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張佐香
流動的春花秋月
●江蘇 張佐香
新綠染亮天空,桃花一朵一朵地綻放了。桃花的色彩總是那么明艷,明艷得可以燃燒起來。賞花的人們凝望著桃花,他們的內(nèi)心已開出許多的花朵,任由花朵點亮他們各自不同的心事,嘴角綻開露珠似的笑,晶瑩地沾在花瓣上。
桃花灼灼,楊柳依依。數(shù)千年了,《詩經(jīng)》里的草木,依舊搖曳在我們的山嶺綠野和內(nèi)心的阡陌之上。這一片草木薈萃詩情豐饒的精神花園的質(zhì)樸而高貴的基因,亦曾經(jīng)根植于千古詞帝南唐后主李煜的精神血脈里。當(dāng)工筆畫大師衛(wèi)賢作好 《春江釣叟圖》請他題簽時,他赫然寫下兩首《漁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fēng)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一種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滲透在這兩首詞中,李煜借詞言情,寫出了他對宇宙人生獨有的認(rèn)知和深層的思考。春江之上,浪花如千重雪。一株株青春洋溢的樹,綠在春天的深處;一朵朵怒放的鮮花,開在春光的深處;一條船泊在浸染春色的江水的深處;一個被春風(fēng)撫摸得輕柔舒坦的人,站在天地的深處。
李煜雖出生于帝王之家,卻從未艷羨俯瞰天下的皇位。他一直流連于風(fēng)花雪月,他原以為此生可以安靜地觀看春花秋月,他愿做一蓑笠漁父。但他在憧憬自由的同時,卻未曾想到他的自由懸于富貴權(quán)勢之上。李煜在大自然的風(fēng)花雪月與筆墨紙硯詩詞書畫中,尋找心靈的棲息地。此時,命運之神青睞他,一位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漸漸地走進了他的生命。
金風(fēng)玉露喜相逢,他十八,她十九,恰逢錦璨華年。彼時他叫李從嘉,是南唐中主李璟的兒子。他面容俊美,腹有詩書氣質(zhì)華貴。她叫娥皇,后人稱之大周后,是南唐開國老臣周宗的長女,恰巧也是傾國傾城色,多才多藝身?!巴〞罚聘栉?,尤工琵琶。至于采戲博弈,靡不妙絕?!毙禄橹梗?dāng)紅蓋頭落地的那一瞬間,李從嘉的心禁不住狂跳了起來。娥皇粉面含羞,美目流轉(zhuǎn)著熠熠光彩,紅衣喜袍映得整個人明艷生動。他的嘴角噙著笑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但不是清晰地看,而是矇眬地瞧著。他并不想用視線真切地捉住她的眼、鼻、嘴、額、發(fā),他只想抓住它們的輪廓。其實也不想抓住輪廓,只想抓住氣氛、色彩和情緒的綜合。他的強烈的與眾不同的重瞳像是一個可怕的觸覺體,只要看她一眼,她心靈的最深處就會被重?fù)粢淮?。漸漸地,她竟大膽定定地凝視著他,帶著燃燒的意味。星眸流轉(zhuǎn),李從嘉見到娥皇低徊的眼眸中,藏著他的清俊身影。徐徐徐徐的,他伸出有力的手臂,深情地抓住她纖細(xì)的十指,沉默地握著,握著握著,忽然越握越緊,似要把她握碎。從此,琴瑟和鳴。
Rosch在對焦點色(focus color)范疇的研究基礎(chǔ)上首次提出原型范疇理論,也稱為類典型理論[2],主要認(rèn)為語義的形成是人類在體驗客觀世界的過程中進行主觀上的范疇化,范疇的界限模糊;在某一范疇內(nèi)存在原型結(jié)構(gòu),決定該范疇的內(nèi)涵屬性,是其他范疇成員的參照點;其他范疇成員與原型具有不同程度的相似性,即“家族相似性”。因此,原型范疇理論對語言一詞多義現(xiàn)象具有強大的闡述力,各語義范疇中存在中心語義,即原型語義,其他邊緣語義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必然聯(lián)系,且各語義項范疇邊緣重疊模糊。然而原型范疇理論未能解釋各語義項之間是如何成形的,有何成因特征,這就涉及到語義概念化過程中的認(rèn)知模式。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堪稱天作之合。新婚燕爾,他攜著她,在繡房里小飲清酒。她附在他身側(cè),靜謐得只剩下呼吸聲。內(nèi)心的柔情濕潤了時光,眼眸里蕩漾的蜜意醉了流年,仿佛今生今世的歡愉皆存于這呢喃軟語和舉手投足之間。
此間,娥皇掩口小飲,薄袖沾濕亦無所覺,輕挪一下蓮步,倚靠于繡床,從床上扯來幾根絨線,嚼在嘴里,面帶笑容,朝著坐于桌旁眼神迷離的他輕輕唾去?!兑货椤酚纱硕鳌?/p>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整首詞將嬌羞的香閨韻事寫得活色生香,娥皇的明眸皓齒、柔情嫵媚躍然紙上?!澳獮樵~人輕薄,正是詞家本色”,兩情相悅時,那眼神里,除了彼此,又豈能容得下他物。
夫妻情意日篤,李從嘉與娥皇琴瑟相諧的故事在南唐國內(nèi)傳為美談。娥皇彈奏琵琶,召喚來四周鳥兒鶯歌燕舞,繞梁盤旋,又引得李從嘉撫琴相和,琴瑟和鳴,情深意更長。南唐中主李璟向來鐘愛聽曲品茗等雅事,便選定個好日子命兒媳精心準(zhǔn)備,要在文臣雅士面前好好露一手。在眾人的殷切期盼中,在文臣雅士的千呼萬喚中,娥皇猶抱琵琶半遮面,鎮(zhèn)定自若地彈奏起琵琶。琴弦在指尖飛舞,樂曲的意境初始溫婉,清微淡遠(yuǎn),似有還無的琴音讓人感到心像被流水洗過一樣清澈。此時,恰好松風(fēng)習(xí)習(xí),秋云映山,鐘聲清涼,使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淡化了“小我”,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曲子卻大開大合,激昂處如千軍萬馬呼嘯山川,淺酌處如春風(fēng)拂過細(xì)水流觴,高亢處如鐵騎突出銀瓶乍破……聽者被其牽引,激昂處驀然閉眼,舒緩處稍稍揚眉,神色迥異,不一而足。一曲終了,中主李璟一邊情不自禁夸贊“妙哉,妙哉!”一邊下令賜娥皇南唐宮中的稀有珍寶——燒槽琵琶。
天不遂人愿,世總違人心。全心全意渴望皇袍加身的太子李弘冀突患暴病早夭,而志趣在流連于秀麗的山水之間的李從嘉從此登上了號令天下的寶座。這位曾相繼取號“鐘隱”“鐘峰隱者”“蓮峰居士”的皇帝,用“天教心愿與身違”來描述自己的登基也屬實情。李璟病逝前,李從嘉的五個哥哥相繼先其而逝,他不得不遵從父命君臨天下,并改名李煜。
再美好再長久的人生,也只有一世,李煜卻活了兩世。李煜與大周后詩詞相伴樂音裊繞的歡愉時光是顯山露水、不事雕琢的。如今,他雖續(xù)娶了大周后的妹妹小周后,但婚后幸福與傷感卻同樣齊上眉頭和心頭。乾德三年(公元965年),北宋滅掉了后蜀,趙匡胤決意再取南漢,于是詔令已奉大宋為正統(tǒng)的李煜勸其受降。雖然南唐與南漢唇齒相依,但面對強大的北宋,李煜斟酌再三后還是寫了封勸降信。豈料南漢不愿投降,趙匡胤勃然大怒,起兵伐之,南漢遂滅。在年復(fù)一年數(shù)目不斷暴漲的納貢中,李煜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與南漢遭遇相同的那一天,終究是會到來的,那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他那顆一直追求風(fēng)花雪月的浪漫的心,不愿血腥相殘兵戎相見。為了偏安一隅,他不得不歲歲向那個北方的趙氏王朝納貢稱臣。
懂音樂、能歌善舞、擅長詩文書畫的唐末進士韓熙載,本是個有政治才干的人。但看到國勢日衰,身居南唐的他卻不愿出任宰相,而把一腔苦衷寄托于歌舞夜宴之中。李煜“惜其才”,想方設(shè)法規(guī)勸,甚至不惜派皇家畫師顧閎中深夜?jié)撊腠n宅,窺看其縱情聲色的場面。顧閎中混跡韓府后,以夜宴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一幅長卷 《韓熙載夜宴圖》,以節(jié)選連續(xù)故事片斷的中華傳統(tǒng)技法,敘事詩般描述了韓熙載夜宴的全部情景。全圖隨著情節(jié)的進展分為五段,以屏風(fēng)為間隔,主要人物韓熙載在每段中均有出現(xiàn),即:宴飲賓客,彈奏琵琶;舞蹈,韓熙載親為擊鼓;賓客散去,韓熙載與諸女伎休息;韓熙載更衣后,聽女伎奏管樂;宴散,韓熙載與眾女伎調(diào)笑。
我從圖上仔細(xì)地端詳著這場古老的夜宴。大大小小的碗碟里盛放著色彩鮮艷的食物。它們在茶幾上保持著剛剛端上桌時的那種滋潤的新鮮的狀態(tài),芳香的氣息在蒼茫的歲月里彌漫。精致的酒壺懸于案頭,主人及賓客既不忙于斟酒,也顧不上夾菜,而是從不同角度、不同位置轉(zhuǎn)身側(cè)耳,將視線不約而同地投向畫卷角落里的那位年輕貌美、坐彈琵琶的女子。不是美酒,而是音樂灌醉了畫中的40多個人物。千年之后,他們?nèi)匀槐3种暸c傾聽的姿態(tài)。這是集口福、眼福、耳福于一體的盛宴。我想有幸參加這場盛宴的人絕非酒色之徒,他們之間也絕非酒肉之交,他們會因為一曲余音繞梁的仙樂而三月不知肉味。他們是心有靈犀,聞高山流水而成知音的摯友。這是一場永遠(yuǎn)不散的筵席。音樂不散、歡樂不散、酒香不散、人物不散,即使曲終人情也不散。他們和她們的生命在畫家的筆下獲得了永恒。藝術(shù)的偉大,正在于此。
畫卷中的韓熙載從倚欄傾聽到揮錘擊鼓,始終眉峰緊鎖若有所思。他的憂心忡忡與夜宴歌舞歡樂的場面形成鮮明的對比,韓熙載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纖毫畢現(xiàn)。他想拯救南唐于危難之中,卻又無力拯救處于危難之中的南唐。這種微妙的情愫使《韓熙載夜宴圖》至今仍然彌散著思想的深度和現(xiàn)實的意義。凝視著這幅畫,李煜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不理朝政卻與小周后整日焚香拜佛,與韓熙載縱情聲色并無二致。李煜的宮廷生活在得過且過中飄搖不定,殘酷的命運大網(wǎng)正向他撒開。他面對著南唐頹敗的江山,知道大宋十萬水師精兵遲早會兵臨城下。自從屈辱的納貢開始,南唐已國勢日衰,祖上丟給他的是一個無解的政治命題。他多想置身于度外,然而身不由己,上蒼選擇了讓他來為南唐短暫的歷史畫上一個悲痛至極的句號。
兵敗城破受降,李煜跌入了痛苦的深淵。他曾經(jīng)擁有的月圓天心、繁花滿枝的幸福與歡樂,似乎只是為了凸顯這種悲劇的深切與沉重。沒有人比曾是一國之君的文人李煜,對 “江山”“家國”的理解更真實更具體更透徹。失去“江山”和“家國”,對于李煜來說是切膚錐心之痛。李煜體驗過身為南唐后主的天堂之樂,也體驗到了身為階下囚的煉獄之苦,緣此才將一個“愁”字寫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界。他將哀愁一粒一粒地填在詞的韻腳里,平平仄仄尋愁覓恨淚眼問花。
月光朗照的夜晚,李煜總想登樓眺望故國,而滿懷的愁緒卻不能自已。《烏夜啼》述說出了亡國之君心頭非同尋常的隱痛: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無言”二字?jǐn)z取了凄婉之神,那份凄涼的哀愁伴隨著清秋梧桐婆娑的姿影在中國人的心里搖曳了千年?!恫萏迷娪嚯h》卷二中稱《浪淘沙》為“亡國之音哀以思”的代表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好一個 “夢里不知身是客”!將人引入到物是人非的絕望的哀傷的境地。此刻,李煜多么想登樓遠(yuǎn)眺故國的無限江山,可心頭的矛盾又使他提醒自己,“獨自莫憑欄”,那樣只能引起更沉痛的哀傷。結(jié)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將讀者引入與詞人當(dāng)時一樣的喉頭發(fā)堵唏噓落淚的境地。此詞將李煜內(nèi)心的消極頹廢哀傷寫到了極致,他的生命也走到了極致,詞的藝術(shù)魅力也達(dá)到了極致。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最讓人感悟到詞人回憶故國淚水橫流、肝腸寸斷的愁緒與傷痛的,還要數(shù)那首《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讀著這首詞,我仿佛看到精神已處于恍惚游離狀態(tài)的李煜正在自言自語。那顆敏感而多情的心承受著國破家亡的摧殘,與目睹凄風(fēng)苦雨摧花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胭脂有淚宛如杜鵑啼血,人生遺憾太多傷感太多,無力排遣,只好任它如流水滔滔不絕?!叭松L恨”的似乎不僅僅是一己的失意情懷,而是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種融匯和濃縮了無數(shù)痛苦的人生體驗的慨嘆。
又是一個明月夜,李煜怎能不憶起他的江南,杏花春雨、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數(shù)不清的文本和詞語構(gòu)成了他的生命。在文本和詞語里,李煜想起他故國的雕花欄桿、玉石臺階和豪華宮殿時,那份無邊無際的哀愁鋪天蓋地將他層層包裹。他將哀愁鑲嵌在曼妙的詞句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從問天問地到自問,他心潮波瀾起伏,憂思難以排遣,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息。年年的春花和歲歲的秋月依舊,而記憶中的錦璨年華一去不復(fù)返了,留下的只有無可奈何的國破家亡的慘痛。不是真正的傷心人,未到真正的傷心處,則道不出這滿腹哀愁似流水的詞句。此時的李煜當(dāng)真是“罄南山之竹,寫意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情不盡;愁如云而長聚,淚若水以難干”。陳廷焯以“一聲慟歌,如聞哀猿,嗚咽纏綿,滿紙血淚”道破了天機。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嘗言“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的宋太祖趙匡胤終究是宅心仁厚之人,向來禮遇文人雅士,李煜雖處于幽禁之中還是受到厚待。據(jù)宋葉夢得記載:“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嘗因曲燕問:‘聞卿在國中好作詩?’因使舉得意者一聯(lián)。煜沉吟久之,誦其詠扇云:‘揖讓月在手,動搖風(fēng)滿懷?!显唬骸疂M懷之風(fēng),卻有多少?’他日復(fù)燕煜,顧近臣曰:‘好一個翰林學(xué)士!’”宋太祖對江南亡國之主李煜的文學(xué)才華的欣賞之意溢于言表。涉嫌弒君篡位的宋太宗趙光義即位后,李煜的日子就沒有那么好過了。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懷揣著忌妒、恐懼等復(fù)雜心緒的趙光義在 “牛郎織女渡鵲橋”的七夕之夜,以祝壽為名派人給李煜送去含有牽機之毒的御酒。于是,一個充滿激情、才華和正能量的生命就這樣滿載著遺憾殞沒了。不堪如此重?fù)舻男≈芎?,不久也香消玉殞,二人合葬于北邙山?/p>
李煜失去了三千里江山,卻在詞的世界里開拓出一片廣闊的天地,影響了整個宋朝文化的發(fā)展。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崩铎显谠~中扇動著精神的翅膀,將心的江河湖海和崇山峻嶺都收藏了起來。李煜那顆熱愛藝術(shù)、熱愛一切真善美的赤子之心在春花秋月中歌唱,隔著千年的時光,我們也能聽得見感受得到。千年之后的我們,仍然能在詞的巖層里尋找到那沉積著的層層疊疊的心曲。李煜詞中閃耀的精神之光,永遠(yuǎn)不會熄滅。它在泥土之下燃燒,使大地溫暖。我經(jīng)常于靜夜撫摸這些閃光的詞句,回味它們,并被它們再次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