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寶亮文學博士。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作家協(xié)會理事、小說藝委會副主任、特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新文學學會常務理事。首屆河北百名優(yōu)秀創(chuàng)新人才支持計劃入選者,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委。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評委。曾在《文學評論》等雜志發(fā)表論文一百三十余篇,出版《王蒙小說文體研究》等專著六部。
小引
一
二0一五年六月十四日晚十九點十三分,我接到師弟姚愛斌的電話,師弟沉痛地告訴我:“童老師沒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就在五月十六日還在北師大開會時見到他老人家,他精神矍鑠,談笑風生……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后又給趙勇、李春青老師打電話求證,一切都確鑿無疑。造化弄人,童老師真的離我們而去了!一夜無眠,童老師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我跟隨恩師求學的往事歷歷在目……
二000年春天我到北京參加北師大文學院文藝學研究中心承辦的一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了童老師。童老師那時六十多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儒雅、威嚴,頗有學者之風。春青老師把我介紹給童老師,童老師握著我的手笑著說:“你就是寶亮呀,《方法論的啟示》我看過了?!币痪湓捠咕兄數奈翌D時輕松下來,沒想到我為童老師、李春青老師、王一川老師、程正民老師合著的《文學藝術與社會心理》一書所寫的小小書評。童老師競認真看過并記在心上,我感到了一個大學者的平易近人與質樸率直,一種親近感不知不覺地在我心頭涌起。
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北師大中文系讀過三年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那時童老師雖然沒有給我上過課,但他的名字早已如雷貫耳,我也多次遠觀過童老師儒雅的風姿,卻一直無緣相見,更沒敢想要報考童老師的博士。由于學習的是現(xiàn)當代,我曾要報考現(xiàn)當代文學方面幾位導師,終因種種原因未能如愿,一位老先生跟我說,師生也需有“師生緣”才行。想來我投考“童門”,與童老師的確是有一種師生緣分的。
我本是個生不逢時的人,“文革”中度過了小學與中學時代,參軍的時候還沒有恢復高考。由于酷愛文學,才下決心復原回鄉(xiāng)參加高考,一年后總算如愿考上了大學,那時我已經二十出頭了,卻連“美學”為何物都不知曉。畢業(yè)后留校做了四年的輔導員,一九九一年有幸到北大進修一年,方才知曉學術為何物。后考入北師大苦讀三年,愈發(fā)感到理論的重要。于是漸漸萌生了要考文藝學博士的想法。我覺得我學術起步晚,要揚長避短,利用自己對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熟悉的長處,再加以理論的系統(tǒng)訓練,不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特色了嗎?考哪里呢?考文藝學,當然要考北師大了,但我的確沒有勇氣,何況自己還是跨專業(yè)的呢!
二000年秋天的一天,童老師應邀來河北師大文學院做學術講座,時任文學院院長的邢建昌博士邀請我去陪童老師“吃飯”,李春青老師和王志耕老師也在座,他們知道我想考文藝學的博士,便向童老師推薦了我。飯后,我將發(fā)表的一些文章和剛出版的研究劉震云的一部小書送給童老師,也算是毛遂自薦吧。第二天邢院長安排我陪送童老師回北京,一路上童老師談興甚濃,我覺得他像父親一樣親切?;氐奖睅煷笮〖t樓,童老師握著我的手,鄭重地對我說:“考博的事咱們說定了。別忘了報名!”
二
二00一年,進入不惑之年的我如愿考上了童老師的博士,早已成名曾翻譯過阿多諾著作的王柯平成了我的師兄,來自安徽的姚愛斌成了師弟。跟隨童老師讀博,當時的心情既感欣慰同時也很惶恐,惶恐忐忑的原因一是覺得童老師是著名學者,文學理論大家,生怕自己的愚笨不敏辱沒師門,二是早就聽說童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甚至是嚴厲,許多師兄師姐們都曾被訓得哭過鼻子。因此三年來我很少回家,潛心苦讀,不敢怠慢。
剛來不久,童老師便約談我,讓我說說博士論文的設想。我做了較為充分的準備,想要寫寫新時期小說敘事模式方面的論文。童老師聽后,說你這個設想不錯,但可以以后再做,我覺得你可以寫寫王蒙。童老師說,王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如今還沒有像樣的研究專著。童老師說當代文學有兩個作家值得做博士論文,一個是王蒙,一個是汪曾祺(十幾年前莫言等作家還在成長中)。老實說,研究王蒙我當時并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并不是我不想研究王蒙,而是我覺得博士論文應該研究一個較為宏觀些的問題。童老師教導我說,論文要小題大做,一個值得研究的作家,搞深搞透是很有價值的。文學是需要獨特性的,如果一個大而無當的話題,過分追求共同的東西,可能會遮蔽更多有價值的獨特性。童老師告誡我要注意兩種傾向,一個是用一種現(xiàn)成的理論去生硬套框作品的傾向,一個是堆砌材料沒有創(chuàng)造的傾向。童老師特別強調研究應該從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際出發(fā)。他認為,“優(yōu)良學風在過程中”,首先必須深入到研究對象里面,在細讀中發(fā)現(xiàn)問題,這一過程就要采取“無我”的客觀的態(tài)度,“萬萬不可根據自己的先入之見,各取所需,導致研究失去客觀性”;然后還要出乎其外,出乎其外,就是要與研究對象拉開距離,這樣才能“從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來考察資料”,“才能站在一定的角度,形成觀察對象的視野”,這時候你才有可能“提出某種理論學術假設”,這一個過程是“有我”的過程,即你將提出你研究要著力闡發(fā)的觀念,其“研究的本質是創(chuàng)新”;第三步則還要再走進去,對材料加以處理,去粗存精,去偽存真,通過擺事實講道理,來充分論證你的理論和思想。童先生把這種研究過程稱為“進——出——進”的方式。童先生常常要求我們要認真對待前人的理論成果,首先要照著說,然后才能接著說,甚至反著說,照著說的目的是為了接著說或反著說,這也就是在提倡創(chuàng)造性。童先生特別強調創(chuàng)造性,他強調指出:“我們做學問最終的目標不是收獲資料,而是收獲真理?!蓖蠋熞笪乙獜耐趺傻膭?chuàng)作實際中生發(fā)出一種理論來。并希望我能寫出一部真正文藝學的學院派的王蒙研究專著。這對我而言。難度不小,我的壓力山大。后來,我從我上屆的“小師姐”曹而云那里聽說了童老師一直在物色一個研究王蒙的學生,前幾屆的不少碩士生、博士生都寫過或要求寫王蒙,李廣倉師兄的碩士論文就是寫王蒙的,而且寫得不錯;曹而云說童老師也想讓她寫王蒙,她沒有接受。由此,我猜測,童老師招我讀博士,是否覺得我尚可擔當研究王蒙這個重任呢?
三
對于王蒙我其實并不陌生,過去講課時王蒙是個重點要講授的作家。我曾讀過他的不少作品,也看過對他的評論。批評界對他的說法很多。意識流、少共情結、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我甚至也受到這些流行說法的影響,鸚鵡學舌、人云亦云。如今,要研究王蒙,我遵照童老師的建議,開始細讀王蒙的全部作品。按照編年一篇篇一部部地讀,完全“無我”地讀……然后是研究王蒙的全部論文和著作(當時能找到的)……如此這般,我對王蒙的看法與流行的看法出現(xiàn)了差異,我有了自己的心得,我對王蒙有了立體的認識。當我將自己的心得說給先生時,他高興地說:“好,好,你已經讀進去了,讀進去就會有收獲。讀進去就會找到需要解決的問題?!睘榱耸拐撐膶懽髡莆盏谝皇仲Y料,童先生在寒風刺骨的冬日帶我去拜訪王蒙先生的情景,我將終生難忘。那一次我對王蒙做了一個深度訪談,使我對王蒙閱讀中的感覺得到印證和深化。
如何寫這篇博士論文?先生給予我極大的自由。我覺得,如要有一個大的創(chuàng)新,那一定得是方法論上的創(chuàng)新。我仔細琢磨童老師必須從創(chuàng)作實際出發(fā)的諄諄教導,反芻我對王蒙的閱讀感受,覺得王蒙小說在文體上的創(chuàng)新是對當代文學的重要貢獻,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王蒙式的風格,一種立體的或日雜體小說。我覺得從文體學的角度人手,談王蒙是可行的,而且從這個角度談王蒙,恰恰契合了童慶炳先生提倡的文化詩學的理論方法。我想起了入學時童老師贈書給我,我認真拜讀,童老師從文體學到文化詩學的一脈相承的學術思想是怎樣激勵了我。童老師的思想像暗夜里的一盞明燈,給我豁然開朗的感覺,讀他的書我有一種熱血沸騰、拍案而起的沖動,這種感覺在我多年前閱讀李澤厚時也曾產生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共鳴,是因為我在過去的批評實踐中也曾有過一些朦朦朧朧的想法,但在整體方法上還處在不自覺狀態(tài),一種在摸索的狀態(tài),童老師的思想是那樣的及時和明晰地指引了我的方向,確實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我覺得做童慶炳先生的學生可能就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
在一次爬香山的活動中,我把我的想法說給童老師聽,童老師聽了很高興,讓我先寫出一章來,遵囑我把寫好的第一章“王蒙小說的語言及其功能”送童老師看,他認真看過,并做了批改,告訴我按照思路可以繼續(xù)。那年的春節(jié)我在家只待了三天,論文在三月初殺青。交給童老師,童老師用了一個來月的時間批改,甚至細致到標點符號。后經一次大改和一次小改,童老師攜論文到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去講課,把它給了在那里的王蒙夫婦看。童老師回來后,我到童老師家里去交論文的定稿,童老師和師母對我說,在青島三天,王蒙夫婦說了三天的郭寶亮。我估計,那時童老師可能邀請了王蒙先生來旁聽我的論文答辯會了。
二00四年五月十四日上午,我的論文答辯會如期進行,童老師邀請了諸多重量級的先生組成答辯委員會。北京大學教授、現(xiàn)代文學界泰斗級的學者嚴家炎先生任答辯委員會主席,委員有何西來先生、陳曉明先生、王一川先生、陶東風先生、張健先生、董之林女士。王蒙先生如期來到答辯會旁聽,為答辯會增了大色。是時,文藝學研究中心會議室里擠滿了前來旁聽的同學。童老師滿面春風,我覺得先生比我還要高興。答辯會進行了五個多小時,委員們非常認真,提出了許多尖銳的問題,我的心里也很緊張,但有童老師和王蒙先生“坐鎮(zhèn)”身邊,我踏實了不少。答辯會休會期間,王蒙當著童老師的面對我說了那句在“江湖上”流傳甚廣的話:“知我者,寶亮也!……”我知道,王蒙的話不僅是說給我的,也是說給童老師的。作為學生,我知道王蒙先生這句話的分量,我的論文不是表揚稿,其中也有對王蒙的批評,所以王蒙還說了另一句話:“不管是表揚也好,還是批評也好,說到點子上就好?!贝疝q會之后,童老師高興地對我說,你的論文撓到了王蒙的癢處。我知道,我的論文還有不少的問題,距離先生的要求還有差距,若倘有可取之處,那實際上也是學生與導師的共同作品,童老師傾注的心血,只有我最清楚。
論文后來被童老師納入北京大學出版社的文藝學與文化研究叢書出版,童老師在百忙中為該書作序,稱論文“實踐了北師大文藝學學科點的一個學術理想,這一學術理想就是‘文化詩學的學術思路?!睅啄暌院?,在一次會議上我見到了南京大學的一位教授,他說他看了童老師給我寫的序,然后才讀了書。他感到了一個老師對學生的發(fā)自內心的首肯和愛護。這種首肯和愛護一直延伸到我畢業(yè)以后。先生不斷關注著我的學術道路,為我的每一點進步而高興。還是在去年,我見到了北師大的張清華教授,他說,童老師常常給我說起你,先生很關注你啊。我聽了,內心涌起一股暖流,老師把自己的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他那么無私地、發(fā)自內心地去稱贊、關懷,他多么像一個慈祥的父親?。《约鹤龅脤嵲谑翘偬倭?。有一年,我的一篇論文獲得了中國文聯(lián)文藝評論獎二等獎。打電話給先生,先生在電話那頭愜意地哈哈大笑,仿佛比他自己獲了獎還要高興。二00六年,我取得一項國家社科基金課題,有幾次與先生請教,這實際上就是我最初想寫博士論文的那個設想。先生跟我說了很多,但這個課題做做停停,一直到二。一二年才完成??紤]到先生身體的原因,沒有找先生寫序言,但先生說,等出版后我慢慢看,給你寫個書評吧。去年課題的最終成果《新時期小說文體形態(tài)研究》一書出版,直到今年初才拿到書,我托人送給先生一本,但先生一直說沒有收到,今年五月十六日,我去北京開會,先生說還沒有見到書,我說我回去給您再寄一本,誰承想,書還未寄出,先生卻不辭而別,師生永遠地陰陽兩隔了。
現(xiàn)在想起來實在是后晦莫及。我在石家莊,距北京并不遠,但去北京看望老師的次數還是少的。每次去看先生,都見他坐在電腦前工作,七十多歲的人還這樣工作,真讓我輩汗顏。平時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也很少打電話,怕先生學生太多都打電話打擾老人家,想在普通日子打電話,但這似乎也成了一個托辭,電話打得也不多。今后再想打,電話那頭,上哪去找那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