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一
搞錢的路
少 一
敬留田說:“地寶,找館子搞飯吃吧,我肚子餓癟了。”
“只你餓,我就不餓?”說這話時,敬留地的肚子也“咕?!币魂囬_始造反。他的目光像機槍朝街道兩邊亂掃,想找一家湘菜館。近幾年,他在外面搞傳銷,被警察和工商攆得雞飛狗跳。他的胃成了潲水桶,天南海北的口味都能裝進去,可堂哥敬留田是個土鱉,第一次帶他出遠門搞錢,不讓他吃好就會打亂全盤計劃。
江都這鬼地方,把農民工當牛馬使喚的場子遍地皆是,讓山里人好好吃頓飯的館子卻鳳毛麟角。敬留地心想,暫時千萬不能現(xiàn)出原形。在老家蠱惑堂哥出門搞錢的時候,他把傳銷說成“資本運作”,吹噓自己在外面吃山珍海味,住豪華酒店,出門前呼后擁有人隨行保安,晚上睡覺前還有女人給他捶背泡腳……現(xiàn)在總不至于隨便鉆進一家到處冒著油煙的邋遢店子,去吃地溝油炒出的轉基因蔬菜吧?大酒店當然更不敢問津。敬留地心里有數(shù),自己皮包內只剩三百多元了,郵政卡上的兩千元無論如何是動不得的。那邊的房租已經(jīng)到期,大屁股的老板娘仗著她的綁腿是個殺豬佬,脾氣忒炸,很不好協(xié)商,超一天都不行。
“安鵬湘菜館”的招牌看上去很氣派,生意還應該過得去??赡苁俏绮偷母叻迤趧倓傔^去,敬氏兄弟倆走進大廳的時候,里面只剩寥寥幾個酒鬼吵吵嚷嚷地猜拳行令。店員們正在收桌抹椅。見有人光顧,一個雀斑女孩前來迎賓:“請問你們幾位?”敬留地向女孩投去不屑的一瞥,對她這種帶職業(yè)性的明知故問頗有反感。他攤開兩手,很紳士地聳聳肩:“這還用問嗎?”雀斑女孩肯定要往下問。她的問題是:“兩位進包房還是坐大廳?”穿西裝的敬留地紳士不起來了。他把右手隨便劈了一下,貌似淡定地說:“算了,包房內空氣不好?!闭f話間,他邁向大廳臨窗的8號臺。落座時,敬留地又聽到了自己臟腑內饑腸轆轆的聲音。堂兄敬留田像一捆干柴蹾在對面座椅上。他的頭發(fā)雜亂而干枯,眼球往外微突,饑餓和勞頓使他面無表情,身子瑟縮,形容更顯猥瑣。旁邊鼓鼓囊囊的藍色背包臟不拉嘰,像一個叛徒,赤裸裸地暴露著主人的鄉(xiāng)巴佬身份。
雀斑女孩干脆把“哪位點菜”的程序都免了,直接將菜單遞給穿西裝的敬留地。她的自作聰明給敬留地出了道難題。只是敬留地不怕這樣的難題,他有辦法。他的目光在菜單上掃來掃去,嘴里感嘆說:“哎呀,怎么走哪兒都是這幾道瘟菜呢?每天翻來覆去地吃,好人都會吃癲。我最怕的就是點菜——”他把菜單推過去,“田哥,你來吧,想吃啥點啥,隨便點。”那口氣,好像這家湘菜館是他開的。
敬留田才不會上地寶的當。有個問題他拿不準,他懷疑誰點菜誰買單。他想把菜單退給地寶,可是剛有動機,地寶起身上洗手間去了。敬留田沒有退路。雀斑女孩中規(guī)中矩侍立旁邊,真把他當成了上帝。他看了那些菜譜,心里暗暗罵娘:媽的,一盤白菜十八元,太貴了,簡直殺人。但他還是點了一個白菜,還點了一盤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二十八元。
雀斑女孩說:“火鍋呢?”
敬留田說:“不要火鍋?!痹捯怀隹?,他覺得兩個炒菜太少了,恐怕吃不出飯來,就補充說:“有沒有調口味的腌菜?來一盤?!?/p>
“有腌蘿卜,是送的。”
“不錯嘛,那就足夠了?!?/p>
“是這樣,我們這里的起點消費是一百二十元。你不夠,你最好還點個火鍋。你喜不喜歡吃魚?干鍋魚是我們店子的特色菜?!比赴吲⑼扑]著干鍋魚,圓珠筆在手里倒來倒去,等著落單。
敬留田從沒出門下館子。他最大的消費是趕場時在鄉(xiāng)街上吃碗肉絲面,并不知道什么叫“起點消費”。但他大致明白,人家是嫌他太摳,菜點得少了點兒。他想,老子出門是來搞錢的,又不是專門花錢的。還干鍋魚呢,還特色菜呢,你怎么不說海參燕窩呢?哼!想從老子身上賺錢,你們打錯主意了。他對雀斑女孩說:“我說過了,我不喜歡吃火鍋。你耳朵聾是不是?”雀斑女孩不依不饒地說:“那就等你朋友來點?!?/p>
敬留田糾正道:“他是我兄弟?!?/p>
雀斑女孩干脆裝聾子,撅著嘴不理他。
這時候,敬留地回來了。他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事情的癥結。他之所以選擇點菜的時候上洗手間,是料定田哥不會點很多菜,更不敢點忒貴的菜。他對雀斑女孩說:“這么大熱的天,吃火鍋容易上火。我兄弟既然不吃,就不麻煩了?!彼撆c委蛇地客氣著,把自己的拒絕直接說成了“不麻煩”。
雀斑女孩真有點煩。她說:“對不起,不吃火鍋,你們就去別家。我們這兒不是快餐店?!?/p>
這話太不中聽?!霸趺矗芸褪前??”敬留地扒拉了雀斑女孩一下,“搞明白沒有?老子是湖南人嘞,是沖湘菜館來的。給你們照顧生意,你敢不跟老子炒菜?”
雀斑女孩嚇得臉盤子都紅了,解釋說:“不是我不給你們炒,是廚房大師傅不會炒?!?/p>
“你給廚房下單子,老子看誰敢不炒菜?”
雀斑女孩說:“我這樣下單是違反店規(guī),老板要扣工資的。我打工一個月才一點點錢。”
“那就把你們老板叫來,說我要見他。”敬留地好大的口氣,好像他是黑社會老大的爸爸。
雀斑女孩沒有去叫老板——她哪敢?!
旁邊有個醉鬼提著啤酒瓶子擰著麻花步過來,勸說敬留地去別處吃飯:“江都這地兒小館子多的是,拿著錢哪兒都吃飯,何必受這個鳥氣?!?/p>
敬留地斜睨著想當和事佬的醉鬼,底氣不足地拍著胸脯:“老子不是出不起錢,老子有的是錢。今天偏就不吃火鍋,非得要在這里吃頓素菜便飯,洗洗腸子。我就不信邪了。”他轉向雀斑女孩說:“信不信把老子惹毛了,我砸你們的店子?我坐過牢,怕卵!”
醉鬼聽說敬留地坐過牢,再看看敬留田又長相生猛,馬上見風使舵,吼雀斑女孩一嗓子:“還不快去請你們老板?傻了!”
誰也沒去請老板。倒是從吧臺旁邊沖出三個重量級的家伙。他們一個個都肥得像豬,手里分別拿著火鉗、鍋鏟和菜刀。其實,這些冷兵器對他們來說都顯得多余,單憑他們三個人的體重就足以把敬氏兄弟倆活活埋死。這幾個營養(yǎng)過剩的后廚伙夫肯定吃多了撐得不行,早就想打一場惡架,終于等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領頭的短脖子問:“哪個雞巴活得不耐煩了?敢在店子內撒野,搞死他!”
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敬留地沒得選擇。他一把搶過醉鬼手里的啤酒瓶,拖開座椅,擺開姿勢照準自己的額頭敲去?!鞍取钡囊豁?,玻璃片在前額上四散飛濺。他其實并沒練過鐵頭功,啤酒和血水頓時蒙了滿臉。這時候的敬留地完全變成了一條瘋狗。他舉著手里的半截瓶子,晃著尖刺閃亮的玻璃茬口,歇斯底里地嚎叫:“有種的上呀,老子早就不想活了。”這時候事情出現(xiàn)逆轉,三個白帽子伙夫紛紛退卻,退到他們認為安全的距離,然后撂下手里的家伙,竄得比老鼠還快。旁邊的雀斑女孩可能暈血,“啊”的一聲翻著白眼倒在地上,被幾個店員手忙腳亂地抬到座椅上,平躺著掐人中,撬開嘴巴灌水。
“怎么回事啊,嗯?”和聲音一同出場的是個中年女人,長發(fā)綰在頭上,一套淺灰色裙裝勾勒出稍稍發(fā)福的體型,肉色長襪包裹著修長飽滿的兩腿——聽口氣想必她就是老板了。半高跟磕得地面咚咚咚響。她朝8號臺走來,略施粉黛的臉上是那種成熟女性對事物表示滿意的淺笑。她說:“年輕人,傷得怎樣?要不要送醫(yī)院?”
敬留地額頂上鼓起一個血包,偏右的位置有半寸長的口子。他抹了臉上一把,甩掉手上的血水,充好漢說:“沒什么事的,今天這頓飯老子吃定了。”
“沒事就好。”女人對著吧臺吩咐下去:“讓廚房給8號臺上一個啤酒鴨火鍋,外加幾瓶啤酒。我請客,免單。”
轉過身來,女人拍拍敬留地的肩膀:“好樣的!我是這里老板,需要什么盡管吩咐,兩位慢用?!闭f完,半高跟又敲出地磚一串咚咚咚的響聲——走了。
敬留田一直認為,自己在畢茲卡村的年輕人中是最沒本事的。
他認為自己沒本事,主要是他只能憑力氣掙錢,而別人能夠巧賺錢,再差火也可以出門打工。畢茲卡的老輩人說:“力大養(yǎng)一人,智大養(yǎng)千口。”敬留田知道自己屬于力大的一類人,不算那種養(yǎng)千人的智者。本來,他是可以出門打工搞錢的??墒牵幸桓K子把他套牢了。這根繩子就是他娘。那一年,爹在掛巖山上套牲口摔死后,九英嬸就丟了魂魄,病病懨懨地臥床不起。后來,娘的病雖然好了許多,但一場大難把娘倆牽絆得更緊了。九英嬸把兒子看成天上的星星,多會兒不見留田在視線里晃悠,眼前就升起愁云慘霧,一片黯淡。敬留田呢,一萬個心思想出門搞錢,捎帶見見世面。可是,爹媽身上就掉下他這棵獨苗,娘讓他放心不下。就算有時候和娘吵了嘴,他也下不了拍屁股走人的決心。反正,吃飯有田地里種出的糧食,用度有農閑時搞副業(yè)掙下的辛苦錢,娘倆的日子就這么過著。過著過著,九英嬸發(fā)現(xiàn)日子過出問題來了——三十二歲的敬留田至今還沒娶媳婦!危機不單是兒子過了警戒線年齡,而是全畢茲卡村打著燈籠火把再也難得找出適合做兒媳婦的女人。女人都出去了,不光是年輕妹子出去后在外面尋了婆家,在城里買房子、車子、結婚生伢子,就連有些成過家的女人也跟著學壞,傍上有錢的男人后,再也不回望畢茲卡一眼。事情像這么發(fā)展下去,敬留田只有打單身的命了。九英嬸打算把兒子攆出去搞錢。有了錢才說得上媳婦,有媳婦的男人那才叫過日子。
機會很好。九英嬸剛有這樣的想法,敬留地就回到了畢茲卡村。
敬留地是回家后的第二天傍晚去找“田哥”的。帶人去充實下線是他這次回家的主要目的。他在江都市下面一個小縣城的事業(yè)正處于關鍵節(jié)點。他正向事業(yè)的頂峰發(fā)起沖擊,馬上有望成為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巨人??墒?,有一個下線能力太差,致使他的三條財富線發(fā)展失衡。這將嚴重影響他的業(yè)績,他不親自出馬不行?;丶业漠斕焱砩希麖母赣H嘴里把村里的情況都摸清楚了,他帶得出去的最佳人選只有田哥。田哥有出去搞錢的愿望,手頭也拿得出一筆本錢。下午,他在村頭的小超市內專門備了禮物:一坨香蕉,一袋蘋果,一瓶鈣片。鈣片很貴,要一百多,但它很適合九英嬸這種上了年紀骨質疏松的人。掏錢的時候,敬留地在皮包內掰了三個來回,最后把牙幫子咬出一道白痕。
敬留地今年才只二十七歲,離開畢茲卡村時還是個高中學生,一點點大,現(xiàn)在個子比以前長高了許多,穿的又是西裝、皮鞋,加上天色麻黑,九英嬸從西頭偏屋內出來,放下豬食桶招呼說:“地寶呀,你是稀客,都長成大人了,我都認不出你來了,聽說你在外面發(fā)了財?!?/p>
“發(fā)財暫時還談不上?!本戳舻亟又A艘痪湮模骸爸荒苷f是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九英嬸沒把后半句聽懂,她抬眼望望,到處都是是暗下來的天色。
敬留地倒是說了句實話。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不容樂觀。他在江都市下面一個叫江門的小縣城搞“資本運作”,團隊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三十多人,雖說從下線拿了一部分提成,可寄居江門,要吃要喝,還要好好伺候新來的“財神爺”,花銷是免不掉的?,F(xiàn)在到了事業(yè)的沖刺階段,抓到新人把自己頂上去,他就可以早點出局,離開江門那個鬼地方,干一份正當事情。所謂的“資本運作”,敬留地一開始并不懂,等他明白是個陷阱時,他已經(jīng)無法回頭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拿頭去撞那堵南墻。
敬留地目下的處境,全畢茲卡村的人包括他的父親敬七叔都蒙在鼓里。九英嬸當然更不知道。她認定“地寶”在外面準定發(fā)了財。她是從敬留地擺放在桌上的進門禮判斷出來的。鈣片老貴,沒錢的人出手不可能這么闊綽。所以,把兒子托付給地寶這樣的人,九英嬸放心。
九英嬸說:“地寶,留田是你大兄弟,你發(fā)了財可要拉扯他一把?!?/p>
“嬸,您說怎么個拉法?我哥他孝心好,一天也丟不下您,您也舍不得兒子出遠門。窩在畢茲卡這山旮旯里,哪有財發(fā)?!”
“出去。這次讓他跟你出去呀,出多遠的門都行,趁我還動得做得,出門搞錢。他也該討媳婦了?!?/p>
“既然嬸娘是這個意思,我就帶田哥出去。我本來是不想帶親戚出門的。搞到錢了都高興;萬一搞虧了,我怕受埋怨?!本戳舻卣f出這些話是有預謀的。他想把丑話撂在前頭,先堵住九英嬸的嘴。
“做生意有虧有賺,還要看一個人的財運。地寶,不會怪你,你放心?!?/p>
“我知道,嬸是明白人?!本戳舻匾徊讲降匾龑е庞鸷吞眯?。“到我們公司先要交培訓費,沒拿工資前,生活費還要自己負擔。嬸,至少八千塊,那不是一點點錢。”
“八千塊?”九英嬸臉上的神色突然變得難以琢磨,過了一會兒才問:“這么投錢,好長時間可以回本?也不知道能賺多少?”
敬留地說:“大本大利。運作得好半年時間,遲也不過一年,要說賺多少,我怕說出來把嬸嚇著。我就知道嬸下不起本?!?/p>
“現(xiàn)在,在外面搞生意,幾千萬把元根本不算什么?!本戳籼镆恢睕]插話,他心里其實很想跟地寶出門搞錢。
九英嬸聽出兒子的心思,說:“地寶,我?guī)椭鴾愋╁X,你這次一定帶上你哥。”
敬留田就這么出來了。他只是沒想到,出門求財沒撞上好彩頭。為吃頓飯,竟讓地寶敲破了額頭。敬留田第一次見那樣的場面,他當時嚇得要死,想不出任何辦法。當三個伙夫抄著家伙朝8號臺撲來時,他以為自己和地寶死定了。沒想到地寶用自殘的辦法鎮(zhèn)住了那些肥胖的豬,更想不到老板娘居然請客。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娘買乖,這世道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從江都市到江門縣,只坐了一個多小時的班車。
前來接站的有四五個人,其中有個講普通話的小伙子看見敬留地額頭的創(chuàng)可貼,語氣夸張地說:“哇,敬哥你掛彩了?!?/p>
敬留地說:“買車票時,有兩個雜種插隊,讓老子修理了一頓?!本戳舻乜戳颂锔缫谎?,介紹道:“這是我堂哥,叫敬留田,你們喊他田哥?!?/p>
幾個人都很熱情地和田哥打過招呼。小伙子把敬留田的藍色背包拽過來搭在自己肩上,一行人亂紛紛地往站口走。敬留田想,地寶說的出門“有人隨行保安”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吧。敬留田邊走邊朝街道兩邊觀望,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雖然不算很大,但干凈整齊,讓人感覺很舒服。路面鋪的不是水泥,是黑色炒砂,很平展,腳板踩上去,感覺沒有水泥那么硬。街道兩邊的樹木是新栽的,樹兜邊堆著新鮮的黃土,樹干上纏著草繩,支著木撐。對敬留田來說,這座城市是陌生的,他只對這些樹感到親切。只可惜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在敬留田的印象中,畢茲卡山上沒有這種樹。再就是一排排整齊的房子。這里的房子就好比母豬生下的一窩豬仔,都是一個樣子的設計,數(shù)數(shù)窗戶,居然都是七層高。山里人的房子都不是一個樣子,張家李家分得很清楚。敬留田有些納悶,城里人把房子修成一個樣,醉酒或是夜里怎么找回家?他們就不怕走錯門道?
在一條主街的中段,敬留田被走前面的地寶帶進一條巷子。不久,他們爬上五樓,往過道的盡頭走。過道兩邊有幾扇門敞開著,里面的主人都探出頭來和地寶打招呼,樣子神神秘秘,就像暗藏著一場預先商量好的陰謀。午飯才過去不久,各種油煙氣味匯聚在逼仄的過道內尚未散盡。敬留田本來有輕微鼻炎,油煙味在他的鼻孔里像只毛毛蟲在爬。他使勁抽了兩抽,打出一個舒服的噴嚏,高分貝的聲音夾著畢茲卡的山野之氣在兩邊墻體上亂撞一氣。
房間內陳設簡陋,臥室與客廳的隔墻并沒封上頂。臥室內擺著兩張鋼架單人床,床上是小商店買來的軍綠色被子。客廳中間置一張北京桌,三把高低不一的木椅,還有兩個塑料凳子。
敬留田在電視里看到的豪華賓館不是這樣子。他說:“地寶,你就住這里?”
“是呀,不好嗎?”
敬留田沒說不好,他只是疑惑:“你不是說住豪華賓館嗎?這一點都不闊氣?!?/p>
普通話小伙反應很快,他接話說:“田哥,這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房子,相當于五星級賓館的總統(tǒng)套房。你沒住過賓館,你不懂?!?/p>
看得出來,地寶對小伙子的表現(xiàn)很滿意。他拍拍敬留田的肩膀:“哥,我們兄弟一起出來創(chuàng)業(yè),眼下條件是艱苦點,等你將來發(fā)大財了,我們就搬到省城去,住真正的大賓館,好好享受生活?!?/p>
“是的,只要我們齊心協(xié)力,幸福的生活就在前方向我們招手!”小伙子的話讓敬留田覺得有點搞笑。
敬留田明白這就是自己將要住的地方了。他聽畢茲卡打工回來的人說過,在外打工吃住條件都十分簡陋。有的人就住在工棚里,上面蓋著油毛氈,周圍用邊角余料的木條打樁,再圈上塑料篷布,里面不通風,不過氣,大熱的天就成了蒸籠,能把人蒸成肉包子。比較起來,地寶這兒的條件算不錯了。自己是出門搞錢的,條件將就點沒什么,只要能搞到錢就行。
半個下午,地寶都在向田哥介紹這座新興的城市。
江門縣位于中國西南邊境,原來不過是江都市下面的一個小鎮(zhèn),本地土著居民不過區(qū)區(qū)萬人,是國家西部開發(fā)戰(zhàn)略賦予了這里蓬勃的發(fā)展生機。幾年前,江都升格建市后,把這里建成了江門縣。這里四季如春,氣候宜人,賓館都不裝空調,最多只安太陽能。一條河流繞過大半個城市后滔滔東去,匯入瀾滄江。
“你猜這座城市現(xiàn)在有多少人口?”敬留地慢慢繞到正題上去了。
敬留田當然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呢?
“告訴你,整整十萬人。你隨便上街,都會聽到來自全國各地不同的口音?!?/p>
敬留田心里在默算著一筆賬。按照地寶的說法,就等于有九萬外地人涌進這個城市來了。他們來干什么?
“都是來投資做生意的。參加國家西部建設,誰趕在前頭誰就抓住了機遇,擁有了財富。田哥,你現(xiàn)在也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分子?!?/p>
“怎么投資呢?我只有一點點錢,還不夠塞牙縫?!?/p>
“重在參與,并不在錢多,五千元你就可以當老板?!钡貙氶_始給田哥算賬:“你在我的名下投入五千元,再發(fā)展三個人,他們就成了你的三條財富線。你要做的工作就完事了,就只等著分紅了。事情就這么簡單,給你說多了沒用?!?/p>
五千元不是問題。敬留田是帶了錢來的。他關心的是自己的錢投出去,要多長時間才收得回來,能賺多少錢。
敬留地告訴他:“一年時間,你起碼能賺回一百萬。”
“我只投本五千元呢,你是不是算錯賬了?”敬留田對地寶的話有些懷疑。
地寶肯定地說:“你只要按我說的堅持下去,賺一百萬沒問題。我都親眼看到有人賺回去了,你是我堂哥,我不會騙你?!?/p>
“什么生意賺錢這么快?你不是搞邪門歪道吧?”敬留田記得有人說過,西南邊境販毒可以賺大錢。他有些不放心:“來路不正的錢我寧肯不要,我怕坐牢?!?/p>
敬留地就給田哥舉例說明:“就拿修高速公路來說吧。你的錢投進去了,公路建成后是要收費的,你知道一天能收多少錢?等公路成本收回來,再就分紅給你。公路上車流不斷,錢也就像龍頭里的水一樣嘩嘩地流。你說錢拿得完嗎?”
整個下午,兄弟倆都在圍繞搞錢的話題討論。與其說敬留田是被地寶說服了,不如說是讓他搞糊涂了。高速公路上的錢分分秒秒都在進賬,誰都算不明白。敬留田相信了,這是一本萬利的投資,穩(wěn)賺。
郵政儲蓄所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敬留田隨地寶在街上轉了半天,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是最多的。他搞不明白,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存錢取錢?他也是來存錢的,不,按地寶的說法,他是來投資的。自己兜內的五千元,大半是自己積攢的錢,有一部分是老媽賣豬的錢。現(xiàn)在,這些錢要讓地寶打進另一個賬戶上去,而且他不知道賬戶的主人是誰。他能夠得到的只有一個開戶賬號——一個能存錢取錢的本本。地寶說過,五千元投進去以后,陸續(xù)就會有錢打進自己的賬戶,投資產(chǎn)生的效益就會讓他本本上的阿拉伯數(shù)字像雪球一樣往上滾。前面只有四五個人的時候,地寶對敬留田說:“你把錢拿出來點好,免得耽誤時間?!?/p>
敬留田就開始掏錢。他的錢不是放在一起的,夾克口袋內放了一部分,褲袋皮包內也放了一些。地寶見他把錢分開放,就陰陽怪氣地說:“田哥,你蠻狡猾呢?!?/p>
敬留田說:“我怕‘夾夾匠’?!?/p>
敬留田從皮包內搜出兩千元的時候,他看到了老娘的照片。那是他出門時帶在身上的,想娘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看看。臨走時,九英嬸讓他把背包放下來,要他脫下貼身的襯衫。敬留田不解:“媽,都穿好幾天了,到了那邊我就換洗?!本庞鹫f:“不洗才好,留下吧,媽要把它放在身邊,想你的時候就聞聞你的氣味。”敬留田鼻子一酸,扭過頭去脫下了帶著體味的內衣,交到媽媽手上。然后,他進屋從寫字臺的玻璃板下取出母親的照片悄悄揣上。這時,他看到了娘的目光,娘的眼神里有囑咐,有期待,有牽掛,有不舍……他想起了娘說給他的一番話:“兒啊,出門在外,照顧好自己,要走正道。硬是搞不到錢,帶個媳婦回來也好,我們過平常日子?!彼行┻t疑了,他不明白能不能這么輕松賺錢,他擔心自己的五千塊打了水漂。
“快點啊,田哥?!钡貙氃诖咚?。
敬留田在遞過錢去的時候,嘟囔著說了一句話:“地寶,你,你能不能給我寫張收據(jù)?”
地寶一把抓過錢,很不耐煩地說:“說得好好的,真是!”
就在地寶抓錢的時候,敬留田的皮包內掉出一張紙片。他撿起看了看,是“安鵬湘菜館”女老板的名片。
本來,敬留田和敬留地是完全可以留在“安鵬湘菜館”打工掙錢的。
吃完那頓窩囊的午飯,兄弟倆準備結賬走人。女老板說了,這頓飯她請客,免單。但敬留田不打算占人家便宜。山里人有山里人的骨氣,不管敬留地愿不愿出錢,敬留田還是堅持到吧臺結賬。不過,敬留田結賬有他的原則,他只買自己點的菜,啤酒鴨和啤酒他沒點,是女老板送的。送的是人情,他不想買單。他先就問過雀斑女孩,飯錢是按人頭算,每人兩塊錢。敬留田悶算了一下,一盤白菜、一個麻婆豆腐,再和飯錢算在一起,剛好五十塊。他拿出一張紅票子,就在快要遞給吧臺的時候,手突然縮了回來。他怕服務員不找零,自己吃虧。他不能睜著眼睛上這個當!他把大票收回去,在兜內和皮包內一陣翻找,總共只湊齊了四十五元,他問敬留田:“你有五塊零錢嗎?借給我。”
敬留地正猶豫著是否買單,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孩子走了過來。他擋開敬留田捏著零錢的手,彬彬有禮地說:“兩位不要付賬了。我們老板想請你們上去談談?!蹦泻⑸晕⑶非飞碜樱斐龅挠沂种赶虼髲d東側的電梯。敬留地想了想,把一雙手背在背后,朝敬留田甩了甩腦袋說:“談談就談談,走!”
敬留田從沒坐過電梯。電梯啟動的一剎那,他的身子晃了一下,一只手本能地搭在敬留地肩上。敬留地看了西裝男孩一眼,男孩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沒有任何游移,臉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敬留地拿掉肩上的手。電梯的指示燈跳到“8”字停下來,男孩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敬留田不相信就到了八樓,他心里不踏實,出電梯門時腳抬得有些高。
男孩的敲門聲驚出里面“汪汪”的狗叫。一只雪白的馬爾濟斯狗長毛紛披,兩只眼睛凹進去,只把小黑嘴凸出來。這只有著純正血統(tǒng)的外國狗對敬留地兄弟很不友好地吠叫著,直到女主人叫一聲“Kimi”,它才扭捏著身子哼唧回到主人身邊。女老板的辦公室很大,有農村堂屋那么大。大班臺像一張乒乓球桌子,桌上放一紅一白兩部電話,一臺筆記本電腦,兩面小國旗,電腦左邊有個大理石雕花筆筒,右邊是一個好看的球狀瓶子,上面坐著帶刺的仙人球。辦公室的左側有一排棕紅色真皮沙發(fā),旁邊兩盆生長茂盛的植物,橢圓形的葉子很大。敬留田看了看,沒認出來。
男孩泡完兩杯茶,放在沙發(fā)前的玻璃茶幾上,然后輕手輕腳帶上門退出去。這是個明媚的午后,陽光跳過窗臺,從半遮半掩的淺藍色窗簾上漫進來。女老板從大班臺后面走出,站在逆光的位置。窗簾上竹枝的投影罩住了她的身子,給人一種恍若站在舞臺上的感覺。她開門見山說:“看得出來,你倆是從大山里出來打工掙錢的。”
“山里人怎么啦,打工掙錢又怎么啦?”敬留地吃了慪氣飯,心里頗不爽快,話里帶著辣椒味,很沖。
“別誤會,我絕沒有瞧不起山里人的意思,實話跟你們說吧,我娘家就是大山里的,我能在這個城市混下來也只是個意外?!闭f話的同時,老板點著一支女士煙,深吸了一口。吐出來的煙霧盡管遮掩了她的臉,但說話時掠過眼神的那絲憂郁和掩藏在眉宇間的一抹蒼涼還是讓敬留地捕捉到了。
“跟著我干吧,我可以讓你倆發(fā)財?!迸习遄詈髵伋龅男畔⒆屝值軅z有些無措。
“我們是大老粗,你這里的事情干不來?!本戳舻卦诮T的事業(yè)不能半途而廢,他對女老板的誘惑不感興趣。
“我需要你倆干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報酬也是很可觀的,希望你們考慮一下,不要輕言放棄?!迸习宓脑捵终寰渥茫拖袷窃诒撑_詞。
敬留地一臉索然:“我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好事。就算天上掉餡餅,也砸不到我們頭上,我們沒有這樣好的運氣?!?/p>
“年輕人,你是要我給個理由吧?!迸习逶跓熁腋變绒魷缌藷燁^,然后象征性地拍拍手,說:“理由很簡單,我對你的機智和果敢,再就是你兄弟力大無比的身體很滿意。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多少?”
敬留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其實什么也不明白。
一直恍若夢中的只有敬留田。他沉不住氣了,有些迫不及待地問:“到底做什么事情,你每月開我們多少錢,你說清楚點。我們出來反正是搞錢的,有奶就是娘?!?/p>
“對不起,在你們沒有答應之前我還不能告訴你做什么事。至于開多少錢,我可以這么說,比你們想象的絕對要多很多。換一種說法,你們光憑打工一輩子也可能掙不來那么多錢。我只能說到這里了。你們考慮考慮吧?!迸习寤氐剿淖簧先?。她喚了一聲“Kimi”,那只寵物狗就蹭地一下跳到女老板身上。女老板開始和她的“Kimi”旁若無人地逗樂。
“不用想了。我只問老板一句話,如果我們不答應留下來,今天是不是就走不出你的湘菜館?”敬留地有了擔心。
“哪里的話。如果這么處事待人,我在江都市早就混不下去了。”女老板站起身,做了個優(yōu)雅的手勢:“兩位放心地從我這兒出去,我保證誰也不敢動你們半根毫毛。我這人只相信緣分,從不干強人所難的事情?!?/p>
“那就多謝你的招待?!本戳舻赝崃司戳籼镆蛔欤骸拔覀冏撸 ?/p>
“慢著——”女老板從臺面盒子內拿出一張名片,對走在后面的敬留田說:“這位兄弟,帶上吧。如有用得著的時候,請聯(lián)系?!?/p>
這張名片就這么留在了敬留田的衣兜內。
現(xiàn)在,敬留田把撿起來的名片收好。他覺得女老板是個蠻好的人,不知地寶為什么不愿留在那里。
敬留地在窗口辦完手續(xù)回來了。他把錢存進了一個敬留田不知道的地方,交給他的是一個存折本。
兄弟倆回到房間的時候,敬留田發(fā)現(xiàn)房門口堵著個女人。這女人最扎眼的地方就是屁股大,有洗臉盆那么大。女人的臉像打過霜一樣,冷硬如鐵。她把左手叉在水桶腰上,右手伸出來,食指翹成蘭花狀,戳著敬留地的鼻子說:“好啊,你個瘟豬,老娘打你電話你居然不接,還關機,回來也不吭一聲,老娘還以為你死了呢,什么意思哦?”
女人的聲音像打鑼,沒遮沒掩地在過道內亂撞一氣。有兩顆腦袋從門口探出來晃悠一下,見門子不對趕緊縮了回去。敬留地涎著臉,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訕訕地解釋:“大姐,你誤會了,我怎么敢不接你的電話呢?我手機是沒電了,這不——”他從皮包內摳出一張銀聯(lián)卡,“我和我兄弟剛到,錢還沒取哩,你就放心吧?!?/p>
“哼!”大屁股女人把蘭花指翻成巴掌,說:“老娘不聽你閃,要么給錢,要么交鑰匙。想壞我的規(guī)矩,沒門!”
看樣子不交房租,連門都進不去了。敬留田對地寶的難堪看不下去,好歹是自己兄弟,讓這個一身肥肉的女人欺負,他心里憋屈。他問大屁股:“多少錢?我有?!?/p>
女人接過兩千元,指著敬留地說:“你連一個鄉(xiāng)巴佬都不如,怎么不去跳河?瀾滄江又沒捂蓋?!闭f完這句話,她扭著水桶腰走了。
地寶的眼里噴著火,直朝老板娘的背影射去。他牙幫“咯咯”地咬緊,兩只手攥成拳頭。敬留田聽到了指節(jié)發(fā)出的脆響。
晚飯是在隔壁吃的。操普通話的小伙子、他媳婦,還有個半老的男人。整個吃飯的過程,男人都在嚼一根剝皮的大蔥。他拿蔥頭戳著濃油赤醬的碗,筷頭上挑著的兩個白面饅頭消失得沒有聲息,屋子內只剩了牙齒咬噬大蔥的“嘎嘣”聲。地寶急急地扒拉兩碗飯,說:“你們慢著吃,我還要帶著哥去廣場逛逛?!?/p>
廣場就在政府大樓的前邊。兄弟倆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容納了不下萬人。敬留田發(fā)現(xiàn)這些操著不同口音的人,正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跳廣場舞,人頭涌動像茅缸內的一窩窩亂蛆。前面的電子屏幕上,自作多情地播放著什么片子,內容好像是依法打擊傳銷之類。廣場四周,有巡邏警車在轉。車上坐著穿短袖制服的警察。他們腰間別著長長短短的家伙,看上去甚是威嚴。地寶指著人群說:“哥啊,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都是來參加國家西部建設的。想不到你也成了一分子,人多力量大啊?!甭犃诉@話,敬留地心里不知怎么沒著沒落的。
后半夜,敬留田被隔壁的吵嚷聲驚醒了。隔壁住著普通話小伙子一家人,包括小伙子的媳婦和他吃大蔥、饅頭的爹。地寶給敬留田介紹過,他在網(wǎng)上認識小伙子后,小伙子帶著家人從遙遠的吉林南下,跟隨他打拼天下。吵嚷聲越來越大,后來還有東西被砸碎的聲音。敬留田想起床過去勸勸,可是,外間的鋼絲床翻得吱嘎吱嘎響,地寶跟沒事一樣繼續(xù)裝睡,他也不好插手。沒多久,房門被敲得“咚咚”響。敬留田聽到了地寶和小伙子的對話。
“敬哥,我爸死活不干了,嚷著要回去。你幫我拿個主意吧?!?/p>
“我說過,再堅持幾個月,情況就好轉了,他怎么就這么糊涂!我沒什么主意好拿,他要走就讓他走,他將來會后悔的?!?/p>
“可是,死老頭子要我給他車費。你借我一點錢吧,等我有了進賬就還你?!?/p>
“老子剛付了老板房租,哪來的錢?他要回去,就讓他討米回去?!?/p>
小伙子好久沒說話,后來,敬留田聽到了關門聲。他再也睡不著了,隔壁的爭吵聲明顯弱下去,傳來的是一個成年男人吼吼的哭聲。敬留田腦子內塞滿疑問:地寶不是說自己干得好好的嘛,怎么連房租都交不出來呢?隔壁小伙子在地寶面前像條哈巴狗低眉順眼言聽計從,地寶怎么就狠心不肯借給他錢呢?難道真的是越有錢的人越摳嗎?再就是自己的那筆投資,不知道到底能賺回多少錢,自己應該跟著地寶干些什么?外間的單人床一直“吱吱”響個不停,想必是地寶也沒睡著。敬留田從一堆亂麻中理不出頭緒,后來昏昏然睡了。
天快亮的時候,敬留田被樓下的騷亂聲驚醒。他迷糊著睜開眼,屋內還是一片黑,只有窗外樓下的路燈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光亮。他摸下床,趿拉著拖鞋,推開鋁合金玻璃窗,看到了樓下馬路上驚悚的場面:一具男人的尸體四仰八叉,好幾個人圍在尸體旁邊,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什么,兩柱手電光直往樓上掃,像要尋找什么疑點,有人正對著手機不耐煩地喊:“喂,110嗎?有人跳樓啦!怎么還不來?”敬留田目測了一下,男人墜樓的位置正在隔壁小伙子窗下。聯(lián)想到隔壁夜里的吵嚷和哭聲,他有了一種可怕的預感。地寶這會兒正睡得死沉,對樓下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知。等敬留田把他拍醒,再走到窗邊一看,地寶臉上頓時變得刷白的:“快,我們收拾東西,走!”
“怎么回事啊,我們要去哪里?”敬留田云里霧里。
“我認出來了,跳樓的是隔壁老頭子?!?/p>
“關我們什么事呢?又不是我們把他推下去的?!本戳籼镄奶圩蛱觳沤怀鋈サ膬汕г孔?。
“沒時間給你解釋?!本戳舻匾贿吇琶鸺钡厥帐爸挛铮贿叴叽倬戳籼铮骸案舯谝患易佣际俏业南戮€,老頭子一死,我擺不脫關系。還不快走,等警察一來,我們就走不脫了。你是不是想我去坐牢?”
聽敬留地這么一說,敬留田也不再犟了。好在他的背包都還沒有散開,簡單拾掇拾掇,背上肩就走。
小伙子兩口子顯然還蒙在鼓里,敬留地兄弟倆輕手輕腳地從過道內逃出大樓。
下了樓,地寶把敬留田帶到一個隱蔽的墻角,把包塞進他手里,讓他在這兒稍等。沒多久,地寶就回來了。他悄悄抵近現(xiàn)場,對跳樓者做了最后確認——千真萬確就是隔壁的半老頭子。于是,逃跑成為無可猶豫的選擇。
地寶在這座城市混的時間不短,環(huán)境熟悉。兄弟倆七彎八拐跑到城郊接合部,剛上一條簡易公路,攔下一輛出租車,就聽到了警車“嗚啦嗚啦”的警報聲。
他們逃到江都市。按說,在城市是最不安全的,但地寶對這件事情心里有底。說破老天,半老頭子的自尋短見與他一毛錢關系都沒有,但這樣的事情一出,他們的傳銷團隊再也不可能在江門生存下去。江門縣對從事傳銷的外來人本來是睜只眼,閉只眼。全國各地那么多人涌向這里,拉動了地方消費,搞活了資金流通。但現(xiàn)在鬧出人命,當局一定會有所動作。所以,地寶手上雖沒有命案,但作為死者的直接上線,職能部門如果薅住他,肯定拿他開刀,至少是要賠錢的。可地寶現(xiàn)在窮的卵屌精光,他除了溜之大吉,還能怎樣?!地寶相信,只要自己逃出江門就安全了,警察不會為這件事?lián)懿輰ど叽颉?/p>
他倆選擇一家私人旅館住下來。五十元開了個標準間,是敬留田登記的身份證。進了房間,把包扔下來,兩人的情緒都很低落。敬留田說:“地寶,我回不去了,得找個地方打工掙錢?!?/p>
敬留地知道田哥在想什么。敬留田出門時,東拼西湊帶了七千多元,入伙傳銷加上墊付房租,手頭所剩無幾。他如果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去,對老媽沒交代,他自己臉上也過不去。說到底,這個結果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如果不把田哥騙出來,他哪里會虧這么大筆錢呢?現(xiàn)在,田哥肯定在心里恨死自己了,只是他嘴里沒說出來。他不說,反而讓敬留地更加自責。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幫田哥把損失奪回來,只是按敬留田說的去打工,他才不干。他認為自己讀過書,城里人能輕松賺錢他也做得到。再說,要他日曬雨淋靠賣苦力,干那些不是人干的事,他吃不消,他就是餓死凍死也不會干!
“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相信這句話嗎?”敬留地想安慰田哥?!氨緛?,我們的事順順當當,再過幾個月,就可以結賬走人,偏偏死老頭子壞了我們的好事,這都是命啊?!?/p>
說到命運,敬留田反倒自責地說:“地寶,可能是我在走背運,也連累了你。你看,我一來,就把你的計劃搞亂了。你不怪我吧?”
敬留田這么說,地寶心里更不是滋味。他說:“田哥,我們是兄弟,不存在誰怪誰的問題。再大的患難都要共渡難關。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幫你掙到錢,但我不同意你去打工。”
“我有力氣,你搞不起的事我可以幫你?!本戳籼锵氩怀龈沐X的門路,他只想靠力氣掙錢。
“在城市,只要肯動腦筋,搞錢的路子多的是。走,我們先出去搞飯吃,慢慢想辦法。我還有錢,不怕?!?/p>
這個午飯是在一家快餐店吃的。沒點火鍋,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盤涼拌耳尖,外加兩個炒菜。敬留地毫不猶豫地要了兩小瓶“紅星二鍋頭”。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接連兩天經(jīng)歷過的這些糟心事,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中才有可能消解。兄弟倆邊吃邊聊,邊聊邊喝。有了心事的飲酒最不在狀態(tài),喝著喝著都有了醉意?!案绨。值苓@些年在外面混得并不好呢。”
地寶這一說,讓敬留田想到了他在“安鵬湘菜館”舉著啤酒瓶聲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話:“老子早就不想活了。”看來,地寶這么多年一直不回家,必定有他的苦衷。他還舉著啤酒瓶子說自己坐過牢,不知是真是假。但這時候,掏他的那些老底很不恰當。敬留田相信他的兄弟地寶。地寶讀過書,腦袋瓜子聰明靈活,人又長得瀟灑,稍稍收拾打扮,比電視上的演員都不差。他給地寶打氣說:“人總有個起落,運氣會好起來的。等我們搞到錢,就回畢茲卡村過安穩(wěn)日子?!?/p>
“哥啊,我就是不服這口氣?!钡貙氂趾攘艘恍】?,開始發(fā)牢騷:“你說都是一條命,為什么城里人就那么有錢,我們就生來受窮?他們哪里吃過我們這樣的苦!哥,你是在農村干過的,你說就是做到死的那一天,一個農村人能攢下多少錢?告訴你,卵都不值!”地寶把酒瓶杵在桌面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他真的有些醉了。
地寶的酒量其實不大,他顯然不能再喝了。敬留田也感到說話吃力。他想替地寶勻些酒過來,地寶卻死抓著瓶子不松手。敬留田說:“地寶,你不要再喝了。我們還要回去商量事情,喝醉了吃虧?!?/p>
“他媽的……你知道……湘菜館老板娘養(yǎng)的那只寵物狗值多少錢嗎?告、告訴你,老子在網(wǎng)上查、查過,十幾萬呢。操他娘的,人家過的什么日子呀?!闭f完,地寶居然哭了起來。他是真哭,眼淚都出來了,像泉水往外冒,揩都揩不凈。他的肘子掃過去還把一只碗掃落地上打破了。
敬留田趕緊結賬,然后攙扶著地寶回旅店。地寶最后的話讓他想起了自己兜內的那張名片,想起了湘菜館老板最后留給他的話。他忽然有一種絕處逢生、柳暗花明的感覺。把地寶安放在床上后,敬留田迫不及待地掏出地寶的手機,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打電話??墒?,他鼓搗了半天,電話像只死老鼠,一直沒打通。他以為是自己擺弄不好地寶的新鮮玩兒,其實,地寶的手機卡早就在逃離江門縣時下摔脫了。
坐在“安鵬湘菜館”老板娘辦公室是在第三天上午。地寶通過公用電話聯(lián)系上以后,老板娘如約等在辦公室。kimi仍不友好,狗仗人勢地狺狺叫。地寶也不轉彎抹角,快語道:“老板,不怕你笑話,我們兄弟落難了,是來投奔你的?!?/p>
老板娘沒有任何矜持和倨傲。她說:“放心,我一定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我相信我沒看錯人。”
地寶說:“那好,請你現(xiàn)在就給我們做個安排?!?/p>
女人看了地寶一眼,沒有急于表態(tài),而是抓過臺面上的電話機撥號。稍后進來的還是那個西裝男孩。老板先對地寶說:“不用慌,你額上的傷還沒好徹底。等傷好了,我自有安排?!彼仡^叮囑西裝男孩:“兩位是我的客人,給他們一個套間,生活上的事你負責安排好。另外,將他們的身份證復印給我。去吧?!?/p>
地寶還想問點什么,女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移到“Kimi”。他第一次領略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忍辱負重地拉上敬留田跟西裝男孩走。
套房就在湘菜館的8樓。別說是敬留田,就是地寶也是第一次住上總統(tǒng)套房。
進門是客廳,衛(wèi)生間、自動麻將桌、電腦等應有盡有。柔和的燈光投到淡黃色的墻紙上,紅地毯踩上去如在云端有輕飄的感覺。內間是臥室,也是帶浴室的。一張寬大的床擺放在中間,床單雪白,枕頭泡松,看一眼就想睡覺。敬留田問:“地寶,這真是總統(tǒng)住的房子?”地寶做個怪樣子說:“現(xiàn)在,你就是總統(tǒng)?!?/p>
接連幾天,都是西裝男孩和雀斑女孩陪著兄弟倆。
每天八點半鐘,房間的門鈴準時被摁響。雀斑女孩會把早餐送到房間。雀斑女孩送來早餐不會走,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等他們吃完,然后收拾碗筷出去。女孩很細心,每天的早餐換著花樣,麻辣牛肉米粉、黃豆豬腳面條、煎鍋餃、小籠包、煎餅、油條、雞蛋、牛奶、豆?jié){……送過幾次,人就混熟了。敬留田有天開玩笑說:“妹子,那天把你嚇著了,你膽子蠻小嘞?!?/p>
女孩說:“我怕見血。”
地寶玩笑說:“我哥也怕見血,你倆合得來?!?/p>
雀斑女孩看了看敬留田,臉一紅,頭一低,囁嚅道:“我知道,你們其實都是好人。”
女孩這么一說,敬留田就活泛起來。他把一根油條遞給女孩:“你也吃吧,我們反正吃不完?!?/p>
女孩看看敞開的房門,咂巴著嘴說:“我是打工的,不能吃客人的東西,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要扣工資的?!?/p>
敬留田馬上將房門上了反鎖,把一杯牛奶塞給女孩說:“快點吃吧,就當我們請客?!?/p>
女孩沒吃油條,幾大口就把那杯牛奶喝完了。她喝得很快,好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地寶想,女孩或許很想喝一杯牛奶吧,說不定她還從沒喝過牛奶呢。地寶突然說:“喂,妹子,問你個話,老板為什么不讓我們下去吃早餐,專門安排你送?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行動啊?”
女孩從盒內扯出一片紙擦了擦嘴巴,說:“我怎么知道呢?領班說了,我們打工的只認事做,不要問多話。對了,我不光給你們送早餐,領班還說了,你們房間的衛(wèi)生也由我負責,我暫時不在餐廳點菜了,專門給你們當服務員?!?/p>
“那你向領班打聽一下,問老板幾時給我們安排工作?!本戳籼镅a了一句。
女孩顯得有些為難,兩只手在胸前絞了一小會,說:“我不好問,怕領班罵我。”
地寶揮揮手,把女孩支走了。
白天主要是瞎逛,西裝男孩頗有耐心,領著兄弟倆徒步穿行在這座城市中心的每一條街巷,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與街巷有關的掌故。地寶還發(fā)現(xiàn)一個逛街的規(guī)律:每次轉來轉去轉到中午,西裝男孩都會把他倆帶到市中心一家固定的餐館吃午飯。老板不是開著湘菜館嗎,為什么要花錢吃人家的?這分明是浪費錢嘛!地寶一直想不透個中蹊蹺。有天中午,坐著點菜的時候,地寶突然有了新發(fā)現(xiàn)——在這家餐館對面有個“安鵬畫室”,畫室的門敞開著,里面有穿戴光鮮的女人晃動。除了連鎖店,一個城市不應該有兩個署名“安鵬”的招牌。地寶的疑問自然就有了:“安鵬是誰呢?”西裝男孩解釋說:“安鵬是老板娘的丈夫,開一家畫室,只把湘菜館甩給老板娘經(jīng)營。安總可有錢啦!”說著,他從西裝口袋內掏出兩張照片,遞給兄弟倆每人一張?!斑@就是安總?!钡貙毧戳苏掌瑔枺骸鞍部偛怀Hハ娌损^吧?我們沒見過?!蔽餮b男孩頗有深意地笑了一下:“你們會認識的。”
這是第五天上午。
兄弟倆吃過早點后,在房間內欣賞“安總”的照片。“安總”長得一表人才,方臉大耳,闊嘴隆鼻,眉毛像兩把刷子,眉心有黃豆大一顆紅痣,年紀看上去四十左右,但實際年齡肯定要大些。這種特征的男人最容易讓人記住。
“地寶,你說這女老板到底在耍什么花樣?我們就這么閑住,她不開給我們工資,白吃白住也不少啊?!本戳籼镆貙殕枂栁餮b男孩。
地寶溜下床,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額頭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他說:“不等了,我們去找老板。”
這時門鈴大作。女老板恰到好處地來了。
進來后的女老板一眼瞄到了茶幾上安總的照片,臉上頓顯冷冰?!斑@幾天休息得怎樣?傷快好了吧?”
敬留田搶答:“感謝老板招待,一切都好。我們只想早點搞事,我們出來是搞錢的,玩著不習慣。”
“錢自然會有的,不要急。財趕人,人就有財;人趕財,趕不著的?!迸嗽诜块g內來回地走,說話像一位哲人,“其實,有一個道理你們暫時還不明白——錢并不見得是什么好東西。沒有的時候,你會很想它,但等你真正有了很多錢,未必就是好事?!?/p>
“可是,我們現(xiàn)在沒有錢,連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沒有?!钡貙毎涯翘斐燥堻c菜時夸下的??谌?。
“是啊,沒錢有沒錢的難處,有錢有有錢的悲哀。年輕人,你們要記住,錢,不要太多,夠用就可以了。平凡是福啊?!?/p>
地寶覺得老板簡直是在放狗屁,“那你說,到底要多少錢才可以?”
“這個數(shù)我還真說不準,要根據(jù)每個人的實際情況定?!迸税岩恢皇滞凶∠骂€,略微沉思一下,“這么講吧,就你們而言,我認為除了家庭的正常開銷,賬上存?zhèn)€十萬八萬,能夠勉強對付一場病病災災就可以了?!?/p>
地寶想:還十萬八萬呢,老子現(xiàn)在窮得叮當響,兜內連八百塊錢都沒有。你是站著說話不怕閃了腰。
女人像是洞穿了地寶的心事,笑盈盈地說:“當然,跟我干,你們會有很多的錢,絕對不是十萬八萬的問題,而且時間也不要太久。”說完,她就磕著半高跟往門邊走,臨出門,回頭又撂下一句:“就在這兩天,我會給你們派活。”
老板來過后的第三天上午九點鐘,敬留田兄弟倆正式坐在老板辦公室接受安排。大班臺上放著的十萬元現(xiàn)金把辦公室的氣氛渲染得詭譎起來。
老板娘拿一把尺敲著一摞錢說:“我準備花一百萬請兩位幫我殺個人,這是預付金,事成之后,再付給你們九十萬。同意的話,現(xiàn)在就簽合同?!崩习宓谋砬轱@得很隨意。神態(tài)上看去,殺人對她來說好像是切一盤白菜。
她的話剛落音,西裝男孩就把兩份合同分別遞給敬留地和敬留田。敬留田認不了幾個字,聽說是殺人,早就嚇得臉都白了,拿著合同的手抖得很厲害。敬留地的目光在合同上掃了一遍,知道了個大概:要殺的人就是照片上見過的安總,時間限期一個月。
“老板,殺人是要抵命的。我們都是農村老實人,不能干這事。我們并沒得罪你,那天吃飯的事也不能全怪我們,你不能害了我們兄弟倆啊?!本戳籼锏恼Z氣像是求情。
老板瞥了敬留地一眼,回話說:“自愿,完全自愿,還是聽聽你兄弟的意見吧?!?/p>
見敬留地沒有急于表態(tài),老板激將說:“做成這件事,我有多個選項,但對你們來說,機會只有一次?!?/p>
敬留地一掌拍在合同上:“老板,這個單我接了。我哥他聽我的。我只有幾個疑問……”
“但說無妨?!?/p>
地寶說:“你和這個人到底有多大的仇?值得你出大價錢取他的性命?我看,你的日子夠爽了?!?/p>
“這是一個殺手不該問的問題,你破壞了江湖規(guī)矩?!迸习宄烈饕粫?,轉而又說:“不知你看過諜戰(zhàn)片沒有,想想,敵特在撤離前為什么要把城市毀掉?”
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地寶似有所悟地點點頭:“那么,你怎么會想到請我們兄弟幫你辦事呢?我們只是初相識,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的底細?!?/p>
“你是懷疑我的誠意吧?!崩习逭f:“我雇兇有兩個條件,一是不請專業(yè)殺手,那都是些亡命徒。他們殺人成性,指不定哪天犯在公安手上,把老娘賣了;再就是不請身邊知根底的人,那是埋在身邊的炸彈。我只想做一錘子買賣。你們需要錢,我拿錢需要合適的人辦事,事情就這么簡單。我認定你們兄弟倆就是理想的人選,我只按自己的判斷辦事。還有什么疑問?”
“還有,事成之后,我怎么相信你會把余下的九十萬元給我?”
老板釋然一笑:“你行兇,我雇兇,合同上白紙黑字落下我們雙方的名字,我們就是拴在一根藤上的螞蚱。到時候萬一出事,你們大不了搭上命,我還要傾家蕩產(chǎn),人財兩空。你還擔心什么?”
“那好,只要你在合同上簽字,我們兄弟就干。”
“地寶,你干我不干?!本戳籼飯詻Q表示反對。
“我說過,合同必須自愿。今天簽不了不要緊,你們可以拿回房間商量一下,我等你們消息?!崩习逶趦煞莺贤虾炏伦?,然后對西裝男孩說:“后面的事就交給你辦,你們要好好配合?!闭f話的同時,老板替男孩扯了扯稍稍歪斜的衣領。她這個多余的動作讓地寶看出了某種端倪。見地寶的眼神有些異樣,老板愛憐的情態(tài)馬上換成一張嚴肅的臉,告誡男孩說,以后出入我的辦公室,請注意你的儀表。男孩諾諾著退了出去……
“地寶,你真的要殺人?”
房間內再沒有別人。敬留地噓聲說:“哥,我有那么蠢嗎?那是死罪啊?!苯又炎约旱娜缫馑惚P說給敬留田聽,“我們可以拿些錢出來找別人干,但這筆生意不能跑單。老板只認結果,她不會去管是誰殺的人。到時候,我們賺大頭?!?/p>
敬留田聽懂了,地寶的意思是要借刀殺人。“這個主意好是好,但萬一找不到人呢?我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p>
“現(xiàn)在這世道,不怕死的人多的是,想錢想瘋了的也大有人在。你以為只有我們想錢?”地寶見敬留田有些動心,進一步蠱惑說:“找人的事包在我身上。哥,你只要在合同上簽個字領錢就可以了,殺人的事你不用管。不認識人是好事啊,他只要答應殺人,最好是我們都不知底?!?/p>
在合同上寫下名字,正要摁指印的時候,敬留田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地寶,時間只有一個月,萬一沒人干,老板會不會找我們算賬?”
“退一萬步?jīng)]殺成,我們就跑,那十萬元預付金就白拿了?!钡貙毜墓睃c子果然多,“我們只是簽了合同,又沒給她打收條,完全可以不承認收過她的預付金。再說,這是犯法的事,她那么大老板,還敢為了區(qū)區(qū)十萬元錢自己冒風險把我們告到法院?”
敬留田想想,真到那時候,老板只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把指印摁了。
下午,兄弟倆把合同交給西裝男孩。他們拿到了十萬元預付金。西裝男孩說:“老板交代過,在兌現(xiàn)合同期間,你們吃住就在這里,不會扣你們的食宿費。另外,除了我和收拾房間的服務員,你們不要接觸店子內的其他人,免得惹出麻煩。等完成任務,你們就可以拿錢走人?!?/p>
地寶說:“吃住在這里可以,但你們不能干預我們的行動。否則,我們就撕毀合同?!?/p>
西裝男孩說:“除了以上兩條,你們的行動是自由的,希望你們成功、發(fā)財。”
男孩走了,房間內只剩下兄弟倆和那些錢。有那么幾秒鐘,兩兄弟似乎彼此不認識一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都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地寶突然像得了神經(jīng)病,把一堆錢抓起來向上拋,然后一個筋斗翻上床,壓著嗓門叫:“田哥,我們發(fā)財了。”
接下來,他倆商量著怎么分配這些錢。地寶還是夠哥們義氣的。他分給敬留田五萬元,并承諾說外面請人的錢由他先墊付,等事成之后從老板那里拿了余款再算賬。至于敬留田的錢怎么花,地寶都替他想好了,“田哥,先把你出門帶來的錢給九英嬸寄回去,免得她擔心。再就是你要買一部手機,我們聯(lián)系起來方便些,剩余的錢先存起來?!?/p>
“留點零用錢,其余都給我媽寄回去。”
地寶說:“那不合適。你出來時間不長,打工都是按月結賬,哪來的這么多錢?家里人會懷疑的。”地寶還說:“把錢收好,我們先上街辦事,然后好好瀟灑一下,我請客。”
他倆在郵政儲蓄都開了戶。敬留田給家里匯去八千元,花一千多元買了個手機,賬上存進了四萬整。敬留田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銀聯(lián)卡,他把卡片放進貼身衣兜內,隔不久就要在放卡的左胸位置按一下,按著那塊硬硬的地方,那里有他起伏的心跳。
從簽訂合同起,每天三餐都由雀斑女孩送到房間。這天吃過盒飯,地寶留下女孩獨自在房間內收拾,邀上敬留田溜上街。地寶油腔滑調地說:“哥,你還沒玩過女人吧?媽個巴子的,我有個把月沒挨女人了,都憋得受不住了?!?/p>
敬留田身上只剩下幾百元錢。女人他真沒玩過,他也想玩一玩,可他舍不得錢。他問:“玩一次多少錢?”
“你不管多少錢,你只玩,我請客?!?/p>
敬留田不好意思,假裝推辭了一下:“你玩,我就不玩了。我只跟你搭伴?!?/p>
“兄弟之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分什么你我?老子玩過的女人都數(shù)不清了,你還是個童子身,死了閻王爺都不收你,說你糟蹋了男人指標?!钡貙殎砘鹆恕?/p>
說話間,他倆來到一家休閑中心。里面的燈光五顏六色,一閃一閃的,敬留田剛進門時感到不太適應。有個打扮妖冶的女人領著他倆進了里間小姐休息室。這里坐著十幾個穿得很露的女子。她們都跟電影演員一樣化過妝,很好看。領頭的女人說:“你倆自己挑,我們這兒的小姐個頂個?!钡貙毢芸焯袅藗€高挑個兒細腰身的。敬留田沒好意思挑,他怕人家不愿意。結果,地寶替他點了一個胸脯大的。地寶塞給大奶子小姐兩張錢,說:“你今天運氣真好。我兄弟還是個處男,本來要找你收錢的?!?/p>
大奶子把蘭花指戳到地寶鼻尖上,嗲聲嗲氣說:“哄鬼去吧,還處男呢,現(xiàn)在的處男要在幼兒園找?!?/p>
“老子跟你說真話,你還不相信,等會兒你試試我兄弟的火力就知道了。給你嘗了鮮,別到時候不領情?!钡貙氂謱︻I班女人說:“我哥第一次開洋葷,給你的人交代好,一定要服務到位,不然……”
女人推了地寶一把:“放心吧,到了這里沒有搞不定的,你自己吃飽喝足就行。”
也真碰到鬼了,敬留田的家伙就是起不來。他第一次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在一起嚇得要命,他的心思根本沒在女人身上。大奶子小姐很賣力,什么手段都使上了,但敬留田的男根就像一條凍死的蛇沒有任何反應。后來,汗爬水流的兩人都沒信心了。女人抱怨說:“你雞巴沒用,不能怪我?!?/p>
敬留田很想要面子,但他又不甘心讓女人白得兩百元錢,就對女人說:“這樣吧,你給我退一百元錢,我不跟我兄弟說,讓你白得一百元?!?/p>
女人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掏出一張錢,嗔怪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放老娘的鴿子?!?/p>
后來,他們都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東扯西拉地說話,直到外面喊“到點了”才出去。
當著面,地寶問大奶子小姐:“怎么樣?我兄弟是不是才破身?”
女人鄙夷地看了敬留田一眼,沒說話。敬留田倒是見不得人似的,臉上紅到頸根,像灌了豬血。他拉上地寶逃離了休閑中心。出了門,地寶纏著敬留田談感受,好像他出了兩百元錢,非要田哥給他個說法。敬留田逼得躲不開了,甕聲甕氣說:“沒雞巴味!”
這天吃過早點,地寶沒讓敬留田跟著出去。他說自己一個人去找殺手,人多了怕引起別人懷疑。他讓敬留田一個人在房間待著,沒事可以看看電視。直到午飯時,地寶還沒有回來。敬留田擔心他出什么事,就打電話過去問。地寶告訴他午飯不回來吃了,他正在聯(lián)系人。
房間內只有敬留田和雀斑女孩。女孩坐在沙發(fā)上,見敬留田一個人吃得很香,就起身給他倒了一杯開水。就在遞水杯的時候,女孩發(fā)現(xiàn)敬留田夾克上的一顆紐扣脫線了。她指著紐扣說:“田哥,你的衣服扣子快掉了,等會我拿針線幫你釘上?!本戳籼镆坏皖^,果真發(fā)現(xiàn)了那顆紐扣,他干脆一把扯下來。抬頭再看雀斑女孩的時候,他覺得這妹兒雖然臉上長著幾粒雀斑,但仔細看還是蠻乖的。就在敬留田看她的時候,兩人的目光相撞了,只是撞了一下,雀斑女孩就顯得頗不自在。
下午,女孩拿了針線給敬留田釘扣子。敬留田要脫衣服,女孩不讓,說是怕感冒,只把敬留田按坐在床沿上。女孩湊近去,一只手按住紐扣,一只手抽線,幾把就釘牢實了。只是她力氣單,最后的線頭子扯不斷,她俯下身用嘴咬,把一顆腦袋塞進敬留田面前。敬留田聞到了雀斑女孩頭上的洗發(fā)水香味。他的一雙手無意識地攏了一下,不覺間就把女孩攏在懷里了。女孩沒有掙脫的意思,敬留田也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么辦。這時候,門口咳了一聲,地寶回來了——女孩進門來走得急,竟然沒把門關死。
雀斑女孩埋著頭,從地寶身邊飛也似的逃走。
地寶把一包東西倒在沙發(fā)上:兩雙女人的黑色長筒絲襪,兩只三節(jié)手電筒,一把鐵榔頭,一卷尼龍繩子,最扎眼的是那把匕首,閃著幽幽寒光。
“真要殺人?”敬留田看著這些物件,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戰(zhàn)。
地寶無所謂的語氣說:“不是真要殺人,但得做做樣子,不買幾宗東西回來,老板追問起來怎么交代?”
“你找著人沒?”
“你以為邀人下館子?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地寶說著話,把一只襪子往自己頭上套。新襪子太緊,套了很久才套嚴實?!澳憧纯?,認不認得出我來?”
敬留田看著地寶鬼魅的腦袋,覺得好笑,說:“跟電視里的蒙面?zhèn)b客差不多。”
地寶揭下頭套,滿意地笑笑。他忽然跳轉話題說:“田哥,你是不是把雀斑女孩干了?”
“哪里的話啊,她是給我釘扣子,讓你撞上。”敬留田急赤白臉地扯開夾克領子解釋:“不信你看,就是這顆,剛釘上的。”
地寶才不看,他只說:“你怕什么,早點搞到手帶回去。九英嬸想抱孫子都想癲了?!钡貙殦Q成一張嚴肅的臉,“哥,我只叮囑你一句話,不管你和雀斑女孩好成哪樣,我們的秘密絕對不能告訴她。這是掉腦殼的事,開不得玩笑。”
敬留田說:“我曉得,我又不蠢?!?/p>
接下來的日子,地寶都是放單在外面跑,說是聯(lián)系殺手。有天晚上回來,地寶情緒低落,澡也不洗就躺上床唉聲嘆氣。敬留田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地寶說:“現(xiàn)在的人一個個都鬼精,張開血盆大口要錢。搞錢多不容易啊?!?/p>
敬留田想到了地寶告訴他的那個主意?!拔覀兣芰怂懔耍诸^也有了幾萬塊,人心要知足?!?/p>
“還有九十萬呢?!钡貙氄f:“那么多錢,我們一輩子,甚至幾輩子也掙不下來。哥,別的事你不用管,你就天天待在房間內,和雀斑女孩玩,把他們穩(wěn)住?!?/p>
正在這時,老板打電話來了,催問事情的進展。地寶說:“老板,你放心,東西都備齊了。這幾天,我正在踩點,準備工作不做好不好下手?!?/p>
掛了電話,他又對敬留田說:“田哥,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把雀斑女孩拿下來,帶回去過日子??吹贸鰜恚莻€善良女孩。我的眼光錯不了,一個見了血都暈倒的女人心腸絕對不壞。我不比你,畢茲卡村我是不會回去的。我知道那是生養(yǎng)我的地方,我的根深扎在那里,不是我要忘本,我真的不想回去,因為那里太窮了,離我的生活追求太遠太遠?!?/p>
敬留田聽得不太明白,也未做回答。兩人后來又雜七雜八地扯了些閑話才睡去。
有了釘扣子的鋪墊,敬留田和雀斑女孩的關系進展很快。這又是吃完午飯后的閑暇時間,房間內只有孤男寡女,交談是免不掉的。
女孩先開口:“田哥,你們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打工啊,搞錢啊。”敬留田沒想到女孩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女孩嘟著嘴:“騙人吧,我們老板只差把你們當菩薩供著,我們這樣子才是打工的?!?/p>
敬留田想起地寶叮囑過的話,馬上哄她說:“真的,我和你一樣,就是打工掙錢的人,我的家在湖南大山里,你見過大山嗎?”
“你看不出來?我是從大山里出來的?!迸⒄f,“張家界就在你們湖南吧?我只沒見過張家界的山,聽說那里的山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山?!?/p>
“等我辦完事,我就帶你去張家界玩。你愿意跟我去不?”敬留田不知不覺說漏了嘴。
“我家在貴州,有三個妹妹、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女孩幽幽地說,“出門打工的時候,爸媽說了,在外面找個能有飯吃的地方就行。還說……”
女孩的后半句沒說出來,但敬留田猜出個大概。他的心被什么東西拽了一下?!案胰グ?,我保證讓你吃飽飯。我有力氣?!本戳籼锇研渥油炱饋?,亮出粗壯的肌肉。
他的樣子很搞笑。女孩“撲哧”一聲,說:“你不跟我說真話,我也有秘密不告訴你?!?/p>
敬留田看了女孩一眼,她的眼神里仿佛真有什么秘密?!澳悴徽f出秘密,我就欺負你?!?/p>
“你敢?”
“這里沒人給你幫忙。”說著,敬留田就把手伸向女孩的胳肢窩撓她。雀斑女孩最怕別人撓癢癢,她笑得軟綿綿的,肉溜溜的身子就像一團火在敬留田的懷里扭來扭去。突然,敬留田一把摟緊女孩的身體,張開嘴巴像一條要喝水的魚。女孩也仰著臉,閉著眼睛,嘴巴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往上迎……
討厭的門鈴聲阻斷了兩張嘴的距離。
雀斑女孩去開門。見是地寶,她沒有上次那樣無措。她喊出一聲“地寶哥”,頭發(fā)一甩,嘴一抿,就像風中的一片樹葉飄出了房門。
入夜,兄弟倆又躺在一張床上。合同約定的時間只剩十天,地寶說:“殺手找到了?!?/p>
敬留田一驚:“誰?”
地寶的目光直直地投在墻頂上,“哥,不多問了,你還是不知道為好。這樣的事情你干不來?!?/p>
敬留田當然明白地寶的心思,他是不想連累兄弟。但敬留田還是替地寶擔心,“我可以不打聽,你自己要把握好?!?/p>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媽的,無毒不丈夫,我干完這一票就收手。”停了一會兒,地寶又說:“哥,看得出來,雀斑女孩喜歡你。如果我有什么情況,或者發(fā)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你就帶著她回家,不要管我?!?/p>
地寶的話里透著不妙的暗示。敬留田想到了揣在身上的銀聯(lián)卡,“你帶我出來搞錢,兄弟之間有難同當,我不可能丟下你不管?!?/p>
“其實并不會有什么事,我不過隨便說說?!?/p>
第二天,地寶出門時將放在衣櫥內的那包東西帶走了。而且一連兩天他都在外面晃蕩,白天也不回房間吃飯。第三天午后,等地寶一出門,敬留田就像一條尾巴跟上去。他想知道地寶到底在干些什么。地寶最后去的地方還是“安鵬畫室”對面的那家餐館。敬留田躲在一棵大榕樹下,透過餐廳玻璃看到地寶就坐在大廳靠東的角落。桌邊的人除了西裝男孩,還有個年輕人好生眼熟,敬留田一時想不起來。
敬留田撥通地寶的電話,假裝問他在哪兒。地寶沒有撒謊:“我在外面陪朋友吃飯呢。”
敬留田說:“不會有事吧?要不要我過來幫你?”
“會有什么事?放心玩你的吧。”
敬留田聽著電話,看到他們幾個推杯換盞,心想地寶應該不會有事的,隨后就悄悄回了套房。
敬留田一直想不明白,女老板雇兇殺人這么大的事,竟然沒有瞞著西裝男孩。她就不怕西裝男孩說出去?晚上,地寶告訴他:“你知道西裝男孩是女老板的什么人嗎?”
敬留田說:“當然是下人?!?/p>
“你屁都不懂?!钡貙氃诖采戏艘粋€身,說:“他是小白臉?!?/p>
敬留田并不知道小白臉是什么,心想,西裝男孩的臉蛋子還真是白得漂亮。
這個午后,房間內依然只有敬留田和雀斑女孩。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外國片子。床戲的畫面激情似火,男女主人公在寬大的床上翻來滾去,像兩條耍水的魚。敬留地和雀斑女孩都屏住呼吸,迷醉的目光很不自然地飄忽著。房間柔和的光影里彌漫著曖昧的氣息,潔白的床單散發(fā)出漿洗過后的香味。雀斑女孩仰躺在床上,來自體內的燥熱讓她解開了外衣的胸扣。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敬留田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看到了床上的女孩和她敞開的胸脯,那里春花秋月,山高水長。敬留田不能等待了,他激情地擁上去。他們的衣服在慌亂中剝離,胡亂丟在地毯上。此刻,敬留田成了一個威猛的騎士,身披鎧甲,長槊在手;女孩成了他胯下的奔馬。負載著騎士的奔馬噴鼻仰脖,馬蹄聲碎;馳騁沃野的感覺喚醒了蟄伏在敬留田體內的雄性,沉睡了三十多年的欲望之水卷起驚天駭浪。最后,他長聲嘯叫殺入敵陣,千里奔襲的眩暈里,他看到大地上鮮花盛開,花叢中蜂飛蝶舞……
“你成了我的男人,這輩子我就跟定你了?!本忂^氣來后,雀斑女孩說了第一句話。
敬留田說:“你該把秘密告訴男人了?!?/p>
女孩想了想,說:“田哥,我倆都好成這樣了,我就不想瞞著你。老板表面讓我伺候你們,其實是要我監(jiān)視你們。你們和老板到底搞些什么鬼名堂呢?”
敬留田反而不敢說話了。他把眼神游移開去,策略地問:“哎,你們老板兩口子關系怎樣?”
雀斑女孩知道的也不多。她告訴敬留田,老板兩口子打冷戰(zhàn)好幾年了。安總和畫室的徒弟女孩搞上后,向老板提出離婚,答應把湘菜館給老板。老板不答應。安總身價過億,老板覺得太虧,她不能便宜了“小妖精”,就是拖也要把他們拖垮。雀斑女孩最后的問題是:“你問這個干什么?與你們有關系嗎?”
“當然沒有。他們離不離婚不關我們的事!”敬留田預感到了什么。他建議女孩說:“你向老板辭工吧,過幾天跟我回去?!?/p>
女孩幸福地點點頭。女孩的工資按月結賬,她說要走也要等結了工資再走,她舍不得那筆錢。最后,女孩羞赧地說:“如果不方便的話,你可以到我那里去玩,我在附近租了房子。”敬留田明白不方便是什么意思,又把女孩按在床上做了一次。
出事的那天晚上,敬留田和雀斑女孩在外面散步。
接連幾個白天,他們吃完飯就躲在女孩的租房內,沒完沒了地做著同一件事情,把身子弄得很軟。這天晚上,月亮又圓又亮。女孩提議說到街上走走,敬留田在房間憋悶的時間很久了,也正想出去散散。女孩學著城市里的時髦女子,把手吊住敬留田的胳膊,腦袋幸福地依偎在他身邊,兩人在黯淡的街燈下走,影影綽綽。他倆先來到繁華熱鬧的商業(yè)步行街。經(jīng)過一家女裝店的時候,敬留田的腳步不經(jīng)意地邁了進去。他在一條紫花裙子前剛留步,導購小姐就取下來比畫著要雀斑女孩試穿。女孩骨子里是想要這么一條裙子,先還羞羞答答地推辭一番,然后就讓導購推著擁著進了更衣室。從內面出來往試衣鏡前一站,裙子就像是比著身子剪裁的款式,穿在身上有棱有角,讓雀斑女孩顯出幾分嬌羞,樣子煞是好看。敬留田想給女孩買下,問價要一千多。他身上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雀斑女孩也堅稱不要那么貴的禮物,他們就逃也似的走了,留給導購一臉的索然。
后來,兩人來到沿河馬路。這里有一排亭子,可以供人休息賞月。他們抵達的時候,長廊上已經(jīng)坐了些人,有幾對情侶旁若無人地做著親昵動作。受到他們的感染,敬留田和雀斑女孩也挑個落空的位置坐下來,他們只是把兩雙手絞在一起,不停地摩挲,兩顆腦袋頂牛一樣觸碰著。他們說了很多話,內容都是家鄉(xiāng)和童年趣事,還有,就是憧憬未來。
敬留田扭身指著背后遙遠的天空說:“我的家在那個方向。過幾天,我們就可以看到媽媽了。”
“她會喜歡我嗎?她還從沒見過我?!?/p>
“我媽肯定喜歡得不得了,就和我喜歡你一樣?!?/p>
“田哥,你出門打工搞到錢沒有?”
這個問題嚇了敬留田一跳。他下意識地按了一下胸前那塊硬硬的地方,“錢是搞到了一點,但不多。你放心,我會讓你和媽媽過上好日子?!?/p>
雀斑女孩說:“不要緊,你沒錢我有。這幾年打工,我的錢都存起來了。爸爸媽媽說過,家里不需要我的錢,我自己嫁自己?!?/p>
孩子生多了養(yǎng)不過來,雀斑女孩的父母是希望女兒自尋生路。敬留田把女孩攏了攏,一時無話。
恍兮惚兮,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亭子內的人陸續(xù)散去,月亮好像快要沉入遠處無邊的黑暗。雀斑女孩要送敬留田回房間。
在湘菜館附近的馬路邊,一輛小車突然在他們身邊停住。車燈關閉,車門打開,走下來的是湘菜館女老板。她先是愕然地看了雀斑女孩一眼,然后把敬留田拉到一邊,背著女孩嗔怪道:“你怎么還不走呢?你兄弟沒通知你嗎 ?”
“地寶他怎么啦?”敬留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好了,什么都別說了,你趕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迸习辶滔逻@句話,開車要走。
敬留田說:“我還要回房間收拾東西呢?!?/p>
女老板沒好氣地說:“我問你,是命值錢還是那些破東西值錢?”
汽車吐著尾氣開走了。敬留田拿出手機開始撥打地寶的電話,手機提示關機。他知道那件可怕的事情準定發(fā)生了,拉上雀斑女孩急急往“安鵬畫室”趕去。等他倆趕到附近時,老遠就看到畫室門口圍著許多人,旁邊停著幾輛警車,車頂?shù)木療艉鲩W忽閃,把人心閃得惶惶然。雀斑女孩夸張地“啊”了一聲,敬留田趕緊伸出巴掌把她的嘴巴捂緊。他的身子也隨之委頓下去。蹲下的視線里,他看到警察從畫室內進進出出,忙天火地地勘查現(xiàn)場——命案顯然才發(fā)生不久。
回到房間后,敬留田說:“趕快收拾東西跟我走?!?/p>
“為什么?這么半夜三更車都沒有,我們往哪兒走?”
“別問那么多,這里不能再住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敬留田頹敗的身子軟弱無力,話音也輕飄如羽。
雀斑女孩在頭腦中把許多疑點歸攏在一起:老板讓自己監(jiān)視兄弟行蹤、敬留田面對疑問支吾不語、兄弟倆享受著老板的特殊待遇、敬留田向她打聽老板兩口子的關系以及地寶神神秘秘的活動行蹤,等等等等。她把這些疑點和“安鵬畫室”的場面聯(lián)系起來,似乎明白了什么。這時,她反而鎮(zhèn)定了。她對敬留田說:“田哥,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心里到底愛不愛我?”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我再問你,哪有兩個相愛的人還向對方保守秘密的?告訴你,你不告訴我為什么要走,我是不會糊里糊涂跟你走的?!?/p>
“你不走我走?!本戳籼餆o可奈何的神態(tài)里,分明透著決然。
雀斑女孩堵在門口,一字一頓地說:“敬留田,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你是走不出這個門的。你敢走,我就打‘110’,叫警察來抓你?!?/p>
女孩的話像一劑麻藥注進敬留田的身子。他頹然倒在床上,吼吼地哭起來。他一哭,女孩也跟著急哭了??捱^一陣,女孩軟了語氣說:“田哥,你不告訴我,我也猜得出來,地寶肯定出事了,他和畫室的案子有關??墒?一人犯法一人當,你沒殺人啊?!?/p>
“我怎么說得清呢,你相信我,警察會相信我嗎?”
“我給你作證啊。我們一直在一起,畫室出了再大的事也巴不上你?!?/p>
敬留田想到了自己的那張銀聯(lián)卡,和卡上的四萬元錢,還有老板手上白紙黑字的合同。他相信自己跳進黃河里了,想洗也洗不清了,警察是不會放過他的。但是,他怎么對心愛的人說呢?
“你有什么難處只管說出來,我會想辦法幫你,我們共同把難關渡過去?!?/p>
女孩的話讓敬留田心里一陣絞痛。他不想把銀聯(lián)卡的事說給女孩聽。他打定主意,聽天由命吧,今晚上就在租房內睡,要走也等明天天亮后走。
這個晚上,他倆都沒有心情做那件很爽的事。他們的心里壓著石頭爽不起來。凌晨三點鐘,他們打開電視。租房內的電視不是有線,只能收看當?shù)氐膸讉€頻道。電視里果然播放著“安鵬畫室”案件的最新進展。警方通過現(xiàn)場附近的監(jiān)控視頻已經(jīng)鎖定了嫌疑人的身份,并公開懸賞通緝,凡提供線索者獎勵五萬元。令敬留田和雀斑女孩頗感意外的是,案子似乎與地寶無涉。新聞里說,警方初步查證,這是一起搶劫殺人案件,兩名犯罪嫌疑人闖入畫室后,先將受害人安某和宋某(女)捆綁,逼著安某說出保險柜密碼,然后將兩人殺害,劫走安某收藏的多幅珍貴書畫作品,價值高達過億元。隨后,兇手還在附近的銀行柜員機上提取了大筆現(xiàn)金。在接下來滾動播出的《通緝令》中,不斷閃出兩張嫌疑人的頭像,敬留田認出第一張臉就是那天跟蹤地寶時,在“安鵬畫室”對面餐館內出現(xiàn)的那個人。敬留田摳著腦袋想了一會,突然記起他就是在江門縣碰到的那個講普通話的吉林小伙。另一張臉一閃出,雀斑女孩驚愕得伸出了舌頭,說:“天啦,怎么會是他?”敬留田問是誰,女孩說:“還能是誰呢?他是我們老板的秘書?!本戳籼锬窨戳丝?,果真就是那個西裝男孩。
這兩個人怎么會扯到了一起?地寶買的那些頭套怎么不帶上呢?敬留田百思不解,但地寶不是兇手,他懸著的那顆心總算落了下來。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一看是湘菜館女老板,敬留田嚇得臉色都變了,他不敢接。雀斑女孩倒是搶過手機接聽。女老板聽出是雀斑女孩的聲音,就問她和敬留田在哪里。女孩沒有說真話,謊稱他們已經(jīng)出城,正在一個不知道的地方等車?!袄习澹皇悄阕屛覀兣艿膯??”
女老板說:“你給敬留田說清楚,他的兄弟敬留地騙走了我一百萬元,人不是他殺的。如果知道敬留地的消息,讓他馬上告訴我。我相信你和他都是老實人,不會害你們,但他有東西落在我手里,你叫他放聰明點?!?/p>
收了電話,雀斑女孩就開始逼問敬留田:“你不要再瞞下去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是過不下去的。只要地寶沒殺人,我們都不會有事?!?/p>
敬留田再也不想隱瞞下去,他就把五萬元預付金的事說了。
雀斑女孩到底見過世面,她斟酌著,這件事情只能給警察說清楚,和女老板私了是行不通的。她對敬留田說:“田哥,我們到公安局把事情說清楚,把錢也吐出來,然后安心回家過平常日子。”
“你是說去自首?那是送肉上砧板。”敬留田不敢答應?!霸僬f,我也沒有五萬元了,退不出那么多錢?!?/p>
“你又沒殺人,自什么首啊。我是說去解釋,把錢交給警察,他們想咋辦就咋辦。差錢我這兒有。”
一直等到上午九點多鐘,敬留田和雀斑女孩才在郵政儲蓄窗口取了五萬元現(xiàn)金出來。敬留田卡上只有四萬元,女孩從自己卡上取出一萬元填給他。
在江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辦公室,負責接待的警察問他倆有什么事。敬留田磨磨嘰嘰地說:“我,我是來報案的?!?/p>
警察是名副大隊長。敬留田的話讓他的表情有些訝然。他把敬留田和雀斑女孩上下打量一遍,繃緊著臉問:“報什么案?”
敬留田說:“安鵬畫室的殺人案?!?/p>
聽說是那個案子,副大隊長松開臉說:“嫌疑對象都明確了,我們正在到處抓人,你還報什么案?馬后炮啦?!本驮趽]手送客的同時,他補問一句:“喂,你們是想拿那筆獎金吧?我問你們,是不是有嫌疑人的線索?”
雀斑女孩把五萬元現(xiàn)金放在辦公桌上,解釋說:“我們只想把事情說清楚,這件事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副大隊長打斷女孩的話,很不耐煩地說:“跟你們能有什么關系?有關系我們自然會找你們。哎,我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有毛???”
敬留田有些著急,他說:“這樣吧,這些錢先交給你們。”
副大隊長自作聰明地說:“哦,我明白了。你們是那個受害女孩的親戚吧。放心,我們一定會秉公辦事,打擊違法犯罪是我們的職責,我們不會收錢的。”
“不是的,你聽我給你解釋?!本戳籼镏徊钍乔笄?,他不明白在公安局辦點事怎么會這么難。
副大隊長的目光落在那摞錢上,“我不想聽你們再解釋什么,趕快把錢收起來,讓別人看見多不好,還以為我搞不正之風呢。”
敬留田還在堅持:“這五萬塊錢,你看……”
這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來了。副大隊長抓起桌上的錢,塞進雀斑女孩包內,揮揮手說:“你們走吧,我真的太忙了,別在這里給我添亂好不好?”說完,副大隊長只顧接他的電話去了。
敬留田和雀斑女孩訕訕退了出來。他們惡毒地抱怨著警察,真搞不明白,找警察辦件事情怎么就這么難!然后,他們買車票回了畢茲卡村。
一個多月后,雀斑女孩在村里一家代銷店買東西時,無意中看到一張晚報,上面有一篇關于“安鵬畫室”案子的報道,說是兩名犯罪嫌疑人已被捉拿歸案。兩人對搶劫殺人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吉林小伙的作案動機僅僅只是為了搞錢,而西裝男子的動機完全是仇殺——安總搞定的女孩原來是他的女友。
雀斑女孩把報紙帶回家讀給敬留田聽。敬留田注意到,報道中只字沒提地寶。他不禁吁出一口長氣,心里暗自說:“地寶那狗雜種這回真的發(fā)財了?!?/p>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5年第九期】
原刊責任編輯 劉升盈
本刊責任編輯 廖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