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鋒
山坡上。
殘陽如血。
一頭老水牛和一個老人,一前一后,在水田里緩緩行進。
像是一道會移動的風(fēng)景。
老人一手扶犁,一手執(zhí)鞭。
鞭子在空中接連炸響,但絕不舍得碰那頭老水牛的身子半點兒。老人一直用疼愛的目光,注視著那頭老水牛。
那牛四蹄蹬地,肌肉緊繃,深深地低下頭去,用力,用力,再用力。
牛屁股后面,犁鏵下綻放開一朵朵渾濁的浪花,翻出來陣陣泥土的清香……
也有牛拉不動的地方。老人就使勁兒地推那犁,用盡全身力氣,和老水牛一起使勁兒。犁,終于過了坎兒。老人和牛都停下腳步,會心地相視一笑,額頭的汗珠子,均啪嗒啪嗒地跌落進腳下的水田里。
然后,老人粗糲的大手,親親熱熱地?fù)崦幌屡Fü?。既像是一種獎賞,又像是隔著久遠(yuǎn)的時空,在撫摸自己的一雙兒女。
正是春泥新翻的三月呀。
晚上,兒子開車,從城里趕回村子。
老人背上,是一垛高高的新鮮的青草。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把推開牛屋的門。
兒子趕緊上前說:“爹,我回來接您了,接您老人家進城享清福呢!”
老人不看兒子。他熟練地扯起一把肥嫩的青草,親熱地遞到牛嘴邊。
“老伙計,吃吧。吃飽了,好拉犁!”老人說,看著牛,滿是慈愛的目光。
牛像是聽懂了老人的話一樣,伸出長舌頭,卷起青草,毫不客氣地咀嚼起來。
兒子又說:“爹,你看你……怎么又去犁田了?那田,早就是人家老板的了?!?/p>
話里話外,明顯帶著不滿的情緒。只是,對方是自己的父親,他實在不便發(fā)作而已。再者說,他這次回來,還帶著任務(wù)哩。
老人沒搭理兒子。他閉了嘴,沉默不語,又在牛身上親熱地?fù)崦艘幌隆?/p>
兒子接著說:“爹,我在人家手下打工,人家準(zhǔn)備開發(fā)這山這水哩。還有,人家……還準(zhǔn)備給我漲工資,提拔我哩。”
老人仍舊沉默不語。
兒子還說:“別看我現(xiàn)在只是個小車司機……”
老人不想聽兒子絮叨,他推開門,徑直去了堂屋。
然后,老人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了下來。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渾身的酸、漲、麻,仿佛一下子全沒了。真痛快呀!老人禁不住發(fā)出了一聲愉快的呻喚。
第二天。
一大早,老人就背回來了一捆帶露珠的青草,依舊一把推開牛屋的門。
然而,牛不見了。
牛呢?
牛,進了屠宰間。
這是村子里,最后一頭牛了。
老人又氣又惱,一口氣沒緩上,昏倒在地。
醒來,對兒子喃喃道:“要還是我兒子……你就去……把,把那張牛皮……給我找回來?!?/p>
老人終是大病了一場。
牛皮,掛上了牛屋的墻。
遠(yuǎn)處,隱約傳來劈山炸石的轟隆聲,還有機器的轟鳴聲。
老人再也躺不住了。
夜半,兒子醒來,發(fā)覺老人不在床上。
兒子一驚,趕忙披衣下床。
只見老人步履蹣跚地一頭撞開牛屋的門。
之后,老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
老人摸索著,找到了那張牛皮。一雙粗糙的大手,在牛皮上翻來覆去摩挲了很久,很久。
后來,老人干脆把牛皮捂在了自己的臉上。
兒子看得心煩。他真想大步走進去,一把將牛皮從老人手里奪過來。
忽然,老人猛地一抖牛皮,整個披在了自己身上。
兒子驚駭?shù)赝撕髱撞健?/p>
他駭然發(fā)現(xiàn),昏慘慘的月光下,老人居然變成了一頭牛!
那牛慢慢地抬起頭來,它雙眼潮濕,目光溫潤,沖著門外深沉的夜色,緩緩地叫道:“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