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江西婺源人,魯迅文學院結(jié)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滕王閣文學院第四屆特聘作家。發(fā)表散文、小說等作品三百多萬字。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文學界》《四川文學》《湖南文學》《星火》《創(chuàng)作與評論》《廈門文學》《當代小說》等。出版作品集多部。
一
事情真的有點玄,午覺醒來,爺爺說他做了個夢,夢見柄應(yīng)掉在珠江里爬不上岸,他得去救。話還沒落音,爺爺頭一歪,就一覺睡了去。婺源離廣州那么遠,迢迢千里,專人去報訃不現(xiàn)實,就花一塊銀元托販運木頭的水客捎信。誰知,水客不高興了,說這樣的事,我收錢還是人嗎?事照做,錢不能收。杜公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爺爺已經(jīng)超過了這個年齡。按照村里的習俗,這屬于喜喪,應(yīng)該大辦。來的親戚多,姆媽奶奶就哭得多,我就跪得多,唯一缺的就是父親沒有到場。靈柩放在堂前半個月,前堂后堂都有天井的大屋開始有了氣味,還是沒有等到父親任何音訊,只好先入土為安了。
爺爺臨終前所說的柄應(yīng),是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柄應(yīng),既不是父親的小名,也不是父親的綽號,它是爺爺專屬的叫法。至于這個叫法怎么來的,據(jù)說奶奶接連生了兩個女兒都夭折了,生我父親時。接生婆拿了一把茶壺出來報喜,爺爺情不自禁說了三句柄應(yīng)。后來,無論爺爺怎么努力。奶奶的肚子就不見了動靜。父親姓洪,名祺福,他讀完私塾就跟舅舅學生意,已在廣州獨立門戶業(yè)茶多年。姆媽生我時,爺爺坐在堂前捻著胡須說,仁者,人也,就起仁發(fā)吧。我的名字便是爺爺起的,我都十六歲了,與父親見面的次數(shù),掰手指頭算,一雙手都掰不滿。我的腳下本來還有一個妹妹,小我四歲,她五歲的時候,患了麻疹,熬到最后,皮膚上都出現(xiàn)了紅色的斑丘疹。爺爺滿七,還是沒看到父親的影子,一家人的心都亂了。奶奶,姆媽,都是裹了腳的,她們出門的機會很少,遇到這樣的事,就沒了主見。奶奶是典型的沙眼,見著風和光雙眼都是淚汪汪的。特別是這段日子,她沒有不流淚的時候。起意讓我去廣州找父親,是姆媽的意思。說歸說,她做不了主,家里的決定權(quán)在奶奶手上。我以為姆媽說了,奶奶會同意,沒想到她半天不吭聲,只是一個勁地抹眼淚。實際上,奶奶也拿不定主意,讓她最后下決心的,還是她去靈順廟求得的一枚上上簽。
出發(fā)的頭天晚上,姆媽坐在油燈下,一針一針將盤纏路費縫在了我的腰帶和衣服夾層里,而包袱里只裹著幾件我路上換洗的衣服,還有一雙她做給父親的布鞋。在婺源民間,包袱就是放行李的包。一塊方巾,要攜帶的物品放在中間,四角之間,對角打結(jié),擰著背著都可以,實用,方便。一塊方巾的四角關(guān)系,就這樣厘清了。收拾妥當,夜都深了。炒米、茶餅、茶葉蛋,是第二天出門時奶奶塞給我的。走到村口,她還用一個小布袋裝了兩把黃土和幾片楓香葉,要我交給父親。對我來說,父親只是個忙忙碌碌的記憶,我最近一次看到他也是兩年前的初夏。那次,他在家里停留的時間雖然有上十天,但大部分時間都帶著我忙在鄰村的茶號里收購茶葉??礃?,品茶,議價,樂此不疲。與茶號老板談得默契的,一單談攏了,接著又談下一單。談不攏的,即便有再好喝的茶,屁股都坐不住,就拱拱手告辭??吹贸觯敃r父親聚了一股子勁,有大干一場的勢頭……告別時,我表現(xiàn)坦然,生怕奶奶和姆媽看出我心中的酸楚。然而,我還是禁不住跪倒,朝她們磕了三個響頭。
秋風起了,水口的楓香樹上葉在飄落。我擔心的是,一陣風會不會把裹了腳的奶奶和姆媽刮倒。
我家世代居住的村莊是輪溪,出外山洞轉(zhuǎn)上徽饒驛道有一段路程。只有沿著驛道走到饒州,才能從鄱陽湖走長江水路進入珠江。也難怪,這么遙遠的路途,又是一個人第一次出遠門,奶奶和姆媽的心一直放不下。說實在的,我自己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因為,前方有太多的未知。在甲路巡檢司,我遇到了思溪村順德隆茶號的金老板。金根德老板戴著暖帽,穿大襟長衫,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兩年前,我隨父親去金老板茶號訂過茶葉,并一起去洪村采辦松蘿茶。在我眼里,金老板算是熟人了。出于這樣的想法,我上前問金老板從什么地方來,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發(fā)財。誰知,金老板只看了我一眼,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難道,是我認錯了人嗎?我補充說,金老板,我是輪溪洪祺福的兒子,前兩年還去過茶號看過茶葉呢。這句話,似乎讓金老板記起了我,他哦了一聲,說,呵,是仁發(fā)呀,長得這么高,個頭與你父親差不多了,難怪我都沒認出來。他用手擺了擺,輕聲說,你是第一次出門吧,這地方雖然有官府在維護正常的商旅往來,但魚龍混雜,不可隨便露了身份和行蹤,省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不作聲了。許是金老板看到了我懊悔的樣子,他輕輕地告訴我,出門在外,最不能露的是財,財會招惹是非,甚至殺身之禍。金老板往邊上看了看,問,看你這行頭,是出遠門吧。我把去廣州找父親的事說了。金老板若有所思地說,本來他也是去廣州談生意的,在鄱陽星江會館聽說那邊正在查禁鴉片,形勢十分吃緊,就返了回來。他撫了撫我的頭,往清華方向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匯秀橋上。
靠著一路的指路碑,我用了三天時間才走到饒州地界。在長江與鄱陽湖唯一交匯的湖口,我乘船離開了江西水上的北大門。船上,除了江湖的氣味,還有商販的氣味,駁雜,混淆。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相面,有人在瞌睡,有人神情恍惚,似乎沒有睡醒。而有的人,隨身帶的包袱很大,也有的像我一樣,只有一個小包袱,個別的,帶著的是那種竹編的藤編的手提箱。他們的長衫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黑褐色。旋梯口的一位老人,似乎被水嗆著了,咳得急躁,一聲接著一聲,臉都咳紅了,額頭的筋脹了起來。老人的隔壁,一位青年一副皮瘌相,他若無其事,手指在摳鼻孔屎,一雙眼睛卻賊溜溜地在打轉(zhuǎn)。他見我在望著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繼續(xù)摳他的鼻孔屎。過了一會兒,他就挪到窗口去了。我慢慢地抿著奶奶給我的茶餅,迷惑地看著船艙里的一切??p在腰帶和衣服夾層里的碎銀,我買船票時動過,其他的還暖著體溫??吹饺绱藢掗煹慕妫业男木拖窠嫔系男≈垡粯语h蕩。遠處的波濤之上,還有帆影點點。江面上的秋風,已經(jīng)有了寒意。夜空下的江面,一如鋪展的碎銀,江面上的月光升得越高,鱗光鋪得越遠。夜里,我把包袱緊緊地抱在胸前,即便是睡覺也不例外。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找到一份安全感。
在江水的氣息里,我終于接近了遼闊的珠江。熙熙攘攘的廣州街頭,我隨時有被人群淹沒的可能。我簡直不相信,那么多的人是從街頭巷尾涌出來的。很快,好奇心被慌亂與焦急占據(jù)了。走遍了廣州城西門外的西關(guān)十八甫商業(yè)區(qū),我還是沒有找到父親的身影。這樣的境況,我完全沒有意料到。我想問,卻無從開口。因為,我只知道父親在廣州開茶行做“廣東茶”生意,卻連茶行的名稱與地址都不知道。問父親的名字,一個個頭都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甚至,我連話都沒說完,人家就走開了。流浪在廣州街頭,這樣的苦衷,我真的無處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找到父親,藏著掖著幾枚碎銀也不敢用。沒有辦法,我只有露宿街頭,與乞丐為伍。更可悲的是,我縫在腰帶里的銀子,竟然在睡夢中被人偷走了。一起露宿的乞丐嫌疑最大,可我醒來,他連影子都不見了。
樓房,人流,像漩渦,我真的怕自己在這樣的漩渦中暈倒,然后,轉(zhuǎn)走。
出了這樣的岔子,意味著我尋找父親的希望更加渺茫。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我必須先養(yǎng)活自己,然后再從長計議。我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我必須在肚子餓扁之前,找到一份差事。西關(guān)的街道那么寬闊繁華,十八甫商業(yè)區(qū)有那么多林立的商鋪,結(jié)果,人家一句話,一甩手,就給我打發(fā)了。去、去、去!大多數(shù)管家與老板都顯得不耐煩,像趕蒼蠅一樣把我趕走了。有的老板呢,直接回避不見。年紀小,我承認。可我這樣的個子,想掙口飯吃,老板們就是不給機會。是啊,老板為什么要給機會呢?有一家黃包車車行的老板,長得慈眉善目的,答應(yīng)讓我試試,但得下個月上班。這個老板說了也等于沒說,我的人等得??晌业亩亲拥炔坏谩缀?,我餓著肚子把所有的商鋪都問遍了,碰到的都是一鼻子灰。我就差沒有去酒樓泔水桶撈剩飯剩菜了。不僅是餓,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在我餓得快要趴下的時候,利得商行的宋老板給了我一個送貨員的差事。宋老板戴一副眼鏡,講話斯斯文文的,見面的時候問我多大,哪里人?我說十八歲,來自婺源。宋老板笑了笑,沒作聲,就算留下了。利得商行做百貨批發(fā)生意。吞吐量大。說是商行送貨員,其實就是搬運工,從碼頭搬到倉庫,再從倉庫搬到店堂,從店堂送到酒樓茶館。一起在商行送貨的有五名送貨員,我初來乍到,手腳慢吞吞的不說,與同行相比,我的年齡在力氣上也露了陷。還好,同行不在意,更多時候,還騰出手來幫我一把。捫心自問,如果同行不援手,我送貨員這碗飯都吃不下去。那個累呀,真的講不清楚。到了吃飯的時候,我的手還在哆嗦,筷子都拿不住。夜晚,在利得商行倉庫邊的平房里,聽著同行此起彼伏的鼾聲,我流淚了。我想父親,又恨父親,他怎么能夠丟下家里人不管呢?我的心里很亂,亂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我拖著散了架的身體,爭著去扛又大又重的貨包。沒有人虐待我,我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我儼如一只螞蟻,在廣州的街上爬行。我覺得,我在這一天里長大了。
在我還沒有出生之前,父親就從輪溪做“廣東茶”到了廣州。輪溪在婺源北部,而婺源呢,與歙縣、黟縣、績溪、祁門、休寧同屬徽州“一府六縣”。俗話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父親跟著舅舅學做茶葉生意,也正是這個年齡段。婺源,丘陵山區(qū),山里出產(chǎn)的茶葉名氣大,明代就入了貢品。當時,婺源人喜歡把毛茶運銷外埠精制出口,叫做“土莊茶”、“廣東茶”,而引進精制技術(shù),自制精茶外銷的,則稱“路莊茶”,也稱“洋莊茶”。婺源人要想走出村莊,只有兩條途徑:一是讀書,二是經(jīng)商。我父親,當屬后者。爺爺奶奶膝下,就剩下我父親一根獨苗,他們想找個媳婦把他拴在家里,沒想到,他婚后三天就回了廣州。父親說,老婆熱床頭好是好,卻當不了飯吃。如果抱著老婆能夠生銀子,傻子才跑出去做生意呢。父親結(jié)婚三天的努力,就是讓姆媽懷上了我。好在,姆媽通情達理,不然,能不能夠有我都很難說。記得那次與父親在金根德老板的順德隆茶號,金老板開玩笑說,洪兄有這樣的成功率,做生意必有佳績。金老板呷了一口茶,繼續(xù)說,洪兄呀,畢竟是一個家庭,你這樣長期分居兩地也不是個事,總不能心顧兩頭吧。父親把端起的蓋碗又放在了八仙桌上。他說,我何嘗不想像廬源的詹世鸞老板一樣,把家遷到廣州去,過一家團團圓圓的日子,但現(xiàn)在時機還不成熟,得從長計議。
同在一個屋檐下,熟識了,也就彼此有了了解。強子,山東人,是利得商行五個送貨員中的老大,力氣大,夠義氣,他在利得做事的時間最長。強子有個妹妹,叫梅子,做得一手女紅,尤其梅花繡得漂亮。強子的妹妹被人騙了,他在廣州找了兩年還沒個下落。其他三個,分別來自四川、廣西、湖北。他們仨,和我與強子不同的是,兩個逃難到廣州,一個跟著老板出來,老板顧著自己快活,生意黃了,就把他甩了。出門在外,家里的事本不好隨便說的,然而,我們都說了。一說,都是傷心處。
能在廣州待下來,就有找的機會,能有找的機會,就有找著的希望。小兄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與其說是強子在問我,還不如說是他在鼓勵我。然而,我的心還是像被針刺了一下。我點了點頭,算是對強子的回應(yīng)。卸貨、搬貨、送貨、睡覺,睡覺、送貨、搬貨、卸貨,一天就這樣周而復(fù)始,輪番的貨包貨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都快要虛脫了。說到找,如何找?去哪里找?我到了利得之后去找過嗎?沒有。強子也沒有。一天天,早出晚歸,照這樣下去,希望也是渺茫的。
強哥,外面的事,你比我懂的多,在廣州又比我待的時間長,你知不知道做“廣東茶”的在什么地方?
廣東茶?沒有聽說過。隔行如隔山。強子邊說邊搖頭。要不,我們找個機會,問問宋老板。他見多識廣。強子補充了一句。
當我習慣了白天超強度的勞動之后,卻很難戰(zhàn)勝夜晚的孤獨。離家這么多天了,照常理,我是應(yīng)該給家里捎個信,可是,我跟奶奶和姆媽怎么說呢?我能說我在廣州留下來賣苦力,在找父親嗎?不能,絕對不能。
廣州。我是沖著父親來的。然而,父親,你又在哪里?
二
一個伙計,想見到老板,很難。
宋老板的名字是得利,他把名字調(diào)個位置,就成了商行的名稱。宋老板的利得商行,在附近的街區(qū),規(guī)模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一天很賣力,腿往店堂里跑得更勤了,做事從來沒有這么利索。強子盡最大可能照顧我,往店堂送貨,盡量讓我去。然而,這樣的過程,宋老板都不知道,他根本很少在店堂露面。在利得商行,一個伙計一天想著去遇見老板,我自己都覺得幼稚。
搬貨。交貨。交貨。搬貨。井井有條。有條不紊。店堂里的人,都說仁發(fā)這小子做事不錯,肯賣力。一旦我向他們打聽宋老板的行蹤,一個個都噤了聲,神情警惕起來,好像我圖謀不軌似的。其中一個瘦高個瞪了我一眼,說,你小子什么意思,懂不懂規(guī)矩呀,老板的事是你問的嗎?
我……我……,沒什么意思,我只想向老板打聽個事。我解釋道。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板是你什么人,還向老板打聽事。
看瘦高個這陣勢,我沒敢說下去。我向他鞠了個躬,退出了店堂。
一天早上,我正在店堂搬貨,宋老板從里間走了出來。他說,小洪,聽說你找我,有事嗎?
瘦高個站在宋老板邊上,我愣了一會兒,把來廣州找父親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其間,瘦高個想打斷我,宋老板擺擺手,“讓他把話說完?!?/p>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不妨去廣州港口對外貿(mào)易商行那邊,也就是新荳欄街附近找找。
老板,林大人查禁鴉片煙,新董欄街那邊形勢……瘦高個看到宋老板的臉陰了下來,話講了一半又吞了下去。
新荳欄街附近,有同文街和靖遠街,那一帶都是“十三行”的地盤,那里有許多行商與外國人做生意。自從欽差大臣林則徐大人在廣州禁煙,那些“紅毛鬼”(英國人)“西洋鬼”(葡萄牙人)“花旗鬼”(美國人)收斂多了,但老百姓惹不起,躲得起。宋老板用手托了托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嗯,我看這樣吧,今天放你一天假。你去那邊找找。
我光知道點頭,都忘記了道謝。
十三行街區(qū),夷館、洋行林立,行棧、作坊棋布。廣州的繁華,都集中在了這里。街面整潔,不僅街邊白墻紅瓦的建筑讓我覺得炫目,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也讓我感到眼花繚亂。有的房屋前掛著米字旗、藍白旗、星條旗,風吹著,呼呼地飄。住在夷館的洋鬼子,出入都有保鏢跟著,他們的裝束真看不懂,沒有發(fā)辮,衣衫可謂奇裝異服。男女的頭發(fā)都自然卷,女人的腰身束得特別細。那陣勢,看著都覺得不可思議。廣場上,有兩個藝人在賣藝,舞槍弄棍,呼呼作響;有一個藝人牽著猴子在甩猴戲,引來喝彩;還有一個,在變戲法,手法嫻熟。他們的場子雖然隔壁,都各自圍著一圈人,高潮處,觀眾有吹口哨的,有尖叫的,有鼓掌的,有打賞的,也有起噓的。我無心看這些,站了一會兒就走了。怡和行、廣利行、同文行、同興行、興泰行、順泰行、天寶行、中和行、仁和行、同順行、義成行、東昌行,我一家家打聽,幾乎問遍了十三行,沒人知道父親的名字。走在靖遠街,我終于在錢莊、酒店、絲綢店、鐘表店之間,看到了一家“隆記茶行”的店招。進店一打聽,店里根本沒人理睬我。我一急,就嚷著要找老板。
小兄弟,找老板有何貴干?一位端著紫砂壺的人呷著茶問道。
找人!
找人?你能不能說得具體點。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茶行的老板姓張,廣州人。他聽說我是婺源人,非??蜌?,說他賣的茶葉大部分都是婺源的松蘿茶。提到父親洪祺福,張老板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唉!張老板嘆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我繼續(xù)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希望得到他的幫助。聽說你父親現(xiàn)在身陷囹圄,這世道太亂了。張老板呷了一口紫砂壺里茶,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貨柜上的茶罐。
雖然吃驚,但畢竟有了音訊。我急促地問:張老板,能不能說得具體點。
起因說是與管這片的官差有關(guān)。而這位官差染上了煙癮,你父親又與他交往甚密。這不,林大人正在廣州禁煙,就拔出蘿卜帶出泥了,這非同小可呀。張老板繼續(xù)說,因為以前在你父親手上多次賣過茶葉,所以關(guān)注這事。我也好長時間沒見你父親了,德順隆茶號的詹茂來老板可能比我要清楚些,你們一是同鄉(xiāng),二是同行,你不妨去找找他吧。
依著張老板給我的地址找到德順隆茶行。已是傍晚時分。誰知,德順隆打烊了。我一門心思急著找,怎么料到會打烊呢。我對著店門,把手都拍痛了,只有啪啪的回響。走,還是留?我選擇了不是辦法的辦法,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茶行門口等。一位乞丐,寒塞率率地走過我面前,只停留了一分鐘的樣子,嘟囔一句,甩了一把鼻涕就走了。我真的想上前去揍他一頓,想想上次露宿街頭銀子被偷的事,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墒牵约阂膊恢裁丛?,握緊的拳頭又松開了。懦弱嗎?不是。這,和我十六歲的理性沒有半點關(guān)系,只是不想惹是生非而已。如果要說具體,就更說不清楚。夜里,街邊出奇的冷清,靜得只聽到我的肚子在咕咕叫。我不知道這樣坐等的意味是什么,我坐下了,就鐵了心要等。我知道張老板所說的囹圄是什么意思,卻不知父親的麻煩有多大,或者,處在一個怎樣的程度。問題是,張老板的消息是聽說的,可靠嗎?父親還有怎樣的麻煩?如果,父親出了事,奶奶、姆媽怎么辦?時間是一種煎熬,我希望在見到詹老板之前有個答案。
風,零散的,有一陣沒一陣地在吹,似乎夾帶著潮潮的濕意。我感覺到了冷,一種從脊梁骨發(fā)出的冷。我的牙齒開始打顫,微微的,像在間歇的糾纏。沒有睡眠的夜真長啊,長得我都熬不過勁了。模模糊糊中,我夢見父親在向我走來。
我醒來的時候,人聲鼎沸。確切地說,我是被鼎沸的人聲吵醒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面前站著好幾個人。一激靈,我就想爬起來,然而,眼前直冒金星,身體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再次睜開眼睛,已經(jīng)躺在了茶行里。什么叫他鄉(xiāng)遇故知?這就是??吹秸怖习?,我就像看到久違的親人一樣,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你是說你父親呀,沒事的,你別瞎琢磨了。有我在,放心好了。這樣吧,長話短說,我等下還要出去辦事,你先在這里填飽肚子再說。今天呢,你就安安心心在這里休息,有什么事等你父親回茶行再說。詹老板一邊安慰我一邊說,他講話的語速較快,幾乎沒有商量的余地。
詹老板的話提醒了我,我一定要去父親的茶行看看。詹老板望著我,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好吧,待會兒,我讓店里的人帶你去。
父親的茶行與詹老板的茶行雖然只隔著兩里左右的路程,卻要穿過一條街兩條巷。路上,我向詹老板茶行的伙計打探父親的情況,他搖搖頭,只吐出三個字:不清楚。我告訴他,我與詹茂來老板是同鄉(xiāng),有一年詹老板回家過年,父親還領(lǐng)著我去廬源拜訪過他。據(jù)說,從詹老板的爺爺開始,他家就在廣州做茶葉生意。后來,詹老板做茶葉生意發(fā)了財,把家遷到廣州,我就沒有機會見他了。我怎么說,帶路的伙計也不搭腔,只知道邊走邊點頭。茶行的門開了,門額上留著店招掛過的痕跡。帶路的伙計對正在茶行里打掃衛(wèi)生的女子說,桃子姑娘,這是洪老板的公子,剛從老家過來。話音未落,他轉(zhuǎn)身就走了。我傻傻地站著,也不知道怎么稱呼桃子姑娘。趁她泡茶的機會,我打量起茶行的店堂,貨柜擺放有序,柜面是空蕩蕩的。門額上卸下“大鄣山茶行”的招牌就倚在墻邊,店堂后面豎著四扇屏風,屏風的背后還有一道門。
桃子將茶端到我的面前,哎一聲,算是招呼。我注意到桃子的眼睛紅紅的,有些腫,像剛剛哭過,也就沒敢作聲。細一看,覺得桃子姑娘有些面熟,在哪里見過。一下子卻記不起來。桃子見我望著她,臉紅了一陣,她的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扯著攥在左手的手絹。桃子戴在手上的玉鐲我認識,我姆媽有一只。天下竟有這么相似的物品嗎?我不敢肯定。睹物思人,我想起了姆媽和奶奶。她們現(xiàn)在怎樣了?她們知道我在想她們嗎?想著,想著,我的鼻子就酸了。然而,我忍住了,沒讓眼淚流下來。盡管是第一次與桃子接觸,但我覺得她應(yīng)該多少知道一些父親的情況。問,有一連串的問題。不問,心里又揪得難過。按理,第一次見面應(yīng)該尊稱的,看她年齡,應(yīng)該大不了我多少。我嘴笨,卻惦記著父親。只好跟著帶路的伙計叫了:桃子姑娘,我父親有多少天沒來茶行了?你知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似乎有太多的事,桃子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嗯,半個多月了吧。那天嚇死我了,來了一位官爺和幾個兵士,把你父親帶走了。他這一走,把一切都弄亂了,生意癱著不說,具體還弄不清楚一個什么事。怎么說呢,外面?zhèn)魇裁吹亩加?,有說賄賂官員的,有說抽鴉片的,人言可畏。我相信他的為人,不會做出格的事。你父親不在,茶行招牌雖然卸了。但不能就這樣關(guān)張了,你說是吧?
桃子的話,讓我有些意外??吹贸觯易邮侵馗星榈?,說到茶行的困境,就像自己的茶行一樣。難能可貴的是,父親出了事,她沒有躲避。桃子流淚的樣子,儼如一個找不到家的女孩。我說,茶行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親到底犯了什么事。
桃子哽咽著說,我真的弄不清楚。要是我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也不至于一天到晚亂糟糟的。桃子擦了把淚,繼續(xù)說,里面有住的地方,你暫且在這里住下吧。你不要急,急也急不來。許多事,你可能不能理解,等你父親回來就清楚了。你不介意,我就先走了。
望著桃子擦著淚,匆匆離去的背影,我也懵了。她真的讓我琢磨不透。
所謂住的地方,就是里間的倉庫放了一張床。算是個臨時的住處。中間的位置,掛著陸羽的神像。神像前,供桌上的香爐里盡是香灰。香爐邊上,還有半箍香。靠窗的地方,擺有桌椅。床鋪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枕頭飽滿,沒有留下睡過的痕跡。我已經(jīng)離父親很近了,卻沒有辦法見到他。
一個人在茶行,像一只無頭的蒼蠅,一會兒走到店堂又回到里間,一會兒又走到門口東張西望。我心里悶得慌,想找一個人說話都沒有。那晚,我夜不能寐。
三
經(jīng)過詹老板上上下下的打點,以及當?shù)厥考濌壤系穆?lián)名擔保,父親的事情終于有了結(jié)果。父親的牢獄之災(zāi),讓銀子給化了。
我見到父親,是在詹茂來老板家里。那天,詹老板從牢獄接他回來,擺了家宴,為他去晦氣。一般情況下,女人是不能與男人一起在正桌上參加酒宴的。詹老板破了例,與太太一起邀請了桃子。父親非常憔悴,臉色蒼白,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又恢復(fù)了憂郁。
來來來,大家為祺福兄的平安歸來干一杯。詹老板站起身。雙手舉杯,一飲而盡。
讓茂來兄費心了,謝謝!照理,我是要領(lǐng)著仁發(fā),還有桃子磕頭致謝的,那樣,老兄會說我見外了。說著,父親深深地向詹老板作了個揖。唉,這次落在了小人手上,我感覺到了有人虎視眈眈,想必還是茶葉出口這塊的事。父親拱著手,始終沒有放下來。
父親的話,讓我有些費解。感謝詹老板,父親與我磕頭是應(yīng)該的,干嘛要拖上人家桃子呢。
俗話說,破財人安樂嘛。種種的傳言,不是不攻自破了嗎?那些人是什么貨色,你又不是不清楚。而這一切,都過去了。舊事,再去重提就沒有多少意義了。祺福兄重整旗鼓,一定有大作為。詹老板邊說邊招呼大家吃菜。
全國茶區(qū)的老板都在圍著“十三行”轉(zhuǎn),不否認,我按照行規(guī)打點過官差和“十三行”的人。茂來兄,你我都知道,廣州“十三行”是純粹的官商,管著廣州港口官府特許經(jīng)營的對外貿(mào)易。但我有一個底線,鴉片絕對不會去碰。至于在我的茶葉里搜出鴉片和煙槍、煙燈、細針、小匙等吸食鴉片的工具,這個不講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做那樣的事,我會不會放在自己的貨里呢?父親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他憂郁的眼里有了憤恨。
詹老板擺擺手,說,祺福兄做事言而有信大家有目共睹,說著說著怎么又說回去了。來,喝酒,今天把那些不愉快的都忘掉,有什么事以后再說,來日方長嘛。
父親與詹老板推杯問盞,喝得天昏地暗,桃子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怔怔地出神。父親喝了酒,臉色緩了過來,紅撲撲的,他端著酒杯說,兒子,今天在茂來兄家,也沒有外人,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桃子是你后媽。后媽,你懂不懂?
我心中咯噔一下,腦子像短路了一樣,心中五味雜陳。什么?是不是喝醉了講糊話,你知不知道我跑來廣州干嘛?爺爺,爺爺他死了!你對一家人不管不顧,還有心跟我講這個。我說話的聲音很大,充滿了委屈與抱怨。
父親拿著酒杯的手在顫抖,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我望著桃子,桃子在避開我的目光。桃子的年齡,可以稱姐,一下子變成了后媽,就確定了倫理關(guān)系。這樣的關(guān)系,我卻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也就是說,這樣的關(guān)系,有悖倫理,有傷風化。后媽也是媽,我的姆媽只有一個。我真的接受不了,覺得父親與桃子的關(guān)系讓我蒙羞。你這事,姆媽知道嗎?奶奶知道嗎?她們會不會同意?我的話對著父親,像連珠炮一樣。
父親走過來,想用手撫撫我的頭,我一把把他的手甩開了。
詹老板噓了一口氣,他勸道:父子之間較什么勁。家事,可以回家慢慢談。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們一家攏在一起,是有所考慮的,也算是煞費苦心。我想,仁發(fā)又不是不通情達理,只是涉世未深,等冷靜下來,有些事他慢慢會理解的。
詹老板想打破僵局。而我,父親,依然僵在那里,一句也不吭聲。桃子坐在椅子流淚,一句話也不說,完全像個陪襯。不僅如此,我覺得自己也是多余的。
一氣之下,我與父親不辭而別。
摸黑,身無分文,我能夠去哪?我覺得利得商行還是我的容身之所。那夜,天下著雨。雷聲滾滾,閃電似乎要把天空撕裂。我像個落湯雞一樣,狂奔在夜里的廣州街頭,雨水沖刷著淚水。凌晨,當我出現(xiàn)在利得商行倉庫邊的平房里,強子揉著惺忪的眼睛,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平房里滿當當?shù)?,只有我一個床鋪頭空著。強子什么話也沒說,上來就給我一拳。你小子終于出現(xiàn)了。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強子的笑聲還是那么爽朗,說話的聲音還是那么洪亮。然而,我卻站在那里發(fā)蒙,不知道對大家說什么。強子說,回來就好,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還傻站著干嘛,想尋病呀,趕快把衣服換了。
不知為什么,我一夜沒合眼,也不覺得困。第二天早上,我就去找宋老板道歉,說走了這么多天,也沒個交接。宋老板聽了我的情況,說,那些官差得罪不起的,你父親這樣的結(jié)果是個萬幸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父親讓你認后媽,肯定有他的理由。再說了,老夫少妻并不奇怪,一個老板娶個姨太太也是正常的事。只不過,事情撞到一起了,情理上很難接受。具體一個怎樣的癥結(jié),只有當事人清楚。無論是誰,聽得了流言,已經(jīng)不容易,躲得了暗箭更不一般。你年輕,你有氣,能理解,但父親畢竟是父親,你說呢?宋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
過了兩天,父親找上門,憂心忡忡的樣子,顯得焦躁。父親說,那天情況特殊,一是不知道你爺爺去世了;二是我與桃子的事,不想瞞你,也沒有必要瞞你。
我冷冷地說,我沒有閑工夫去理你們的爛事。你走吧,我在這里自食其力挺好。說著,我把奶奶裝著黃土和幾片楓香葉的小布袋交給他。一轉(zhuǎn)身就跑了,留給父親一個背影。
父親杵在那里,像站成了一個木樁。
強子馱著一麻袋貨,邊走邊說,不是我說你,父親都找上門來了,你不該這樣的。你這樣,要犟到什么時候?俗話說,只有手摸腳,沒有腳摸手。看得出,你父親是疼愛你的。再說了,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有錯嗎?
兄臺,你知道父親兩個字在我心目中意義有多大?然而,現(xiàn)在給我的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一家人都把他當作一棵大樹,誰知道樹開始空心了。他在乎我嗎?如果在乎我,他就不會與桃子在一起了。我只知道父親有我姆媽了。我馱上與強子一樣的麻袋貨,喘著粗氣,步伐盡量跟上他。
說著說著,我忽然想家了。然而,回家我怎么對姆媽和奶奶說呢?目前的情況,我有家也不能回。我一個人傷心不要緊,不能讓姆媽奶奶都傷心。
我剛到利得,只知道強子是山東德州人,人特別爽氣。我屬蛇,他屬虎,長我三歲,平時儼如大哥般照顧我。一起久了,沒想到強子從小練得一身功夫。晚上沒事,也沒地方竄得去,我就跟他學習拳腳。起初,只是想忘了內(nèi)心的不快。練了上路,沒想到還能消解疲勞。住在一起的三位,每次看到都搖頭,說你們這是何苦,有力氣還是留著搬貨吧。
一天中午,強子跑過來告訴我,門口有個女人找。盡管我猜得出七八分是桃子,但見著她還是愣了一下??粗易尤耸萘艘蝗Γ廴t紅的,我心里也不好受。桃子抹著淚,說,你這一走,你父親急得快要瘋了。你爺爺?shù)氖?,他本身就覺得很內(nèi)疚。他一根筋,還在琢磨被人陷害的事。桃子嘆了一口氣,繼續(xù)說,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我也不能隱瞞你什么了。我是隆記茶行張杰的妹妹。叫張紅,桃子是我的乳名。你父親以前是我哥哥的生意伙伴,他的茶葉都是通過我哥哥走“十三行”的。去年的中秋,哥哥宴請官府的吳岌。就是那個負責給牙行發(fā)牙帖的官差,叫你父親作陪。在廣州做生意的人,誰不知道牙帖難求。那天,吳岌酒喝多了,趁我上茶的時候?qū)ξ覄邮謩幽_,讓你父親給擋了。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你父親急中生智,說我是他的未婚妻。事情并沒有這樣結(jié)束,吳岌說我是張杰向他表達“誠意”的禮物,遲早都是他的。我那畜生不如的哥哥,居然裝醉打哈哈。說到這,桃子聳著肩,泣不成聲。桃子哭訴著說,我母親在世的時候,一定要讓我選個好人家,我不能把一個干干凈凈的身子給了那個無賴。他都有五姨太了,還像狗一樣到處亂來。我不賤,我能讓他占我便宜嗎?這是我離家出走投靠你父親的主要原因。還有,我知道你父親有家有室,但并不影響他是我的如意郎君。后來,就有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父親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他需要與人說說,不然,他會憋死的。桃子擦了擦眼淚,哽咽著說,你們父子關(guān)系緩和了,我心里這個坎就過去了。不然,我始終是個怨人。
桃子放下身段說這些,說明她沒把我當外人。似乎,桃子和我父親在一起,是那么的順理成章。我不動聲色地看著桃子,一句也不插嘴,只是弄不明白,她哥哥為什么要這么做。張杰與吳大人之間到底有什么交易?
像面癱患者一樣,我的臉始終擠不出笑意。雖然,桃子說得并不輕松,但父親的麻煩就是因你桃子而起。顯然,幕后的主謀與桃子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至少,桃子那畜生的哥哥參與了其中。桃子說到這份上,我覺得父親的禍想躲也躲不了。打狗看主人,做事看對象。誰叫你與官差卯上了呢。詹老板上下打點的銀子,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那跟打水漂有什么兩樣?官差弄得你遍體鱗傷,還要你裝著若無其事,還要你去填飽他們的胃口。麻煩事,一團糟,厘清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憑這一點,詹老板像是同鄉(xiāng),出面擺平了。
江湖險惡。舅舅當年一船茶葉是在廣州被騙的。他好不容易省吃儉用積攢一點資本,讓生意上路,反而弄得血本無歸。碼頭交易有兩種付款方式,一是買進的到岸付款,而賣出的,則是付款離岸。聽父親說,舅舅的茶葉是在碼頭交貨時遭搶的,結(jié)果買家一直沒見面。舅舅當然知道失去貨意味著什么,問題是到了碼頭的貨為什么被搶,而賣家又沒有出現(xiàn)?在聯(lián)絡(luò)與見面的過程中,就沒有半點破綻?分明是買家設(shè)的局,舅舅火燒烏龜肚里痛,吃了啞巴虧,一點辦法也沒有。這件事,一直爛在舅舅的肚子里。舅舅的萎靡不振與抑郁,讓他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那時,父親跟著舅舅到廣州做茶葉生意,也就是我這個年紀。他替舅舅痛心疾首,走了許多彎路還是沒找到證據(jù)。父親走到窮途末路,是詹老板的父親接濟了他。爺爺說,當年柄應(yīng)能夠重新把生意做起來,算是咸魚翻身了。那一刻,我好像卸去了慌亂與恐懼,突然意識到應(yīng)該去做一件事——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
聽說,父親與桃子的婚禮是詹老板主持的,我沒有去參加。先前,詹老板和宋老板都勸過我,我卻一一回絕了。那天,我托強子捎去了一封信:
父臺:
此系首書,亦為絕筆。固因汝于吾父子之溶溶血脈間手起而刀落,刃入以洞開。致使譜牒難續(xù),親情不再。于今往后,汝可大道朝天,吾自獨木泉下。紫臺白漠,各聽天命。
即頌
尊安
不孝子:仁發(fā)頓首
道光十九年冬月冬日
強子在氣頭上,怒氣沖沖道:兄弟,沒你這樣做事的。信的內(nèi)容不告訴我,讓我去做怨人。你知不知道,當時你父親打開信的時候,臉都一下子刷白了,氣得哆嗦,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桃子站在邊上,她看到信也哭成了淚人似的,眼睛都哭成桃子了。
我的眼睛比強子瞪得還圓,話卻異常的冷:我和他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感興趣的是,明天怎樣去把茶行的招牌砸得更爛一點。
他媽的,你腦袋是不是被燒壞了?有你這樣做兒子的嗎?強子第一次爆粗口。看樣子,強子是想臭罵我一頓,他還是忍住了:有些事,人在做,天在看。
我彎下腰,一邊整理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一邊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間未到。
四
天空陰沉,遠方的江面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廣州街頭,巡邏的兵士來來往往,走過了一列又一列。
中午,隆記茶行的張老板在利得商行攔住我,笑著說:你不認得我啦?
我哼了一句:哦,張老板,你燒成灰我也認識。你那個騷貨的妹妹,不是搶走了我的父親嗎?
年輕人,火氣盛,我可以理解,但話不好這么說的。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何況,現(xiàn)在扯不到一塊了。別說你,我都恨死你父親,老牛吃嫩草,桃子畢竟是黃花閨女。張老板訕笑著繼續(xù)說,還有,你父親就看到兩個錢,為退賠廢茶的事和我鬧得不愉快,也不想想,同文行的潘老板一次被東印度公司退賠廢茶就達一千四百多箱,這是慣例,知道不?沒有廢茶,同文行今天能夠獨攬東印度公司的茶葉、生絲、香料、棉花和布匹貿(mào)易?
廢茶不廢茶的事,我不懂。什么東印度公司的事,我更不懂。沒有你那不要臉的妹妹,我今天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賣苦力,做搬運工,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我抱怨道。
張老板踱著步,眉頭一展:要不這樣,你到“隆記”來發(fā)展,找機會一起掙點錢吧。張老板說話的語氣緩了下來,像在征求我的意見。
我不屑地說,倒騰來倒騰去,一個搬運工還不是賣苦力。走到哪里,都是賣力氣混飯。
嘁,廣州這么大,只要有心,生意遍地都是。這樣吧,你先過來,薪水加倍。做得好,每單生意都有提成。張老板的話干脆利落。
我不解地問:張老板,你為什么找我?我何德何能,讓你如此看重?
嗯,因為目標一致,我恨死我那不爭氣的妹妹,還有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父親。想去,就去茶行找我。張老板撂下話,急匆匆地走了。
張老板既然找上門來了,我不知道意味著悲還是喜。
強子走過來問:這人誰呀,怎么不進去?
那個隆記茶行的張老板,就是桃子的哥哥。他要我過去幫他做事,薪水加倍。我想好了,先過去再說。要不,你跟我一起走?
強子嚴肅地說,這人什么意思?你怎么糟踐自己我管不了,但勸你一句,別再去騷擾你父親了。
我用無可奈何的笑,回應(yīng)著強子。
去隆記茶行的第三天,張老板叫人量體裁衣,給我做了兩套衣服。換上新裝,張老板嘖嘖地嘆道:人靠衣裝。這不,換了個人似的,精神氣質(zhì)都出來了。走,去迎賓居喝酒去。不管我同不同意,他的腳已經(jīng)邁出了門檻。
迎賓居酒樓,古典,氣派。迎賓居酒樓名副其實的老字號,連燙金的金字招牌都有出處。說是紹圣元年的時候,蘇軾被貶廣東惠陽,迎賓居的主人聽說他喜歡美食,時不時的請他到酒樓品菜。一次,蘇軾興起,就為酒樓題寫了招牌,字體圓勁寬博,展現(xiàn)了深厚樸茂的風格。后來,迎賓居酒樓生意紅火,從惠陽做到了廣州。看得出,張老板是這里的??停麤]有讓伙計引路,直接去了二樓的包間。那天,張老板約了趙老板、陳老板喝酒,我忐忑地站在邊上,只有看和聽的份。趙老板陳老板與張老板一樣,名字也是單名,趙老板叫趙越,陳老板叫陳超。喝到份上了,趙老板提議說,張老板,怎么能讓小兄弟站著呢,一起坐下喝一杯吧。張老板瞥了我一眼,擺擺手說,不必,不必的。在二位老板面前,他就是一個伙計,一個伙計而已。不過,以后熟了也好有個照應(yīng)。這個,你們都懂,都懂的。陳老板睜開醉眼打著酒嗝說,張老板見外了。什么叫兄弟,有酒一起喝,有錢一起掙。還有……他話沒說完,醉眼審視了我一下,發(fā)出一陣壞笑。
過了幾天,張老板叫我送一箱茶給陳老板。我要過地址,扛起茶箱就走。與利得商行搬貨相比,隆記茶行不僅貨少,貨物也要輕便得多。一天到晚跟著張老板走東串西,附近的街巷都走遍了,大街小巷一清二楚。與陳老板喝過酒,他的商行我卻沒去過。納悶的是,他的商行根本不在十三行街區(qū)和十八甫商業(yè)區(qū)。而是在一個叫四方街的地方。在十字街口,正當我向行人打聽路的去向,一匹快馬噠噠噠地奔馳而來,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騎馬人的模樣,就已經(jīng)擦身而過。馬的迅疾,引起過往行人的慌亂與騷動。面對行人含混的回答,我懊悔了,當時怎么就沒向張老板把路線問清楚呢。我迫不及待地想問清路線,然而,每一個人的回答都是不一樣的,越問越摸不著頭腦。我意識到我迷路了。
嗨,把貨放下!
我的心煩意亂被一聲吼鎮(zhèn)住了。兩個人一前一后堵了我的去路,我怎么都沒有發(fā)覺呢。為什么?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話問得愚蠢透頂。沒有為什么,再噦七八嗦就不止留貨這么簡單了。堵在前面的絡(luò)腮胡惡狠狠地說。
若是平時,我撂下茶箱掄起拳頭就上了。而今天,我是第一次給張老板送貨,不能出半點紕漏。兄弟,出門靠朋友,能不能通融一下,借個道。我也是賣苦力的,丟了貨就丟了飯碗,請高抬貴手。我盡量保持鎮(zhèn)靜。
沒那么噦嗦,你保貨還是保小命?話音未落,絡(luò)腮胡的側(cè)邊腿已經(jīng)踢了過來。
蠻力只是匹夫之勇,以他們兩個的身手,還不至于對我構(gòu)成致命的威脅。問題是,他們兩個拳腳相向,死纏爛打,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陣勢。一味的招架,不僅脫不了身,只有挨打的份。無奈之下,我必須左右開弓,迅速應(yīng)戰(zhàn)。狹路相逢,勇者勝。我連環(huán)相扣,招招發(fā)狠,我的無所畏懼漸漸占了上風。難解難分之時,又來了一個人加入了夾攻。俗話說,好拳敵不過三手。我招架不住了,拳頭一下一下地揍了過來。幸好,強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兩人聯(lián)手,三下五除二,竟打得三人落荒而逃。
怎么遇到這樣的事,什么人跟你過不去?強子拍了拍手,問道。
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忍不住嗤了一聲,臉上疼得夠嗆,身影像散了架一樣。
哦,有事別硬撐著。強子友好地在我胸前擂了一拳,扭頭就走了。
臉與胳膊,火灼的疼痛。我在腦中,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遭遇的場景,居然真實地碰到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我無法想象貨被劫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攔路搶劫者來自何處?既然攔路搶劫,殺傷力又不是很強,只是三個混混嗎?望著空空的深巷,我陷入了深深的孤獨。
在路上,我有種奇怪的預(yù)想,茶箱里的茶葉,只是張老板向我拋出的一塊試金石。第一次送貨,又交給我一個人送,張老板應(yīng)是在探我的脈。或許,是我把問題復(fù)雜化了,我找到四方街已是黃昏時分。陳老板的商行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我按地址找到的是一座獨立的小院,院子如花園,院中有三層半的樓房。陳老板不在,我只好讓管家簽收。
哐當,我的匕首跌落在地。張老板驚愕地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你,你怎么能夠……這樣呢?張老板捂著胸口,指縫間分明有血在滲出。我的匕首是從父親手上搶過來的,我顧不得父親的驚惶,獨自跑了。這一夜,我在夢中被人追殺。姆媽……姆媽,我哭著喊著,最后哭醒了。我摸摸身上,全身都是冷汗。想到夢里的匕首,還有血,我心中不寒而栗。我在想夢里還漏掉了什么細節(jié),然而,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早上,見到張老板,我沖他笑了笑,沒跟他提起路上被劫的事。張老板瞥了我一眼,連貨的事也沒問。我真的佩服張老板的耐心,對我額頭與嘴角的瘀青都不問一句。張老板不問,不等于他沒看見。作為老板。他為什么不問呢?他是在等我說嗎?想到這里,我也變得謹慎起來。我說找不到路,張老板會不會說我懵懂?我說和強子打跑了三個攔路搶劫的混混,張老板會不會說我炫耀?弄不好,還落下一句話給張老板:逞匹夫之勇。最終,我連腹稿都打好了,還是閉在了肚子里。
如果在輪溪,這時候應(yīng)該落過幾場雪了,而廣州的冬天,連雪的影子都沒有。既然是冬天,難免會冷吧,可廣州的冬天就沒冷下來,不冷的冬天還叫冬天嗎?冬去春來,廣州的季節(jié)轉(zhuǎn)換也不明顯。同在一個城市,我跟著張老板鞍前馬后,惟命是從,無疑,我的種種表現(xiàn)與傳聞讓父親更加的心碎、失望。張老板在我面前從來不會提起我父親,我對父親的唯一信息來源是來自詹老板。好幾次,詹老板一見面勸我,說應(yīng)該去看看父親,他現(xiàn)在處在極度的焦慮與不安之中,長此以往,生怕精神會垮掉。自他帶著桃子去老家掃墓回來,似乎與人都少有接觸。我告訴詹老板。我對一個男人的傷感懦弱焦躁消沉,統(tǒng)統(tǒng)不感興趣,更多的只有憎恨。如果因為我而讓他這樣,他根本不配父親這個稱謂。我的神情,連尷尬都沒有了,只有語氣里充滿了冷漠與輕蔑。
五
平日,我除了送貨接貨,還要跟著張老板當馬仔,日子過得瑣碎,混亂不堪。只有夜里噩夢驚醒,我才會想到姆媽、奶奶,還有父親。我不知道我的叛逆與冷漠能夠帶來多少的未知,至少,我已經(jīng)失去了很多。我好像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沉重,齷齪,殘忍,飄忽,沮喪,包括對父親的疏遠與無情。盡管,我常常處在迷惑與不知所措之中,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心中那個目標了。
現(xiàn)實與夢境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不真實,一點也不真實。張老板已經(jīng)在我夢中死過多次,而他照樣頤指氣使,照樣往來于酒樓、舞廳、妓院、賭場、煙館。是什么如此強大,能夠掙脫世俗的生活和時間的羈絆呢?我還說不清楚。本真,本來是生活的意義,可我現(xiàn)在看不到生活的本真。詫異的是,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的都是戴著面具在喝酒、跳舞、談生意、賄賂,甚至嫖妓。
我驚醒的時候,頭像炸裂了一樣。上次送貨,我的頭挨過悶棍,也只不過痛得如此。我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掀開被條立即傻了眼,全身上下一根布紗也沒有,枕邊,還有一塊繡了梅花的肚兜,仿佛被窩里還殘存著女人的味道。居然,這么荒誕的事情發(fā)生在了我的身上,而且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床與床是有區(qū)別的,我躺在了這張床上,意味著失去了心智,意味著墮落與侮辱。在失憶的境況下,我應(yīng)該是被人操縱了。無形之中,我又多了一分惶惑與不安。拿著肚兜,看到繡著的梅花圖,我打了個寒噤,記得強子說過,他失蹤的妹妹就叫梅子,繡得一手漂亮的梅花。呸,我使命抽了自己一巴掌。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都感到羞恥。強子的妹妹雖然失蹤了,卻怎么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呢?
記得昨晚,張老板是邀陳超老板一起喝酒。酒喝得正酣,吳大人來了。吳岌進門,目光掃了一圈,在張杰那落下了。吳岌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借一步說話。張杰看懂了,一臉的無所謂,不以為然地說,吳大人,這里沒外人,也沒有磨嘴皮的事,有事請講。話題拉開,吳岌與張杰之間,像是角色弄反了。吳岌涎著臉說,有官員上奏朝廷,要“以茶制夷”,結(jié)果讓洋人的鴉片套空了白銀。沒想到,茶為夷人所重,鴉片為我所需,也就是說洋人沒有茶葉和大黃會便秘,我沒有鴉片是過不得日子了。最近呢,有些吃緊,斷了貨,快熬不住了,得想想法子。張杰剔著牙說,一說茶葉就來氣,廣州每年三十萬擔至五十萬擔的茶葉出口貿(mào)易。夷商洋商誰不看重?輪到我隆記茶行有幾分?現(xiàn)在,官府商船不放行,岸上的都繳了,貨又不長翅膀,我也沒有辦法。吳岌眼圈有些黑,一臉哭相,他訴苦說,林大人對付夷商有的是辦法。他上奏道光皇帝,說什么凡夷人名下繳出鴉片一箱者,酌賞茶葉五斤,以獎其恭順畏法之心。林大人三月到廣州,從稽查鴉片到封關(guān)封艙,前后還不到一個月。前段時間,朝廷對洋人的鴉片是勸交,現(xiàn)在是查收,性質(zhì)變了。進出港口碼頭,連英屬的東印度公司的船都要檢查,何況是“十三行”。動都不敢動,最近欽差大人盯著呢,弄不好,得掉腦袋。你又不是沒看到,洋商都被迫困于商館,到處都是持矛執(zhí)盾的守衛(wèi)。我只是在巡撫手下當差,難吶。張杰哼了一聲,拿起酒杯又放下了,說:商船不進港,貨在船上,先后都是隱患。與其等著掉腦袋,不如放手一搏?,F(xiàn)在沒有折扣可打了,一個個都虎視眈眈,不棘手,要你吳大人干嘛?張杰與吳岌談話過程中,陳超一個勁地催我喝酒。我閉著眼,只能記起這些。后來,就模模糊糊的,徹底失憶了。
我下樓,看見張老板與順德隆茶號的金老板坐在怡香樓的茶室喝茶了。金根德的出現(xiàn),我感到很突兀。見我懵懵懂懂的樣子,張杰與金根德嘻嘻地笑了,屬于皮笑肉不笑的那種,笑得我發(fā)怵,笑得我的臉都不知道往哪擱。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哦,金老板,你什么時候來廣州的?
醉了吧,昨晚還一個勁敬我的酒呢。你呀。年輕氣盛,差點惹腦了吳大人。好在,張老板調(diào)和了。
金根德的話,讓我心中一驚:他所說的,我一點記憶也沒有,真是丟人現(xiàn)眼了。又是該死的記憶空白。我有一肚子的憤恨,卻很無奈。
昨天晚上,我都干了什么,怎么會睡在這里?這也太……太那個了吧。張老板,你是我老板,一起喝酒的,你應(yīng)該清楚。
張老板笑著,忽然虎起臉,眉頭皺了起來,說:你這個狗日的王八蛋,得了便宜還賣乖是不是?跟我裝傻是吧,昨晚睡了人家姑娘,大清早的還好意思跟我囔囔?好講不好聽,傳出去。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張老板的話激起了我的憤怒,我近乎咆哮著:我家就一根獨苗,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我的!金老板也在,你叫我回家鄉(xiāng)去怎么做人?
張老板猥瑣地看著我,說,不吼你會死呀。我看,這件事到此為止,我和金老板都想替你保密,不知道你自己守不守得住。有些事,我也沒必要瞞你,有瞞你的必要嗎?張老板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把頭左一下右一下?lián)u了搖,像針對落枕的鍛煉,拉著臉繼續(xù)說,有些事,沾上了,就脫不了身。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哦,對了,上午送一箱貨去陳老板的煙館。
我不置可否,噴嚏一個接著一個。
一個人,沒了顧忌,有恃無恐,是十分可怕的,張老板就是如此。
顯然,張老板,陳老板,還有吳大人,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張老板通過吳大人進口鴉片,然后,交給陳超老板分銷,吳大人從中漁利。三個人的區(qū)別在于,張杰老板與陳超老板販銷,自己并不吸食,而吳岌大人已經(jīng)吸食上癮。至少,他們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貪婪。而金老板與他們有什么勾搭,他的葫蘆里在賣什么藥,我還不得而知。
對于我,張杰老板開始就別有用心,他在一步步讓我陷入泥潭。他在等,等我不能自拔。在他眼里,我只不過是他砧板上的一塊肉,或是養(yǎng)著的一條狗。
六
一天,趁著空閑,我一個人去了怡香樓。
老鴇似乎還認得我,她拂著香帕,對我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我遞過銀子,說要找一個叫梅子的姑娘。老鴇暖昧地說,瞧我這記性,來這里的都是借干鋪的,你情我愿,來來往往的干金貴客多著呢,我哪記得住呀。老鴇狐疑地看著我。說,不過,怡香樓春色滿園,金花銀花桃花杏花小翠小青小紅都有,唯獨沒有什么梅子的。你要是不信,我把姑娘們都叫上來。怡香樓十八位姑娘,我一一見過,出乎意料的是,始終沒有找到一位叫梅子的姑娘。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居然在十八位姑娘感覺不到梅子的存在。
哎呦呦,怡香樓的姑娘又沒有賣到花船上去,都在樓里。我看呀,小爺不會是來找茬的吧。找人也好,找茬也罷,得看看怡香樓是什么地方。老鴇又脆生生地哎喲喲了一聲,轉(zhuǎn)身扭著屁股走了。
其實,梅子長得怎樣,我也是未知。不過,我相信,期待中的梅子,應(yīng)該一見面就感覺得出:她五官端正,身材高挑,神情冷艷,眼里還有桃子那種的憂郁。我不耐煩地轟走了老鴇叫上的最后一位姑娘。那天失憶之后驚醒的場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只是,我弄不懂她為什么會悄然離開,又為什么留下一塊繡有梅花的肚兜?她是梅子嗎?如果不是,她又是怡香樓中哪位姑娘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怡香樓的。當時滿腦子充滿失落與沮喪。
街上下雨了,幾乎看不到行人。那些算命的,做雜技的,賣武吞刀的,都收攤了。我沒打傘,能夠明顯感到春雨滴落在臉上的分量。地上的水凼,開著一朵朵的雨泡。檐頭的雨水,落下,落下,不斷地落在墻腳邊,再濺起細碎的雨珠。我的鞋、褲腿,還有衣服,都擋不住雨水。我全身濕了,仿佛雨水的涼意漸漸包裹了我。
七
在外國人的眼里,中國是個神秘而夢幻的國度,不僅有悠久的歷史文明,還有茶葉、絲綢、瓷器。相對中國的其他港口,廣州離歐洲最近,與外國人貿(mào)易歷史最長。外國商船要進入廣州,首先要泊在澳門東側(cè)的珠江淺灘,通過澳門海關(guān)放行進入虎門海關(guān),再經(jīng)過虎門海關(guān)才能通行珠江中心——黃埔。外國人在廣州的所有貿(mào)易,全部由朝廷指定的“十三行”的行商負責。來往廣州的外國商人,最早是葡萄牙、荷蘭、英國,然后,法國、丹麥、普魯士、奧地利、瑞典都來了。他們?yōu)榱双@得入港方便,不僅向海關(guān)官員交“船鈔”(噸位稅),還要向海關(guān)官員和行商交“規(guī)禮”,也就是送禮。早先,海關(guān)官員和行商只是收一些國外的奇珍異寶,后來都講現(xiàn)實了,只收白銀,因為白銀才是硬通貨。尤其在英國,英國人將中國茶葉稱為香草,他們自己也承認,是茶葉的清香推動了大英帝國的現(xiàn)代文明。英國人在日常生活中,上至貴族,下到貧民,對茶葉有了迷戀與依賴。然而,英國“紅毛鬼”真是個鬼,他們利用英屬的東印度公司向中國輸出的產(chǎn)品卻是鴉片,也就是中國人俗稱的大煙。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想賴也賴不了。實際上,各國商人對英屬的東印度公司早就不滿了,只是他們還無法與這家公司抗衡。即便外國商人進入珠江水域,他們也不能將鴉片直接銷售,許多做走私的就與夷商接頭,并與大清官員沆瀣一氣,官員也從中撈取“茶錢”(收受賄賂),以至于“唯求縱欲,玩忽職守”。夷商、洋商、官員,甚至諸如張老板陳老板之類的商人,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利潤。一旦利欲熏心,鴉片的危害可以忽略不計了。啼笑皆非的是,江南道御史周頊面對大量鴉片流毒,他從經(jīng)濟效益出發(fā),直接上書給道光皇帝說,中國不是每一個人都吸食鴉片,但茶葉、大黃卻是外夷必需之物。因此,要求朝廷酌定價值,只準紋銀交易,而不準鴉片及其他洋貨進行抵交。當時,對于朝廷大臣有關(guān)以茶制夷與鴉片例禁的不同聲音,道光皇帝還是有主見的,他覺得鴉片大量流毒中國,必導(dǎo)致“中國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于國計民生,大有關(guān)系。”在沒有派林則徐南下廣州禁煙之前,他就下令兩廣總督鄧延楨開始查訪。
鄧恩是我交的第一個外國朋友,他是美國人,稱得上是中國通。我見到的外國人,基本上是趾高氣昂的,不可一世,鄧恩卻不屬于那一類,甚至說起半生不熟的中國話,還有幾分親近。我與鄧恩認識時,他剛從費城博物館舉辦中國藏品展后回到廣州,還想擴大古董收藏的規(guī)模。二十多年前,鄧恩從費城跑到廣州收古董,因為強烈反對鴉片貿(mào)易,受到當?shù)厝说木粗?,建立起了良好的人脈關(guān)系,能夠經(jīng)常收到一些古董珍玩。鄧恩是個行家,人也爽快,我轉(zhuǎn)手賣過一幅高仿的文徵明《品茶圖》給他,他給出的也是高仿的價格。作為古董商人的鄧恩,目睹鴉片走私猖獗。他實在看不下去了,在公開場合痛心疾首地說:鴉片是毒藥,吸食成癮的煙民身體孱弱,道德敗壞。因此,任何情況下的鴉片交易,無異于販賣人的身體和靈魂??墒?,鄧恩只是一個美國的古董商人,他的譴責,只引來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
鴉片,最早是用于鎮(zhèn)靜與催情的藥材,人們卻從中得到了上癮的快感。于是,添加到煙草中還不過癮,又加工成煙土煙膏吸食。上癮,沉迷,墮落,頹廢,行尸走肉。鴉片是真正的惡魔,一旦纏上了,與遇見黑白無常沒有什么兩樣,去十八層地獄只是遲早的事。“癮至,其人涕淚交橫,手足委頓不能舉,即白刃加于前,豹虎逼于后,亦唯俯首受死,不能稍為運動也。故久食鴉片者,肩聳項縮,顏色枯贏奄奄若病夫初起?!痹卩嚩鞯淖√?,我在桌上一本嘉慶年間刻印的《夢廠雜著》讀到了這樣的文字,而這樣的癮君子,我在煙館里看到比比皆是。可惡的是,許多有錢有勢的人,還把吸食鴉片當作一種享受。結(jié)果呢,遭殃的不僅是自己,還連累了家人。廣州吸食鴉片者,流落街頭瑟縮者有之,傾家蕩產(chǎn)者有之,賣妻賣女者有之。張杰曾經(jīng)邀過一起在迎賓居酒樓喝酒的趙老板,前段時間販賣鴉片遭到火拼,胸前都被刀子捅成了馬蜂窩。據(jù)說,事情做得很絕,一點蛛絲馬跡也沒留下,就連慘烈的呼叫,還有漁民的犬吠也隨著兇手消遁了。趙越與誰火拼,至今還是一個謎。黑吃黑,狗咬狗,死了也是白死。
高鼻梁藍眼睛的鄧恩,看到我拿著書愣著,攤了攤手,無奈地說,這個叫俞蛟的雖然記載的是前清風情,但現(xiàn)在的人還在重蹈覆轍。更糟糕的是,無人警醒。這個,禍患無窮,太可怕了。
我欲借走俞蛟的《夢廠雜著》,鄧恩一直沒有吭聲。
雖然,我沒有沾染鴉片,但我覺得心中有一種“邪惡”在生長——伺機對張杰陳超,以及吳岌進行報復(fù)。之所以用“邪惡”一詞,我認為所有傷害他人的事都是“邪惡”的,即便對仇人的報復(fù)也是。爺爺在村里是個有名的善人,他早年靠打獵過日子。狩獵,即殺生。有了我父親后,爺爺弓箭都沒摸過。爺爺?shù)膹匚蛟从谝粓鲎児?,一起狩獵的結(jié)拜兄弟欺騙了他,他差一步就走進了閻王殿。記得爺爺說過,對仇人不是報復(fù),應(yīng)是饒恕。而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已經(jīng)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怎樣對他們的懲罰上。我是一時沖動嗎?絕對不是。實際上,我在廣州見到父親那天就在心中種下了復(fù)仇的種子,我的種種叛逆的行為,不是一種放棄,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努力。我是在為父親伸張正義嗎?當初的想法是,現(xiàn)在已不全是了。我一點一點地收集他們鴉片走私的證據(jù),心中每一次努力都充滿了正義感。
欽差大臣林則徐虎門銷煙,英國商務(wù)總督查理·義律拒簽永不來華銷售鴉片協(xié)議,都是為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埋下的最大的伏筆。往往,許多局勢的變化是當局者迷,林則徐與義律也不例外。在這場戰(zhàn)爭來臨之前,大清道光皇帝、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只是旁觀者而已。往深處說,天高地遠,他們甚至連旁觀者都算不上。再好的視角,再好的眼光,也透不過層層的官僚體系,更看不清貿(mào)易是非引發(fā)的戰(zhàn)爭。對于一個國家而言,一個帝王缺少或者喪失血性,比鴉片更可怕。
八
廣州戒嚴,珠江邊拉起了防護屏障,街頭增加了巡邏的兵士。早晨,街頭廣場,咕咕叫著的鴿子,撲地飛起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論如何努力,還是費多大的勁,我根本無法見到欽差大臣林則徐大人,就連兩廣總督鄧延楨大人也見不到。我把收集到的有關(guān)張杰陳超走私分銷鴉片的渠道與存儲倉庫的地點一一記下,包括畫下的草圖,又不敢交付其他人。因為,這是把卵子放在剃頭刀上的事,弄不好,立即把命搭進去,粉身碎骨都有可能。然而,我不能再等了,如果錯失了林大人廣州禁煙的機會,還能夠找到機會嗎?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我只好求助鄧恩。請他通過私交轉(zhuǎn)給鄧大人林大人。鄧恩聳了聳肩說,聽說林大人正為禁煙查弊的朝廷官員鴉片成癮弄得焦頭爛額,加上英國兵船步步緊逼,真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拜見。不過,為了掃除鴉片這個毒瘤,一定全力而為。握住鄧恩寬大厚實的手,看到他毫不猶豫的神情,我松了一口氣。
鄧恩并沒有讓我的手抽開,他說,我是商人,喟中國話說就是在商言商。你也得幫我一個忙,上次在德順隆茶號的詹茂來老板那里,我看中了一方宋代的抄手硯,你得促成這單買賣。
哦,一定,一定。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答應(yīng)了。我相信鄧恩幫助我扳倒了陳杰一伙,詹老板應(yīng)會同意將歙硯轉(zhuǎn)給他的。
從交給鄧恩信件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內(nèi)心是怯弱的,一直處于極度的緊張之中。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能在張老板面前露陷和失態(tài),尤其不能去惹他不高興。心縮著,人更要縮著。我每天順從得像一條溫順的狗。我回憶幾天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生怕出現(xiàn)了紕漏。我知道在這樣的當口。這封信意味著什么。然而,張老板他們就那么容易就范嗎?如果事情敗露了,將會引起他們怎樣的瘋狂?
廣州的夜,像一頭怪獸,隨時可以將我吞沒。
有好幾天了,鄧恩沒有跟我見面,也沒有傳遞任何信息。說實話,我每天想見到鄧恩,又怕見到鄧恩。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像珠江上的小船一樣漂浮。信,鄧恩是否遞出去了?我會不會成為撲火的蛾子?我暗暗罵自己,就這點德性與出息嗎?鄧恩沒消息,證明真相沒有揭開,希望與失望各占一半,但前一半與后一半是不一樣的,這是冰火兩重天。說得終極一點,我請鄧恩打出的是一張生死牌。
張杰、陳超,分別是第二、第三個被押到外國商館前處以絞刑的走私鴉片的煙販。幾乎在同時,吳岌的家被徹底查抄。
我萬萬沒想到,林大人鄧大人辦案如此雷厲風行。
廣州,被鴉片戰(zhàn)爭的硝煙籠罩著,我看不清天空與大地。不只是我看不清,林則徐鄧延楨也看不清,甚至廣州人都看不清。因為,在道光二十年秋月,道光皇帝經(jīng)不住英國炮火的威脅,一道圣旨先后革了林則徐鄧延楨的職。之后,他們謫戍伊犁,兩個人只有在邊疆重逢。我和鄧恩都覺得,鴉片戰(zhàn)爭,中國并不是輸于英國的堅船利炮,而是輸于盲目的自大與自負。是騾子是馬,遛一遛,就一清二楚。
真實而殊異的是,鴉片戰(zhàn)爭除了火炮與攻心之外,還是一場弓弩、長矛、火繩滑膛槍與火槍的拼殺。在英國的火槍火炮面前,中國的冷兵器幾乎失去了殺傷力,官兵只有用身軀去抵擋火力。一場大戰(zhàn)下來,雖然顛覆了參戰(zhàn)官兵對英國“夷性犬羊與堅船利炮”的認識,如此毀滅性的打擊,卻還是沒有震醒一個沉睡的王朝。
曾經(jīng)繁華的廣州街道,異常的冷清。
我去大鄣山茶行看父親時,父親愣住了,眼淚奪眶而出。桃子挺著一個肚子,分明有了身孕。我身心疲憊,已經(jīng)沒有了傷感,只想告訴父親一句話:我想回家,回到那個茶韻繚繞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