時間,還能讓我們?nèi)萆淼漠嬅?。但如果說,連這樣的畫面都不曾有過,可怎么辦呢?她搭了一個,給補上了。
這是她整個世界的承重。沒有這個畫面。她會歸于一堆碎片。一直是這樣。當(dāng)她第一次在他宿舍過夜,早上醒來聞著被頭上的葡萄酒甜氣,看著他端了牛奶包蛋走進(jìn)來的時候,也還是這樣。
四
蘇米小心地跳過一攤污水,跟在他后面,天空在他們頭頂上退成了一道窄窄的白線。他們依次經(jīng)過這一邊的陜西涼皮,河南燴面,蒲廟生榨米粉和玉林云吞,和那一邊的村民委員會公告欄。公告欄上貼著出租和求租信息,不知道誰用黑漆刷了一行字:“吃轉(zhuǎn)基因玉米會不孕”,后面跟著一個大得不成比例的驚嘆號。
這是南寧市津頭村的黃屋坡、雷屋坡和覃謝屋,靠近他工作的藝術(shù)學(xué)院,他們在這個片區(qū)已經(jīng)轉(zhuǎn)了有一個星期。
“在一起了,就找個房子吧?!彼钕忍嶙h。她當(dāng)時就在心里閃過一個念頭:對他來說,是“又”該找個房子了吧。在這些事情上。他總是走得比她早,她要趕啊趕,才能追上他。就像她事隔半年后從河內(nèi)回來,他在電話那頭說:“你在折磨我”,他早知道她還會打來,已經(jīng)在前面等著她了。
這一帶城中村都是扁長的樓體,罐頭一樣挨著,白瓷磚外墻,掉漆綠皮鐵門,樓道像小孩玩的積木,開玩笑似的窄。但就這么個地方,出租聯(lián)系條還被撕得精光。
今天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這個一房一廳,看著還行,地板是米色瓷磚,拖干凈后看不出什么,倒是墻壁和天花板上的污漬,像禮花一樣散開,差一點就潑到他們身上來。房東罵罵咧咧地供出了前房客:兩個年輕的送水工。也順帶說明了污漬的干凈來歷,不過是他們開聽裝啤酒時噴出的飛沫霉變的。但這污漬把他的氣焰壓下去不少,他死咬的價格也開始松動。
兩個男人還在說事,她一個人走到了里間??盏模袕埪愦?。鐵皮油煙排放管在窗外呼呼直響,摻和著樓下食客的喧嘩,一同上來的,還有餐飲店的油煙氣。
這氣味讓她想起母親,在她的印象中,母親總在忙著和吃相關(guān)的東西。她從河內(nèi)回來后,回了一趟家。關(guān)于他,她什么都沒說。但母親好像察覺了似的。那天她在天井里切蘿卜。母親在一旁翻曬那些半蔫的蘿卜片,差不多了的,歸攏到篩子里用粗鹽粒搓,繼續(xù)曬,忽然停住,轉(zhuǎn)過頭來,對她說:“可不要被人騙了。”這話是蘇米從小聽著長大的。她小學(xué)和中學(xué)都在鎮(zhèn)上念,母親會算準(zhǔn)了時間,到校門口接她。她初二的那個生日,有個男生往她書包里偷偷塞了張明信片,母親翻出來后,直接找到了他家。從此以后,不光是男生,就連女生都躲著她。上了大學(xué),她盡力去嘗試新東西,唯獨這方面,是沒有辦法的。身上的繩索是剪斷了,但她沒辦法掙脫開,母親十幾年的捆綁,早就給她定型了。她從未和男生面對面地吃飯,說話,甚至對視——直到遇見他,也還是這樣。如果母親知道了她現(xiàn)在的生活,會作何想呢,她感到快意,是痛的快意。
她走近了窗戶,窗戶正對著對面一戶的廚房,那邊的灶臺上在冒著熱氣,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走了進(jìn)來,橄欖膚色,瘦長,精著上身,手忙腳亂從鍋里撈起方便面,見了她,放下了手里的東西,左手搭了個圓,伸出右手食指,配合著做了個猥褻的動作,她嚇得把身子一偏。
就在這時,他快步進(jìn)來:“辦好了?!彼@才想起,這里是沒有露臺的,別說是露臺了,連陽臺都沒有。
可先安頓下來再說吧。他們借來了梯子,粉刷了天花板和墻壁,窗簾也掛上了。她回學(xué)校時,他偶爾也回藝術(shù)學(xué)院的宿舍住,所以不需要搬來太多東西。那對黑兔,他送人了。唯一弄過來的大件,就是那套鐵木幾椅。整這么個大件,難道他那時候有結(jié)婚的打算么;幾上那個凹坑,是他上次租房留下的,還是上上次留下的……她用抹布抹去上面的灰時,會冒出這些掃興的念頭,最終,還是被她壓下去了。壓抑,是她最大的特長,母親十幾年來對她的管制,也不能說全然無用。
室友們知道她和他確鑿了,都嚷著要他請客。室友的男友要請客,這股風(fēng)氣是她們回國后刮起來的,最先發(fā)起的,是甜蜜素。臨回國,蘇米才聽說,規(guī)勸甜蜜素著裝檢點的那個男生,追女生的必殺技是炒檸檬鴨,甜蜜素被潑水后,到檸檬鴨那吃了兩個月的飯。這次甜蜜素要國內(nèi)的男友請客,也有堵大家嘴的意思。這一餐怎么聽,都像讓煙草商出資辦禁煙大會。為了避嫌。蘇米還是去了。不過甜蜜素和男友在餐桌上過于膩歪了些,女生們看在眼里,也要自己的男友請客了。接二連三的席,越來越像訂婚宴。蘇米嗅出苗頭,就再也不參加了。有室友起哄:“男朋友工作了的,可是要請大餐的。”她心里直發(fā)怵,她知道,她們不會放過她。
她能猜得到他的反應(yīng),何苦要起這個頭。他解釋說:“要是我年輕十歲,我會滿足你所有的虛榮,但我過了那個年紀(jì)?!焙退谝黄鹬螅胖?,這只是托詞,他一直這樣。他們租的房子離南湖很近,一開始她還和他去散步。一次,一個抱著小枝玫瑰花束的小女孩朝他們快步走來。她忽然很緊張?!跋壬?,給你女朋友買一支吧?!彼徽f:“不買?!薄跋壬壬?,買一枝吧,她那么漂亮?!彼挥终f:“不買?!蹦切∨⒊吨囊陆?,跟了他們有五十米遠(yuǎn),路上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她窘得差點就自己掏錢了?!澳氵€從來沒有給我送過花呢?!钡饶切∨⒎艞壦麄?,她鼓起勇氣說——那天是情人節(jié)。他似乎也覺察到了她的不快,晚上去超市,給她帶回了一只小毛絨熊,標(biāo)簽上印著“非賣品”,某日化品牌的滿額贈。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
實在躲不過了,她到美點餅屋買了個冰淇淋蛋糕,跟宿舍那撥人說,他工作忙,沒辦法現(xiàn)身。大家罵罵咧咧了一陣,也就吃了,這個事情就這么了結(jié)了,沒過多久也散了——大學(xué)畢業(yè)了嘛。
五
“你醒得早!找了個比你大那么多歲的男朋友,還在同一個城市,工作、房子,都罩著你,我大學(xué)四年全浪費在小男生身上了,一點都不劃算!”
九月里的一個中午,在竹塘路的小菜市場,蘇米請?zhí)鹈鬯爻粤祟D臘味雙拼煲仔飯。蘇米工作的雜志社在附近的望園路,社里有個小食堂,中午可以訂飯。但那兩個月正是人事大換血的當(dāng)口,小樓里整天跟大悶罐似的。午飯她都會到外面吃,順便透透氣,沒想到在今天,碰上了甜蜜素。
報上說,他們這一屆是“中國高校大規(guī)模擴招后的第一批本科畢業(yè)生,就業(yè)壓力空前”。之前蘇米看了覺得心虛,她走得太順了——當(dāng)然了,和他沒關(guān)系。大四春季的“雙選會”上,她投出了三份簡歷。后來,她跑了一次初試,又跑了一次復(fù)試,畢業(yè)前半年,就和現(xiàn)在的單位簽了約。編輯部主任說,他們這一批員工是“千里挑一”。應(yīng)該是真的。一次她經(jīng)過人事處,看到兩個辦公室的人在把成捆的簡歷往小推車?yán)锴濉5F(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
“他回他老家那個小縣城了,他爸幫他在縣財政局找的。他問我,還跟不跟他。跟,他就讓他爸再活動活動。我不干。一個小縣城,有意思嗎?我就是從縣城出來的。我要是回去了,將來,我的孩子還不是得和我一樣……”
蘇米聽了,垂下手去,把自己的手袋袋口攏了攏,暗暗往桌下送。袋子里裝的是杯子、本子、簽字筆,她之前放編輯部的所有私人物品。就在上午,人事主管把她叫到了辦公室。二十個見習(xí)生。留下十個。而之前并沒有這樣的名額限定。高層的派系爭斗,敗下的那一方欽點的新人,成了最直接的犧牲品??粘龅穆毼?,掛出去,繼續(xù)招,反正外面那么多著急找飯吃的人。
“我一定要留下來!”焦黃的鍋巴在甜蜜素嘴里嘎巴響。
蘇米沒有直接回去,她去了黃屋坡拐角的電話屋。她還是會和母親通話,一周一兩次。斯壯尋呼臺早停了,她的BB機成了擺設(shè)。他不高興她碰他的手機和小靈通,她也不想看他臉色。樓下新開了個電話屋,省內(nèi)長途一毛五一分鐘,價格是公共電話亭的一半。她就到那里打。除了排隊的時間長一點,并沒有什么不好,反正她和母親的一些話,她也是不想讓他聽到的。排在她之前的那個男人,在電話里詢問岳母的病情,已經(jīng)有十五分鐘了。她笑了笑,沒關(guān)系,慢慢說,她搬過一張小凳,坐在一旁。她今天有的是時間。
“要是有合適的對象,可以談了?!北晦o退的事她當(dāng)然不會說,母親在電話那頭也只是閑聊?!皩ο蟆?,這個詞怕是只有小地方還在用了罷。蘇米如果愿意,可以先有意無意先提有那么個人,最后和盤托出。但她不想,至于為什么。她不知道。她和他就像生活在一個真空里,從未介入對方的圈子,起初她還熱心,但看到他金石不摧,也冷下來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生活在別人的影子里,先是母親,現(xiàn)在是他。后來,不談這些,變成了兩人的約定俗成。連提起。都變成了一件難為情的事。還好,她知道他在藝術(shù)學(xué)院教書,否則,某天回來看到他東西搬空了,而這個人就這么消失了,永遠(yuǎn)消失了,她覺得也沒什么不可能。
她一直在找機會和他說離職的事。做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洗碗的時候,一直沒找到機會下口。臨睡之前,她想著,要是現(xiàn)在不說,今天就沒有機會說了,今天不說,就永遠(yuǎn)沒有機會說了,這才說:“試用期我沒通過?!焙诎道铮卮饝?yīng)了一聲,便翻了過來。她不好把他推開。這是他安慰人的方式,唯一的方式。雖然她不喜歡,卻也難得。窗簾外的事物一直讓她分心,樓下電動車咻咻來去;打烊的店家在沖刷店面;正對面廚房有人在煮方便面,酸菜牛肉味的,那人怎么老在煮方便面……
他近來總往這邊搬東西,屋子越塞越滿。等她反應(yīng)過來,他藝術(shù)學(xué)院那邊的宿舍已經(jīng)搬空了。“我辭職了,早晚要辭,不如趁早?!彼f,面對著空空的畫布,背對著她。她離職的事,對他的節(jié)奏沒有任何影響。他取出了所有的錢,裝在一個糖果鐵盒里。那疊薄薄的錢一張張抽下去。沒過一段時間,也將近見底了。
她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先在百貨大樓待著。每天穿上窄窄的制服,踩著高跟鞋站專柜。她面前,是那些一件就能頂他和她一個月生活費的化妝品,純天然的成分,每季主打不同,有時候是紫蘇,有時候是雪蓮,有時候是沙棘一一裝在媲美藝術(shù)品的包裝里。一天下來,她得把腿泡在涼水里才能消腫。有時候她也會動歪心思,把公司的贈品順回來,轉(zhuǎn)給黃屋坡的小型化妝品超市,但杯水車薪,不頂事的。
每個月的生活費,母親還是會按時打她卡上。蘇米領(lǐng)第一月工資的時候,就跟她說,不用寄了,見習(xí)生的工資是不高,但養(yǎng)活自己足夠了,等轉(zhuǎn)了正,會提一兩倍,還能往家里寄呢。母親在那邊說,住在鎮(zhèn)上哪用得了什么錢,這些年老想著怎么省,習(xí)慣了,你現(xiàn)在說不用了,我反倒覺得自己沒用了。末了,錢還是會打到蘇米卡上。后來花銷緊張,她便沒再推辭。她從小就沒見過父親,也沒聽見母親提起,周圍街坊鄰居提到這事都忌諱莫深。母親本可以再嫁,但為了她,留下來了。她只道母親對自己是束縛,現(xiàn)在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她的束縛。
他就在外廳作畫,但在這種境況下,常常是待了大半天,都下不去筆。沒辦法,兩人總要吃飯的,手上還接著家教,沒辦法專心——他是這么說的。但她總覺得他是沒辦法專心了,才接家教的,她并未要求他操心生活。
他從不主動提家教的事。她探問。他就說,是上門教有錢人家的小孩作畫,對于他們,苛求不得的,得嬌著,寵著,你就當(dāng)是陪他們玩,倒也輕松。蘇米在百貨大樓見過那一類小孩,發(fā)得肉滾滾的,兩頰透出一團玫瑰粉,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瑕疵,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精心烘焙出來的甜點。邊上站著的,是他們花開富貴的母親,三四十歲的熟齡,清一色的象牙黃底,圓潤的臉型,舒展的五官,蓬松的頭發(fā),發(fā)色很淡,要么盤著,要么綰著,像一只只美麗的軟體動物。
他們的生活是真的好起來了。房子一搬再搬,最后搬到了他買下的半島名園。那套帶凹坑的鐵木幾椅他一直也沒扔掉,但家里價值不菲的東西一件件多了起來。不久,她還在他枕頭下翻出了一只名表。而這個城市的家教什么行情,她是清楚的。她不是傻子。
六
對面的他冷不丁抬起頭來,說:“活動定在一個星期后?!彼恼Z調(diào)很平,沒有升調(diào),也沒有降調(diào)?,F(xiàn)在他所有的句子似乎都是自體繁殖的,不給她留任何話頭。
這話經(jīng)過幾盤涼掉的菜傳到蘇米這邊,也涼掉了。她咀嚼著白米飯。飯粒有些硌牙,像碎冰碴子。她把咬碎的冰屑咽了下去,從食道到胃也都麻了。他們的餐桌是長方形的,不小。剛搬進(jìn)來時,兩人還湊到桌角吃飯,之后越坐越開,現(xiàn)在是分別縮到了桌子的兩頭。
大半年前,也隔著這樣的距離,也是這樣的語氣,他對她說:“在一起那么久了,去登記好了?!彼粤艘惑@,在這個時機聽起來,倒更像是對她未來一個善意的提醒。放在以前,她會覺得,既然他一直走得比她快,那她就跟在他后面好了,不管他把她帶到哪里。但這時她卻冒出一個念頭:這不是她的節(jié)奏,如果跟丟了,走回她自己的步調(diào),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反正她又不是沒有跟丟過。這一粒種子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播下的,她不曾覺察它的存在,但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枝葉繁茂,花蒂剝落,籽實圓熟。
他說的活動是他的個人畫展,自她認(rèn)識他起,就一直聽他叨叨的畫展。一個星期后的上午十點,在青秀山一個小型私人會所,會有一個低調(diào)的開幕式。人不多,但該請的都請到了,業(yè)界的,媒體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而他需要她盡的一個小小義務(wù),只是站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對所有到場的人,特別是那對金主夫婦表示答謝。在他看來,這不是她應(yīng)得的榮耀么。之后,他的畫,他的專訪,他的畫評,會陸續(xù)出現(xiàn)在本地各大媒體上。據(jù)他說,這還只是個開始。
這天他沒有留下來過夜,應(yīng)該是到“另一個畫室”去了。這個三居室里的主臥是他的畫室,他可以在里面待上一天不出來。那是她的禁地,而“另外一個畫室”,也還是。一開始他說起這個詞時還言之鑿鑿,后來便成了他要“中場休息”的一個暗號?,F(xiàn)在她聽了,要拼命忍住才能不笑出聲來。如果甜蜜素知道了這些,會作何反應(yīng)呢,一定在國際長途里用她那煙酒嗓吼:“是不是啊,我那個從大學(xué)起就和男人同居的室友,十年來竟然只跟一個男人睡覺?這個男人還來去自由?”
她也明白,他們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她不過是他天平上的游碼,他將她任意移動,來平衡他左右的世界,進(jìn)可攻,退可守。他吃準(zhǔn)了她不會離開他。她不是離不開他,她只是放不下對第一次的種種不甘,而他恰好就是那一個。
現(xiàn)在好啦。她拉著小小的行李箱,走過中空的客廳,這是最后一批了。她自己的,已經(jīng)一點點搬走。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也好。她想象當(dāng)他得知反轉(zhuǎn)后,臉上的那一嚇,她禁不住微笑了。她是不會忘記他的。之前的十年里,他盡可以忽視她,但因為臨了的這一嚇,他在余生想要忘記她,怕是不容易了。
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那清脆讓她快意,是痛的快意。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道別,現(xiàn)在看來,不過是時機罷了。她原來也可以是一只斷尾求生的壁虎。這套房子的鑰匙,被她關(guān)在了門內(nèi),還帶著她的體溫呢,但和她沒關(guān)系了,慢慢地總會停止蹦彈,涼下去的。她下到了小區(qū)花園。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傷口的切面還在滲血呢,也許那尾巴真的是用來平衡的。在輕度失重里,她想起了十年前動身前往河內(nèi)的清晨,也許她和他在那時候就該結(jié)束的——說得輕巧,一個時機合宜的道別。她花了整整十年。
的士沿著河堤路行駛,車窗上都是半透明的水紋,她看到橘黃路燈下閃過小葉榕破碎的影子,樹影背后,是邕江,再過去,就是半島名園。當(dāng)然了,眼下的天光是不可能看得到的,但她知道它在那,離她越來越遠(yuǎn)。
司機師傅在接車之前打了個盹,清醒了,正想找人說話。他說自己和老婆開同一輛出租車,老婆白班,他夜班,兩人已經(jīng)三年沒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了。他認(rèn)為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不可想象的境遇。透過后視鏡,他看到她沒在聽,這讓他稍稍受挫。
現(xiàn)在是凌晨快五點,她帶著行李,不是趕飛機,不是趕火車,不是趕汽車,也不是去醫(yī)院,她報過來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區(qū)名,連師傅對她也好奇起來了。
“這個時候是干嘛去呢?”
“搬家?!?/p>
“也不用這么趕早吧!”
她笑了笑,沒再答。她遲早要走,新家人住時辰是母親幫她算的,這段車程不會太長,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還是算了吧。
她在七星路的單位大院買了一套兩房一廳,二手房,不大,但要是母親來小住,也足夠了,過渡期嘛。老家那兩間小鋪子,打通了,裝修了,租給了中國移動,三五年內(nèi)租金都是穩(wěn)定的。誰又能想得到呢,現(xiàn)在只要預(yù)存足夠的話費,就可以免費拿到一部3G手機,唾手可得已讓通訊變得廉價。每逢集曰,山上的人,江邊的人,都會聚到這個小營業(yè)部,握著他們剛拿到的智能機,追問營業(yè)員各種功能。這一單是她去談下來的,家里的大事,母親已經(jīng)傾向于讓她做主。南寧這套房子。也是她辦好了所有手續(xù),才跟母親說的。母親一聽房子是首付買的,每月還要還貸。斗志又回來了,每天儉省著過,讓她覺得有事可做。但蘇米哪里還會需要那些錢呢。
辛辛苦苦攢的年假剛起了個頭,她算好了,先到新家住一晚,再飛去西貢找甜蜜素和檸檬鴨。甜蜜素后來去河內(nèi)找了檸檬鴨,兩人搬到了西貢,她每天上傳朋友圈的,不是自烹美食,就是吊帶短褲短裙逛集市的自拍,不會有人潑她水了,越往南去,風(fēng)氣越開化,不光是外國女孩,就連部分當(dāng)?shù)嘏?,也都這么穿。
的士穿過葫蘆鼎橋底,駛?cè)肓酥衽艣_段。右車窗外的堤岸下,是津頭村的黃屋坡、雷屋坡、覃謝屋,他和她第一次租房的城中村。她轉(zhuǎn)過了身,向相反的方向挪去,搖下了車窗。
霧很重,但并不悶,道旁小葉榕的枝梢有了擺動的意思。她盡量往窗邊靠,仰起臉來,伸開手去,一股暖濕的氣流,如同從十年之前千里之外那個盛開著塔樹花的庭院里吹過來的氣流,水一樣捋過她的指縫,她的劉海半濕著貼在額上,她閉上眼,揚起臉,她從來沒有這么自在過——那是今年的第一股南風(fēng)。
尾聲南風(fēng)南風(fēng)
艾菲忽然想起許久沒和蘇米聯(lián)系了。前些天艾菲看到她在朋友圈傳了張圖,是一束新娘捧花,雞蛋花攢的,配的文字是:“大學(xué)室友的婚禮”,地點顯示越南西貢。國內(nèi)很少見到用雞蛋花來做的捧花,清潤的色調(diào),腴美的花形,真的很特別。
現(xiàn)在艾菲里外都忙。南風(fēng)天本來是最不應(yīng)該大興土木的,但她等不及了。臥室的雜木衣櫥被工人拆卸下來了——他當(dāng)初曉得要用雜木,還算有先見之明。
他的手從身后環(huán)抱了過來,她沒有推開。
她想起小時候在祖母家,一只黑黃雜毛狼狗在后面追,她跑過石頭壘起的彎道,前面被石塊堵死了。祖母曾說:“遇上怕人的夢,大叫一聲,醒過來就好?!彼]上眼睛,用盡所有的力氣叫了,睜開眼,卻還是封死的墻。這不是夢。她轉(zhuǎn)過身,背靠石壁,面前就是那只大狗,伸長脖,壓下臉,兩眼渾圓瞪著她。她渾身都是冰涼的,長滿苔衣的石塊被太陽烤熱了,手心貼在上面,是溫的,就像現(xiàn)在貼著他手心的溫度。那只大狗終于耷拉下眼睛,退散了。在往后的日子里,再遇上堵死的路,她就使這一招,轉(zhuǎn)過身來,背靠石壁,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部門的人看到她勢頭不錯,遲早會去掉“副”字,提早對她客氣起來。而她也愈發(fā)寬和。如果主任再搞小動作,她只當(dāng)他是退休前綜合征發(fā)作,跟她撒的嬌。午飯她也會和大家在茶水間里吃了,順便跟凡士林大姐聊聊懷孕心得。
他現(xiàn)在瘦下來了,頭發(fā)蓄起來了,穿上她給挑的衣服,帶出門去,也不賴?;氐郊依?,他便窩在廚房研究孕期食譜。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變成了她一個人的。她再沒在售樓部看見那個叫寧寧的售樓小姐。他所有的干系,不管有的沒的,都斷干凈了,就連肉粽,他也辭退了,換了一個表侄來店里幫忙。被她抓到把柄,她只需欠身作些妥協(xié),他這一輩子都會被掐得死死的。現(xiàn)在她自在啦,女人在婚姻里要的,不就是這樣一種自在么,要是換一個,走一樣的程序,得到的,還不一定是這個結(jié)果。
原先她在小區(qū)業(yè)主QQ群里的昵稱叫“露臺上的艾菲”,就像現(xiàn)在的情形。裝修工人打通了上一次他裝修時封上的薄墻,他曾經(jīng)煞費苦心經(jīng)營的密室被拆了個痛快。露臺坯子出來了。通透處,霧雨中的江流朝她蜿蜒而來。
如果蘇米問起,她該怎么答呢,這一段她跟誰都不會說的——不過或許蘇米也不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