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黃曉明
文以意為帥
——《過秦論(上)》文脈條理分析
●安徽 黃曉明
《過秦論》是一篇杰出的史論和政論,魯迅譽之為“西漢鴻文”,魏文帝曹丕更是給予此文在治國理政方面以極高的評價:“余觀賈誼發(fā)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義,洽以三代之風,潤以圣人之化,斯可謂作者矣?!?/p>
從文章寫作的角度看,此文亦極具典范的價值。關于文章的寫作構思,唐代的杜牧說 “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wèi)”;清人王夫之也說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兩人都強調(diào)了文章的“意”(文章主旨)在整個文章中的統(tǒng)帥地位,而杜牧還強調(diào)了文章要“以氣為輔”的問題,即文章要寫得氣脈貫通、氣勢通達、文理條暢。順著這兩人的說話思路來談《過秦論》,我們可以說,不必說《過秦論》上中下三篇,即以《過秦論》上篇而言,其末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堪比一位強大有力的統(tǒng)帥,而其通篇的氣勢、條理則有力地突出了全文之 “意”(文章主旨),對“意”這個“統(tǒng)帥”起到了切切實實的凸顯、輔助之功。
作為一篇之旨的 “意”,其統(tǒng)攝全文是否有力,首先端賴于它與文章脈絡、各段的主要意思是否緊密相連。清代劉熙載在 《藝概·文概》里這么說:
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以蔽之。擴之則為千萬言,約之則為一言,所謂主腦者是也?!髂X皆須廣大精微,尤必審乎章旨、節(jié)旨、句旨之所當重者而重之,不可硬出意見。
這就是說,一篇文章之“意”,須于全篇段落和章節(jié)語句中得到落實,得到著重表現(xiàn)和凸顯?!哆^秦論(上)》的主旨是篇末一句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而從全文看,開篇兩段和第三段的 “及至始皇”五句,顯然是圍繞主旨句中秦的“攻勢”而寫。
其一,主要寫歷代秦國“攻”的基礎(地利、國力):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占據(jù)了險固、有利的地理形勢,這是霸業(yè)的基礎。后來的惠文、武、昭襄王“蒙故業(yè)”,繼承了先王的豐厚遺產(chǎn)。再后來,秦王嬴政“奮六世之余烈”,這說的也是秦的固有國力問題。
其二,則寫歷代秦王“攻”的表現(xiàn)(野心、國策)。 秦孝公有“窺周室”、吞天下(即“席卷天下”以下四句)之心,國策是立法度、務耕戰(zhàn),“外連衡而斗諸侯”;后來的惠文、武、昭襄王“因遺策”,即承襲秦孝公的勃勃野心、武力兼并以及連衡之策;再后來的秦王如孝文王、莊襄王,因“享國之日淺”,野心無從表現(xiàn);至秦王嬴政,則“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依然沿用武力征服的國策。
其三,則主要寫“攻”(武力開疆)的結果。秦孝公“拱手而取西河之外”,惠文、武、昭襄王“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從而使秦成為東方六國君主“恐懼”的西方大國、虎狼之邦,并最終打敗合縱的九國之師而“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在經(jīng)歷了“享國之日淺”的文王、莊襄王時期的“國家無事”后,秦王嬴政則 “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最終一統(tǒng)天下。
至此,作者圍繞一個“攻”字做足文章,以充足而繁簡適度的論述以及通暢的文理,探討了秦取天下的原因,闡明了“兼并者高詐力”(《過秦論(中)》)的道理。
陸賈曾對漢高祖說:“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保ā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打天下,可憑借武力“逆取”;治天下,卻不可憑借武力而需要“順守”。那么,秦始皇“逆取”后,施行了怎樣的“順守”政策呢?《過秦論(上)》以一句“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笨偫ㄆ洳⒎恰绊樖亍钡闹螄结槪簹埧崤邸⑽淞υ字铺煜率棵?(這與湯武以“文”順守截然不同)。具體言之,就是政治上役民,繼續(xù)“逆取”,以武力開邊;文化上愚民,棄王道,焚詩書;社會管理上弱民、防民,毀城池,殺豪杰,收繳兵器,信臣精兵嚴守關隘。整個說來,秦始皇治天下(守勢)的基本精神就是“奴役”或“宰制”二字!給人的感覺是:秦王朝聲威赫赫,強大極了,但也精神緊張極了!它很錯誤也很可悲地將 “治天下”當成了 “打天下”,將天下士民置于對立面,結果隨著“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強大到了極點,下坡路就來了!文章以下寫秦統(tǒng)治者如此“守勢”的結果,自 “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句以下,寫陳涉竟然以種種渺不足道的劣勢微力,引領 “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在第三、四段分別論述了秦的守勢的表現(xiàn)、結果后,文章第五段則探討了秦的攻勢最終落得敗亡的根源。先是從領袖地位、武器裝備、軍隊素質(zhì)、將帥能力上綜合比較,秦統(tǒng)一天下前后自身實力并未變,所面對的對手的力量卻強弱懸殊,這便引導人們思考“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的原因;接著結合秦的興亡史實,以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有力地得出結論:秦的“守勢”最終潰敗并非由于自身實力變得弱小,或者對手實力變得強大(陳涉的實力與山東之國“不可同年而語”),而是因為攻守的形勢不同?!肮荨睉{力量,憑智謀,這從秦的得天下可以見出;而“守勢”則不然,秦始皇棄湯武的 “順守”之策,治天下全憑奴役或武力宰制之威,所以失敗者正在此。換言之,秦失天下就在于它“仁義不施”。對此,用賈誼在《過秦論(中)》里的話說,就是“夫兼并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zhàn)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歸攏說來,《過秦論(上)》的脈絡、條理極其自然、連貫。前半談秦的 “攻勢”,或詳或略,述及“攻”的基礎、表現(xiàn)和結果;后半言秦的“守勢”,述及守的表現(xiàn)、結果;末段則順勢推出結論:“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弊鳛橐黄y(tǒng)帥的“意”得到了上下章節(jié)的一致呼應和“擁護”,文理清通,文脈順暢。這樣的“統(tǒng)帥”領著它的“將卒兵衛(wèi)”(章旨、節(jié)旨、句旨),真是上下一心、如臂使指、齊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