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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地

2016-12-06 07:41張弛
中篇小說選刊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梁

張弛

掘地

張弛

暮色四合,天光黯淡。初冬時節(jié),每逢日落,濃霧就從四面八方的虛無之處滋生出來。遠處的燈火被霧氣稀釋,只是一團微弱的黃暈。偶然從車窗外駛過的一輛三輪摩托,突突聲還隱約在耳,車子的輪廓早就隱入濃霧之中不見蹤影。

窩在后排座里的呂桂泉,越來越忍受不了后腰空虛酸麻的感覺。他把身體歪向車門那側(cè),把兩條長腿勉強伸到前排兩座位的空隙間去。這樣一來,右邊腰眼得到一絲舒展撫慰,似乎略微舒服了一些。但左邊的腰眼卻負重更甚,肌肉擰緊,越發(fā)酸麻空虛了。

所謂蹲守就是如此,雖然沒出什么體力。但神經(jīng)的長時間繃緊,還有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窩憋難受的姿勢,會把你的精氣神耗空。四十多歲的人了,真的耗不起了。有時候耗上一夜,三四天都緩不過勁來。

“龍隊,我上去看看。”

呂桂泉瞅準一個周圍沒人的空當,也不看龍德先的臉色就拉開車門下了地。三兩下跳上馬路旁的斜坡,隱入到那個事先看好的小巷子里去。這是一座郊區(qū)農(nóng)民自建樓,房東在廳堂里坐著,旁邊是派出所的人陪著??匆娝M來,房東神色緊張地笑了笑,朝樓上指了指。

四樓臨著小巷的窗子跟前,坐著郭起勝和跟著認人的李亞林。李亞林討好地朝他笑笑。郭起勝則皺著眉頭低聲匯報:一白天都沒見到人影子。

房子里面情況咋樣?

看不清,玻璃反光。

呂桂泉把臉略略湊向窗玻璃。窗外一片重重疊疊、高低錯落的樓房屋頂向遠處曼延開去。這是一片城鄉(xiāng)接合部農(nóng)民自建樓集中的片區(qū),以出租為主。正是所謂藏污納垢的所在。根據(jù)線索,“壯壯”這兩天就在對面那座樓里落腳。那座樓是個兩層樓,結(jié)構(gòu)呈回字形。周圍一圈帶廊檐的房子,中間是天井。

可是,整整一白天,“壯壯”都沒到天井里露個面兒。樓里人員復(fù)雜,為了確保一擊而中,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在這里干熬著。刑警隊對類似這種活兒有個說法,叫“熬髓油”。意思是能把骨髓里的油都熬出來。

呂桂泉瞇著眼望著樓上一個挨一個的窗戶,玻璃反射著最后一抹天光,果然看不清里面的情況。

“‘壯壯’那貨長得可魁實啦!一米八的大個兒,脖子比頭還粗!隨身帶刀子,你們可得小心……”李亞林以為呂桂泉是帶個“長”的,湊在他耳邊搜腸刮肚地介紹著“壯壯”的情況??伤辉舷氲剑男踹吨煌饺辉鎏砹藚喂鹑臒┰?。呂桂泉雖然年齡在那擺著(有那張老臉為證),可并沒有混上個帶“長”的。待會兒他也得進房子。雖然憑著他的那張老臉,總算用不著干踹門撲人的角色了。但只要進房子,就得擔(dān)著那份危險,就得干那些個連動手帶吆喝,與這個年齡極不相稱的粗活兒。

噓——呂桂泉忽然打斷李亞林的絮叨。

原來對面的某個窗戶忽然亮起了燈。橘黃色的燈光把這扇窗戶和窗內(nèi)的景象凸顯在暗藍的夜色中。

而這邊的窗戶里,三個腦袋一齊湊到窗玻璃跟前,六只眼珠在對面燈光的映照下,一眨不眨,晶瑩剔透地朝前方凝視著。

“壯壯”,真的是“壯壯”!他可真壯啊,瞧他那副從腦袋到肩膀、幾乎呈三角形過度的強壯的脖子,連臉上的肉都那么瓷實,簡直長錯了地方,長到胳膊上舉杠鈴多好,能拿冠軍呀。尤其糟糕的是,那間屋子里還有個抱孩子的婦女!

呂桂泉用對講機匯報了情況。過一會兒,龍德先的對講機打過來了,說已經(jīng)調(diào)好一個女特警,以給孩子喂服糖丸為名騙門,讓他們做好行動準備?!白訌椏梢陨咸?,但是,手指給我放在護圈外面!傷了女人孩子,吃不了兜著走!”龍德先最后的話在呂桂泉的腦子里響亮著,加劇了他的緊張和煩躁,他只有拿這個念頭來安慰自己,又不是老子第一個進門!老子四十的人了!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女特警在敲門。里面問誰……回答是衛(wèi)生局安排,社區(qū)免費喂服糖丸。里面說孩子已服過糖丸……呂桂泉的心猛然縮緊,但他很快聽見白大褂說,這次是加強喂服,南疆脊灰流行很厲害,本市也有病例了。趿拉趿拉的拖鞋聲朝門口走來……是時候了,呂桂泉暗暗地提了一口氣,覺得渾身的肌肉都開始繃緊。

門一開,三四個特警一擁而入……干什么?干什么?……呂桂泉聽見女人張皇顫抖的叫喊聲,接著是里間一陣野蠻粗暴的響動和吆喝。估計人已經(jīng)按住了。呂桂泉跨進門去要幫忙。剛進門,一條碩大的黑影撲面而來。他還未及反應(yīng),只覺左眼白光一閃,同時腦袋里一記轟然巨響。左眼眶那里就仿佛瓷器被敲裂,無數(shù)條裂紋瞬間向大腦深處延展,每條裂紋都撕開一道鈍痛……他一時什么也聽不見,唯一的反應(yīng)是手捂著左眼眶,就地慢慢蹲下。他的腦海里有無數(shù)嘈雜的聲響在蕩漾。等蕩漾平靜下來,重新聽見外界時,抓人的粗暴響動好像已經(jīng)在院子里了。這回好像確實按住了,也許沒按住,管他呢,呂桂泉不愿再操心這件事了。他捂著左眼眶,蹣跚地向外面走去,手掌心里很快感到濕漉漉的,是流血了嗎?還是僅僅是汗液?眼球會不會受傷?他一瞬間覺得心里一陣發(fā)涼,身體有種被掏空似的虛弱。他猶豫了一下,攤開手掌借著天井里微弱的燈光看了看,還好,沒有什么紅顏色。他的眼角順便掃視了一下天井里,三個特警正騎壓在“壯壯”身上給他扎背銬,有的顧著頭,有的顧著尾,活像趴作一堆的蟾蜍。“壯壯”的背太厚實了,這種人背銬很不好扎,可是,他太壯了,不扎背銬又不放心。一邊指揮的龍德先就不停嘴地吆喝著“扎背銬扎背銬!”

“壯壯”呢,都到這份上居然還不甘心地拱動著、掙扎著,有一瞬居然還顯出翻盤的可能性,弄得旁邊的人也很緊張,可“壯壯”身上已經(jīng)壓了三個人,實在插不下手。“壯壯”身上的特警累得呵嘍帶喘的,鼻子里噴著兩股白氣,臉也掙得通紅??墒牵@副熱火朝天的戰(zhàn)斗場面都是屬于他們的,留給呂桂泉的只有冷清、落寞和凄涼。他捂著左眼眶,一步拖一步地、蹣跚地向外走,尤其下樓梯的時候,他不得不用剩下那只眼睛艱難地找著臺階以免踩空,他覺得連僅剩的這只眼睛也有些昏花??墒牵l也沒注意到他,誰也不會過來扶他一把的,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壯壯”身上呢。他忽然間想起小時候看凱撒大帝的故事時,看來的一句話:凱旋門的鮮花,永遠只屬于勝利者。

星期一一大早,郭起勝就接到一起報案。按規(guī)矩,他把報案人領(lǐng)到他師傅呂桂泉辦公室,等呂桂泉了解個基本情況后,再決定受不受理等事項。

呂桂泉在家養(yǎng)了一個星期。今天是頭一天上班。

“報案的?!惫饎侔讶祟I(lǐng)進門,話音未落,就見師傅那張臉一下拉長了。只見他的眉峰瞬間擠作一堆,嘴唇緊抿,兩個嘴角各擠出一道延長線,如刀刻一般刺向斜下方。與此同時,他的嘴里發(fā)出短促的“嘖!”的一聲。郭起勝知道,只有他的煩躁水平在瞬間出現(xiàn)一個峰值的時候,他才會發(fā)出這種聲音。

報啥案?

失蹤案。

啥失蹤了?

我的一個雇工,給我放羊的。連人帶羊都失蹤了,前天就再沒見過人。

派出所去了沒有?

沒有。

派出所咋不去?

我一百四十八只羊都不見了,折算下來起碼五六萬,這好像不歸派出所,歸你們這兒管吧。見呂桂泉沒個好臉色,男人也有意顯出一副不卑不亢,見過世面,并且深諳公安之道的架勢來。

知識面還挺寬嘛!呂桂泉不陰不陽地噎了他一句。報案男子忍辱負重,沒吭聲。此人一看就是城郊農(nóng)村的富裕農(nóng)民,能養(yǎng)一百四十多只羊,能雇得起工。本人說不定還干著其他營生。

你這雇工附近有啥親戚朋友沒有?都找了沒有?

他是從甘肅到新疆打工的,本地?zé)o親無故,沒處找。

你這雇工——叫啥?

楊有祿。

楊有祿有啥不良嗜好沒有?

啥?報案男子沒聽懂。

打不打麻將?

不咋打。

不咋打?到底是打還是不打?冬天羊進了圈了,他忙啥著呢?

就過年……打個小麻將,一毛兩毛的。

嫖不嫖女人?

報案男人的臉上似乎有點掛不住了,不安地向旁邊一起來報案的女人看了一眼。

郭起勝此時已明白呂桂泉的用意,后悔沒有提前告知女人的身份。他不安地瞟了一眼那女人。女人一望而知來自甘肅那些靠天吃飯的土塬上,飽經(jīng)風(fēng)沙的臉上,很對稱地分布著兩團皴紅的紅暈。但她的一對兒眼珠卻黑白分明,顯得清亮干凈,這是她身上唯一能勝過城里女人的地方。

然而此時,呂桂泉的話顯然刺激了這個女人。郭起勝注意到,她的胸脯在激動地起伏著,喉部也因此而壓抑地聳動著。她眉頭緊皺,眼睛緊盯著呂桂泉,眼看著淚水就要溢出來了。

遲疑片刻,報案男人終于下定決心地說:這就是楊有祿的女人,叫趙寶菊。

呂桂泉一愣,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行,我們馬上把情況都登記下。你們回去也再到處找找。有什么情況,你們及時跟我們聯(lián)系。

郭起勝做完了報案登記,兩個報案人剛出門。趴在桌子皺著眉頭發(fā)愣的呂桂泉忽然急急地說:快去!把那個男的叫回來,光叫男的!

報案人劉建設(shè)隔著桌子站在呂桂泉面前。呂桂泉深陷在椅子里,兩只手十指交叉地歇在肚皮上,兩眼斜向上地望著劉建設(shè)的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這么望了片刻,望得劉建設(shè)都有些緊張不安了,才用那種弦外有音的語氣說道:剛才楊有祿的老婆也在場,有些話不好說透。楊有祿有啥不良嗜好?在外面欠沒欠賭債?搭沒搭其他女人?為什么突然發(fā)生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你想想……

劉建設(shè)皺眉抿嘴,舌頭尖時不時悄悄地探出一點點,又悄悄地縮回去,顯然是絞盡腦汁地思索了一番。末了才下定決心地說:按說,我這雇工人挺老實巴交的,外面沒啥亂七八糟的事……

呂桂泉打斷他說:這年月的人,都難說??!回去再好好想想。他的情況你比我們清楚,再多方打聽打聽。我看你這人知識面還挺寬闊,有句話不知你聽說沒有,上帝也只救自力更生的人,對吧?

呂桂泉邊說邊站起來,拍著劉建設(shè)的肩膀把他送出了門。

郭起勝總算逮著上廁所的機會。他本是個生活極其規(guī)律的人,早晨一趟廁所是雷打不動的。自從來到刑警隊之后,他發(fā)現(xiàn)很多好習(xí)慣都開始土崩瓦解了。他人雖然蹲著,腦子里卻沒閑著。想,老呂這是想干什么?其實,早在派出所的時候,他就見識過這一手。比如有個群眾報案,取錢的時候把銀行卡忘在機器里面,結(jié)果被緊跟其后的人取走了四千元。駐所中隊的刑警費了好大的勁兒,用曲里拐彎的話打了好多比方,終于讓群眾明白,他這叫遺失,不歸公安機關(guān)管轄。不過,這都是些小事。而今的事呢,一百四十八只羊,一個人,突然就不見了。硬往盜竊上靠?能拖一時算一時?郭起勝總覺得,對老呂這樣奔五的人,他還很不了解……突然,他聽到一墻之隔樓梯間里,有人爭執(zhí)聲大起來了。

什么?!工資?!虧你想得出來!我五萬塊錢的羊都不見了,我找誰去?!是劉建設(shè)的聲音,剛才在警察面前強壓著的氣急敗壞,此時是徹底發(fā)泄出來了。

五萬塊錢的羊也是羊,我家老楊人都沒了,我和娃娃下半輩子咋過呀?不要說下半輩子,下個月咋過呀?這大冬天的到哪兒去找活兒干呀?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女人娃娃的吧。趙寶菊的聲音里充滿了一種底氣不足的軟弱和哀求。

誰可憐我?!一百四十八只羊交給你們家老楊,這下好,羊也不見了,人也不見了,我找誰去?!我不找你就是好的!

你啥意思?難道你懷疑我們家老楊?我們家老楊多老實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楊萬一……我們母子咋活呀?!

后面的話都被女人嚶嚶的哭泣聲淹沒了。

郭起勝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女人飽經(jīng)風(fēng)沙的皴紅臉上那一雙黑亮清澈的眼睛,還有剛才眼睛里面淚水剛剛滲出來,欲落未落的樣子。他覺得蹲不下去了,起身摸了摸兜里,還有二百塊錢。

他走出廁所,轉(zhuǎn)到拐角樓梯間里,那里已空無一人。

案情分析會上,讓大家談?wù)劤醪降膫刹榉较颉喂鹑氏劝l(fā)了言。他談的還是他那套看法?!叭艘膊灰娏?,羊也不見了。乍一看有些蹊蹺,有些摸不著頭腦。其實細想一下簡單得很嘛!人把羊拐走了嘛!本來就是個放羊人,拐一群羊還不簡單!”

看到大家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呂桂泉有些不死心,又給大家打上了比方:“就像我上學(xué)時聽的一個故事。老師讓學(xué)生畫畫,學(xué)生交了一張白紙。題目是‘羊吃草’。老師問:草呢?讓羊吃完了。羊呢?吃完草走了。就這么簡單。這個案子人也不見了,羊也不見了,連個現(xiàn)場也沒有。乍看就像一張白紙。呃……有點兒沒處下手的意思。其實細想想……可能,呃……就這么簡單?!?/p>

呂桂泉邊說邊看龍德先的臉色。龍德先呢,邊聽邊用右手指甲摳著左手指甲里的指甲泥,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架勢。呂桂泉也就越說越?jīng)]了底氣,最后幾句話變得一句一吭哧。

“你這個比方打得巧妙嘛!我聽來聽去,妙就妙在,一張白紙就把老師打發(fā)了嘛!???”

龍德先話音一落,周圍立刻爆發(fā)出一陣憋不住的哄笑聲。

呂桂泉沒吭氣,皺著眉頭抽出一根煙點上。猛吸一口,半天,淡淡的兩股青煙從鼻孔里徐徐噴出。其實這會兒,那種所謂“死驢不怕狼啃”的心態(tài)又一次浮上了心頭。他其實本來也沒指望靠這幾句話就能把龍德先糊弄過去,他其實是借這幾句話表明他的態(tài)度:別人要小題大做,那是別人的事。他可不想卷到這起案子里爬不出來,這一年到頭的,他早就受夠了!他的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這一年來參與的案子,“1·28”盜竊電力設(shè)施案、“3·10”神醫(yī)系列詐騙案、“4·11”搶劫女出租司機案、“5·09”水電站碎尸案、打擊“兩搶一盜”專項行動、“百日嚴打”會戰(zhàn)、摸排、走訪、蹲坑、連軸轉(zhuǎn)的審訊……案件年年攀升,犯罪分子越打越多,何年何月才是個頭啊?有時候他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并且不切實際地幻想道:這他媽的還不如毛主席那會兒大家都窮光蛋,誰也別盯著誰的時候踏實呢!

社會環(huán)境他是改變不了的。改變自己嗎?怕也來不及了。他給自己總結(jié)了,這前半輩子吃虧就吃在光會苦干,不會巧干。會巧干的都上去了,混上帶“長”的了。那天在街上碰見警校同學(xué),人家都分局局長了??匆娝那嘌廴?,還調(diào)侃地說是“把誰老公惹下了”,簡直往傷口上撒鹽嘛!人家分局局長了,還用得著干這種踹門撲人的粗活兒嗎?人家當然有心情調(diào)侃了。那一刻,他覺得那個青眼圈簡直就是個低人一等的標記!宋江臉上刺的金印!成了一生的傷痛!老婆經(jīng)常勸告他說,既然跟人比著難受,就別比了。可他呢,越是難受越還喜歡跟人比,甚至主動打聽著比,是非著比。就像人那種越辣越吃、越臭越吃的怪癖似的。那天,不知不覺間,他又開始打聽人家的工資待遇、住房。得知人家這回住房享受到了副處級待遇,都180平方米的復(fù)式住宅了!而且都是第二套了!那天晚上他簡直辛酸得難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

忽然,他聽見龍德先點了郭起勝的名。讓他談點補充意見。郭起勝剛說了句:“我認為……首先來說……呂哥的看法的確是一種很大的可能……”立刻就被龍德先打斷了:“我讓你談的是補充意見,也就是不同意見。你要和老呂一樣,你就不用談了。”

郭起勝不安地看了龍德先一眼,又沖他仿佛討好似的笑了笑,才說:“要說不同意見嘛,放羊人每天在本市西郊三棵樹一帶放羊,那里是半荒漠戈壁,人跡罕至。放羊人作息又十分規(guī)律。被人蓄意謀害,搶走羊群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不過,一切還有待于進一步調(diào)查?!?/p>

“按照老呂的意見,似乎可以先按盜竊這個方向去搞。按照小郭的意見,這可就是搶劫殺人的大案了!”龍德先那一對兒揉不得沙的眼珠子目光逼人地掃視了大家一圈兒,“不過,對待案件,定性還不清楚以前,我們要把各種可能性都充分考慮到。而且,越是嚴重的后果,越是要考慮到!不能因為害怕?lián)又?,就對案件采取一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輕描淡寫、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這方面,我贊成小郭剛才的一句話,一切有待于進一步調(diào)查!而且要充分考慮各種可能性全面展開調(diào)查!好了,下面我分工,大家抓緊到三棵樹一帶,附近高速公路收費站,活畜市場,圍繞羊的下落展開調(diào)查……”

后面的話呂桂泉再也聽不進去了,因為龍德先話里面的幾句夾帶早弄得他氣血上頭,太陽穴嘣嘣跳了……想拿年輕人刺激我?逼猴上桿?對不起,這一手我老呂見識得多了!

馬上入冬了,過不了冬的淘汰羊進入了交易的旺季。一輛接一輛的大卡車從山區(qū)和牧區(qū)拉來成卡車成卡車的淘汰羊,送進本市活畜交易市場。還有一些牧民,為了擺脫二道販子的盤剝,多落幾個錢,不辭辛苦地從上百公里外趕著羊群親自到交易市場賣羊??墒撬麄兞舷氩坏剑厥召彽呢溩右豢吹竭@種送羊上門的牧民,就故意把價壓得特別低。因為他們深知牧民在這里待不住,羊也沒地方圈。跟二道販子較勁的牧民們,往往在辛辛苦苦趕了上百公里路的羊之后,還得以比二道販子更低的價格把羊群賣給坐地販子。然后罵罵咧咧地離開活畜市場。他們說,活畜市場的販子連活畜都不如。

不過,郭起勝和呂桂泉這一趟來,恰恰就要跟這群活畜販子打交道。

市場大門口塵土飛揚,要進去的大卡車和要出來的大卡車在大門口互相別死了,而且誰也不愿退讓。司機伸著頭互相對罵。保安仰著臉罵完這個罵那個,邊罵邊跑來跑去,指手畫腳,累得氣喘吁吁。趕羊進場的牧民也等不及了,大聲吆喝起來,于是成群的羊拉出一條細線,從卡車的縫隙間慢慢流進市場里。一串串冒著熱乎氣的新鮮羊糞蛋從羊尾巴下面不斷滾落下來??諝庵谐錆M了濃烈的膻臊味。

好半天才等到保安隊長疏導(dǎo)完交通,進了值班室。摘下帽子,腦袋上的熱蒸汽裊裊上升著。

聽完來意,保安隊長馬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知道不知道!誰收了多少羊市場咋能知道呢!”

“活畜進出情況,市場也沒個登記嗎?”

“這哪能數(shù)得過來?你也看見了?!?/p>

“那你們到底負責(zé)些啥?”

看見郭起勝臉陰下來,話也不好聽了。保安這才收拾起那份不耐煩,苦笑著說:“市場這么大,交易這么多,我們確實管不過來。我們主要負責(zé)夜間不發(fā)生失盜,再就是打架斗毆之類的事。白天進進出出的事,都是販子自己負責(zé)?!?/p>

“這樣,你通知一下販子們,讓帶上賬本,到這里咱們開個短會。了解一下星期一進貨的情況?!?/p>

“這哪能召集得起來?!現(xiàn)在這都是市場經(jīng)濟了,都忙著掙錢呢!這又不是人家的事,哪能叫得動呢?”保安一臉乞求的苦笑,最后小心翼翼地遞補了一句:“真要是大事非掌握不行的話,您二位就辛苦一下,沿著院墻繞一圈,半天也就差不多了。”

郭起勝心里很煩亂,偏過腦袋望著呂桂泉,后者靠在椅子背上,半瞇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架勢。派出所民警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不吱聲。自從兩人展開調(diào)查,郭起勝已經(jīng)有好幾次感到了剛?cè)氲滥贻p人的那種力不從心,好幾次把求助的目光轉(zhuǎn)向自己師傅。可師傅呢,就是那么一副無動于衷的架勢。其實他也深知,師傅四十多歲的人了,沒什么奔頭了,也就沒什么積極性了??墒顷P(guān)鍵時刻指點一下,遇上困難了憑老面子給協(xié)調(diào)一下,這總可以的吧。就像現(xiàn)在,如果是師傅出面說話,他就不信會是這種局面。也許是那天密捕“壯壯”挨打的事,把師傅心傷著了。更也許是昨天開會,自己不該那么出頭拔尖的。

說實在的,早就感覺到師傅的那份消極。有時候忍不住年輕人的雄心勃發(fā)那么一下子,覺得終于該自己出頭挑大梁了。何況昨天的會上,龍隊那份藏而不露的表揚,尤其是下來后單獨找自己談的那番話,讓自己多挑大梁的鼓勵,更是把自己的雄心和勇氣鼓舞起來了。龍隊就好像拿著個吹火筒對著自己心里那個隱秘的部位一通猛吹,那里的火苗頓時熊熊燃燒起來了。怪不得人都說龍隊善用年輕人,是個吹火筒,年輕人跟著他干是福分云云。

活畜販子們果然不好打交道。對于無利可圖的事,他們表現(xiàn)出驚人的、而且是整齊劃一的冷漠。對郭起勝的耐心詢問,他們表現(xiàn)得愛答不理,從他們嘴里蹦出來的,永遠是那么簡單的幾個字“沒有?!薄安恢??!薄坝洸磺辶?。”看來,把警察當回事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不知問到哪一家的時候,呂桂泉就以胃不舒服為由,回值班室喝熱水去了?,F(xiàn)在只剩下郭起勝一個人咬牙在活畜販子中間周旋著,堅持著。他不再相信活畜販子的敷衍,也不再與他們多費口舌。而只是簡單地要求看賬本,他走到一家,就要出賬本,坐在那里仔細翻閱著。他的耳邊,那些嘈雜的市聲漸漸遠去,他的鼻孔里,那種濃烈的膻臊味再也聞不到一絲了。他看著賬本,羊的品種、頭數(shù)、公母……一一與腦子里掌握的情況核對著,剛才還體會強烈的那種遭冷落,受輕視、甚至被拋棄的委屈感,不知不覺煙消云散。一種全神貫注于一件重要事情的快感,漸漸溢滿心頭,讓他覺得內(nèi)心深處儲藏著取之不盡的力量和耐性。

他們在活畜市場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緊接著就把目光盯上了高速公路收費站。因為不在本地銷贓,必然要動用車輛運輸。此時,郭起勝似乎已經(jīng)成了調(diào)查的主導(dǎo)者,他的心勁兒大得很,一次也沒提出過休息,簡直是連軸轉(zhuǎn)。雖然每次都象征性地請示一下呂桂泉。呂桂泉呢,就像個旁觀者。不動聲色地看著小伙子折騰,似乎看他能折騰到幾時。

收費站值班室的監(jiān)控錄像跟前,趴伏著郭起勝的臉。臉被屏幕映照著,泛著藍熒熒的光澤。這張臉看起來很有耐性,甚至始終潛藏著一絲胸有成竹的、看不見的笑容似的。幾十個小時的錄像,一小段一小段地過。只在吃方便面的時候,請呂桂泉替換那么一會兒。上千輛車從眼皮底下過去了,永遠是那么一幅單調(diào)的畫面,乍看起來大同小異??杉毧雌饋?,每幅和每幅又都有細微的差別。眼睛就要這么一刻不松地注意著這些細微的差別,從中抓出那有價值的一瞬。然而可惜的是,從事發(fā)地出發(fā),有可能通過的三處高速公路收費站,一處也沒檢索到可疑車輛。

兩人疲憊地駕車往回趕。雖然一無所獲,但在這個過程中,郭起勝能感覺到呂桂泉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貋淼穆飞?,是呂桂泉主動提出開車的。郭起勝詫異了一下,心想,難道師傅被我感化啦。

郭起勝在副駕駛位上睡了一小覺,是一個急剎車把他弄醒的。他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車窗外一片漆黑。車燈的光柱子里,已是雪花紛飛。他把臉轉(zhuǎn)向呂桂泉那里,呂桂泉看看他,然后向左側(cè)車窗外努了一下嘴。他迷迷糊糊地朝那里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對面道路的高速公路護欄有一截斷口,斷口處已經(jīng)被逃費車輛在戈壁灘上壓出了一條隱約可見的便道。

他們把車開到市區(qū)入口處調(diào)了個頭,然后反向開回到那個岔口處,從岔口處把車開出去。向第一個遇見的司機問這條路能通到哪里。說能一直通到老國道。

呂桂泉說:看樣子,高速路上沒跑,也可能從這里跑。以車找人的路子還沒全斷。

自從楊有祿失蹤之后,趙寶菊就覺得自己得上了一種心慌病。只要是清醒的時候,腦子里就一刻不停地想著男人的事。男人到底怎么了?到哪兒去了?公安局那個老警察的那種懷疑,讓她覺得恥辱。她一想起來,就要從心底里騰起一蓬大火,燒到她的頭腦里去,太陽穴處就開始“嘣!嘣!嘣!”地跳。她的男人多么老實,如果不是因為老實,哪會被村里的惡人欺負得待不下去,遠天遠地跑到新疆來放羊。一家伙拐走別人148只羊,他哪里敢做這種事?!……可是,如果不接受這種說法,那么,就有一個更可怕的結(jié)果在后面等著她,她都不敢想下去……可是她又控制不住她的腦子,那些可怕的念頭,甚至一幅幅逼真的、凄慘的場面不斷地涌到她的腦子里來。她想到男人是怎么被人弄死的,臨死前是多么的絕望、恐懼……那么膽小老實的一個人,死前他一定求饒了,苦苦求饒了,甚至提到她和孩子,可是那幫惡人卻不饒他!連尸體都不知弄到哪兒去了。每念至此,她就覺得身體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從里到外一陣陣發(fā)虛發(fā)涼,一顆心也在不停地墜落,永不見底兒似的墜落著。她就快要嗚咽出聲了,忽然意識到娃娃還在里間玩兒,趕緊掩住自己的嘴,跑到院子里去流淚。有時候想到最心痛的時候,忽然就心念一轉(zhuǎn),覺得警察的那種懷疑對她來說還好接受些,一想到娃娃他爸還活著,藏在人世間的某個角落,她就覺得一陣輕松。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以他一貫的性格他是絕對做不出這種事的,他又不欠債,他又戀家,喜歡孩子和她,怎么可能突然干出這種不顧家的事來!她搜腸刮肚,努力往好處設(shè)想,忽然就想到,會不會別人劫走了羊,可憐他一個老實人,就留了他一條性命??伤ε陆o東家不好交代,就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倒很符合他那膽小怕事的性格,她一時幾乎要歡喜起來了。但歡喜不了幾分鐘,忽然就意識到,如果這樣,他早就該給自己打電話要錢了,對面小商店里的電話,他又不是沒打過。她的思想繞了一大圈兒,又回到那個可怕的念頭上去,那個念頭就像一列無情的火車,沉重地轟隆著、呼嘯著越開越近,她心慌氣短,再也坐不住了,只得走出屋外恍恍惚惚地轉(zhuǎn)悠。

趙寶菊去了幾次刑警隊。有時找不見那兩個警官,有時又只有那個姓呂的在??伤幌敫諈蔚恼f話。好不容易叫她碰上了姓郭的年輕警官,可郭警官也沒有告訴她什么好消息,只是說還在進一步查找。當她問起查找到什么線索的時候,郭警官就支吾起來,不肯細說了??磥硭麄冞€在懷疑老楊。她雖然很傷心,但是,這又給了她一種莫名的希望,覺得或許老楊還活在人間……

房東開始催著她交上半年房租了,她翻翻家底,發(fā)現(xiàn)只剩千把元錢了。如果交上半年房租,那就只剩幾百元了。她算了算她和孩子的花銷,發(fā)現(xiàn)即使按最低算,也撐不住兩個月了。房東拿到房租,臨走時勸她道:“你這么坐吃山空地等下去,不是個事呀!還不如一邊打工,一邊找人。說不定哪天就碰上了!”

她覺得房東說的也有道理。況且每天再這么胡思亂想,心慌氣短地耗下去,她覺得她遲早會瘋的。夏天的時候,她在建筑工地上做過飯,孩子就跟著她在鍋臺邊轉(zhuǎn),灶房里玩。要么就跟她坐在三輪車斗子里上菜市場??啥鞗]有這么好的事。要找工作只有到飯館去,可她又不知道人家愿不愿讓她帶著個孩子到飯館打工。

第二天一早,她鎖好門,領(lǐng)著孩子就到城里飯館集中的一條街上去了。走進第一家飯館前,把她難的,在門外徘徊了半天。她知道老板不會要個帶孩子的,自己先就做賊心虛似的,不知怎么開口才好。待她好不容易下了決心踏進門,再沒想到人家跑堂的早都在里面注意到她了,看著她那副哭喪著臉的模樣,再加上孩子臉上臟兮兮沒擦干凈。早把她當成了要飯的,不耐煩地把她往外揮:去去去!還沒開張呢,到下一家去!

她被轟出來之后,抱著娃娃就蹲在墻根哭起來了。娃娃不知道咋回事,看見媽媽哭,也嚇得哭起來了。于是母子倆抱頭痛哭了一場。

經(jīng)過六七家碰壁,趙寶菊終于知道,帶著孩子是沒辦法找到工作的。

因此,趙寶菊來到“肚兒圓”餃子館連鎖店的時候,就有意識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把孩子托在了房東那里。

“肚兒圓”餃子館的老板娘李雙麗把趙寶菊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張口就說:“甘肅來的?”趙寶菊嗯了一聲,心里很緊張。沒有料想到老板娘眼這么毒,一眼就看出她是甘肅人——還不知要挑啥呢。“會干啥?”李雙麗又問。趙寶菊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剛好看見后面案子上幾個女人搟皮的搟皮,包餃子的包餃子,就說:“搟皮子,包餃子,弄餡什么的,都會。”“那就搟幾個皮子,包幾個餃子我看看?!?/p>

趙寶菊一邊搟皮子,一邊緊張得頭上冒汗。家里窮,出外干活又累,很少吃這種麻煩的飯,手上生得很。皮子搟得奇形怪狀,難得有個圓的。捏餃子還略好一點,但捏出來是扁的、塌的,擺在一起很不整齊,也不好看。不像那幾個女人捏出來的餃子,一個個肚子圓滾滾的,合縫處像花瓣。立在案板上精神、好看,顯出一副薄皮大餡的架勢,似乎正暗合了“肚兒圓”的招牌。

“你看她們是怎么捏的。”李雙麗用眼睛示意那幾個餃子工。

趙寶菊臉色灰敗,神情難堪地望向那幾個女人。只見她們的手指極為靈活,配合默契,就像某種設(shè)計好程序的機械手一般,一兜、一攏、一擠,一個圓滾滾的餃子就擠出來了,手指頭動作干凈利落,沒一個多余。看見老板賞識,并且給新手做榜樣,幾個女人更賣弄了。手指頭上下翻飛,眼花繚亂,案板上的餃子一會兒一行、一會兒一行地延伸著。

李雙麗隨手指著其中一個道:“看,小趙這速度,我給她開一千五百元工資。你說,我給你開多少錢?”

趙寶菊想著完了,老板這是變著法兒耍笑她呢。她低下頭,覺得鼻子陣陣發(fā)酸,聲音快要哽咽地說:“隨便,能混口飯吃就行?!?/p>

本市的活畜市場,甚至周邊縣城的幾個活畜市場,都摸遍了。三棵樹一帶通外的三處高速公路收費站,再加上由岔路、便道所能繞行經(jīng)過的四處收費站的監(jiān)控錄像資料也都一小段一小段,關(guān)鍵處甚至一幀一幀地盯過了。雖然也有過幾個懷疑對象,但經(jīng)過進一步核實,都是空歡喜一場。

龍德先帶的那一組也沒閑著,把附近縣市曾因盜竊牲畜而遭打擊處理的重點人口一個一個過篩子。本市地處農(nóng)牧區(qū),靠山吃山,盜畜犯罪原本就是當?shù)靥厣?。幾十個重點人口,每個人都起碼要找三四個旁證。最后的結(jié)果,全部排除。

湊情況的會議上,氣氛異常沉悶。有的人悶頭吸煙,有的人呢,愣愣地凝視著前方的虛空。

龍德先最后發(fā)言:“我給你們說過無數(shù)遍了,不要以為沒出線索,干過的工作就一錢不值了!至少我們做了排除嘛,至少我們把本地的重點人都排掉了嘛!跟前的活畜市場沒情況,至少楊有祿作案的可能性要下降嘛,再有,至少說明他們肯定要用車嘛!排掉的可能性越多,我們就離真相越近嘛!所有的可能性都排掉了,剩下一個不就是真相了嘛!破案子,有時候就像在樹林子里張網(wǎng)捕鳥,鳥雀最后鉆的就是那一個洞眼。但是,你敢說別的洞眼沒功勞?!你就把那一個洞眼孤零零地掛到樹枝上,你看它鉆不鉆?!所以嘛,大家要共同努力,互相策應(yīng),發(fā)揚個團隊精神,編成一張大網(wǎng)。非把這伙狗日的給我兜住不可!”

按照龍德先的布置,可能性大的地方摸過了,再接著摸可能性小的。郭起勝、呂桂泉兩個,又開始到三棵樹一帶走訪調(diào)查農(nóng)牧民散戶。經(jīng)過前幾輪的折騰,呂桂泉四十幾歲半老漢早就精疲力竭了,龍德先那些話,他耳朵里早就磨出老繭,對他形同放屁。但對郭起勝這樣的年輕人就不一樣了。郭起勝本來也有些沮喪,但龍德先的話聽著聽著,心勁兒又上來了,覺得工作至少得到領(lǐng)導(dǎo)肯定了,往前走似乎又有希望了。不知不覺間,他的眼睛就盯著龍德先看了。龍德先面對著一屋子垂頭喪氣、心不在焉、愣神賣呆的嘴臉,本來就氣不打一處來,忽然發(fā)現(xiàn)角落里居然有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看,就像個窮愁潦倒之人忽遇知音似的,心中頓時一陣熱乎。講話中忍不住就拿眼不斷地瞟向郭起勝那里,每次都能得到積極的回應(yīng)。如此眉來眼去了一番,龍德先就在心里暗想:這小子倒說不定是個可造之才。

三棵樹一帶是兩面漫坡夾著一片谷地,屬于半荒漠草場。夏季的時候,稀疏的植被要延伸到遠方,才看得出積郁的綠色。但就是這種細嫩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絨絨草是羊的最愛。哪怕入冬泛黃了,羊也愛吃。漫坡上零零星星地分散著些農(nóng)牧民的平房、羊圈、牲口棚。谷地里一條灰黑色的帶子蜿蜒蛇行而過,那就是省道。省道兩邊,附著了一些飯館、小旅社、紅頂子的加油站。

郭起勝、呂桂泉兩個踏著初雪后的泥濘,在一望無際的漫坡上艱難地爬行著。有時呂桂泉一腳滑跌,被手快的郭起勝一把兜攬住。呂桂泉活動著扭痛的腳腕子,嘴里忍不住咒罵起來了:“摸球摸的!這能摸上個啥?!”

的確,可能性大的地方,早都被摸遍了。常常他們兩個爬上半天坡,喊上半天門,然后從鞋底上刮下厚厚兩坨泥,好不容易進了門,人家只用“不知道”三個字,就把他們打發(fā)了。

這回又是如此,在一戶農(nóng)民家門口,他們把拳頭都砸疼了。好不容易聽到里面發(fā)出一聲茍延殘喘似的聲音“來了——”

院門一開,一張干核桃似的老臉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老漢上身披著件老棉襖,下身呢,卻穿著條球褲。顯然剛從熱炕上爬下來??帐幨幍难澒茈S風(fēng)獵獵飄動,仿佛里面支撐著的僅僅是幾根干骨頭棒子似的。郭起勝剛剛說明身份,還未講來意。老漢就閉著眼睛晃起了腦袋:“不知道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呂桂泉一下躥火了,喝道:“我嘴都沒動呢,你就給我‘不知道’上了!你知道啥?!你除了吃你還知道個啥?!?。?!”老漢梗著個脖子,翻著白眼說:“我就混吃等死啦!咋的?!我一年四季連個院子門都不出,我能知道啥?!你說我能知道啥?!”

郭起勝連忙把呂桂泉勸開。臨走前,老漢卻嚅動著嘴巴,用下巴往前點著說:“去!到那邊問去!去吧!”

離開破院子,二人朝前走著。郭起勝無意識地朝老漢下巴指著的方向望去,遼闊的漫坡延伸到谷底,是那條飄帶似的公路,老漢下巴所指的地方,恰恰是那片附著在公路兩側(cè)的小飯館、小旅社、紅頂子的加油站。曠野之上,初冬薄薄的霧氣在天地之間流貫,給遠方的公路啦,小飯館、小旅社啦,紅頂子的加油站啦,蒙上了一層若隱若現(xiàn)的輕紗,使之看上去微微泛著一種神秘的意味。

郭起勝的眼睛一直離不開那一片公路旁的房屋群落。兩人往前走了幾步,野地上突兀地出現(xiàn)一片散落的黑色石頭。兩人坐在黑石頭上抽煙休息。

“人家說三棵樹這一片戈壁灘有天上掉下的隕石呢,不知這個是不是。”呂桂泉邊說邊用指頭摳著屁股底下黑石頭那黑油油的表面。

郭起勝沒吭聲,他的眼睛還在盯著那一片加油站、小旅館的方向。他的腦子里在專注地思索著,假如有這么一伙人的話,他們會在哪里落腳呢?片刻,呂桂泉的話才擠進他的腦海里,讓他的思維稍稍游離開了那么一會兒……隕石?……他略微地想了一想,感覺好像屁股底下的石頭不但沒有冬天的寒冷,似乎還微微散發(fā)出一股熱氣通過屁股傳導(dǎo)到他體內(nèi),在軀體里慢慢升騰著。很快,完全在不知不覺間,那片小旅館、加油站又進入到他的視野中,眼珠子在他走神的時候,又自己找到那個目標,開始盯住它看了……忽然之間,仿佛電光石火一般,他覺得什么東西被打通了。他猛地站起了身,對呂桂泉說:師傅,我覺得,咱們應(yīng)該到那片小旅館那里看看去。如果有一伙人,有車,需要住店、踩點,他們會住哪兒?

呂桂泉聽了,往徒弟指的方向一看,頓覺心里一緊。憑他多少年的經(jīng)驗,直覺給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眼真毒!

“那天中午,有四個客人到我店里來。要了兩個大盤雞。其中一個河南口音,三個北疆口音(指新疆天山以北地區(qū))。大概都是三四十歲的人。吃完飯,請客的掏口袋的時候,說錢忘在旅社的皮筒子里了(指一種粗制皮大衣)。說他們就住對面紅燈籠旅社。就讓他們?nèi)ツ缅X了。說好等會兒把錢拿來。但是等到下午也沒把錢拿來。我就到對面紅燈籠旅社去要錢。進門的時候,剛好看見請客的那個人趴在服務(wù)臺上打電話,說的就是拉一百四十多只羊的事??匆娢疫M來了就像沒看見一樣,沒完沒了地打那個拉羊的電話,把我晾得氣的,所以印象比較深?!?/p>

郭起勝、呂桂泉兩人在三棵樹加油站附近的“沙灣大盤雞店”摸到的這條線索,被專案組認定為重大線索。在當時,甚至被局領(lǐng)導(dǎo)看作是“楊有祿失蹤案”實現(xiàn)重大突破的轉(zhuǎn)折點。

案件偵破出現(xiàn)重大轉(zhuǎn)機,市局領(lǐng)導(dǎo)、刑警大隊長龍德先都開始高度關(guān)注郭起勝、呂桂泉這一組的工作,指示他們迅速圍繞紅燈籠旅社那個拉羊的電話展開調(diào)查。兩人立即前往電信部門調(diào)查紅燈籠旅社服務(wù)臺電話通話情況,摸出了一個135的手機號。

內(nèi)地的用工荒看來是漸漸蔓延到新疆來了。餐飲業(yè)的服務(wù)員越來越難招了。一千元的工資想招個人,根本招不上?!岸莾簣A”餃子館的女老板李雙麗最近就經(jīng)常咬牙切齒地罵著說:“把這些盲道兒(對盲流的蔑稱)還一個二個值錢得不行啦!”

她本來想招個四川姑娘。因為干過餐飲的都知道,飯館打工的數(shù)四川姑娘勤快,而且腦瓜子靈光,學(xué)東西上手快。但這些年來,人家四川人一個二個都熬出頭了,都自己開飯館跟她這號本地人對著干呢。即便碰上一兩個零星的,工資也要得高得很。但眼下確實缺個雜工。那天趙寶菊來找工作,一看又是個甘肅人,一臉西北人那種木訥,心里就不太中意。就想壓工資。但她接受了最近的教訓(xùn),對打工的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愛答不理的了,工難招呀。要想壓工資,更是得動一番腦筋。說實話,那天壓工資的時候,她也怪緊張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才想起這么一出。想不到把甘肅人鎮(zhèn)住了,居然把工資壓到一千塊??吹礁拭C人點頭,她暗中都松了一口氣。他媽的,飯館難開呀,對付個盲道也這么累人!

既然是雜工,活兒就特別多,特別雜。首先是剁餡兒。按說現(xiàn)在都是絞肉機絞餡兒,可是餃子館剛開起來的時候,生意并不好。眼看要賠錢,把李雙麗急的。有一天,有個食客吃飽喝足了,招招手把李雙麗叫到跟前,挑嘴說:你知道你的餃子館為啥生意不旺?這絞肉機絞出來的餡兒,吃著就是不香,像泥巴。還是小時候手工剁出來的肉餡香,筋道呀!李雙麗肚子里暗罵:放你媽狗屁,肉餡餃子還堵不住你嘴!臉上卻賠笑地說,我們改我們改!自那以后,“肚兒圓”餃子館就改成了手工剁餡兒,剁餡工就擺設(shè)在廳堂里給大家看,像一塊招牌。說來也怪,從此生意越來越好,人流越來越大。然而,剁餡工也越來越供不上餡了,到最后,連剁餡工的手都發(fā)生了所謂神經(jīng)性痙攣的毛病。除非再雇一個剁餡工,否則食客就要在館子里罵大街了。那時候把李雙麗頭痛的,經(jīng)常后悔當初打出手工剁餡的招牌,一想到這件事,就罵罵咧咧地說:“挑球呀挑的!吃到肚里都是屎!”后來就悄悄改成了,剁餡工還擺設(shè)在那里給人看,后堂的暗門子里悄悄地用絞肉機絞肉。這樣,剁餡工清閑了。就找由頭辭了一個雜工,讓剁餡工把雜工的一攤也背上,又不給漲工資,剁餡工就不愿意了,商量無果,背起鋪蓋卷罵罵咧咧地走了。

趙寶菊就是由此才進了“肚兒圓”餃子館的門。所以她一來就得把那個走了的剁餡工和雜工的活兒都背起來。每日人一多起來的時候,她就像個活招牌似的。坐在廳堂的一個角落里剁餡。她剁的都是肥瘦相間的上等五花肉,一大塊凍肉先是一層一層地切成片,再把肉片摞起來,一刀一刀地切成條,再把肉條一束一束地碼好,按住,一刀一刀切成碎丁。最后,一大堆紅白相間的肉丁堆在案板上了。趙寶菊略微活動活動發(fā)酸的后腰,喝上一口水,兩手各提一把菜刀,左右開弓地剁起了肉餡。那一刻,只見兩把菜刀此起彼落,灰暗油膩的刀身下端,暗藏著一條雪亮鋒利的刀刃,在燈光下時不時地劃過一道亮影。尖尖的肉堆很快被剁成薄薄的一攤?cè)怙?,于是兩把菜刀前后左右地一鏟,一翻,一抹,肉餅又成了肉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以至無窮。

不過,人一少了,她就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雜工。雜工的活兒可就多了,所有的洗菜、切菜、洗碗刷碟、倒泔水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是雜工的活兒。再加上新來的嘛,誰都有資格支使。中午高峰期,跑堂的跑不過來了,都會高門大嗓地喊她幫忙抹桌子收碗筷。那一段時間,店堂里一營業(yè),她的名字就會此起彼伏地被各個角落喊響。

韭菜這種餡料,不能像其他餡料那樣提前準備。如果早早切好,一隔了夜就會變黃,味道也不鮮辣了。李雙麗要求,當天用的韭菜非要當天清晨才洗凈切好,臨時拌進肉餡里去,讓餡里的韭菜即使煮熟咬開之后,還保持碧綠、鮮嫩、水靈,恨不得一截一截接起來插到地里還能活似的。茴香餡也有這號毛病。就為這,趙寶菊每天凌晨天還黑著就開始對付一大盆韭菜,一大盆茴香菜。揀好,洗好,切好。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本市很多吃不起大餐的窮光蛋,喜歡拿餃子下酒,拿餃子館當酒館消遣。百十個餃子,幾盤鹵貨,兩瓶白酒,就能把一張桌子占上四五個小時?;畹貌坏脛艃?,幾杯黃湯下肚,就要發(fā)泄,就要鬧。經(jīng)常鬧到摔碟子砸碗,兩三個人撕扯成一團,掰都掰不開的份兒上。光報警就報過幾回。他們這樣鬧不要緊,苦的就是趙寶菊等幾個雜工了。因為他們要一直伺候到把最后一撥客人打發(fā)走,打掃完衛(wèi)生才能鎖門回家。經(jīng)常搞到夜里十二點。

不過,最讓趙寶菊滋味復(fù)雜的活兒,就是剁皮芽子(洋蔥)。本市人喜歡吃皮芽子羊肉餡餃子。每隔一天,就要剁一大盆皮芽子。每次剁皮芽子的時候,剁不了幾下,那辛辣的氣息直躥鼻孔眼睛,趙寶菊就開始眼淚汪汪了。不過,她并沒有抱怨這個活兒。因為,剁洋蔥似乎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的流眼淚的機會。自從楊有祿失蹤之后,她的心里就憋著一股難受勁兒沒處說。沒處說只有忍著,可忍在心里就更難受啊。每次借著剁洋蔥的機會,痛痛快快地流上一場眼淚,把心里的苦都沖出來。似乎就能好受點。別人也察覺不著個啥。

這天剁洋蔥的時候,她又想起了兒子留小兒。因為白天上班,只得把兒子托給房東老太婆照看,說好是暫時的。老太婆才沒提錢的事??墒沁@頭還沒混熟,不敢把兒子帶來。害怕老板不愿意。但時間一長,那頭老太婆就覺得吃了虧了。開始支使著留小兒給她干這干那。留小兒才六歲,干不了什么重活兒。老太婆就因地制宜地使喚娃娃,三棵樹一帶的農(nóng)牧民冬天都使用菜窖。隔不兩天,就要下到兩三米深的菜窖里去掏蘿卜、土豆。菜窖口都窄,又要爬上爬下的,老太婆就支使娃娃干這個活兒。把娃娃用筐子墜下去,鉆在黑洞洞的窖里刨上一筐子蘿卜、土豆或白菜提上來,然后再把娃娃提上來。菜窖里陰暗潮濕,黑咕隆咚,土壁上爬滿潮蟲。有一回娃娃就給她說了,菜窖里的老鼠有小兔子那么大,今天從他手上躥過去了一只。還有巴掌那么大的八叉(蜘蛛),毛茸茸的,他害怕得很。娃娃不敢明說,但她知道娃娃是想讓她給老太婆說,別再讓他下菜窖了。但他哪里知道大人的難,她在老太婆跟前講不起話呀。最后她只好說,下次奶奶讓你下菜窖,你就說你害怕,不敢下就行了。過了兩天,晚上回到家發(fā)現(xiàn)娃娃的褲腿上又是一褲腿泥。問他是不是又下菜窖了,娃娃點了點頭。她問,你不下不行嗎?娃娃像個大人似的嘆了口氣,說,下吧,害怕老鼠呢。不下吧,害怕奶奶呢。她忍不住抱著兒子痛哭起來。

最近這兩天,老太婆又給兒子找了個新活兒。帶著兒子到還沒封凍的河里去翻洗羊雜碎。把娃娃的手凍得皴出一道道口子。想到這里,她的淚水越發(fā)洶涌。她以為別人不知道,其實周圍的人早就察覺她剁洋蔥的時候不太對勁兒了。按老板的說法,早該適應(yīng)了。哪有那么多眼淚水可流的嘛。今天更是流得厲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一抽一抽地哭出了聲。

她的哭聲終于把老板李雙麗給吸引過來了。李雙麗就過來蹲下問她咋了。她再也控制不住,把一切都告訴了老板。老板沉吟半晌,最后說:不行就住到店里來吧。把娃娃也帶過來。不過有兩條,娃娃就在店里、門口玩,跑遠了出事我不負責(zé)。再一個好好干,攢下錢了再到近處租個房子。

趙寶菊的事大家很快都知道了。店堂里喊她干這干那的聲音少起來了。留小兒每天就在店里玩,出店門也不敢跑遠。跑遠了他媽就要追出來喝他。店員伙計們閑時就逗他玩兒,忙不過來時,也會支他端個茶倒個水,收拾個碗碟什么的。對趙寶菊來說,只要娃娃在眼跟前,她心里就踏實多了。即便給大人跑個腿兒干點小活,也總比下菜窖,或者到河壩沿的冰水里翻洗羊雜碎強多了。

晚上打掃完衛(wèi)生,趙寶菊就從里面鎖上店門。帶著兒子鉆進那間堆放面粉清油和蔬菜的雜物間。雜物間只是個窄窄的道道,里面支了一張行軍床。燈一黑,里面靜靜的,一絲光亮也看不見。每到這種時候,趙寶菊的腦子里就開始要胡思亂想,趕都趕不走,那種心慌氣短的感覺又要浮上來了。不知不覺間她就要把兒子摟在懷里,雖然兒子已經(jīng)六歲多,不像小時候那么好摟了。但她還是養(yǎng)成了這么個習(xí)慣。只有這么摟著,她的心里才不慌,才覺得有一絲絲踏實,才能睡得著覺。

李雙麗曾經(jīng)勸她踏踏實實在這兒干。她說,我這餃子館里,南來北往的人多。尤其是那種到處亂跑的小包工頭,民工頭兒經(jīng)常到我這館子里請客。碰上了就多打聽打聽,說不定哪天就把你男人的下落打聽著了。

聽了這話,趙寶菊果真對這件事上了心。以后但凡碰上看著像這一類的人物,就壯著膽子湊上去打聽。那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不過,趙寶菊并沒有死心。見了這一類的人,她還是忍不住要上去打聽。她覺得,只要上去問,那就會有希望。賠個笑臉問個話,那又不花費什么,但是能給人帶來一線希望啊。李雙麗從旁邊看著她的這些舉動,不由得感慨萬千。她揣想,趙寶菊的這種心態(tài),就像那些買彩票的人,花上個兩塊錢,就有五十萬、一百萬的希望啊,不管希望有多小,再小的希望也能哄弄人啊。但趙寶菊的心里并不是像她揣想的那樣。她想的是菩薩,她信這個就像信菩薩一樣。人一輩子也沒見過菩薩,但人還是要信。因為只有信了菩薩,微茫的前路上才會有一點點希望的火光閃爍。人也才會有力量把日子過下去。

這天,趙寶菊在她那個角落里剁肉餡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紅臉漢子。紅臉漢子前幾天就來過兩次,當時是一個人,沒太引起她的注意。但今天,紅臉漢子又帶了幾個人來餃子館了。今天是他請客,而且關(guān)鍵是,那幾個人一聽都是甘肅人,一看就是打工盲流。趙寶菊不知不覺停下刀,眼睛開始望著紅臉漢子不離開了。紅臉漢子聽口音像是河南人,話很多,一張嘴不是往里倒酒就是往外噴話。吃相十分貪婪,一個餃子夾進嘴里打個滾兒,喉結(jié)一聳,就下了肚了。漢子長了一副好牙,兩排潔白碩大的牙齒排列緊密,嚴絲合縫,就像餃子館衛(wèi)生間里鑲的瓷磚似的。

紅臉漢子一邊吃飯,一邊還不停地接打電話,顯得十分忙碌。趙寶菊注意到,他的手機用一根塑料彈簧繩拴在褲腰帶上。這幾乎是到處亂跑的小包工頭、民工頭的標志性裝束。趙寶菊望著他手下那個甘肅老鄉(xiāng),腦子里開始浮想聯(lián)翩,心跳也加劇起來。不知怎么,她今天有種不一樣的預(yù)感,似乎那種希望就在眼前了。但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也同時開始捏弄著她的心。她先悄悄地跑到后堂,把李雙麗叫出來,問她認不認得這個人。李雙麗看了看說,叫不上名字,反正是個領(lǐng)頭的,手下倒有不少甘肅人。

那他是干啥的?

挖發(fā)菜、挖大蕓、拾棉花,啥都干。

趙寶菊的心越發(fā)緊張了。因為楊有祿放羊的時候,也順便挖過大蕓、發(fā)菜什么的。

她終于期期艾艾地來到紅臉漢子身邊,小心地問:老板,不好意思我問你個事噢。你走南闖北的,手底下人也多,我看你手底下甘肅人也不少噢,你見沒見過一個叫楊有祿的?

紅臉漢子停下咀嚼,先是望著她愣了片刻,接著不知為何扭臉向旁邊看了一下,然后仿佛認真地思索片刻,最后肯定地說,有這么個人!

趙寶菊眼睛本來就一眨不眨地盯在紅臉漢子臉上,一聽這話,腦中有如敲響一記洪鐘,沉重的嗡嗡聲綿綿不絕……周圍的景物突然變暗了,變綠了,甚至變模糊了,只有漢子那張紅臉無比清晰地懸浮在眼前,臉上的兩個眼珠顯得特別大,看不出任何意思地,就像畫出來的一樣愣愣地盯著自己在看。耳朵里嗡嗡聲漸漸靜寂下去,心跳聲卻“撲通——”“撲通——”一下接一下地凸顯出來。

過了不知多久,飯館里的嘈雜聲漸漸從很遠的地方回到了耳中。她費力地干咽了一口吐沫,理了理腦子,才又問:“你說的這個楊有祿,他是哪里人?”

“甘肅人,金塔縣的?!?/p>

“你、你是咋認識他的?”

“上個月他通過老鄉(xiāng)找到我,要跟我干?,F(xiàn)在在福海等我?!?/p>

“那他以前是干、干啥的?”

“好像……放羊的。你問恁多干啥?你是他啥人?”

紅臉漢子眼看著女人眼里射出的已經(jīng)是瘋子般興奮的光芒,說話也激動得結(jié)巴起來,似乎也有點害怕,把手悄悄從她手里抽了出來。

而此時的趙寶菊已經(jīng)控制不住她激動的情緒,她把脫逃的那只手又抓了回來,哽咽地說:“他是我男人,你領(lǐng)我去找他嘛?!?/p>

紅臉漢子看了看左右,低聲問:咋的啦?兩口子打架啦?

趙寶菊只是哽咽著,搖搖頭。

那是咋回事?犯了事啦?

趙寶菊哽咽聲大起來了,但仍然搖著頭。

噓——紅臉漢子仿佛生怕招惹人的注意,把手指豎在嘴邊讓趙寶菊噤聲。然后又伸出手來把她臉上的眼淚水擦干。她果然不再出聲,只讓淚水默默流淌。此時的她已經(jīng)是紅臉漢子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只要能帶她去找她男人。

“我也不細問了,就當做件好事吧??赡阏ψ叩昧搜??現(xiàn)在工這么難招——老板押你身份證沒?”

“沒有?!?/p>

“押錢了嗎?”

“也沒有。”

“工資當月結(jié),下月結(jié)?”

“下月結(jié)。”

“那就押了一個月工資嘛。這樣——”漢子對趙寶菊俯身低語了一番。

第三天上午,趙寶菊帶著留小兒跟著這個叫梁新初的紅臉漢子及他手下幾個甘肅民工一起坐在發(fā)往福??h的班車上。中午時分,班車疾駛在如同飄帶一般伸向遠方的公路上,忽然,遠方一座大湖出現(xiàn)在視野中,殘冬將盡,大湖的周邊圍著一圈將化未化的冰沿,仿佛鑲著一圈銀白邊。那就是烏倫古湖,漢人叫福海。

自從與郭起勝一起辦案以來,呂桂泉就一直處于一種消極狀態(tài)。龍德先想通過抬舉年輕人的辦法刺激一下他的勁頭,不料卻刺激出逆反心理,越發(fā)消極了。整個前期調(diào)查過程中,老呂一副袖手旁觀的架勢,冷眼看著郭起勝事事打頭,而他呢,寧可扮演一個跟班跑腿的角色,也不愿意操心出力。龍德先話里話外地敲打他,他就擺出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架勢,把退休掛在嘴邊上。動不動就罵警校三年為啥不算工齡?!八麐尩南锣l(xiāng)混知青,偷雞摸狗的都算了工齡了。為黨的公安事業(yè)廢寢忘食學(xué)下的習(xí),倒不算工齡,啥球世道嘛!”

然而,當郭起勝真的摸出重大線索那一刻,他的心就像遭了針刺,一下子揪緊了。精神上一下就背上了壓力。原先他總想,這么個沒頭沒腦的失蹤案,哪那么好搞。讓年輕人折騰去吧,折騰上一年半載的沒情況,他就再不輕狂了。不料,郭起勝竟真的摸出了重大線索!再加上龍德先煽陰風(fēng)點鬼火,話里話外地刺激上那么幾句,我們老呂再也坐不住了。到這個份兒上,什么混沒混上帶“長”的,住沒住上大房子,都顧不得了。先保住這張老臉要緊!

呂桂泉忽然間改變了工作作風(fēng)。說話干脆利落,斬釘截鐵。行動事事打頭,雷厲風(fēng)行??傊痪湓?,又變成了小郭的師傅和老大。他給小郭說:既然有了線索,當前最要緊的就是快!俗話說,兵貴神速。破案的黃金期就是頭一個月。一個月過去,痕跡物證該滅失的滅失,目擊證人該遺忘的遺忘,辦案人員該疲憊的疲憊,就弄不成事兒了。

呂桂泉調(diào)動起殘存的全部精力和意志,帶著郭起勝開始了連軸轉(zhuǎn)。

上午十點,呂、郭二人趕到135號手機機主陳登科的戶籍地,沙灣縣××派出所。一小時后,社區(qū)民警將陳登科的情況了解清楚,報告了兩位刑警。陳登科,本地人,二十八歲,未婚。目前在312國道沙灣縣岔口邊的“路路通”貨運出租點跑車。無前科劣跡。此時人未在家中,估計要么跑車,要么在貨運出租點等活兒。

十二點,呂、郭二人趕到“路路通”貨運出租點。呂向經(jīng)理說明來意后,經(jīng)理說陳登科正拉一趟活兒。呂問時間長不長,經(jīng)理答大概要三個小時。呂說,想個辦法催一下,讓快點回來。不要說是我們找他。就說,有個好活兒,讓快回來。

經(jīng)理按要求打了電話。給二位刑警端上熱茶,小心翼翼地問:“陳登科——咋啦?”

呂說:“沒咋,就是了解個情況?!?/p>

十四時許,陳登科出車回來。聽說警察找他,眼睛就眨巴個不停。呂桂泉主問,郭起勝記錄。

問:“十一月九日到十日,拉過什么活兒?”

答:“時間長了,有點兒記不清了。”

問:“到三棵樹一帶拉過活兒沒有?”

答:“噢對了,到三棵樹拉過羊。”

問:“拉了多少只羊?”

答:“八十多只吧。”

問:“再好好想想,到底多少只?”

答:“噢對了,我的車上拉了八十多只,老王的車上拉了六十多只??偣矐?yīng)該,一百四十多只吧?!?/p>

問:“老王是誰?”

答:“老王是收羊的,就是他打電話叫我去拉羊的。說他車拉不下?!?/p>

問:“賣羊的什么人?”

答:“除了老王還有三個人。一個河南口音,兩個本地口音。”

問:“有沒有這個人?”

呂桂泉向陳登科出示了一張照片。郭起勝一瞟,正是楊有祿的照片。郭起勝心里一咯噔,看樣子,師傅并未放棄他的那種設(shè)想。看樣子,兩個人的想法還要繼續(xù)較勁兒。陳登科瞇著眼睛把照片瞅了半天,最后困惑地搖搖頭,沒見過。這時,呂桂泉嘴里不易察覺地“嘖”了一聲。郭起勝知道他又失望了,又有點煩了。不由偷著樂了一下。

問:“你認識老王嗎?”

答:“不太熟,光知道姓王,是收羊的。家在呼圖壁二十里鎮(zhèn)。”

問:“他咋知道你手機的?”

答:“不太清楚……噢對了,可能拿過我散發(fā)的名片吧?!?/p>

說到這里,陳登科不安地往經(jīng)理室方向瞟了一眼。

問:“你把羊卸在哪兒了?”

答:“我也說不上,反正二十里鎮(zhèn)西面,快出鎮(zhèn)子的路邊一個大院子?!?/p>

問:“你跟我們走一趟,把那個大院子找到?!?/p>

答:“哥你不敢開玩笑,我后頭還有個活兒呢。”

“你以為是啥好活兒?就這個活兒!”

“哥你把我饒下吧,我還養(yǎng)家饣胡口呢,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

“胡說!你才幾歲?!哎,你拉私活兒的事還讓不讓哥給你保密啦??。?!”呂桂泉邊說邊往經(jīng)理室方向努了努嘴。陳登科臉上擠滿了無奈的苦笑,跟著兩個警察出了門。

十三時許,警車離開“路路通”貨運車出租點。先上高速路,再下到呼圖壁縣,再下到二十里鎮(zhèn)。在二十里鎮(zhèn)的阡陌小道上東一頭西一頭地瞎轉(zhuǎn)悠了近一個小時,在陳登科無數(shù)次地拍腦袋、無數(shù)次地“噢對了”之后,終于停在了一條鄉(xiāng)村小路旁的一個大土院子跟前。

大土院子一看就是個收羊點,滿院子羊波濤起伏。美中不足的是,老板并非姓王的,而是二十里鎮(zhèn)居民馬想財??礃幼?,姓王的也只是個二道販子。陳登科緊張激動,連說帶比畫地給馬想財描述那天的事,描述那個姓王的。馬想財卻一臉漠然,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最后,還是老呂說了幾句硬話,才迫使馬想財拿出了賬本。終于從賬本上找到了進貨記錄上的名字,王福元。

對王福元的情況,除了比陳登科多知道“福元”兩字外,馬想財也提供不出什么情況。手機號碼倒是記了一個,可惜被一攤陳得發(fā)黑的羊血蓋住了。

急于脫身的陳登科不顧腌臜,掀起那頁賬對住燈泡,伸出舌尖就朝那攤羊血上舔。舔一舔看一看,舔一舔看一看。在鮮紅濕潤的舌尖溫柔舔弄下,羊血似乎也被感化了,眼看著那攤羊血越舔越薄,越舔越薄……最后一下……嗨呀!還是把紙捅破了!

陳登科把賬本一摔,懊喪地蹲下身子:“與我有啥關(guān)系!你們就把我綁上了!”

“公民、當事人有配合公安機關(guān)調(diào)查的義務(wù),找不到姓王的,你別想脫身。”從頭頂上拋下了呂桂泉厚重的話語。

此時天已黑透,只有住店了。

第二天一清早,三人來到呼圖壁縣公安局。通過人口信息系統(tǒng)。查詢到縣城有三個叫“王福元”的,一個年輕人不是。兩個老的沒照片。在呼圖壁縣公安局的大力支持下,相關(guān)派出所社區(qū)民警終于找到了收羊的王福元。十四時許,王福元被帶到了縣局刑警大隊。

但王福元也不認識三個賣羊人。只知道主事的姓袁,河南口音,三十多不到四十歲。剩下一個姓魏,一個姓蘇,都是本地口音。問他怎么與這三人做上生意的,答是本縣的孟廣才給牽的線。

十五時許,撂下飯碗就開始找孟廣才。孟廣才是個牲口掮客。行蹤飄忽不定。連其家人都說不清他在哪里。因為孟廣才已經(jīng)十分逼近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對案件的參與程度不清。為怕走漏風(fēng)聲,打草驚蛇,不敢公開找他。連其家人都是派社區(qū)信息員接觸的。

于是開著車滿城轉(zhuǎn),找他的關(guān)系人了解情況。第三天上午,終于確定孟廣才的位置。

這一路調(diào)查過來。郭起勝只覺得,犯罪嫌疑人就像潛藏在池塘里的魚,蹤跡飄忽不定,稍縱即逝。然而,通過幾天的工作,他們的面目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如今,已到了揭開其廬山真面目的關(guān)鍵時刻了。一種越來越溢滿胸懷的興奮,蕩滌了連日奔波的疲憊。

在孟廣才這里,終于弄清了賣羊人的真實身份。張祿三,原籍河南夏邑,長期在石河子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種地。劉兵,石河子某兵團人。李軍,沙灣縣人,長期在三棵樹一帶種地(王福元所謂袁、魏、蘇均系化名)。

情況匯報到專案組。專案組立即兵分三路對三人展開調(diào)查。結(jié)果查明,張祿三、劉兵、李軍案發(fā)后均不知去向。

三人有重大嫌疑,放羊人楊有祿很有可能已被害。案件性質(zhì)的嚴重性陡然上升。

然而,對張祿三等三人的抓捕工作卻異常艱難。該做的布控、協(xié)查、蹲守,該安排力量的親朋好友、關(guān)系人、落腳點都把工作做到。而這三人就如人間蒸發(fā)一般,了無蹤影。

直到四月,忽然從幾百公里之外的克拉瑪依,傳來李軍因在當?shù)負尳俣渚W(wǎng)的消息。

專案組異常興奮。立即趕赴克拉瑪依提審李軍。龍德先帶著呂桂泉、郭起勝等親自主持提審。因為是團伙作案,三個人的名字和基本情況又都掌握,耍弄這種人是龍德先最拿手的。先交代政策,想保一條命嗎,那就要主動交代,爭取立功表現(xiàn)。然后熬他個一兩天,再適時拋出一兩個證據(jù),王福元、陳登科的筆錄等。李軍已經(jīng)有點頂不住了。到了窗戶紙快捅破的關(guān)鍵時刻,再透露點所謂的張祿三的口供?!皬埖撊f了,是你出的點子,你拿事,他們都聽你的。我們正準備給他算做重大立功表現(xiàn)呢。”這一招是最靈的,李軍一聽,立刻就瘋了,馬上陷入龍德先們最希望看到的那種狗咬狗的狀態(tài)。沒辦法,這就是人性的弱點,正常人還互相猜忌呢。何況這種為了錢臨時糾集的烏合之眾,何況還是處在這種“你死我活”的關(guān)口。

李軍很快吐口,點子是張祿三出的,張祿三先把劉兵拉進去。然后兩個人強迫他干的。但殺楊有祿的事他沒有參與。楊有祿被張劉二人扔進了三棵樹附近的一個地洞里面。

龍德先他們趁熱打鐵,立即帶李軍指認現(xiàn)場。

春寒料峭,一片蕭索的三棵樹草場上。龍德先一行帶著李軍尋找那個地洞。然而,在來的路上。龍德先就發(fā)現(xiàn)李軍的表現(xiàn)不太對頭??赡苁侵刚J現(xiàn)場這個環(huán)節(jié),讓他有點醒過味來了。讓他懷疑警方可能并未抓住張祿三,他可能上了當了。一路上,他拐彎抹角地打聽著張祿三的事,想試探警方到底抓沒抓住張祿三。龍德先實在讓他搞累了,最后厲聲將其喝住?!笆悄銌栁疫€是我問你?!”

龍德先的不祥預(yù)感果然應(yīng)驗。也許剛才他的暴躁表現(xiàn)多少暴露了警方底氣不足的一面。李軍磨磨唧唧地領(lǐng)著人在荒漠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整整一上午,就是找不到那個地洞。最后,當龍德先讓他坐下休息一會兒,看看四周地形地物,好好想想到底在哪兒的時候。他竟說:出事以后我腦子里特別亂,天天晚上做噩夢,夢見他兩個把那個放羊的塞進地洞里,精神恍惚得很!其實到底是塞進地洞啦?還是我做夢做出來的,我現(xiàn)在也搞不清了。

狗日的想翻供!

郭起勝急得剛想沖上去收拾他,被龍德先一條胳膊硬硬地擋住。龍德先站起來說:想不起來了嗎?走,回。這個地方我不會再陪你來第二次,你聽清楚噢?

龍德先率先朝越野車走去,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大家也吃不透他啥意思,悶悶地跟著。

車子一發(fā)動,李軍再也不像剛才那樣打聽這、打聽那了。他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前面椅背下方的一個角落,眼珠子長久都不動一動。顯然,龍德先那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把他鎮(zhèn)唬住了。他心里又沒底了,此時一定激烈地盤算著,到底說還是不說。忽然,他問龍德先:“龍警官,我是克拉瑪依那邊抓的,也沒費你們啥勁。咱們一見面,該說的我也都說了,我這能算自首吧!”

龍德先愛理不理的,半天才打個哈欠說:“算不算自首的,那就是我們說了算了。就不勞你操心了。別忘了,你那個搶劫就得判個六七年。日子還長著呢,沒事兒,咱們慢慢耗。”

李軍突然就不吭聲了。很快,郭起勝就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異常慘白,額頭上汗珠子出了一層。郭馬上分析出,這幾天提審都圍繞著殺人的事,李軍的腦神經(jīng)高度集中在應(yīng)付殺人案的事上,剛才決定翻供的一瞬,肯定是把他還背了一起克拉瑪依的搶劫給忘了。而這恰恰是對他極為不利的一面。此時一經(jīng)龍隊提醒,他肯定要崩潰了。郭預(yù)感到:他馬上就要反悔!

果然,不到兩分鐘,李軍突然歇斯底里地叫起來:“龍警官,我想起來了!地洞我想起來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們?nèi)?,你們一定要給我算個好表現(xiàn)呀!我上面還有六十歲的老母親等我贍養(yǎng)呢……”

郭起勝終于見到了那個地洞,洞口很小,直徑不到六十厘米。像荒漠上咧開的一張小嘴。郭起勝蹲下身子,朝洞口里張望,黑黝黝的洞口深不見底,荒漠上的微風(fēng)從洞口吹過,竟然形成輕微而遙遠的哨音。想到楊有祿的尸體就在這下面,而他忙碌了幾個月的破案成果也就在這下面。他的心里有種止不住的激動。但一想到找過他幾次的那個甘肅女人,他又感到一陣莫名的辛酸和沉重。種種情緒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種肅穆的感覺。他就帶著這種肅穆的感覺,用帶來的繩子綁上小鐵鍬往下墜,一把,一把,又一把,十米的繩子都放完了,可以感覺到鐵鍬還在半空中蕩悠著,從車上又拿來一截繩子。這截繩子當初是猶豫了一下才帶上的。因為誰也沒做這種思想準備,不就是個地洞嘛……二十米的繩子又放完了,可鐵鍬還在半空中蕩悠著……

十一

“那是一個石油探井,二十年前打的,因為沒情況,打到大約六十米深的時候廢棄了。時間太久,井下的詳細資料也都遺失了?!边@就是石油鉆井公司給龍德先他們的答復(fù)。

這個出乎意料的情況,專案組迅速匯報給了局領(lǐng)導(dǎo)。

井到底有多深?下面的空間有多大?如果派人下井,會不會因常見的井下缺氧、中毒等各種危險因素造成人身傷害?

為此,刑警隊還聯(lián)系市消防二中隊勘測??睖y結(jié)果,井深六十五米。向消防隊提出在幫忙下井撈尸時,消防隊領(lǐng)導(dǎo)對此表示愛莫能助?!斑@么深的井,又這么窄,下人非常困難。況且沒有井下資料,缺氧、中毒、塌方、井噴、火山爆發(fā),各種可能性都有!我們消防隊職責(zé)是搶險救人,但那指的是活人。我們不能為一具尸體冒這么大風(fēng)險。這也不是我們的職責(zé)范圍?!?/p>

看來,要想找到尸體,只有組織一場浩大的工程開挖了。

公安局初步接觸了幾個工程隊,根據(jù)土方量計算,連開挖帶回填,預(yù)算達二十二萬余元。局領(lǐng)導(dǎo)吃了一驚,問對方?jīng)]算錯吧?對方討好地笑著說,這是最低價,賺誰的錢也不敢賺你公安局的錢噻!隔行如隔山,領(lǐng)導(dǎo)們不懂,這要從邊上挖開去好遠,要形成一個坡道好出土,最后挖出來的就像是戈壁灘上出現(xiàn)一條,一條……類似峽谷似的東西,井的剖面要像崖壁似的保持不倒,才好找尸體。這里面還有好多技術(shù)問題呢……所以按道理說還有設(shè)計費用哩、再加上你這是找死人,不吉利,我們老家人講究,按道理還有精神補償方面的費用哩,我們都還沒敢給您算哩……

局領(lǐng)導(dǎo)的神情越來越絕望了。龍德先的神情更是越來越絕望了。

局里都在熱議這件打新中國成立以來都沒出現(xiàn)過的奇案。不知怎么的,李軍所謂記不清的說法流傳出去了。呂桂泉關(guān)于放羊人拐走羊的說法也流傳開了。

領(lǐng)導(dǎo)們在正式會議上怎么說的?不得而知,大家只是看見這個案子遲遲不見動靜了。有人傳小道消息,說龍德先在會上提過幾次這個案子,說克拉瑪依那邊催著要人了。領(lǐng)導(dǎo)說,我一年的辦案經(jīng)費才多少錢?你這一個案子就把二十多萬砸進去,下半年咋辦?喝西北風(fēng)嗎?上級領(lǐng)導(dǎo)督辦的案子咋辦?就都不辦了嗎?你們要有點全局觀念!不能搞個人英雄主義,起碼不能憑李軍一句話,我就把二十幾萬往里砸,再說,就沒有其他可能性了嗎?

說來說去,為一個放羊的,可能嗎?傳話者這樣總結(jié)道。

一個星期日的中午,龍德先開著車又來到三棵樹荒野上。遠遠地,他就看見那個探洞跟前停著一輛車,蹲著一個人。開到跟前一看,是郭起勝,正捏著一截繩子望著他。龍德先走過去,郭起勝訕笑著道:“看看這個辦法行不行?!闭f著把繩子提溜出來。龍德先看見端頭上拴著一個武俠小說里夜行人攀墻用的那種撓鉤,尖端還帶著倒刺。他的身后是一大盤尼龍繩索。龍德先把煙扔了,與郭起勝交換著干起來。一把一把地墜繩子,觸底之后搖繩子,然后再一把一把地提繩子。按照這個單調(diào)乏味,又累人的程序,兩個人忙活了一下午。一會兒一個人站起來捶腰仰頭一番。做了十幾次實驗,累得二人呵嘍帶喘,滿頭大汗,結(jié)果是一無所獲。

夕陽西下,二人收好繩子各自上車前,龍德先拍著郭起勝的肩膀說:“本來這個案子要記你一大功的。我知道你的心情。運氣不好的事兒誰都會攤上,我也攤過無數(shù)次。不過,只要心氣兒在,機會多的是。來日方長嘛。另外,那個女人找過你沒有?”

“二月份找過幾次,再就沒見來了?!?/p>

“她要再找你,案子細節(jié),尤其這些事,千萬不能說。要顧大局,懂嗎?”龍德先邊說邊朝那個黑洞努了努嘴。

十二

紅臉漢子梁新初帶著趙寶菊母子及幾個甘肅人來到福海縣后,并沒有在縣城里久留。他們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十幾袋面粉、一麻袋掛面、三麻袋土豆、三麻袋蘿卜、三麻袋白菜,還有兩大壺清油,一面口袋辣子面,還有好幾公斤鹽巴……這一切全部都是梁新初付賬,他斜叼著煙卷,一邊付賬一邊在一本油膩破爛的小筆記本上記賬,一副油熟老練、滿不在乎的架勢。隨后就指揮著幾個甘肅人把一堆一堆的面口袋、麻袋統(tǒng)統(tǒng)搬到幾輛三輪摩托車上。一行人坐在堆得冒尖的三輪摩托車上,手里緊緊抓著加高欄桿,向城外呼嘯而去……

趙寶菊一手緊緊抓著摩托車護欄,一手緊緊摟著留小兒。風(fēng)把頭發(fā)吹得在臉上掃來掃去,心里卻感到越來越?jīng)]底。這個梁新初到底是干啥的?買這么多糧食?很快,他們就來到了遠離縣城的戈壁灘上,公路旁邊有一排不知廢棄多少年的土平房。黑洞洞的窗口,就像老太婆沒牙的嘴。然而,聽到開過來的摩托車聲,房子里立刻鉆出來不少人,站了一大片。一看都是民工打扮,而且大多是甘肅人。梁新初跟他們大聲打招呼,嘴里回答他們的問話。不停地說:“就走就走!”趙寶菊抱著留小兒,緊緊地跟著他,目光在人群里不停地尋找著。

忽然人群里鉆出來一個腦袋長得很不規(guī)整,活像一塊生姜疙瘩的年輕人,梁新初馬上問他:“楊有祿呢?”

年輕人皺著眉頭說:“他媽的跑了!前天就不見人了!臨走還借我兩百塊錢!”

趙寶菊的腦子里頓時轟地一響,腳下的土地似乎在發(fā)軟下陷。她放下留小兒,手撐著后腰勉強支撐住自己,眼睛看著梁新初。梁新初也顯得吃了一驚,牙疼似的咝著氣,抓著頭皮說:“跑了?狗日的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跑了?我還把她老婆帶來了?!?/p>

“???那咋辦?”生姜頭小伙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趙寶菊覺得渾身再沒一絲力氣,她先是蹲下身子,接著就順勢坐在了地上。她腦子里亂哄哄的,紛亂的念頭在腦海里翻涌著,他真拐走了別人的羊?他為啥東躲西藏的?忽然一道可怕的閃電從腦海里劃過,難道姓梁的是騙子?……她把模糊的淚眼擦拭清楚,看見梁新初正在原地轉(zhuǎn)圈子,叉開五指捋頭發(fā),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隨后,他就蹲到她跟前,把臉伸到她面前,說:“這咋辦?要不,你們還回去?我們也得馬上就走了。”

趙寶菊忍不住撕心裂肺地號哭起來:“你把我們娘兒兩個拐到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我們咋辦嘛?咋活嘛?”

“我也是好心嘛,誰能想到出這個情況!要不,你先跟我們一塊挖發(fā)菜,說不定啥時候楊有祿又打我電話了,到時候我再給你們聯(lián)系。”

那張紅光滿面的大臉又無比清晰地懸浮在了她的眼前,臉上的兩個眼珠顯得特別大,看不出任何意思,就像畫出來的一樣愣愣地盯著自己在看。

老梁雇來的駱駝隊拉著捆扎好的帳篷、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兒、成麻袋成麻袋的面粉、白菜、土豆、蘿卜、清油、辣子面、鍋碗瓢盆,搖搖晃晃地出發(fā)了。駱駝隊的周圍,散布著幾十號花花綠綠的民工。這支破破爛爛的奇怪隊伍,在亙古寂靜的戈壁灘上制造出一副人喊馬嘶、熱火朝天的場面。老梁跑前跑后,吆喝指揮著,活像個司令。

趙寶菊一路上都琢磨著老梁。這么大一支隊伍,老梁是怎么拉起來的?她想起從那邊出發(fā)的時候,就在汽車站等車的一會兒工夫。老梁就又把兩個甘肅人鼓弄上跟著他們走了。老梁似乎對甘肅人特別感興趣,從萬頭攢動的人群里,他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甘肅人,然后咬緊他們不松口。他問兩個甘肅人找上活沒有。兩人說沒有。他馬上盛情邀請兩人跟他一起去挖發(fā)菜。說是隊伍大著哩,都是甘肅老鄉(xiāng),成天人喊馬叫的,可熱鬧了。兩個人猶豫地說,發(fā)菜現(xiàn)在不好挖了,挖了也沒處賣,到處都嚴打!老梁馬上拍著胸脯保證地說:我就收著哩!一斤一百五十元!旁邊幾個甘肅人立刻給老梁幫腔作證。等開車的時候,就一塊兒跟上走了。

趙寶菊一邊趕路,一邊跟周圍的人打聽老梁。大家都說,老梁本事大著呢。只要想吃挖發(fā)菜這碗飯,就得跟著老梁?,F(xiàn)如今到處嚴打挖發(fā)菜,只有老梁能把發(fā)菜賣掉。萬一被林業(yè)公安抓了,也只有老梁出面才能搞定。進了戈壁灘,更是要聽老梁的,不然能不能出來都難說了。

趙寶菊想,怪不得前面好多地方都見著發(fā)菜了,隊伍也不停下。看樣子是要往戈壁灘深處走,偷偷摸摸地干呢。一直走了兩天,當遠處出現(xiàn)成片的沙丘,像大大小小的城堡似的矗立在天邊的時候,往年跟老梁干過的人就興奮地用手指點著說“到了!到了!”

營地就扎在了沙丘城堡里。太陽落到地平線上的時候,紫色的霞光把大大小小的沙丘城堡鍍得就像紅銅鑄就的,看起來既壯觀又詭異。趙寶菊和留小兒坐在營地外的戈壁灘上,看著這從未見過的奇景都發(fā)呆了,他們的眸子被夕陽點亮,發(fā)出晶瑩的光澤。入夜之后起風(fēng)了,風(fēng)在沙丘城堡里穿行,發(fā)出千奇百怪、鬼哭狼嚎的聲音。趙寶菊緊緊摟著留小兒蜷縮在帳篷一角,一夜都未睡踏實。

發(fā)菜,是半荒漠草原上貼著地皮生長的菌類。就像一團一團的頭發(fā)。因為與“發(fā)財”諧音,廣東人很喜歡吃。由于挖發(fā)菜,西北很多荒漠牧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受嚴重破壞,自二○○三年起國家開始嚴打挖發(fā)菜,由此發(fā)菜的價格飆升起來了。黑市交易異?;钴S。

趙寶菊和留小兒一人拿著一把老梁借給他們的鐵絲耙子,一人背著一條口袋,每天天一亮,就踏進了荒漠的深處。如今發(fā)菜是越來越稀少了,弓著背低著頭,眼睛在荒灘上仔細地搜尋著那頭發(fā)絲粗細的一團一團的寶物。走不了多久,人就腰酸背疼了。可是,停下來看一看口袋里的收獲,卻是那么的可憐。春天里,荒漠上風(fēng)夾雜著沙塵撲面而來,是最傷人皮膚的,再加上太陽的無情暴曬,趙寶菊很快感到臉蛋上的干枯皴裂,手指也像銼刀一樣粗糲。那天給留小兒抓背的時候,弄得他不停地叫:砂得很!砂得很!但最讓她心急的是收獲的微薄。老梁自己不挖,他每天留在營地里,負責(zé)清理每個人的收獲,把沙土抖干凈,把雜草清理掉。每個人都有一個專用的口袋,上面縫著白布條,寫著自己的名字。每個人的收獲都被老梁來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精加工,達到收購的品級了,然后小心收在各自的口袋里。老梁沒事就用一桿小秤把每個人口袋里的分量稱出來,記在一個本本上。晚上大家收工回來吃罷飯,老梁就叼著煙卷在大家中間來回穿梭,大聲吆喝著:“張麻子!你都××斤啦!沙堡子要讓你狗日的翻個底朝天啦!馬瘸子,你才××斤!還想不想娶老婆啦!”挖得多的于是得意揚揚,第二天干勁十足。挖得少的不由得心里發(fā)急,有的還不相信似的跑到老梁的帳篷里提起自己的口袋掂量著。老梁把桿秤塞給他,讓他自己稱。果然是老梁報的那個數(shù)。老梁總是那么精確,那么公平。怪只怪自己沒有出到力,于是第二天就悄悄跟在張麻子后面,到戈壁灘去發(fā)狠了。老梁就用這種辦法刺激著大家的積極性,日日提高著帳篷里的收獲。

趙寶菊在這種刺激下,心里怎能不著急。她把留小兒留在營地托給老梁。自己開始越跑越遠,有時一天能走出十幾里地。有一天,正累得腰酸背疼,忽然望見遠處走來兩個人,一大一小。走近才看出是老梁牽著留小兒。

從那天開始,老梁開始幫著趙寶菊挖發(fā)菜。老梁在荒漠上很有經(jīng)驗,他耐心地教趙寶菊怎么看地面植被的情況,跟著哪種植被走,才能找到發(fā)菜多生的地方。老梁還認識很多荒漠上的植物,甚至包括長在地底下的東西。比如大蕓,還有一種被他叫做“太歲菇”的東西。他能從地面的某種輕微的隆起,某種只有他才察覺到的特征,把這些值錢的東西從地底下挖掘出來。

趙寶菊慢慢感覺出了老梁對她的一種特殊關(guān)照。一開始,她覺得,可能因為老梁對她有所愧疚。也可能,老梁是因為看她帶個孩子可憐。直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連大家都對她格外客氣起來了。似乎她在這個部落里,因為跟頭領(lǐng)的特殊關(guān)系,而享有了什么特殊地位似的。

自從楊有祿失蹤之后,她第一次感覺到,生活似乎又有了一絲依靠。每天晚上躺在帳篷里,渾身累得像散架似的,可是,一看見帳篷外面老梁在逗著留小兒玩耍,心底里就覺得有了一股踏實的感覺。

一個多月過去了,最先出現(xiàn)的大概要屬水危機了。剛到這里安營扎寨的時候,老梁就領(lǐng)著大家在沙丘背陰積雪處挖了好多圓坑,把附近的積雪統(tǒng)統(tǒng)鏟到坑里,用鐵锨拍瓷實。雖說沙丘的東部有一處滲滲泉,但不夠幾十號人吃用的。做飯都要從坑里挖雪。春來雪化,一個個坑里都汪著一坑黃水。有天下午,一個生病小伙子臨時幫伙,和做飯老漢一起去坑里抬水。恰巧那一坑水快見底了,當小伙子皺著眉頭把近似泥湯的黃水小心翼翼地潷到舀勺里,一點一點地舀到水桶里的時候,忽然,他發(fā)現(xiàn)水底現(xiàn)出一堆黑乎乎、肉囊囊的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堆不知何時淹死泡漲的死老鼠。想到十幾天來一直喝著坑里的水,小伙子當即蹲地嘔吐起來。吐完他直起腰,出其不意地把一桶泥水掀進了坑里。做飯老漢想攔都來不及。小伙子堅持要到別的坑里舀水的時候,老漢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麻木的老臉對著他,一對渾濁的眼珠子毫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半天。直到把他心里盯毛了,才嘟囔著說:哪個坑里都一樣——我跟了老梁六七年了,你就聽我一句吧。戈壁灘上,哪有那么嬌貴的……澄清了,燒開了,還不是一個喝。老鼠也是渴狠了,光知道下去喝,不想想咋上得來。

兩個月過去了,掛面早都吃完了。白菜、蘿卜也吃光了。最后,就連甘肅人最牢靠的生存伴侶——土豆,也吃完了。后面的日子,就靠饃饃和油潑辣子了。天天都是饃饃夾油潑辣子,頓頓都是饃饃夾油潑辣子。人們的臉色開始變得灰黃,嘴唇干裂卷皮,走路也搖搖晃晃。身體弱的頂不住,開始感冒發(fā)燒了。老梁的辦法就是燒姜湯,這也是唯一的辦法。有一個人牙開始劇痛,痛得成天哎喲呻喚,弄得大家都睡不著覺。老梁就拿尖嘴鉗子給他拔牙。只見老梁左手搬住病人的下巴,把他的腦袋夾在胳膊肘里固定好,右手捏著尖嘴鉗子小心翼翼地伸進他的嘴里,瞇著一只眼睛仔細往那個黑窟窿里瞧,一邊厲聲吆喝拿手電筒的人把光柱子對正。那個人仰臉朝天躺在老梁的懷里,他的臉被牢牢地夾在老梁的胳膊肘里,嘴巴已經(jīng)張到了極致,因此臉上再沒有余地呈現(xiàn)任何表情了??墒牵撚械谋砬閰s全都跑到了圍觀的人臉上,大家都像患了最厲害的牙痛病似的,個個緊皺眉頭,咬緊牙關(guān),臉上所有的褶子都蹙到了一起,好像這場酷刑馬上就要輪到他們頭上似的……忽然,老梁的懷里發(fā)出一陣痛苦的嗚嚕聲,緊接著,尖嘴鉗子橫空出世,尖端上赫然夾著一顆掛著血絲的牙齒……

有些人實在頂不住了,提出撤退的要求。老梁突然發(fā)作起來,揪住想逃跑的脖領(lǐng)子破口大罵,眼珠子睜得溜圓,一副活吃了你的架勢。大家都害怕了。在這個部落里,老梁的頭腦是唯一的頭腦,老梁的意志是唯一的意志。沒有老梁的帶領(lǐng),誰也別想私自走出這片戈壁灘。直到發(fā)生那件事,這個挖掘季才告結(jié)束。

那天上午,大家正散布在草灘上挖掘著。趙寶菊偶一抬頭,發(fā)現(xiàn)遙遠的地平線上有幾個騎馬牧民的身影。對身心已趨麻木的趙寶菊來說,這并未引起她的注意。但過了一會兒,仿佛鬼使神差一般,趙寶菊又一次抬頭向遠方望去,她發(fā)現(xiàn)那幾個騎馬的牧民近了很多,她望了望被他們挖得遍地狼藉的草場,忽然明白了點什么,再也無法集中精神挖掘了。她牽著留小兒的手快步跑向老梁身邊,把看到的情況指給他。老梁一抬眼,馬上搡了她一把說,快跑!她牽著留小兒邊跑邊回頭看,只見幾個牧民已打馬飛奔起來了,荒漠之上,一路煙塵如離弦之箭向他們射來。

趙寶菊拉著留小兒的手撒開腿飛奔起來。心跳如擂鼓一般,耳邊隱隱聽到老梁的吆喝聲:扔下東西快跑!別到帳篷跟前去!大地像船甲板一樣,在她腳下顛簸搖蕩。所有挖發(fā)菜的人像沒頭蒼蠅似的朝四面八方逃竄著。趙寶菊拉著留小兒,怎么也跑不快,留小兒哭喊著,媽!慢些!跑不動啦!跑不動啦!牧民的馬群已經(jīng)越跑越近,忽然,她看見老梁剎住腳步,朝反方向,也就是迎著牧民的方向跑去,手里揚著幾張粉紅的鈔票。她心里一沉,感覺一陣沒著沒落的慌張,可是腳下卻不敢停。當她再回頭的時候,只遠遠地看見幾匹馱著牧民的駿馬圍在一起兜圈子,牧民手里的皮鞭此起彼伏。在馬屁股和馬腿的間隙中,能看見老梁正兩手抱頭蹲在地上……

當天晚上,大家天黑之后才敢慢慢聚回到營地里去。在別處挖掘沒撞上牧民的人,都驚訝地問他們怎么啦。然后,大家一齊提心吊膽地等候老梁。老梁一直到半夜才跌跌撞撞地摸回營地,滿頭滿臉的血道子。他說,沒想到和布克賽爾的牧民會把羊趕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找草吃。不過,看到營地,尤其發(fā)菜都還安全,他舒了一口氣。當晚,趙寶菊和留小兒留在了老梁的帳篷里照顧了他一夜。她暗暗想,只要沒找到楊有祿,她就跟定老梁了,哪怕到天涯海角,她也跟定了。

十三

郭起勝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片荒野上游蕩。在這片冬日的荒野上,濃重的霧氣在天地之間彌漫,天光極其黯淡,難分白晝黃昏。甚至何年何月,何時何地都無法確認。只覺得身心被一種地老天荒、無始無終的孤獨和凄涼所控制。走累了,心中的郁悶無法排遣,于是找塊黑石頭躺下休息。迷迷糊糊之中,陰濕的風(fēng)在耳邊呼嘯起來,濃重的霧氣在眼縫里急速地四處漂流著、旋轉(zhuǎn)飆升著,眼看著不遠處地面的一處裂隙中,一個人艱難地從里面掙扎著爬上半個身子,那人臉色慘白、整個腦袋虛泡腫脹、濕淋淋地往下淌水,就像一個在水里泡了一夜的發(fā)面饃饃,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望向郭起勝,他的眼角、嘴角、鼻洼溝、胡須一律向下松弛地耷拉著,淌著水,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悲慘和疲憊,向郭起勝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似哭似笑地嘟囔著:拉一把吧,兄弟……

郭起勝猛然驚醒過來,只覺得前胸后背濕濕地發(fā)涼,也許是最近背得案子太多,壓力過大的緣故吧。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做這個噩夢了。

如果從發(fā)案算,已經(jīng)三年多過去了。這個案件,就像一些無頭案一樣,被塵封進了檔案柜里。這些無頭案,人們好像有意無意地要把它們遺忘似的,因為新的案件又在層出不窮地發(fā)生,新的損失、新的受害、新的悲傷、新的恐慌,由此引發(fā)的新的高度重視和新的全力以赴都在不斷地吸引著人們的注意力,擠占著人們有限的精力。

然而,郭起勝卻對這個案件無法忘懷。在他看來,這個案件與那些無頭案是大不一樣的。這個案件從外行的樸素觀點來看,幾乎已經(jīng)算是偵破了。從開始的調(diào)查摸排,到挖出關(guān)鍵線索,再到后來的順線追擊,審訊李軍,指認拋尸地,郭起勝都全程參與了。這些環(huán)節(jié),曾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捋了一遍又一遍,整個過程可謂無懈可擊。楊有祿就扔在那口探井里,犯罪分子就是李軍、張祿三、劉兵。這在他的心目中幾乎是鐵一般的事實??墒牵缸悠涂ㄔ谶@里辦不下去了。

郭起勝之所以無法忘懷這個案件,還有一個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連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識到的原因:這個案件是他干刑警以來,第一個由他親手挖出關(guān)鍵性線索的案件。第一次成功所獲得的那種巨大的喜悅和鼓舞,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對于一個追求事業(yè)型的年輕人來說,簡直可以與初戀的美好滋味相媲美。然而,這個成功居然沒有圓滿!居然在最后一刻半途而廢,化為泡影!年輕人的激情沒有得到充分的釋放,反而在最后一刻遭遇重大挫折,殘留在心底的只有無盡的遺憾和沮喪。

在頭兩年里,郭起勝還經(jīng)常記得龍德先關(guān)于這個案子的最后那句話:“來日方長,機會還有的是。”他當初理解為,領(lǐng)導(dǎo)不能因為李軍一句口供,就把二十多萬砸進去挖尸體。只要抓住張祿三和劉兵隨便哪個,對李軍的口供有所印證,案件就能向下進行了。為此,他經(jīng)常找龍德先旁敲側(cè)擊,打聽對張祿三和劉兵的布控有無進展??墒?,他慢慢發(fā)現(xiàn),一貫足智多謀的龍德先對這二人好像就沒有辦法了。每次面對他的詢問都是一臉無奈。到最后,甚至都對他有些不耐煩了。有一次,他忍不住對布控工作出謀劃策,提出他的建議和想法。龍德先終于忍耐不住了,他沉下臉說:“這是該你操心的事嗎?!你把你手頭的案子辦好,把基本功練扎實!至于排兵布陣,整體工作安排,那是領(lǐng)導(dǎo)的事!”

下來后,郭起勝找呂桂泉訴說委屈。呂桂泉“哼哼”冷笑著聽完郭起勝的訴說,以那種飽通世故的長者口氣開導(dǎo)道:“小郭??!你就跟我當年一樣,埋頭拉車不看線!只知苦干,不知巧干!你這樣下去,下場比我好不到哪去!干工作,首要的是體會領(lǐng)導(dǎo)意圖,要跟著領(lǐng)導(dǎo)的指揮棒轉(zhuǎn)!楊有祿的案子是個燙手山芋,誰都不愿碰。你還看不出來?你想想,就算是張祿三、劉兵都抓住了,公安局難道真的會花上二十幾萬去挖個放羊的?再說了,人家家屬都不來鬧,你新媳婦上炕你急的球呀!”

然而,呂桂泉的這番開導(dǎo),尤其他那副倚老賣老、故作高深的語氣,不但沒讓郭起勝把事情想通,從而打消他鉆牛角尖的勁頭,反而激起了年輕人的一種逆反心理,惹起了一股子要跟整個公安局對著干的蠻勁兒。這逆反心理真是害死個人。

為此,郭起勝需要等待一個機會。但機會在哪兒,他一時也有些茫然。他只是在心底兒里存下一個念頭,只要發(fā)現(xiàn)機會,他定會咬住不放。

機會,在案發(fā)后的第四年悄然降臨了。

首先,公安局領(lǐng)導(dǎo)班子調(diào)整。原局長調(diào)離。新局長上任。其次,公安部發(fā)起了“大接訪”運動。要求上自省廳廳長,下至縣公安局局長,都要積極發(fā)起一場認真接待群眾信訪案件的運動。要認真聽取群眾訴求,努力改進公安工作……最后,停訪息訴率達到××%。

這是新局長上任后迎接的第一個運動,當然要高度重視。日常工作固然要重視,上頭發(fā)起的運動更要高度重視。只有在上頭發(fā)起的運動中干出成績,干出亮點,才能引起上頭的關(guān)注,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新局長把桌子擺到了公安局大院里,公安局大院開始熱鬧起來了。

十四

郭起勝開車載著呂桂泉,奔馳在314國道上。此時是九月中旬,熾熱的南疆并無秋意。金色的太陽高懸在蔚藍的天空,輝煌燦爛的陽光普照著大地。國道兩旁是一望無際的棉田,棉花已經(jīng)徹底成熟,棉桃炸開,雪白的棉朵得了解放,從棉桃里充分地膨脹開來。遠遠望去,棉田里就像鋪了一地的散碎銀子,點點銀光,爛漫地閃爍,鋪展向無盡的遠方。田頭里,拾花工彎著腰,懷里圍著鼓鼓囊囊塞滿棉朵的大圍兜,兩只手就像兩只叼米的雞,一刻不歇地在棉田里叼取著。盡管戴著遮陽帽,她們的臉還是被南疆暴烈的太陽曬得黑紅黑紅,滿臉的汗珠最后如百川歸海一般,匯聚到下巴尖上,一滴接一滴掉到腳下焦熱的土地。

郭、呂二人下午到達K縣,就直奔了當?shù)嘏沙鏊?。此行是為一起入室盜竊案調(diào)查一個嫌疑人的情況。

不巧的是,社區(qū)民警正在調(diào)解一起棘手的糾紛案。一方是當?shù)氐姆N棉大戶,俗稱地老板。一方就是他們剛才在路上看見的那種黑里透紅的拾花工。但拾花工們并沒有直接跟地老板交鋒,她們只是圍著一個哭得抽抽噎噎的拾花工,用那種同仇敵愾的,射到誰臉上誰覺得的鉆心的目光,死盯著地老板和民警不放。代替他們交鋒的是什么人呢?是一個紅臉漢子,一聽就是河南人。嘴巴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兩排潔白碩大的牙齒排列緊密,嚴絲合縫,張合之間,似能咬鋼嚼鐵。說著說著,連地老板帶民警都被他套進去了,理就全跑到他那邊去了。

大概民警也說得口干嘴苦,心煩氣躁了,實在想從這亂哄哄的一群中脫身片刻。趁場上氣氛稍稍緩和,搖著頭把他倆拉出了調(diào)解室。

郭起勝就問是咋回事。社區(qū)民警搖頭地說:“說是打架,其實也就撕扯了幾下,本質(zhì)上是個經(jīng)濟糾紛,按說歸法院管。咱這里拾棉花分兩道工序,頭道花、二道花。頭道花好拾,拾一公斤是九毛錢。頭道花拾完了,這地里還得過一遍才能拾干凈,這時候剩下的都是位置特別矮的花,散落地上的花,總之人得佝僂著,特別難拾,特別費勁。所以這二道花拾一公斤是一塊九。這一伙呢,合同簽的是包地,就是頭道花、二道花全包,一公斤一塊五?,F(xiàn)在有個女的,頭道花剛拾完說是家里老公急病,要結(jié)算工錢回去。地老板當然不吃這個虧,要按頭道花結(jié)算工錢。她要按合同結(jié)算工錢。兩相爭執(zhí),最后撕扯起來了。女的就尋死覓活的。本來也好辦,但是他們有個領(lǐng)工的,就你剛才見著那個河南人,關(guān)鍵這狗日的麻煩得很?!?/p>

這時,調(diào)解室里突然鬧哄起來了。社區(qū)民警丟下郭起勝他們就往調(diào)解室跑,那里隨即傳出吆牲口似的喝罵聲,又鬧哄了一陣才平靜下來。片刻,那個河南人罵罵咧咧地整理著被揪扯擰巴了的舊西裝從調(diào)解室出來。這時,一個女人從外面進來,直走到河南人跟前跟河南人說話。像是商量他們正面臨的這件麻煩事。女人跟河南人關(guān)系顯然不一般,一邊商量,一邊不時地伸手撫弄河南人被揪扯亂了的衣裳。又片刻,似商量出個主意。河南人踩滅煙頭又朝調(diào)解室走去。女人呢,茫無目的地在派出所大廳里閑轉(zhuǎn)。當女人偶然間轉(zhuǎn)過臉來,目光從郭起勝臉上掃過的一瞬。電光火石之間,郭起勝只覺得一張極為熟悉的臉孔進入了他的視野。不知怎么,這張臉讓他心里陡然一慌,仿佛一件毫無準備的事情突然來到面前,需要他腦筋急轉(zhuǎn)彎想出個對策來。就在“趙寶菊”這個名字從記憶深處緊急打撈上來,還沒想好對策之際。女人的第二眼已經(jīng)掃過來了,這一眼可不是無意的了,是要專門尋找核對什么了。郭起勝連忙弓下腰埋起頭,順手抓起旁邊休息椅上的報紙假意讀起來。頭雖然低著,眼珠卻向上翻著,找到了那個女人穿著黑色平絨布鞋的兩只腳。只見那兩只腳像是無心又像是有心似的,慢慢地朝自己這邊靠過來。郭起勝可不想承受那種被人監(jiān)視打量的難堪場面,何況他還沒想好對策,更沒下定決心。

他在女人將要在身旁落座的一瞬,拿著報紙起身上了二樓,去找?guī)恕?/p>

該死!廁所里還偏偏有一個人在小便,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索性走進隔擋里,蹲了下來。當他一個人蹲在這私密狹小的空間時,他覺得頭腦里安靜了,思路也清晰了。他回想著正在轟轟烈烈開展的大接訪運動,掂量著與趙寶菊的這場奇遇,這不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機會嗎?害什么怕呢?但他就是覺得無法面對那個女人。該怎么告訴她這一切?而且,他還想起了那個河南人,想起了在派出所鬧事的這一群。萬一將來他們不管不顧地把這一切都抖摟出來,會給自己造成什么后果呢?

最后,他終于想定了一出妙招,妙招還得落實在那個河南人身上。

可是,當他輕松地步出隔擋,在洗手池邊洗完手,正要走出廁所的時候,他透過通風(fēng)柵欄看見了一雙穿著黑平絨布鞋的腳,正牢牢地扎根在墻根上,耐心執(zhí)著地等待著。

郭起勝無奈地返回到廁所里。他看了看窗子,窗外有一棵梨樹。他苦笑了笑,打開窗扇,騰身翻越出去。

第二天,在辦完正事后。郭起勝對社區(qū)民警提了一個奇怪的要求。他要單獨約見那個鬧事的河南人。社區(qū)民警很奇怪,咋的?你有啥妙招?會做思想工作?

郭起勝笑而不答。

郭起勝與河南人到底談了些什么?這成了社區(qū)民警永遠猜不透的一個謎團。不管談的是什么,社區(qū)民警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從那天之后,河南人老梁徹底蔫了。說個話也沒精打采、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社區(qū)民警十分高興,發(fā)揚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很快就把河南人拿下,把這起難纏的糾紛解決了。

第三天夜里,老梁這支拾花工隊伍住宿的營地里,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趙寶菊和留小兒的宿舍里,半夜發(fā)生了打架。其實熄燈前有人看見老梁醉醺醺地進了趙寶菊的宿舍,這倒也沒啥奇怪,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早已算不得秘密了??墒前胍沟臅r候,不知為啥事突然就打起來了。他們住的是很老式的房子,除了隔墻,房架上是通的。有人好奇地趴上墻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哪是什么打架,純粹是老梁在挨打哩。平常說一不二的老梁,跪在趙寶菊跟前,挨了嘴巴子都不敢吭聲哩。大家都豎著耳朵聽著。只聽見趙寶菊那撕心裂肺的哭號聲,一會兒哭楊有祿死得好慘啊,一會兒又罵老梁騙得她好慘啊,整整騙了她三年??!期間夾雜著留小兒哀哀哭勸母親的聲音。還有老梁的賭咒發(fā)誓,要幫趙寶菊洗冤報仇,要一輩子對趙寶菊好……

十五

星期一的早晨,又到了每周一次的局長接待日。局長的桌子又支到了公安局大院里。對于這個日子,局長每次都心存幻想,希望今天沒有什么找事的人,至少沒有那種連哭帶鬧,弄得大家很難看的人??墒?,局長的僥幸心理幾乎回回都要落空。每到這種時候,局長臉上耐心地笑著,肚子里卻要惡狠狠地罵他的前任:他媽的咋干的!欠賬這么多!讓老子還這驢打滾的債!

你別說,局長肚子里這個驢打滾的比喻還真形象!本來是一兩個人的事兒,非要招惹上一大群人來才解決,把人累的!

局長趴在桌子上,正枉自心存僥幸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情況,他一邊觀察著,一邊心揪緊起來了。

斜對面的那條巷道里,浩浩蕩蕩地出來了一群人。這伙人穿著花花綠綠,迷彩服、破西裝、爛夾克,有的女人還圍著一塊花頭巾。這破破爛爛的一群個個挺胸昂頭,走得理直氣壯,眼光射住誰誰覺得鉆心,顯見得來者不善!打頭是個紅臉漢子,披著件軍大衣,威風(fēng)凜凜地邁著大步,像個破爛王,像個司令。

局長多么希望這一群能拐個彎,拐到人民路上去,那邊有不少建筑工地,那才是他們該去的地方??墒?,今天這一群是鐵了心要不務(wù)正業(yè),直直奔公安局大院而來!

局長只覺一陣頭皮發(fā)麻,內(nèi)心深處甚至產(chǎn)生一種拔腳逃離現(xiàn)場的沖動。但多年的領(lǐng)導(dǎo)經(jīng)歷讓他克服了那一絲不足為外人道的怯懦,領(lǐng)導(dǎo)嘛,很多時候不就得硬著頭皮上嘛。

政委反應(yīng)快,早跑到大廳里用對講機安排部署上了。治安大隊、刑警大隊都到大廳集合。附近派出所也抽人到最近路口集結(jié)待命。“把人都給我藏嚴實!別給我拋頭露面的激化矛盾!”

局長政委們虛驚了一場,這伙人雖然人多勢眾,但上訪過程卻表現(xiàn)得有理、有力、有節(jié)。除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訴讓場面有些難看,引起部分市民圍觀而外,并無什么過激行為。尤其是那個一口河南話的紅臉漢子,似乎是這一群的發(fā)言人。能說會道,整個事情一是一,二是二,講得井井有條,句句在理。其間甚至還夾雜著公安術(shù)語。按照紅臉漢子描述的那種細致程度,局長感到,這伙人一定是有備而來,甚至從內(nèi)部打探到了什么情況。此案絕不可掉以輕心。很快,他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似的,對著紅臉漢子頻頻點頭,并做出保證:只要所講屬實,公安機關(guān)一定全力以赴,盡快破案,在第一時間給受害人家屬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當天下午就召集緊急會議,調(diào)閱當年案卷資料。最后,局長發(fā)了脾氣:條件這么好的案子,為什么要拖四年之久!

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挖掘尸體的近三十萬工程費的問題。局長稍愣一下,馬上道:“來了三個多月,對前幾年的財務(wù)狀況也有了個初步了解。樓該起的起了,車該買的買了,輪到老百姓的案子,就沒錢了嗎?!今年辦案經(jīng)費還剩多少?”主管財務(wù)的副局長趕緊報了數(shù)。局長皺眉道:“先組織力量給我抓人!錢的事我想辦法解決,不行了找政法委,找黨委政府撥???!”

很快,龍德先帶領(lǐng)一個小組負責(zé)張祿三,郭起勝帶領(lǐng)一個小組負責(zé)劉兵,踏上了漫漫抓捕路。兩個小組先后輾轉(zhuǎn)河南、山東、山西、青海、新疆五省十幾縣市,期間艱難曲折自不待言。最后張、劉二人先后歸案,與當年李軍的口供相互印證。

十月上旬,市政府辦召集公安局、建設(shè)局、財政局等相關(guān)部門開了專題會議,經(jīng)過一番爭論和公安局長拍著腔板子信誓旦旦的保證,“楊有祿失蹤案”的專項經(jīng)費終于得以劃撥。

幾天后,十幾輛大型挖掘機、高噸位自卸車開進了三棵樹的荒漠戈壁。挖掘工程正式啟動。有個小工子不知所以,還按照干工程的慣例抱來了一大捆彩旗,在施工現(xiàn)場周圍插了一大圈兒,想制造出那種彩旗招展,熱火朝天的施工場面。結(jié)果被公安局派來的監(jiān)工發(fā)現(xiàn)后,罵罵咧咧地拔去了。不過雖然沒有彩旗招展的場面,但工地上熱火朝天的景象卻是掩蓋不住的。快入冬了,本來都到了工程隊的淡季,居然攬下這樣一個大活兒。工人們積極性空前高漲。幾臺大型挖掘機日夜轟鳴著,從不同方位賣力地挖掘著,巨大的鐵爪此起彼伏,發(fā)狠似的摳進戈壁灘深處,抓起一斗砂土,轉(zhuǎn)身就扔到旁邊的自卸車里。那鐵爪動作之靈便,就仿佛里面蘊藏著一種活的意志似的。遠遠看去,真如偉人詩中所吟誦的: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

工程隊只顧著賣力掙錢,他們哪知道公安局方面的焦慮緊張。尤其是局長,板是他拍的,幾十萬是他扔的,萬一挖不著尸體,上任第一炮沒打響,不知有多少人要看他笑話了。他經(jīng)常親自來挖掘現(xiàn)場監(jiān)督工作。不但自己來,還指派下面人輪流來現(xiàn)場監(jiān)工。下面人才不管那么多,來了就是躺在帳篷里睡覺!反正板是你領(lǐng)導(dǎo)拍的,責(zé)任是你領(lǐng)導(dǎo)擔(dān)的,誰讓你當領(lǐng)導(dǎo)呢?但是且慢,這里面有一個例外,此人就是刑警大隊副大隊長郭起勝。

郭起勝似乎對這件事特別操心,甚至有那么一種不可告人的操心揣在肚里似的。開始,是大家輪班來。最后,大家看他積極性高,慢慢地就都推給他一個人了,戈壁灘上難熬啊。

郭起勝也真上心。不斷地巡視挖掘現(xiàn)場,經(jīng)常按照設(shè)計要求監(jiān)督施工方,生怕他們的野蠻施工造成證據(jù)滅失。

這種挖掘跟一般的建筑施工畢竟是不一樣的,它不但是一種挖掘,更是一種細致的尋找,有時看郭起勝那小心謹慎的模樣,那股子研究的勁頭,簡直可以跟考古挖掘相媲美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局長的催問電話越來越頻繁,語氣越來越焦慮了!那個巨大的、仿佛深淵似的大坑,還有那出土的長長的坡道,也越來越深邃怕人了。然而,工地上遲遲不出好消息。

這天下午,郭起勝正在帳篷里小瞇一會兒。連日睡不好覺的疲憊,還有戈壁灘上沒遮沒攔的風(fēng)沙,早就把他弄得臉色蒼黃,嘴唇卷皮。忽然,睡夢中他聽見一個遙遠的、緊張激動的嘶喊聲:有啦——有啦——死人有啦——

他睜開眼,透過掀開的帳篷門簾子,看見一個開挖掘機的工人兩腳踢出一朵一朵的塵土,朝帳篷一路狂奔過來。他一骨碌爬了起來。

兩人順著五六百米長的坡道,一路連滾帶爬地朝坑底跑去。一直跑到那個挖掘機的跟前,他看見地上攤著一件腐爛不堪的軍大衣,小工遞給他一根鐵鍬把,他小心地挑開軍大衣,里面裹著的是一把發(fā)黑發(fā)褐的骨頭棒。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抬頭朝上望去。眼前是陰暗沉沉的,幾十米高的崖壁,再往上是藍天和白云,秋天已略顯金黃色的太陽,正好在崖壁的邊緣飄搖閃爍,似乎隨時會墜落下來似的……

【選自《花城》2016年第二期】

原刊責(zé)任編輯 李倩倩

本刊責(zé)任編輯 廖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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