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糍粑

2016-11-30 23:07舒飛廉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糍粑二胡

舒飛廉一九七四年生,湖北孝感人。本名鄭保純。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武俠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編審。現(xiàn)為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寫作教研室副教授。出版有《射雕的秘密》《草木一村》《綠林記》等作品。

新年第一天,大雪初晴,北風(fēng)不停。寶偉家門口,雪堆了一尺半。明清家屋瓦上也是。云英嬸搽完蛤蜊油,去開雞塒。十幾只麻黃雞呆頭漲腦,不敢往雪地鉆。起得更早的陽雀,黑背白腹,在雪粉覆蓋的楝樹上打滑,慌慌張張找得力處落手爪,站定,撅尾巴叫虎年的第一個哇呀。天空一片幽藍(lán),東邊小學(xué)校之上的朝霞,被凍成了紫屁股。先是漢生老爹,接下來申如,寶偉也被他媽扯起來,祖孫三代人,穿新衣服,戴棉帽子,洗漱后第一件事,就是拿鐵鍬,將門前的積雪運(yùn)到豬屋前面,壘成雪墻。剛下鍬的時候,自然是冷得發(fā)抖,手臉都是木的,風(fēng)像針一樣往身體里鉆,等到昨晚被鞭炮屑覆蓋的冰凍地面顯露出來,雪墻壘得跟寶偉差不多高時,三個人才稍微有點(diǎn)汗。漢生老爹想的是去年養(yǎng)的好乖豬過不成年,糖坊剩的糟都沒吃完,可憐。寶偉心里想,等我拜完年回來,就在這雪墻前面堆個雪人,照著門神上秦叔寶的樣子,送一把掃帚給他作锏。人變暖和,再去看天上,被凍住的紫霞也好像墨硯被磨開似的,渲染出滟滟的紅光,映在寶偉家門前,新?lián)Q上的春聯(lián)是大紅的。新貼上去的門神也是大紅的,貼在門墻、窗下、豬欄的“出方見喜”、“太公在此”、“六畜興旺”的說帖被回風(fēng)吹得倒卷,也是大紅的,豬肝色,像給琉璃世界搽胭脂打紅記。

鏟完雪,漢生老爹帶著寶偉,提桶井水,去喂在村南牛棚里嚼稻草的牛。雖然是各掃門前雪,但是村里的人,也順便將村巷一截截臘腸一般清理出來,串到一起,成為小小的迷宮。就像一個平常人涂粉墨上戲臺Ⅱ昌大戲,大雪讓村莊變得容光煥發(fā),自己都不認(rèn)得自己是誰。雪光將黑暗的牛棚映得發(fā)亮,稻草的酵味與牛屎的臭味混雜,二十幾頭牛站立在各自的圍欄邊,看上去,像用定身法困在池塘中的草魚。寶偉家的牛滋滋地喝著桶里溫涼的井水,牛角上,還挑著昨天晚上漢生老爹來賞的紙錢。它知道這是新的一年嗎?它知道它也長大了一歲嗎?漢生老爹得意地講:“你個畜生,我好心,你當(dāng)驢肝肺,現(xiàn)在塘里蓋蓋子結(jié)凌冰,你一張嘴,拱得下去?就是我給你砸個窟窿,讓你喝,水冷得像生鐵。還不要燙壞你個狗日的胃?現(xiàn)時過虎年,你投胎做牛,要老實(shí)一點(diǎn)!,牛怎么會是狗日的呢?為么事牛怕過虎年呢?飲完了牛,祖孫倆提著杉木桶往家里走。這時候,朝陽已經(jīng)一塊一塊紅靛般印到各家各戶的門庭,拜年的人出門,見人就作揖,“恭喜!恭喜!漢生老爹,一年扎實(shí)一年!”嘴巴里哈出來團(tuán)團(tuán)熱氣。回到家,云英嬸已將麻糖、花生、葵花籽、蠶豆、米糕、糖塊、柿餅等小山一般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將一整條“紅梅”煙拆開,煙卷都堆到油亮亮的葫蘆瓢里,拜年的人進(jìn)了門。申如給男人們敬煙,云英給小孩抓吃貨——每一個小孩,口袋都被塞得咧開嘴,直沖云英擺手,“我不要,我不要!”看到寶偉回來,云英嬸就催申如帶寶偉到鄉(xiāng)灣間拜年去,“邦勝、艾清、保明他們都來過了,你們一老一少,還坤在家里!今年不比往年,要趕早,灣上拜完了,你們還要到五胡家去!”

今年確實(shí)不比往年,往年初一,早上拜完年,大伙兒就各自兵對兵,將對將,公對公,婆對婆,搭成班子打麻將,抹“扯胡”,玩撲克,有的人還喜歡推牌九,做莊家,搖盅押寶,一直鬧騰到深夜轉(zhuǎn)鐘。今年要去五胡家拜年,五胡家在哪里?五胡去年到羅陂村做人家上門女婿,羅陂村在哪里?往東走,過了金神廟,還要上下十幾里坡??删褪堑搅颂爝?,他也是未出五服的叔伯兄弟,按規(guī)矩,這年得去拜,哪怕雪如被蓋住路,風(fēng)如刀掛在前。完成了家門拜年任務(wù)的男人們,戴著帆布手套,推著自行車,聚在灣中間的雪巷里,小一點(diǎn)的孩子,由父親帶著,大一點(diǎn)的,像寶偉、邦勝、艾清,則騎自己的車,差不多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將一心一意想跟著小主人們出門的狗,“黑”啊,“黃”啊,一腳踢到一邊去。雞飛狗跳。人數(shù)清點(diǎn)齊全。大家戴著毛線手套,將鈴鐺掀得一陣亂響,每人車龍頭上掛一條紅糖或麻糖,五胡的嫡親哥哥二胡打頭,車隊出發(fā)!

往金神廟去的路向東,哪里有什么行人。初一的新年,其實(shí)很少有出村子去拜年的人,明天就不一樣了,因?yàn)槌醵囊?guī)矩是去舅舅家拜年。娘親有舅,誰沒有外公外婆呢?所以初二每一條路上,都會有穿著新衣服的大人跟孩子。好在昨夜鞭炮聲里,一邊下大雪,還一邊刮大風(fēng),路上雪積不住,多半被刮到了比路面低一些的麥田里。路被凍得硬邦邦,騎自行車,比平時要好走,只是不能太快,邦勝想往前面擠,結(jié)果剛出門就摔了一跤,好在地上有雪,身上棉衣也厚,屁股多拍幾下,沒事了。太陽已經(jīng)升到小河堤上的沙樹頂,陽光被北風(fēng)吹得冰涼而稀薄。雪連著周圍的村莊,魏家河、肖家河、梅家河、蔡家河,變得比平時要好看。路邊的小麥深埋在雪里,楊樹柳樹本來就光禿禿,現(xiàn)在負(fù)雪而立,顯得更加老朽不堪。小學(xué)校外的池塘,好像一口鐵鍋,蓋著雪做的鍋蓋,雪下面,結(jié)了厚厚的冰。學(xué)校旁邊鑄鐵廠的煙囪也戴了尖白高帽。小學(xué)校后面的沙樹林里倒是沒有積雪,雪都被枝條馱住了。操場上的雪,現(xiàn)在也不慌掃,如果這種天氣里上課,肖毛老師連粉筆都拿不穩(wěn)吧,孩子們也會瞎跺腳,將教室里弄得一股灰塵味。三九四九,凍掉屁股啊,何況又遇上頭等的大雪!二胡抱怨他兄弟,“你四十歲的人。做一個上門女婿也就算了,還要跑到山窩的灣里,在山窩啃石頭也算了,孩子們第一年登門拜年,就遇到風(fēng)雪,你一輩子就做不了個抻頭事!”申如在他后面笑話他,“你莫咒五胡,臘月落雪下凌,還不是一樣出門賣糖,你這是煩打不成麻將!”陽光泛紅,千針萬線,一伙人說說笑笑,橫著風(fēng),騎二十多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向前走,棉衣是藍(lán)的,自行車是黑的,在雪路上排成一條線,百腳蜈蚣似的。

上小河堤的時候,遇到了一點(diǎn)麻煩,坡上雪太厚,又太滑,男人們上去了,男孩們上不來,二胡申如他們只好先上去,將自己的自行車停好,然后重新下坡,幫孩子們扛自行車。一上小灄河堤,路就好走了,小澴河堤的沙石路,冰凍不住,河堤兩邊的沙樹像兩堵墻,枝干在堤面上空交織在一起,密不透風(fēng),大風(fēng)馱大雪,也沒能落進(jìn)來。所以在小河堤上的五六里路,跟村里的雪巷不一樣,就好像是在鉆一個雪洞。大雪將深綠的沙樹林層層裹住,但沙樹林里面,卻很干燥,好像扔進(jìn)一把火,就會燒出一條火龍似的。夜雪將樹林縫隙都塞住了,像肉塞住牙縫,北風(fēng)哪里透得進(jìn)來。因?yàn)槟軌虮茱L(fēng),附近村莊的鳥都飛進(jìn)來,藏身在沙樹林內(nèi)的枝干里,叫嚷得煮粥似的。由田野里跑來的野貓、野兔與黃鼠狼也不少,由堤上往下看,都可以看到野兔的身影一晃,眼睛像玻璃珠子一樣一閃,它們還在樹林底下的草葉間彈腿,弄得樹葉簌簌作響——這些平時在田野里被人追狗攆的家伙,在密不透風(fēng)的沙樹林里,好像膽子變大了。平時去金神廟,走在堤上,都可以由枝葉間看到波光粼粼的小澴河,現(xiàn)在小渡河都看不到,只能在鳥兒鳴叫稍稍停下來時,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好像小澴河在堤外說:“看,我吃了一夜的雪,我沒凍住,還在冰雪中流!”艾清說:“我覺得好像走在豬腸子里面!”寶偉說:“我還是覺得冷?!卑顒僬f:“今晚上,我們也別打撲克了,不如來小澴河堤上照麻雀、下兔娃!”

騎到魏家河那段河堤,春上孩子們來這里灌過田鼠。在這樣的大雪天里。在雪下曲折而黑暗的迷宮里,田鼠大王寶群與它的一個妻子八個孩子成百上千的松球,東倒西歪,枕藉在一起,正肉乎乎地睡懶覺,它們又不過年,就是過年,也不敢過這個可怕的虎年吧,虎是貓的大哥,就像二胡是五胡的大哥。大伙一抬眼,發(fā)現(xiàn)魏家河的瞎子由雪洞里迎面走來。起得很早啊魏瞎子!別的瞎子,走路都是捏著竹竿,敲一下路面,探頭探腦向前走一步,魏瞎子不是這樣,他手握著竹竿,劃船似的往地上摜,將身體往前撐,因此走起來大步流星,比一般的人還快。所以華堂的老婆小蘭說他可以去劃旱蓮船。大年初一,他一個瞎子不去鄉(xiāng)灣給他問八字推姻緣的主顧拜年,跑到河堤上做雪游神?他給河堤、堤上的沙樹、樹間的鳥獸拜年?給正在沉睡的田鼠寶群一家拜年?他看不見朝陽中的雪景,可他聽得到風(fēng)呼呼刮過沙樹林的松濤,也聽得到陽光照在雪堆上細(xì)微炸裂的聲音?二胡一手扶車籠頭,一手合過來在自行車作揖,喊:“虎年,虎年,瞎子恭喜你發(fā)財!恭喜你有算不完的命、喝不完的酒、摸不完的媳婦!恭喜你又長了一歲,離做神仙又近一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老娘們的屁股你摸得!”后面騎自行車的男人一塊兒笑。魏瞎子側(cè)耳聽出是鄭家河的一群騷男將,拄著竹竿給他們讓路,半翻著石灰一樣的白眼,一臉訕訕的笑。

一行人由梅家河下堤,由豬大腸一樣的雪洞里鉆出來,由梅家橋過小澴河。小澴河蜿蜒橋下,河水清亮,慌慌張張向西南流,好像小澴河同學(xué)稍微歇歇,就會被凍住,被老師留堂一樣。“伢們,小心些,莫掉到河里去了。”二胡在前面喊。男人們將自行車推上橋面。下雪的時候,雪被風(fēng)吹到河里。余雪糊住了橋石上的轍痕。梅家河的橋,大概就是兩丈長,五尺寬,架在三個橋墩上。橋面鋪著十幾塊半尺厚、一尺寬、三尺長的麻石長板,每一塊麻石板的中間,已被往來的車輪磨出五六寸的石槽。往日常有狂里狂氣的年輕人,騎自行車過河,也不下車,由河堤上沖坡下來,箭一般沖到橋面上,車胎被卡進(jìn)石槽里,車不能動彈,人由車座上射出來,撲通掉進(jìn)橋下的潭水里,被浮荷青萍糊一臉,被在橋邊捶洗衣服的姑娘媳婦當(dāng)笑話看。

過了橋,二胡說早上吃多了糖水煮雞蛋,想屙尿。一說,大家都尿意上頭。一行人將自行車架起來,走到小瀑河岸邊的一個小磚屋背面,對著堤坡的積雪嘩嘩小便,十幾個男人,聲勢不小,車水似的,尿液里好像都有除夕之夜鞭炮的硝味。寶偉不太好意思,拉著邦勝與艾清離大人們多走了幾步。堤腳回風(fēng),雪積得更深,已經(jīng)沒過了男孩們的膝蓋。寶偉去摸小雞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凍得像米粒一樣,跟兩丸卵蛋一起,縮進(jìn)下腹里,小肚子上一片空白,他心里一慌,好不容易扯出來讓它干活,溫?zé)岬囊后w滋滋濺到雪地里,在積雪上沖刷出一個酒盅大小的窩,微黃的冒熱氣。

撒完尿,二胡掏出煙發(fā)給大人們抽。二胡問黑皮:“黑皮你學(xué)泥瓦匠的,曉不曉得修橋要裝儀柄?”黑皮說:“我在嘉魚縣做手藝,一到房屋上梁、蓋預(yù)制板,東家老板就又是發(fā)煙,又是請酒,又是說好話,就怕我們搞鬼,做房子我會,但修橋裝么事儀柄。不會!”二胡講:“這梅家河的橋修了幾百年了,你聽說過被水沖垮過沒有?它的年份,沒有立碑,但都寫在這石槽里。石槽就像臉上的皺紋。說它剛修成的那幾年,一發(fā)水就沖垮,梅家河的人找道士算。道士說要裝儀柄。梅家河的人說裝么事儀柄。道士說要埋一個八歲的男孩在橋墩下面,他的腦殼要是方的。梅家河的人都不信,說哪里有方腦殼的孩子?結(jié)果第二年發(fā)大水沖塌橋,又修,泥瓦匠掄著瓦刀,看到梅家橋坡上下來一個孩子,頭上蓋著個量谷的升子,可不就是方頭方腦!泥瓦匠將小孩埋在橋墩下修起了橋,果然后面這幾百年,橋從來就沒被大水沖垮過?!焙⒆觽冊诤竺媛牭蕉豆适?,都不由得將手往腦袋上摸,看自己的頭是方的,還是圓的。黑皮說:“二胡你又由??枥锍兜今R胯里,哪個泥瓦匠敢做這種事,人家爹媽饒得過他?”二胡說:“為么事饒不過,修橋是千秋萬代的事,全村人都同意的。這是魏瞎子講給我聽的真事,教他們裝儀柄的。是他往上十幾輩的大師父,魏瞎子還講,他遇到算不出來的命,晚上就摸到梅家河橋上來,站在橋中間,往北斗星的方向‘看,一下子就會算出來。我看那個魏瞎子,他一早晨起來,就是到這里來拜橋的,你們看橋邊他燒的紙!”橋邊的積雪上,果然有一小堆新鮮紙灰,難得魏瞎子兩眼一抹黑,寒風(fēng)里劃火柴點(diǎn)著紙片,一張接一張,雪地里摸著呼啦啦的火苗,不怕燙,將一捆黃表紙燒得干干凈凈?;比缯f:“這個瞎狗日的果然是有心眼,附近灣里的人,哪個不從橋上走,他在橋上設(shè)一個儀柄,塞一張符,哪個的八字不曉得,我們剛才就應(yīng)該屙尿在橋上,將他的鬼畫符沖他娘的!”

抽完煙,男人們推車上殷家大灣這邊的堤坡,坡上長的是一片梨子樹,多半也被雪糊得沒頭沒臉。梨子樹堤以下,就是殷家大灣。大人們說殷家大灣往東,才算是“崗上”,紅土被雨水打濕,就會變成膠泥咬腳,殷家大灣往西,則是寶偉他們村那種河畈地,土都是肥沃的沙土,用漢生老爹的說法,是插一根鍬把在田里,都會長出一棵楊樹。殷家大灣再往東,就會是丘陵與低山,早上起來往東看,那些山包包,蒸的面粑一樣浮在霧氣里,是看得見的,申如講,羅陂村就在其中的一個山包里面,他們的山墻都是用石頭砌的。

在此之前,殷家大灣是寶偉他們離開村去游蕩的邊界。夏天在小河里摸魚,看到梨子樹上被太陽曬著的梨子,梨子橢橢圓,綠皮上有褐斑,像母牛的奶子,又像肖毛老師的一張麻子臉。孩子們一看見,就覺得口渴得像燒火似的,這時候,小河的魚就是往他們的襠里瞎撞,也顧不得了,一群光著屁股的家伙,就扒到堤上去爬樹摘梨子。偏偏人家殷家大灣的孩子與狗,都認(rèn)為梨子樹是屬于他們的——誰知道是哪年哪月,一個去金神廟趕集的家伙,買了由別處販來的梨子,在堤上坐下來歇腳啃吃,將梨核隨手一扔,就長成了這一片梨子樹!所以寶偉邦勝艾清他們,可沒少被殷家大灣的孩子們用土塊砸到頭上起皰——他們的土塊的確比河畈地來得結(jié)實(shí)。也沒少被殷家大灣的狗咬腿肚子,土塊與狗嘴,就像孫悟空的金箍棒畫的退魔圈一樣,為他們劃出了他們往東的界限。大年初一的大雪,加上八仙桌下的魚刺與肉骨頭,將那些可怕的狗,都留在家里了吧,因?yàn)闆]有人來偷梨子,殷家大灣的孩子們也可安心地待在家里過年。

殷家大灣村南的大路,離村子不遠(yuǎn),國雄家在第一排,門前一排水杉樹,隱隱的,都可看到他家門墻,紅紅的對聯(lián)跟門神前面,已經(jīng)開了牌場,一群人圍成圈,呵著白白的水汽,在一張大桌子旁邊“揭單雙”。邦勝在后面推著自行車。喊“國雄”“國雄”,沒想到,正在賭錢的國雄聽到了,一看是鄭家河的人,連忙拿起煙盒,跑過來發(fā)煙。幾十步雪中路,跑得他氣喘吁吁,滿嘴白氣。他一張國字臉,被風(fēng)吹得通紅,身上裝著新西服,領(lǐng)帶是水紅色的?!岸?、申如叔、槐如叔、黑皮哥,洋人哥,你們屋里坐,屋里坐!”他先握手,再發(fā)煙,蠻講禮性咧,他的手掌上布滿了繭,他在東北做抹灰匠。黑皮不握手,也不接他的煙。一手扶著車籠頭,另外一只手捏成拳頭,徑直砸在他的鼻梁上,國雄猝不及防,摔進(jìn)路邊積雪的麥田里,血由他的鼻子里涌出來,一支細(xì)箭沖在路上,桃枝一樣,將雪地燙紅一塊,像用血寫的一個感嘆號。等到那邊賭錢的人看到國雄倒在雪地里,涌過來看時,二胡他們早已騎上自行車,一行人投東狂奔。黑皮在前面講:“我說過看到這狗日的一次,就打一次,不是他,云娥就不會死!”槐如說:“人家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學(xué)了幾天武,左一個鯉魚打挺,右一個烏龍絞柱,將你家門口的楝樹打得轟轟神,就拳頭上可以跑馬啦!”洋人在一邊幫腔:“黑皮哥這一拳,還沒用上力,他要是架自行車。扎好馬步,力由腳跟生,氣從丹田起,打國雄,他的鼻子就塌了!云娥死了,他活得也不得勁,你打死他,他也愿意的!”槐如濫好人一個,說洋人:“你這個洋腔洋調(diào)的洋貨!”大家將自行車在雪地里騎得飛快,鏈條拉得呼呼響,好在后面殷家大灣的人也沒有追,他們將國雄由雪窩里扯起來,擦干凈鼻血,國雄甕聲甕氣地說算了算了,回到村里繼續(xù)賭錢去訖。

由殷家大灣村南的大路分了叉,往北二三里路,是金神廟,向東走五六里,就是京廣鐵路線。大伙往東走。大路邊的茅草,早被村里的孩子們在冬天燒掉,所以北風(fēng)將雪吹得很薄,騎著車,特別的滑溜。車隊之前,每過五六分鐘,都會有一列火車,由南往北,或者是由北往南,噴著蒸汽轟隆隆地開過去,刷著綠漆的是客車,有窗戶,窗戶里面,坐著人。黑色的是貨車,貨車的節(jié)數(shù)要比客車多,四五十節(jié),每一個孩子數(shù)出來的,都不一樣,吵半天也定不下來??蛙囈埠?,貨車也好,火車頭都是一樣的,紅色的高大的火車頭,像威風(fēng)凜凜的尉遲恭似的,帶動巨大鐵輪,噴出來云山一樣的蒸汽,好像能將鐵路兩邊的積雪,都融化掉。但事實(shí)上,等它們隆重地開走后,落滿雪的田野,在陽光下面并沒有變化。如果說,二三十輛自行車排在一起像蜈蚣,火車就是一條強(qiáng)龍。

離鐵軌只有一百來米的時候,由北向南,開過的是一列貨車。二三十個車廂用綠色的雨布蓋著,雨布上堆著雪。另外二三十個車廂則是敞篷的,上面擺著大炮,炮身是墨綠的,也堆著雪。艾清說:“這是運(yùn)到廣西去打越南人的!”邦勝說:“這一炮發(fā)出去,起碼可以轟死幾十個人!”到鐵軌跟前,又由南向北,頂風(fēng)開過一列客車。因?yàn)殡x鐵軌已經(jīng)很近,火車頭的蒸汽,都暖暖地噴到他們的身上、臉上、手上,有一點(diǎn)像糖坊里的蒸汽,只是糖坊里的蒸汽是甜香的。有酒味,火車的蒸汽里,夾雜的是黑煤與生鐵的氣味。緊緊的關(guān)住的玻璃窗后面,旅客們拉開干凈的白色蕾絲邊窗簾,這些可憐的大年初一還不能回家的城里人,正努力地睜大眼睛向外眺望著別人家鄉(xiāng)的雪景,一張張臉白白的,沒有凍瘡,皮影戲似的,由二胡們的眼前閃過,很近,相隔不過幾尺,也很遠(yuǎn),好像中間有一道銀河。沒吃過豬,只看見豬跑!村里的人除了金勝與建橋,誰坐過火車?有時候,孩子們在寶偉的帶領(lǐng)下,會繞過殷家大灣,突破邊界到鐵路邊上,這對孩子們來講,已經(jīng)是令人興奮的歷險了。大伙沿著鐵軌向南向北走很遠(yuǎn),將由槐如那里偷來的大鐵釘在鐵軌上壓成小刀,或者是埋頭撿客車上的旅客隨手扔下的煙盒——村里也因此有來自不同城市的花花綠綠的香煙盒子,被孩子們用來拍紙片玩。與小浸河堤相比,鐵軌是一條不同的路,它通向外面的世界,它是冷的,它跟小潰河一樣,雪凍它不住。小潰河一年四季淹死人,火車一年四季撞倒人,會有人跟鐵路裝儀柄嗎?要讓它變成一條“好鐵路”,得埋多少方腦殼的孩子啊,寶偉不敢想。

等客車過去,二胡與申如打頭,朝鐵軌的南北方向看,覺得沒有火車過來,才招呼大家搬車過鐵路,鐵軌要高出路基和枕木有半尺,路基上沒有積雪,孩子們搬自行車有一點(diǎn)吃力,二胡他們也不管。他們翻過鐵路向東走,推著自行車走出一百來步,才聽到背后轟隆轟隆,又一列火車開過來了。寶偉跟艾清打賭:“你猜??蛙囘€是貨車?”艾清說是貨車,他們回頭看的時候,果然是一輛黑色的貨車,拉著煤,慢慢地往北邊花園鎮(zhèn)的方向走。黑皮問二胡:“國家修鐵路,要安儀柄嗎?”寶偉在后面聽了,心頭一喜。二胡說:“安沒安,我不曉得,就是安,也得請武當(dāng)山的道士來安。我只聽說,修這條鐵路,將金神廟的老墳地都挖開了,裝了幾箢子腦殼,都快化成了石頭,里面挖出喝酒的杯子,都是長了綠毛的銅!”

二胡又講,翻過鐵道,往羅陂村的路就走了一半。冬月二胡去送親,哐哐哐打了一路的銅鑼。認(rèn)得路。鐵道一過,幾百米外,是一。七國道,國道上沒有雪,大伙兒順著北風(fēng)向南騎,雁陣似的,好像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推,能讓人飛快地騎行。細(xì)黑的瀝青路,十來分鐘,會過去一輛擠得爆滿的黃色小巴士,這些巴士,開得并不快,被二胡他們的自行車隊攔住了,就在后面按喇叭,要他們讓開路。大伙偏偏不讓,在瀝青路上你追我趕地比賽騎車。小巴士走走停停,下客上客,未必就比他們的車隊快。寶偉覺得背上微微出汗,肚子卻在咕咕叫,問申如還要多久才到五胡的新家。二胡說:“你們肚子餓了對不對?”孩子們都點(diǎn)頭。二胡說:“那你們快些騎車,早一點(diǎn)去五胡家吃五嬸娘給你們炸的糍粑!”一邊回過頭,跟申如講:“五胡這個伙計是狗子進(jìn)茅司——聞(文)進(jìn)(文)出,又沒個讀書的命,又懶,但打得一手好糍粑!我媽在世的時候,就夸他打的糍粑最軟,最糯,最好炸,往熱油里一扔,立馬就炸得像個氣蛤蟆,我打的糍粑就不行,我媽說:‘二胡兒啊,你樣樣比五胡強(qiáng),就是打糍粑不如五胡,他打的糍粑炸蛤蟆,會跳,你打的糍粑是炸瓦礫,打人。你們看我媽那張嘴多厲害,我爹就是被她說死的?!倍v糍粑,讓騎在他后面的孩子們聽了,口水直流。申如卻想到了另外的故事,他說:“魏家河的瞎子說,做親就像打糍粑,他給五胡做媒,說五胡這個老光棍,一定要配一個老臼窩,老陽對老陰,才能稱心如意,切莫老牛吃嫩草,癆死了人家黃花閨女。”后頭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五胡兄弟這個年過得蠻好,白天在屋外頭連漿帶杵打糍粑,晚上在屋里頭湯湯水水打糍粑。”黑皮說:“五胡哥還扯得一手好白糖,你看他在糖坊里跟我們一起做糖,他扯糖,剛挽上去的糖龍是焦黃焦黃的,他二更起來,扯到五更,最后還不是將人家扯得雪白雪白的!”二胡說:“強(qiáng)龍壓得住地頭蛇?楊宗保搞得贏穆桂英?就五胡那秀才模子,他還扯別人,多半是被別人扯了!”大人們放肆地笑,笑聲將路邊白楊樹上的雪塊都震掉了。孩子們中間,恐怕只有早就精通“荷花蓮蓬藕”的下聯(lián)的艾清能完全聽明白——艾清考過大家,大家都搖頭,艾清說出的第一個答案是:拳頭巴掌手大家都點(diǎn)頭稱妙,然后艾清就講,還有一個也可以對上:雞巴卵子毛!唉!

北風(fēng)推背,向南騎行了四五里路的樣子,路過出現(xiàn)了山嶺。山嶺上種青松,有老有少,青松翠綠的針葉,被積雪壓蓋著。松濤隱隱的,像悶頭悶?zāi)X的雷聲。二胡下了自行車,領(lǐng)著大伙左拐,向東走上了一條山路,路邊都是白雪覆蓋的低山,越向前,山越高,漸漸地高過樹,高過樓房,必須要抬起頭,才能看到山頂,在東方的天邊,最高的山與天空連成一條曲折的山線。山路曲折向上,積雪深厚,路下一條小溪,也快要被雪填住了,但溪水跟小滾河水一樣,還在雪下流。這是平原上的孩子們第一次到山里來。大家都有一點(diǎn)發(fā)呆。寶偉心里想:“昨晚上的雪,山里也在下,而且下得比河畈還大。這么多的山,這么多的雪,要是迷路了怎么辦?好在進(jìn)山的路,只有一條,我要是弄丟了,就沿著這條溪,沿著這條路往外走,遇到公路和鐵路,我就可以走回家。”

山路漸漸變得陡直,好像被青松護(hù)持的天梯一樣,路面上的積雪里,一個腳印都沒有。推車上去,比上梅家河的小河堤要難得多,二胡黑皮他們也顧不得男孩們,由著孩子們翹著屁股,使出吃奶的勁推車。剛才由殷家大灣騎出來都沒有出汗,現(xiàn)在每個人都累得黑汗水流,白白的蒸汽由頭發(fā)梢上冒出來。他們將自行車推進(jìn)一個由山崖上鑿出來的石洞,躬著腰出了兩三丈深的石洞,有一塊平整的大石頭鑿成臺子,從石臺邊上,立著五棵松樹。落滿了雪。樹下正好可以停下來十幾輛自行車。由平臺向外,眼前豁然開朗,好像他們站到世界的頂點(diǎn)上,往下看。山溪在山澗的深雪里流,嘩嘩作響,山溪之外,山方的方,圓的圓,尖的尖,山川相連,青松負(fù)雪,大風(fēng)滿谷,老鷹貼在天邊,煥然一個新的冰雪迷宮。寶偉問:“這山都是由哪里來的?”沒想到艾清這也答得出來,“這都是董天保變出來的啊,他娘七仙女給了他一把神米,準(zhǔn)備讓他吃了睡,睡了吃,吃一生的,個憨貨,結(jié)果他一鍋全煮了,煮成了一堆飯山!”保明不同意,“我奶奶說山是由秦始皇用鞭子抽來的!”

大伙又架起自行車,男人們抽煙,孩子們小心翼翼地站在崖前撒尿,將尿柱拋進(jìn)崖下的溪流里。北風(fēng)收干了熱汗,大伙冷得直打哆嗦,覺得特別的餓。二胡講,這個石洞以外,從前是知縣老爺管,石洞以內(nèi),從前都是屬于土匪們管的,五胡是秀才遇到兵,將自己搞到土匪窩子里來了。二胡打鑼送五胡進(jìn)山的時候,送親隊就在這里停留過,放焰火,放鞭,吹喇叭,打鑼,將山都吵醒了。鑼停下來,五胡穿著白襯衣,口袋上插著一支黑鋼筆,就站在這塊大石頭上扶著松樹捂著臉朝著來路鳴嗚哭,眼淚還綠豆似的,一串串往山路上滾。當(dāng)時二胡心里想,哭什么哭,又不是綁你當(dāng)土匪,是送你去接媳婦啊,人家是寡婦沒錯,年紀(jì)比你大,長得也欠奉,但好歹是個女人啊!五胡哭了半天,不哭了,抹干淚,悄悄往前探頭探腦,二胡盯著他呢,扯著他的帆布皮帶往后拽,眼看著姆媽在世時,給五胡縫的紅短褲的松緊帶露出來,像火苗一樣燙二胡的手。二胡在他耳朵旁邊低聲講:“兄弟,這不行。哪里都有地,有水,有田,哪里都有臼窩打糍粑,鄭家河是個好臼窩,羅陂村花紅柳綠也差不到哪里去?!毙r候二胡帶五胡,在村東小池塘里學(xué)游泳,眼看著五胡嘭嘭嘭學(xué)會打鼓泅,可以松開摸著岸的手,結(jié)果嗆了水,人往池塘中央沉,還不是被二胡光著屁股一把扯回來的。五胡抹眼淚,撐著松樹往回退,松脂糊在手心,松皮糙手,樹干散發(fā)出香氣。五胡扎皮帶,發(fā)煙給二胡抽,兄弟倆抽了兩支紅梅,招呼一行人繼續(xù)敲鑼打鼓往山里走。嘀嘀嗒,冬冬鏘,哐當(dāng)哐當(dāng),二胡只好捏緊拳頭打鑼,他扯五胡的時候,纏著黃綢子的榆木鑼槌掉到山崖下。

這鑼槌現(xiàn)在怕是滾到哪個田鼠洞口,啃得一頭齒痕,長了一身木耳,埋在山雪里了。人都有想不開的時候,哪怕是小時候那么乖的會織毛衣納鞋底的五胡,說的是人往高處走,不就是來山里倒插門做女婿,就是改了姓,由鄭五胡變成羅五胡,你還是五胡,尋什么短見,那是娘們干的事啊,唉。走!二胡招呼大人與孩子們。出洞后,山路已折轉(zhuǎn)向下,雖然說是下山路,但黑皮他們也不敢騎上車,只能小心翼翼推車走。

那一天,在曲折的下山路上,寶偉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蝴蝶。雪路上忽然出現(xiàn)了成千上百只的黑蝴蝶,在陽光照耀的積雪上飛。大年初一,離春暖花開還遠(yuǎn)著呢,哪里飛來的蝴蝶呢?它們很快就要被凍死吧——或者,是寶偉自己記錯了?二十年過去了,那一年正月初一,大雪初晴,騎自行車第一次進(jìn)山的經(jīng)歷,在寶偉的記憶中已恍若夢境。比起哈爾濱鋪天蓋地的雪,那一年家鄉(xiāng)的雪,還真算不上什么。他睡在工棚里。周末起來晚,工友們?nèi)ス浣执蚺疲粋€人迷迷糊糊地做夢。這群蝴蝶是由他的夢里飛出來的,也不一定。那一年蝴蝶圍繞著他們的自行車隊飛,好像要替這些平原上的客人引路。每一只蝴蝶的翅根上。都有著亮藍(lán)的“眼睛”,翅膀上鱗鱗的蝶粉,像花朵一樣散發(fā)出刺鼻的香氣。它們飛舞在雪山中。如果是董天保同學(xué)的飯山的話,也會是這么雪白雪白的吧。如果真的有七仙女,有王母娘娘。為什么不將雪變成面粉,變成米往山河里撒……大人們與小孩都不太作聲,連嘴巴沒停過的二胡。都管住了嘴,推著自行車往前走。好在山溪又重新回到路邊叮咚跌宕。五胡的新家快到了。

近午時分,太陽升到了瓦藍(lán)的天空的偏南正中,映照著滿山滿谷的雪,天色比清早尤為清冷。北風(fēng)凜冽,在陽光下吹著一個小山?jīng)_之間,被兩尺半的積雪半埋著小山村,村子的形態(tài)像團(tuán)魚殼子一般,圓圓的,不像鄭家河,一排一排方方整整的瓦屋,八卦陣似的。一路陪伴他們的溪流由村外流過,溪邊是整齊的覆雪的棋盤般的稻田,秋天晚稻收割一空,現(xiàn)在大概是輪作著翠綠小塔林一般的油菜。田地一直伸展到村前的池塘,池塘冰凍,村里的孩子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裳在冰上打溜。池塘后面,環(huán)繞著環(huán)月形的村舍,村舍之上,是屏風(fēng)一樣林木密集的山嶺。二胡講。羅陂村后面的那個山,名字叫盤腸嶺。盤腸嶺中有一個山洞,叫仙人洞。過了盤腸嶺,山路往北是大悟縣,往東是黃陂縣。二胡來送親的時候,有人跟他講,過去這里過紅軍,有一個小文書,落了單,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槍,腸子流出來,在那嶺上的青松林,捧著腸子嚎了一晚上才死透,后來土匪們都將山叫盤腸嶺。二胡當(dāng)時想,夏布帳子里打糍粑,總好過青松嶺上盤腸子,哪里不是做一世人。你是條好漢,就得往下死捱著。想尋死?祖宗們可饒不了你,到時候蔡家河的墳地進(jìn)得去?哐哐哐,哐哐哐,他用拳頭捶著銅鑼向前走。糍粑不融合,多杵幾下臼。猴子不上樹,你多打幾遍鑼。

五胡靦腆地笑,一張臉被北風(fēng)吹紅,站在村口的一棵糊了一臉雪的老楓楊樹下面,身邊是村里的孩子堆的雪人,就是拿著锏的秦叔寶的樣子,五胡背后的屋檐下,垂垂累累扯著冰凌,好像老皇帝帽子沿垂下的冕??吹揭恍腥送浦孕熊囉纱蹇隰~貫進(jìn)來,五胡抖抖索索劃火柴點(diǎn)纏在楓楊樹腰的鞭炮,鞭炮在雪地上炸得熱烈,人會躲,雪人不會躲,明顯被炸開幾個黑黑的豁口,好疼吧乖,好在你還沒有血流出來,你的“心”。也還沒安上去。萬千響一停,五胡踏著硝煙上來撕開煙盒子發(fā)煙。五胡領(lǐng)著前來拜年的堂兄弟與侄兒們來到他的家,鞠躬的鞠躬,作揖的作揖,石壘草蓋明三暗六的房屋,中間是堂屋,屋里有一股子淡淡的霉醬豆與松油煙混合的氣味,神案的畫子,是毛主席與華主席肩并肩,四周古壁畫子,是幾大張嚴(yán)鳳英黃梅戲《天仙配》《女駙馬》《牛郎織女》,再往上,還貼著去年冬天剪貼的“囍”字跟喜聯(lián),寫的是:五谷豐登色如金,胡不歸來鵲踏枝。對聯(lián)上的字也寫得周正,人家小山村里也有文化人。五胡嬸的芳名叫金枝。大伙兒在由八張條凳圍住的兩張八仙桌上擠坐下來,五胡嬸就端出了五六大青花瓷碗炸糍粑,堆成山似的,配五六小碟釅釅蔗糖水,請大伙兒蘸著蔗糖吃糍粑。

每一塊糍粑果然都炸得“泡”,膨脹出好幾倍,好像怒氣沖沖的蛤蟆跳出池塘,筷子一戳,就會蹦走。二胡揮舞著筷子,“你們伢們的慢些吃。莫燙到了心!”糍粑確實(shí)又熱又燙,“冰”牙齒,寶偉每咬一口,就覺得棉褲襠里被凍成米粒的小雞雞長出來了一點(diǎn)點(diǎn),像吃桑葉的蠶,像拱芽的楝樹籽,卵蛋也一顆接一顆由小肚子里滑落下來。寶偉舒了一口氣,一邊咬著糍粑,一邊看站在白白凈凈的五胡叔旁邊,系著圍裙,垂著手,有一點(diǎn)忸怩的五胡嬸,不知道該將長了凍瘡的手往哪里放。她頭發(fā)用沾了菜油的梳子梳過,門牙有一點(diǎn)齙,臉和脖子被堂屋外的雪光映得焦黃焦黃,正是剛出鍋的麥芽糖稀的顏色。五胡嬸金枝馱毛毛的肚子已鼓出了懷。黑皮,洋人,原來你們講的扯糖龍,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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