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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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賢亮的閱讀史
張 欣
新時期文壇上有一批劫后重生的“右派”作家,而張賢亮顯然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個人物,他曾是浪漫張揚、激情澎湃的青年詩人,但卻因詩獲罪,被剝奪創(chuàng)作權力、強制勞動改造,他的詩人理想和青春年華在寧夏的勞改農(nóng)場一起被消磨殆盡。新時期,他通過創(chuàng)作帶有政治批判色彩的“傷痕小說”重返文壇,憑借這些在讀者中間引發(fā)巨大反響的作品,張賢亮完成了從受難者向啟蒙者的身份轉化,確立了他作為新時期重要小說家的位置。至今還沒有哪一個作家能夠像他那樣真實、大膽地展現(xiàn)落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復雜心理,在當時略顯沉寂的寧夏文壇,張賢亮的出現(xiàn),如同荒原上長出的一株大樹,為新時期的寧夏文學注入了生機與活力。
從詩人向小說家的成功轉型,離不開作家的文學才能,但小說是社會的百科全書,光有文學天賦還遠遠不夠,好的小說家不僅要有充沛的情感,更要有廣博的知識,張賢亮的情感體驗原本就極為細膩、敏感,他最初以詩人的身份登上文壇并嶄露頭角,在漫長的勞改生涯中,他的情感并沒有因為多年的苦難而變得麻木混沌,反而愈發(fā)顯出經(jīng)歷歲月滄桑洗禮后的飽滿和豐盈。新時期張賢亮將詩情和精力轉移到小說創(chuàng)作上,他博雜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與知識儲備從何而來?除去作家個人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閱讀無疑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閱讀經(jīng)歷和閱讀體驗在無形中影響、甚至是決定著一個作家的思想邊界和表達習慣,只有了解作家的閱讀史,才能更好地理解張賢亮和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因此,筆者試圖探尋并還原張賢亮的閱讀世界。
張賢亮,1936年12月出生于南京,祖籍江蘇盱眙,父母都出身名門,他的高祖被清朝誥封為“武德騎尉”,曾祖在洋務運動時期赴英國學習海軍,后做過長江水師管帶,被封為“武功將軍”,祖父張銘,號鼎丞,“他在美國讀書時就參加了孫中山先生創(chuàng)建的同盟會,得到了芝加哥大學和華盛頓大學兩個法學學士后回國,一直在民國政府做不小的官,病故時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張賢亮:《老照片》,《張賢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192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父親張國珍,字友農(nóng),青年時代曾在美國哈佛大學商學院學習,“九一八事變”后回國,張學良聘請他為英文秘書,“西安事變”后棄政從商,在上海、北京等地開工廠、辦公司,成為買辦資本家。張賢亮家在南京的祖宅位于湖北路獅子橋旁、原國民政府外交部后面的“梅溪山莊”,是一所豪華氣派的大花園,據(jù)說是他祖父和著名的“辮帥”張勛打麻將贏來的。他父親揮金如土、喜歡享樂、結交廣泛,與戴笠等許多國民黨黨政要員交往密切,生活方式更是極為西化,每天早上在床上等傭人把牛奶面包端來用早餐、看報,生活日用品要在上海專賣高檔洋貨的惠羅公司去買,“他出現(xiàn)在柜臺前面,售貨員總會把他當作洋人,要用英語對他說話”,*② 張賢亮:《父子篇》,《張賢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217、219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他最大的愛好是養(yǎng)馬,此外,還很喜歡畫油畫?!懊刻旄阋粠推庇殉﹦。デ?,要不就忙著辦畫展”,“完全是一副藝術家的派頭?!雹趶堎t亮的母親陳勤宜出身書香門第,是清末安徽望江縣進士、曾任武昌知府的陳樹屏的女兒,知書明理、性格開朗樂觀,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從不悲觀,這對張賢亮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關于張賢亮家世的考證材料散見于張賢亮撰寫的一些回憶性文章中,此處參考了張賢亮在散文《老照片》《故鄉(xiāng)行》《父子篇》《悼“外公”》等文中的自述。張賢亮出生后,“轉年就因日寇侵略舉家逃難到當時的‘陪都’重慶,在重慶生活了9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重返滬寧兩地。”*張賢亮:《故鄉(xiāng)行》,《張賢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196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張賢亮在重慶、上海、南京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讀完了小學和初中。優(yōu)越的成長環(huán)境對張賢亮個人氣質(zhì)的形成產(chǎn)生了復雜而微妙的影響,“他似乎從小就愛好幻想,總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英雄,顯示出那種張揚自我的浪漫氣質(zhì)??赡苷沁@種氣質(zhì)賦予了他一種情感亢奮的詩人的特性?!?王曉明:《所羅門的瓶子》,第134頁,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在家族親友的影響下,張賢亮從小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熏陶,同時,他對西方古典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也十分癡迷,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接受過封建文化和資產(chǎn)階級文化”。*張賢亮:《“人是靠頭腦,也就是靠思想站著的……”——致孟偉哉》,《張賢亮選集》(第三卷),第642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
張賢亮在重慶接受了早期的開蒙教育,他的知識啟蒙主要來自家里聘請的私塾先生。對私塾先生的音容笑貌,張賢亮在自傳體小說《青春期》里曾有過極為精彩的描述:“如今我想起他,就不由得佩服連環(huán)畫家和影視化妝師再現(xiàn)歷史面貌的本領,現(xiàn)在畫面中凡出現(xiàn)過去的私塾先生,都與我這位啟蒙老師十分相像,包括那頂古典的瓜皮帽,因而也使我總忘不了他的模樣。他只教我家族中的幾個子弟,開學就念《唐詩三百首》,不像一般私塾先生以《千字文》《百家姓》《幼學瓊林》為教材。張賢亮當時還無法進入詩的意境之中,然而,受到私塾先生的啟蒙和點撥,他從小就對詩歌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20歲以前即開始在《詩刊》《星星》等文學期刊發(fā)表詩歌,50年代真的成了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1957年,他意氣風發(fā)地歌頌“新時代的來臨”,在《延河》上發(fā)表了《夜》《在收工后唱的歌》《在傍晚時唱的歌》和《大風歌》4首抒情詩,*這4首詩分別刊發(fā)于《延河》文學月刊1957年第1期、第2期、第3期、第7期。在寫給《延河》編輯部的一封信里,他以滿懷激情的語言說:“我要做詩人,我不把自己在一個偉大時代里的感受去感染別人,不以我胸中的火焰去點燃下一代的火炬,這是一種罪惡,同時,我有信心,我有可能,況且我已經(jīng)自覺地挑起了這個擔子……”*張賢亮:《給延河編輯部的信》,《延河》1957年第8期。在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中,《大風歌》受到了《人民日報》的點名批判,一心想當詩人的張賢亮被打成“右派”,下放到銀川市郊的西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張賢亮對此不無自嘲地說“我被學校開除不久就進了鐵絲網(wǎng),《唐詩三百首》給我種下的禍根終于茁壯成長并開花結果。那時社會上最危險的職業(yè)不是盜竊分子而是詩人,我這個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年輕人既‘盜竊’又偏偏要寫詩,寫的詩又不是《酬唱集》中的那一類,只能怪我自找倒霉?!?張賢亮:《青春期》,《張賢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說卷),第128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張賢亮在新時期重返文壇時,已過不惑之年,沒有了當初如火焰般熾熱的赤子情懷,他再也找不到寫詩的感覺,他說“自《大風歌》后我再也寫不出詩了。詩人必須是將假象當作真相的人。只有假象令人興奮,令人哀傷,令人快樂,令人憤怒。真相只讓人沉思和冷靜。自經(jīng)歷了‘皮破骨損’、‘滿身傷痕’,尤其是1960—1962年與全民共渡中國可怕的大饑荒,我從勞改隊的破停尸房爬出以后,世界上再沒有什么能使我情感產(chǎn)生波動,在瞬間爆發(fā)出靈感的火花了。人一‘務實’便無詩可言,我已失去了詩的境界和高度?!?張賢亮:《今日再說〈大風歌〉》,《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81-182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但即便如此,古典詩詞的藝術魅力依然植根于張賢亮心中,讓他無法割舍,一些零星的詩詞碎影以及李白、杜甫、李商隱、杜牧、蘇軾、柳永、陸游等人的名字在他的小說里時隱時現(xiàn)。復出后的張賢亮寫了不少舊體詩詞,這些詩詞有的收錄在他的散文、雜記、隨筆中,有的刊登在報紙和文學刊物上,有的發(fā)表在網(wǎng)絡上,其中僅在“張賢亮鎮(zhèn)北堡西部影城”的博客上就有《張賢亮詩詞選(80首)》,他在70歲時,還寫下一首七絕,名曰《夜雨》:“夜雨孤燈對晚風,江湖一飲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問茶盅或酒盅。”*張賢亮:《雪夜孤燈讀奇書》,《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抒發(fā)了他對往事不堪回首的無盡感嘆。
受家族長輩生活方式的影響,張賢亮較早就接觸到了西方的音樂、繪畫、電影、文學,并表現(xiàn)出由衷的喜愛,他尤其喜歡讀外國詩人的詩歌,荷馬、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海涅、普希金、愛羅先珂、惠特曼和巴勃羅·聶魯達等人的詩篇都曾經(jīng)進入他的閱讀視野,成為他的閱讀對象。隨著年齡和閱讀量的增加,張賢亮對詩歌的理解和接受能力逐漸超出古典詩歌的范疇,融合了西方現(xiàn)代詩的哲理與浪漫主義的激情。
1955年,張賢亮以支邊人員的身份來到寧夏賀蘭山下的北京移民安置點落戶,從此與寧夏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很快就適應了西北人粗曠豪放的生活習慣,那里的風土人情深刻感染了他,他的小說中,西北鄉(xiāng)村尤其是寧夏的地域文化風情總是撲面而來,其中最打動人的莫過于不時如驚鴻一瞥出現(xiàn)的西北歌謠,這些廣泛流行于甘肅、青海、寧夏黃河、湟水沿岸的高腔民歌在當?shù)乇蝗藗兘凶鳌昂愉一▋骸?,抒發(fā)著黃河兒女對于愛情大膽奔放的熱烈追求和癡男怨女無法言說的性欲渴求?!毒G化樹》里,馬纓花、海喜喜隨口吟唱的“花兒”就是一首首質(zhì)樸無華但卻能撼動讀者心靈的愛情詩。這些黃土地里土生土長的愛情歌謠,在他的其他作品里多次出現(xiàn)。張賢亮身上的詩人氣質(zhì)與詩性體驗在這些土得掉渣的民間歌謠里被激活并獲得了對勞動人民豐富情感的深刻體認。1957年,政府將移民中的知識分子和有特殊技能的人才介紹到機關、學校、煤礦工作,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張賢亮被中共甘肅省委干部文化學校錄用為語文教員,和當時很多人一樣,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為了表達自己的喜悅,他以全部的真誠和青春的豪情寫出了《大風歌》,詩歌發(fā)表在《延河》文學月刊1957年7月號上,正值“反右運動”高潮,9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著名詩人公劉的批判文章《斥“大風歌”》,認為這“是一篇懷疑和詛咒社會主義社會,充滿了敵意的作品”。*公劉:《斥“大風歌”》,《人民日報》1957年9月1日。隨后,全國各地特別是西北地區(qū)報刊上對張賢亮展開了鋪天蓋地的批判。他很快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被押送賀蘭縣西湖農(nóng)場勞動改造。
因為受到過良好的古文啟蒙教育,所以當張賢亮被母親送進正規(guī)小學,一年級課文上所有的字他都早已認得,頗有一種優(yōu)越感,于是他開始找課外書來讀。張賢亮有一個姑姑當時正在上大學,他把姑姑的外國小說也翻看了個遍。這些作品開啟了他廣闊的文學視野,使他認識到世界的復雜和生活的艱難。張賢亮的少年時代正值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烽火燃遍中國大地的艱難時世,他親眼目睹了戰(zhàn)爭、饑荒、疫病給無數(shù)家庭和民族帶來的沉痛災難,因此,在眾多外國文學作品中,他最喜歡俄羅斯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尤其愛讀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張賢亮在答《經(jīng)濟觀察報》記者問時曾說:“托爾斯泰是我的啟蒙者,七八歲就開始看了。”*雷曉宇:《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經(jīng)濟觀察報》2013年11月9日。這種閱讀經(jīng)歷導致他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明顯帶有受俄羅斯文學影響的痕跡,善于描寫政治苦難和挖掘人物心理的小說筆法成為他與托爾斯泰的共通之處。隨著對外國小說閱讀范圍的擴展,外國小說家的名字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他后來寫的各類文學作品里,幾乎囊括了歐洲文學史上最杰出的一批文學精英:薄伽丘、塞萬提斯、伏爾泰、盧梭、夏洛蒂·勃朗特、喬治·桑、歌德、大仲馬、莫泊桑、都德、狄更斯、雨果、巴爾扎克、羅曼·羅蘭、安徒生、果戈里、屠格涅夫、萊蒙托夫、蒲寧、阿·托爾斯泰、高爾基。其中,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和狄更斯的小說風格對他的影響尤為深遠。*余加新:《張賢亮:我就是尖刻,不委婉!》,《杭州日報》2011年7月22日。解放后,社會和家庭的巨變,使張賢亮不能再輕易閱讀到所謂反映“資產(chǎn)階級腐朽生活方式”的外國小說,特別是1958年,他被押送勞改隊后,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完全喪失了閱讀外國小說的可能,這種情形一直延續(xù)到新時期,少年時代閱讀的大量文學經(jīng)典就成為他日后復出文壇,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石。
張賢亮的小說中既有歐洲浪漫主義的文學氣息,又有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描繪生活苦難的壓抑與沉重。他的作品注重刻畫細節(jié)的真實,同時又略帶有詩意的憂郁,小說的主人公身上洋溢著破落貴族的精神氣質(zhì),這些與19世紀俄國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藝術風格上極為相似。在《談俄羅斯文學》一文中,張賢亮曾專門就19世紀俄國文學深厚的寫實傳統(tǒng)做過介紹,他對俄羅斯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如黑深林般的深沉的憂郁和兒童式的天真的樂觀”極為推崇,其中特別提到了十月革命后流亡法國的俄國作家蒲寧,他說“蒲寧的短篇小說曾給我很大的震撼”,蒲寧的小說筆法達到了“短篇小說的極致”。*張賢亮:《談俄羅斯文學》,《張賢亮作品典藏·心安即福地》(散文卷),第115-116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在《浪漫的黑炮》里,他以蒲寧描寫愛情故事的短篇小說《中暑》《三個盧布》《在巴黎》為例,說明陌生的青年男女偶然相識后會不自覺地產(chǎn)生渴望“幸福的艷遇”的微妙心理,他對這些“絕妙的小說”大加贊賞,*張賢亮:《浪漫的黑炮》,張《賢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說卷),第5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可能是在蒲寧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他自己命運的影子,張賢亮對既有俄國寫實精神,又有法國浪漫氣息的蒲寧小說推崇備至,蒲寧小說中流露出來的挽歌情緒也正是張賢亮一貫追求的美學風格,二人在某些方面確實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張賢亮的《吉普賽人》《夕陽》《靈與肉》《肖爾布拉克》《初吻》等短篇小說都似乎有意在模仿這種蒲寧式的小說寫法。
初寫小說的張賢亮在小說題記或是開篇處常引用外國文學大師帶有哲理意味的名言雋語?!鹅`與肉》借用雨果《悲慘世界》里的句子“他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作為開篇,《綠化樹》的題記里引用了俄國作家阿·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里的名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以此說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艱難?!毒G化樹》開篇的場景描寫也很有特點,三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其中一匹馬的嘴角被韁繩勒得流下了殷紅的血,血滴落在黃色的塵土里。而車把式卻無視這一切,冷漠得似乎不近人情,他憂郁的目光落在了遙遠的前方。太陽暖融融的,裸露的原野黃得耀眼。車上是剛從勞改隊釋放的犯人的被褥行李,大車在通往另一個農(nóng)場的土路上搖搖晃晃、顛簸前進,車后跟著七八個饑腸轆轆、心情復雜的勞改釋放犯,憂郁氣氛中透出莊嚴肅穆,這段描寫很自然地讓讀者聯(lián)想到濃郁的俄羅斯文學風情。
新中國成立后,張賢亮在北京開始了他的高中生活,張家這時已完全敗落,他的父親作為舊社會的反動資本家身陷囹圄,不久死于獄中,母親靠給人編織毛衣維持生計,生活的落差和周圍人的白眼,在張賢亮心中激起了久久無法平靜的情感波瀾,那時候,他經(jīng)常曠課跑到文津街的北京圖書館看小說,數(shù)理化英語幾門課程全不及格,后來學生宿舍丟東西,老師找不到小偷,他這個班上唯一的資產(chǎn)階級分子,被老師找來頂罪。臨近高中畢業(yè)前,他作為反動學生兼偷竊分子被學校開除。*張賢亮:《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8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這段經(jīng)歷被他寫進了自傳體小說《青春期》,主人公拼命閱讀小說的原因竟然是“那時我畢竟到了生理階段的‘青春期’,我‘發(fā)情’了卻找不到‘發(fā)情’的對象,只好到一些還沒有被禁止閱讀的中外古典小說中去尋找。一位位佳人淑女在發(fā)黃的書頁上風情萬種,通過我的眼睛撫慰我渴望女性的心靈,當時我以為那只是‘飽眼?!?,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意淫’。由于整天‘意淫’,對學校教的x+y=z以及像天書般的化學分子式等等完全一竅不通,數(shù)理化每門功課都交白卷”。*張賢亮:《青春期》,《張賢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說卷),第126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青春期的張賢亮閱讀了《紅樓夢》《水滸傳》《聊齋志異》《西廂記》等眾多古典小說、戲劇,受學校新式教育的影響,他也開始有意識地閱讀魯迅、老舍、曹禺、朱自清等“左翼”作家的新文學作品。被學校開除,成了“待業(yè)青年”的他,為了幫家里減輕經(jīng)濟負擔,到刻印店去攬刻蠟紙的活兒,刻一張蠟紙5毛錢,刻印社提成3毛,張賢亮能拿到兩毛,一天能刻5張蠟紙,得一塊錢。*張賢亮:《寧夏有個鎮(zhèn)北堡》,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15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這段經(jīng)歷使他對政治的殘酷、金錢與人的尊嚴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同時,也使他對前途產(chǎn)生了深切的憂慮。1955年,迫于生計和政治的壓力,年僅19歲的張賢亮帶著母親和年幼的妹妹來到了賀蘭山下的北京移民安置點落戶,他先當農(nóng)民后任教員,卻因為發(fā)表《大風歌》在“反右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分子”,被押送農(nóng)場勞動改造。慘痛的勞改經(jīng)歷讓他特別看重前蘇聯(lián)流亡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這部140萬字的長篇巨制通過對斯大林時代勞改制度的深刻描摹,成為研究蘇聯(lián)極權政治體制無法逾越的作品。張賢亮一直希望能像索爾仁尼琴那樣描繪出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中國法制史上的黑暗年代,刻骨銘心的傷痛促使他不斷寫出一部部具有人生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
張賢亮回憶勞改農(nóng)場的生活時說,勞改期間“除了‘馬恩列斯毛’的著作,是不允許讀書的。但讀書成了我的習慣,盡管環(huán)境惡劣,稍有閑暇總要捧本書看”。*張賢亮:《"文人下海"》, 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08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有這樣幾本書陪伴他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過去的苦難也因此被打上烙印,永遠無法忘懷,它們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一、二、三卷和列寧的《哲學筆記》。特別是《資本論》第一卷和列寧的《哲學筆記》上,密密麻麻地有我當年的眉批和上萬字的讀書心得”。*③④ 張賢亮:《雪夜孤燈讀奇書》,《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皳崦揖淖x過的幾本書,我以為最值得留戀的是那時讀書的激情。”③
為何閱讀《資本論》?張賢亮晚年專門談到他這段奇特的閱讀經(jīng)歷,“我因發(fā)表長詩《大風歌》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后,于1958年5月14日被押送去勞教農(nóng)場——甘肅省賀蘭縣西湖農(nóng)場。對我的處理是對‘右派分子’的頂級處理:‘開除公職,勞動教養(yǎng)?!?1歲的我,是被《人民日報》批判過的,在那時還是小城市的銀川,出了我這么一個被“中央”點名的‘右派’,一下子‘著名’起來。對我的批斗鋪天蓋地,但押送我時卻十分草率,僅派了一個管伙食的干部領我一起跟著小毛驢車踽踽而行。這種毫無儀式感的押送我啟程去‘教養(yǎng)’,讓我頗為失落。毛驢車拉著我的行李,行李是母親昨天替我收拾的,衣裳被褥只有幾件,書本卻很多,為了‘徹底和資產(chǎn)階級思想決裂’,我特地帶上了從來沒有讀過的《資本論》。這本《資本論》是郭大力、王亞南的譯本,‘人民出版社1954年北京第四次印刷’,其實是從我工作的單位——甘肅省委干部文化學校圖書館借來而未還的書,內(nèi)外嶄新,還沒人借閱過?!薄皶垦b在一個黃色的藤條箱里,可是到了勞教農(nóng)場,管教干部卻把文藝書籍都沒收了,只允許帶《資本論》進‘號子’?!薄霸诤荛L一段時間里,厚達1026頁、布面精裝的《資本論》便被我包了塊破布當枕頭,可說是夜夜和馬克思‘零距離接觸’。這本書使我的一生保持了連貫性,前后兩段人生也獲得了完整性?!雹茉诮Y束了一天繁重的勞動之后,夜晚在昏暗的油燈下閱讀《資本論》成了他與外部世界之間唯一的精神聯(lián)系。張賢亮“抱著一種虔誠的懺悔來讀《資本論》”,*⑦ 張賢亮:《綠化樹》,《張賢亮作品典藏·綠化樹》(中篇小說卷),第43、107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沒想到結果卻適得其反,《資本論》使他看清了現(xiàn)實的荒謬與可笑,“這部巨著不僅告訴我當時統(tǒng)治中國的極左路線絕對行不通,鼓勵我無論如何要活下去,而且在我活到改革開放后讓我能大致預見中國政治經(jīng)濟的走向?!?張賢亮:《“文人下?!薄罚?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08-109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漫長的勞改歲月中,他多次閱讀《資本論》,對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從陌生到熟悉,《資本論》影響和改變了他對政治、經(jīng)濟和人生的看法,使他在前途渺茫的時候豁然開朗,成熟了許多,借用《綠化樹》里章永璘的話就是“隨著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現(xiàn)在生存的這個幾乎是蠻荒的沙漠邊緣”。⑦
張賢亮在勞改農(nóng)場還揀到過一本破爛的《易經(jīng)》,不知是哪位勞改犯帶進來的,于是《易經(jīng)》和列寧的《哲學筆記》,成了張賢亮進行邏輯思維訓練的工具,這兩本書幫助他更好地理解了馬克思《資本論》里思辨色彩濃厚的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隨著閱讀的深入,他發(fā)現(xiàn)《資本論》不僅僅單純地分析了資本主義的全部發(fā)展過程,而是一部將經(jīng)濟與歷史緊密聯(lián)系起來,從物質(zhì)生活的生產(chǎn)中引出人類全部精神生活、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在微弱的燈光下,他如癡如醉地閱讀《資本論》,感覺如同在人類歷史的文明中徜徉,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和滿足。這部窮盡馬克思畢生精力完成的科學巨著,涵蓋了當時人類文化藝術的全部成果,“從希臘神話、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以及《圣經(jīng)》《吠陀經(jīng)》直到莫扎特的音樂劇《魔笛》、席勒的《唐卡洛斯》……馬克思恩格斯都穿行于其中,進出自如,更不用說從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康德到黑格爾的哲學了,《人權宣言》的啟蒙者盧梭,更是兩位先哲崇敬的思想家;《資本論》中大量的注釋,特別是1845年到1862年英國的‘工廠視察員報告’,簡直可以當小說讀;馬克思還涉獵到中國歷史,曾舉明朝一位戶部侍郎王茂蔭上給皇帝的條陳,用來闡述貨幣史。《資本論》涵蓋了19世紀前的世界史,可說是讀世界史必備的參考資料?!?張賢亮:《雪夜孤燈讀奇書》,《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顿Y本論》生動、俏皮的文風以及嚴密的邏輯推演,對于逆境中的張賢亮是一劑撫慰心靈創(chuàng)傷的良藥,對資本主義在人類歷史進程中作用的全新認知,祛除了他的階級原罪感,他在獲得心靈解脫的同時,也練就了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處世態(tài)度。
張賢亮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閱讀體驗和審美經(jīng)驗都以某種氛圍和情感為主,隱隱帶有感傷、柔弱和不切實際的知識分子色彩。單憑這樣的文人氣質(zhì),顯然已經(jīng)無法適應狂風驟雨般的革命歷史洪流的沖刷。通過對馬克思《資本論》和列寧《哲學筆記》等馬列經(jīng)典的閱讀,使他原本柔弱感傷的詩人氣質(zhì)加入了哲學思辨的精神強力與洞悉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樂觀精神。閱讀張賢亮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里面幾乎都有一個不斷思辨和善于反省的思考強人形象存在。這個強人,不管是在燈下閱讀《資本論》,還是在土牢中對著月亮抒懷,都是作者的精神自畫像?!毒G化樹》作為張賢亮九部“唯物論者的啟示錄”系列作品里的一部,反復出現(xiàn)章永璘閱讀《資本論》的情節(jié),《資本論》如同一部能夠使主人公獲得心靈救贖的《圣經(jīng)》,發(fā)揮了知識分子自我啟蒙的作用?!澳盍诉@本書可以知道社會發(fā)展的自然法則;我們雖然不能越過社會發(fā)展的自然法則,但知道了,就能夠把我們必然要經(jīng)受的痛苦縮短并且緩和;像知道了春天以后就是夏天,夏天以后就是秋天,秋天以后就是冬天一樣,我們就能按這種自然的法則來決定自己該干什么?!薄吧鐣陌l(fā)展和天氣一樣,都是可以事先知道的,都有它們的必然性?!?張賢亮:《綠化樹》,《張賢亮作品典藏·綠化樹》(中篇小說卷),第117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由于從《資本論》中受到鼓舞和啟發(fā),張賢亮才沒有喪失生活的勇氣并懷著希望在屈辱中等待。
1975年,在農(nóng)墾13師五團當了幾年農(nóng)工的張賢亮,手里有了些積蓄,在別人忙著寫平反申訴信的時候,他進城到新華書店買了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翻譯的1975年6月第1版的《資本論》,這套書花掉了他一百多元錢,經(jīng)過比較,他發(fā)現(xiàn)還是之前郭大力、王亞南的譯文更精彩。
1978年,張賢亮先后撰寫了幾篇政治經(jīng)濟學論文,投稿到《紅旗》雜志,文章雖然未能發(fā)表,但是,他對國家政治形勢即將發(fā)生重大轉變的判斷卻很快得到了證實。1979年,“傷痕小說”席卷全國,社會反響很大,于是,他重新執(zhí)筆,在《寧夏文藝》上發(fā)表小說,當時,他頭上頂著“右派”和“反革命”的帽子,是《寧夏文藝》的編輯路福增、高奮、楊仁山、李唯、潘自強等人從一大堆來稿中把他的作品挑選出來,破格讓一個尚未獲得平反的作家的作品連續(xù)三期排在頭條。他的創(chuàng)作引起了時任寧夏自治區(qū)黨委副書記陳冰的關注,在陳的過問下,張賢亮很快獲得徹底平反,被調(diào)到農(nóng)場子弟學校當教員,不久,又在時任寧夏文聯(lián)主席石天的爭取下,被調(diào)到寧夏文聯(lián)做編輯,成為寧夏第一個專業(yè)作家。新時期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使張賢亮得以重返文壇,再次進入公眾的閱讀視野。1986年8月23日,中國作協(xié)機關報《文藝報》刊發(fā)了張賢亮的《社會改革與文學繁榮——與溫元凱書》,在這封公開信中,他明確提出“要為資本主義平反”,結果在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思潮的斗爭中,他的這種觀點受到了黨內(nèi)外左派人士的一致攻擊,《文藝報》也因此受到各方面的輿論壓力,為了幫助困境中的張賢亮和《文藝報》解圍,中國作協(xié)負責人不得不請有威望的馬克思主義學者胡繩出面講話以緩解被動局面。然而,險些因言獲罪的張賢亮卻并沒有因此放棄他的政治經(jīng)濟主張,1997年,他又發(fā)表了20萬字的文學性政論散文《小說中國》,詳盡闡述了他對公有制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整體思路,其中“改造共產(chǎn)黨”、“勞者有其資”、“給資本主義平反”和“重建個人所有制”等觀點,引發(fā)強烈反響。1993年,沒有企業(yè)管理經(jīng)驗的張賢亮以他作品的海外版稅收入向銀行做抵押,籌資創(chuàng)辦鎮(zhèn)北堡西部影城,經(jīng)過多年苦心經(jīng)營,終于把深藏在荒漠中的廢棄古堡開發(fā)成一個集旅游觀光、影視拍攝于一體的多功能景區(qū),使當初滿目荒涼的地方成為經(jīng)濟繁榮的小鎮(zhèn)。*張欣:《張賢亮與90年代文學生態(tài)》,《小說評論》2015年第5期。張賢亮多次提到閱讀《資本論》對他“下?!钡膸椭?,“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商業(yè)運作,僅憑在勞改隊通讀過20幾遍《資本論》,有一些市場經(jīng)濟知識,就赤膊上陣了?!?張賢亮:《出賣“荒涼”》 ,《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36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在勞動改造的22年中,我唯一熟讀的書就是馬克思的《資本論》。當初,是像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小說《象棋的故事》中描寫的那樣,出于一種書生的積習,在囚禁中也要找一本書來讀?!顿Y本論》還是允許犯人看的,而沒想到我一看便看進去了……如果把它作為一種方法論,它仍然是一部能夠指導我們怎樣建設市場經(jīng)濟的必讀書?!?張賢亮:《西部企業(yè)管理秘笈——在北大國際MBA“大管理論壇”的演講》 ,《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141-142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創(chuàng)辦和經(jīng)營鎮(zhèn)北堡西部影城,貫穿了他對于市場經(jīng)濟的理解,《資本論》的影響終于在張賢亮身上開花結果。
佛經(jīng)是張賢亮少年時代的另一類啟蒙讀物,因為家里從小敬菩薩,一天到晚阿彌陀佛,所以他很小就接觸到了《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圓覺經(jīng)》《五燈會元》《大智度論》等佛經(jīng),有些甚至還能背出來。但是,這些充滿禪宗玄理的佛教經(jīng)典對于年幼的張賢亮來說,不過是被當做不知其所以然的識字課本和誦讀篇目,并不能引起他對于人生的思考,然而,誰曾想到經(jīng)歷了劫后余生和命運浮沉的張賢亮,晚年像許多中國傳統(tǒng)文人那樣,轉而信佛,他研讀佛經(jīng),頗有心得,佛教成為他最終的心靈歸宿。*張賢亮在答《經(jīng)濟觀察報》記者問時,曾說:"說終極信仰,我還是比較信佛。家里從小敬菩薩,一天到晚阿彌陀佛。佛教的《金剛經(jīng)》和《心經(jīng)》,從小就會背,但是不知道什么意思。后來隨著個人的經(jīng)歷,理解得更深,對我?guī)椭艽蟆?詳見雷曉宇:《張賢亮:性、政治和權利》,《經(jīng)濟觀察報》2013年5月31日。寧夏作家南臺在一篇回憶張賢亮的文章中寫到“有一次,我去他(張賢亮)那里辦事,辦完要走,他說你別走,坐下。我便坐下,以為他還有事。但坐了半晌,他一句話也沒有。我問有什么事嗎?他搖頭,說:‘沒事,今天沒人,咱們聊聊天?!也恢浪肓氖裁?,一時不便開口。他也就那么默坐著,好久,才說:‘你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了個啥?你就說我吧,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地位也有了,可我不快活。平常找我的人很多,但不是辦公事,就是要稿子,沒有一個人坐下來和我聊聊天?!乙粫r接不上話茬,便看著他身后的書架發(fā)呆。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幾行精裝本的佛經(jīng)。我便以佛經(jīng)為話題和他聊,他感嘆道:‘佛學真是太偉大了!’這句話如果要加著重點,無疑應該是‘偉大’前面的‘太’字。我能聽出來,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感嘆”。*南臺:《好人張賢亮》,《福建文學》1998年第8期。張賢亮晚年參禪向佛,回首過往,其中自然有他對人生的大徹大悟,但是這種對“佛學真是太偉大了”的由衷感嘆絕不是一朝一夕的禪宗頓悟所能達到,而是他內(nèi)心深處潛滋暗長的一種佛教情懷長久作用的結果。在他的自傳體小說里,常把女性對落難男主人公的憐憫和獻身行為,看成是佛陀“舍身飼虎”式的慈悲,而充滿懺悔之情。*張賢亮:《美麗》,《親歷歷史》(張賢亮、楊憲益等著),第11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赌腥说囊话胧桥恕贰对绨?!朋友》《普賢寺》等作品中,有他對佛教思想的闡釋,尤其是《普賢寺》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更是具有特殊意義,小說以佛宗禪理觀照主人公的心性,展示他們徹悟自己坎坷多難的一生,看破世事,放下煩惱,構建了快樂、安祥、崇高的精神世界的過程。這種獨特的“終極關懷”帶有濃郁的佛學色彩。
因為出身資產(chǎn)階級家庭,張賢亮曾相信自己“有罪”,他真誠地接受勞動改造,希望在勞動中用汗水洗凈自身的階級罪惡,重新融入到人民群眾之中,這以《靈與肉》里的許靈均和《綠化樹》里的章永璘最為典型,前者拒絕跟隨資本家的父親去國外生活,情愿在貧瘠的黃土地上教書,以回報曾幫助過他的牧民。后者的知識分子精神優(yōu)越感在單純、善良的馬纓花面前顯出了渺小和卑微,對她始終抱有不盡的感激和愧疚。許靈均和章永璘把命運賦予他們的苦難,看作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必經(jīng)之路,這也反映出張賢亮對苦難的理解,“似乎我天生下來就注定了必須經(jīng)過一切痛苦,要穿過水與火與劍與蛇筑成的全部煉獄?!?⑤⑥⑦ 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99、17、72、64頁,《張賢亮作品典藏·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長篇小說卷),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霸谇逅锱萑?,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我們就會純凈得不能再純凈了?!?阿·托爾斯泰在《苦難的歷程》第二部《1918年》的題記中,曾用這句話形象地說明舊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艱巨性。張賢亮在小說《綠化樹》里引用過這句話。無論是佛教的苦行僧還是基督教的清教徒,對苦難的煎熬都有一種發(fā)自宗教迷狂般的崇拜和向信仰邁進的喜悅??嚯y成了有原罪感的人自我救贖的一種有效的途徑,在他們看來,唯有經(jīng)歷足夠多的苦難的磨礪,才能獲得真正的超脫。因此,他的小說總是給人一種苦難崇拜的感覺。當章永璘發(fā)現(xiàn)他的命運不過是時代的悲劇,不是他犯了什么錯,而是這個國家出了問題時,他發(fā)出感慨“為什么‘什么也不為’就把人送進勞改隊?他們那種毫無抱怨的,任憑自己的生命和命運像流水上的浮葉,漂到哪兒是哪兒的態(tài)度,表現(xiàn)了我們這個民族靈魂深處的溫順、達觀和樂天知命。我在他們中間,竟有時會懷疑起自己:為什么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么用?啊,宿命”?、菰诿\的暴風雨面前,張賢亮更多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奮起抗爭,而是逆來順受、隱忍不發(fā),不做無望抗爭的宿命論式的達觀與超然。
22年勞改生活耗盡了張賢亮的青春,那個時代在他看來“國家與個人的現(xiàn)在與前途,都成了把握不住的東西,神秘莫測的東西,于是只能把一切歸之于‘劫數(shù)’和命運了?!雹拮陨砻\與家國歷史迫使他對苦難產(chǎn)生佛教涅槃般的精神超越和心靈認知。只有“把顛沛坎坷當作是生活的豐富多彩,把饑餓凍餒看成是天將降大任之前的磨煉,做一個把魔鬼當成風車(而不是把風車當成魔鬼)的現(xiàn)代堂·吉訶德,才可以使自己活下去”。⑦在小說《早安!朋友》里,他借兩個高考后命運迥然不同的學生的對話,把一本叫作《覺海慈航》的佛教讀物攤開來推到讀者眼前“你看,老和尚教我先念這一篇。‘佛教是專門講究解除苦難的法子的。等到煩惱斷盡了,心里無掛無礙,無憂無慮,這才算真自由’”。①張賢亮:《早安!朋友》,《張賢亮作品典藏·浪漫的黑炮》(中篇小說卷),第268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命運的沉浮讓張賢亮最終把佛教看作是解除人世間一切苦難的精神家園,這種思想在小說《我的菩提樹》里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小說創(chuàng)作于張賢亮從耶路撒冷耶穌受難地歸來之后,書名直接用與佛教有極深淵源的菩提樹作為主人公徹悟苦難的象征,顯示出濃厚的佛教情懷。在那個“低標準瓜菜代”的荒蕪年代,饑餓與死亡如揮之不去的夢魘,時時攪動著張賢亮的內(nèi)心,使他的精神世界不得安寧,借助佛教信仰而產(chǎn)生的對于人生苦難的覺悟,張賢亮內(nèi)心的傷痛和沖突得以平復,佛教于是成為張賢亮晚年獲得寧靜的安心福地。
在新時期復出的“右派”作家里,張賢亮是唯一一個從詩人轉入小說領域的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不長,但他的文壇地位上升速度之快是很多同時代作家難以企及的,在介紹“歸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時,新時期文學史往往都要對張賢亮進行重點介紹,為何出現(xiàn)這種情況,評論家黃子平指出“張賢亮很好地把握了那一代人真實的心理氣氛”,②黃子平:《我讀〈綠化樹〉》,《沉思的老樹的精靈》,第149、150頁,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作品“以心理學上的極大真實性,重現(xiàn)了這個既悲壯又充滿了詩意的年代”。③黃子平:《我讀〈綠化樹〉》,《沉思的老樹的精靈》,第149、150頁,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王蒙也認為在很多人看來,張賢亮的作品,更是因為對苦難的“真實呈現(xiàn)”而打動人心。“他的作品反映了時代、國家和知識分子的苦難命運,卻并不灰暗,小說中肯定了人性的善良,正是這種善良,給了人活下去的勇氣?!雹苤苤局摇⒅炖?、周飛亞:《張賢亮:拓荒者和弄潮兒》,《人民日報》2014年9月29日。這些是很有見地的評價。
張賢亮能夠實現(xiàn)從詩人向小說家的成功轉型,離不開他的閱讀經(jīng)驗,廣博的閱讀經(jīng)歷讓他獲得了豐富的精神養(yǎng)料和寫作技巧,使他在物質(zhì)匱乏而又看管嚴密的勞改農(nóng)場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思想獨立和批判精神,熟稔中西方文學經(jīng)典的閱讀史和苦難的人生經(jīng)歷成為他在新時期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的資源,張賢亮的閱讀史猶如一壇深埋地下的陳年美酒,在新時期發(fā)散出醞釀已久的醉人芳香,他滿懷自信地說“不需要激勵,也不需要做什么準備,只要給我一個平臺我便會口無遮攔地侃侃而談,無所畏懼”。⑤張賢亮:《一切從人的解放開始》,《張賢亮作品典藏·美麗》(散文卷),第28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從童年時受到的詩歌啟蒙,到青年時成為詩人的理想,從七八歲開始的小說閱讀,到不惑之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從勞改農(nóng)場閱讀《資本論》,到寫出政治經(jīng)濟學論文,親身實踐創(chuàng)辦鎮(zhèn)北堡西部影城,晚年轉而信佛、關注慈善,張賢亮每一步人生抉擇的后面,都有他的閱讀史在發(fā)揮著精神引領的作用。
(責任編輯 王 寧)
張欣,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