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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纏

2016-12-08 14:52陳鐵軍
青春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炮樓漢奸事兒

陳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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攪纏

陳鐵軍

陳鐵軍,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駿馬獎”獲得者。其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處轉(zhuǎn)載。現(xiàn)居鄭州。

那我就有啥說啥吧,我是這樣成為漢奸的。既然你們非說我是漢奸。

那年,我在鎮(zhèn)上開著雜貨鋪。本來買賣做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不知誰邪喝:“老日來了!”人們呼兒喚女,呼呼啦啦地,都跑開了老日。你想呵,大伙兒都竄了,我能跟那兒傻站著么?就把鋪子一扔也竄了。單憑這一點,不是我攪纏呵,你們就不能管我叫漢奸,最起碼不能說我一開始就是漢奸。我——你們也不想想——我要是漢奸還竄球呀!

當然,我沒竄多遠是真的。那時間跑老日,都是有親的投親、沒親的靠友,我投的就是一個山旮旯兒里的朋友。本來——說瞎話我不是人——我真是想就擱這兒一直躲著,老日走了再出來,老日不走就不出來。可,光我自己也就算了,我還帶著老婆孩子。我那朋友倒是沒說的,可朋友的老婆一看臉抓到一塊兒了。你想呵,一個本來就窮的山里人,一家伙又多出來三張嘴,而且誰也說不準這一吃得吃到啥時間,換你你能心平氣和、心甘情愿么?所以這婆娘,只要涉及開開關(guān)上、拿起放下之類的動作,在那段時間都做得特別重,而且一天比一天重。每當聽到她“咣當”一聲響,我們一家就像被人扇了一耳巴,三口人摸著又紅又燙的臉,心里都說:“這地方再也呆不下去了!”

就在這當口,山外傳來了消息。先是說:“跑球哩跑球哩!老日來了是不假,可壓根兒沒咱想的那么惡,你只要在門頭兒插個日本旗,表示對他們的到來是歡迎的,人家連一根毛兒都不會動你的。不信恁看看俺看看俺,俺這不是囫囫圇圇的么。”后來又說:“真是哩真是哩!老日不僅沒把咱咋著,還勸咱沒跑的別跑、跑了的回去,動員咱放心恢復(fù)生產(chǎn)、繁榮經(jīng)濟。那些帶頭開門營業(yè)、下地干活的,人家老日還一個獎給五斤大米哩?!彪S著這樣的消息越來越多,跑老日的人變得越來越動搖,終于有人三三兩兩地開始回家。恰巧這天晌午飯,我朋友勸我們?nèi)冢骸俺?!吃!”他婆娘狠狠砸了湊過來的狗一板凳:“誰叫你來的?還不給俺滾!也不看看是不是你吃的?!蔽铱吹轿依掀叛蹨I兒一下子下來了。就這樣事隔倆多月,我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現(xiàn)在想想,那時間我要是不回來,也就啥吊兒事兒沒有了,也就不會落到你們手里了

是的,我回來了。我一回來就覺著,鎮(zhèn)還是從前那個鎮(zhèn),不過明顯的多了點兒啥。起初我半晌沒搞清多了啥,后來才猛然間反應(yīng)過來,是鎮(zhèn)頭起多了個巍然森然的炮樓。你們知道,咱鎮(zhèn)最早不是鎮(zhèn),只是個黃河邊起的古渡口,后來南來北往的人多了,才成了現(xiàn)在這個鎮(zhèn)。正由于是個古渡口,老日對它特別看重,專門兒屹了個炮樓,留下一小隊日本兵守備它。因了這一小隊日本兵,我看到家家戶戶的門頭上,有布的都掛了個自制的日本旗,沒布的也在門上貼個白紙,紙中間畫個紅圈圈。果真,我看到我回來的時間,換了這個旗號的鎮(zhèn)上人,已經(jīng)重新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也就是說,倆月前是干嘛的,這會兒該干嘛還干嘛。

不用說,我回來頭一件事兒,就是也在門頭掛了個日本旗。關(guān)于這一點我要說的是——首先,你們不能因此而苛求我。我們,一個老百姓,啥時當過自己的家、做過自己主呀?還不是誰當家兒聽誰的,誰讓掛什么旗掛什么旗。再者,不就是個旗么,掛誰的不是掛呀?反正不管掛誰的旗——今天你當家兒,我們沒飯吃;明天他當家兒,我們還是沒飯吃。正所謂,“興,百姓苦;亡,還是百姓苦”。日他得兒左右都是個苦,我們老百姓何必在掛誰的旗上斤斤計較呢。當然,你們可能會說我這是漢奸哲學(xué)、漢奸言論。你們甚至會說:“難怪你狗日的當漢奸,原來你一直就有當漢奸的思想基礎(chǔ)?!蹦銈円@么說我也沒辦法。但是如果你們允許我說話,我想說的就一句:“那你讓我怎么辦?”

接著我就得說說這件事兒。我說過,現(xiàn)在鎮(zhèn)子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那些挑擔的、擺攤的、做買的、做賣的,又都雜七雜八地湊攏在了鎮(zhèn)街上,他們一聲比一聲高的叫賣聲,很快吸引了初來乍到的老日們。這天仨老日在人堆里擠來擠去地看熱鬧,擠到我門跟兒時被一個餛飩挑子迷住了。餛飩挑子你們知道,一頭挑著包餛飩的家什,一頭挑著下餛飩的火爐,賣時間現(xiàn)包現(xiàn)下、邊包邊下。這個咱們看著很平常,可是老日們沒見過呀。仨老日一邊圍觀一邊嘖嘖道:“這簡直就是——一個膀子挑了一個廚房哇!”不用說一人吃了一大碗。沒想到這一吃不當緊——這一幕正好被我看在眼里——吃的時間他們也沒問價,吃完了賣餛飩的伸出仨指頭,說三塊一碗非要他們拿九塊錢。這個餛飩挑子天天擺在我門前,我知道那餛飩一碗也就是倆銅子兒。這本來就令我氣憤了——自從老日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外國人不懂中國話,跟他們做買做賣時動不動就黑他們,而且怎么昧良心怎么來,簡直把中國人的臉都丟盡了。更加令我氣憤的是,那仨老日竟然一個比一個實在,誰都沒發(fā)現(xiàn)這個賣餛飩的是在黑他們,領(lǐng)頭的那個掏出一把錢,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八塊,還問其他人有沒有一塊錢。這使得我,一個憑良心吃飯的人,一個正正當當作買賣的人,一個一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奸商的人,無論如何看不下去了——

我走到餛飩挑子前。先是用中國話對賣餛飩的說:“朋友,這就是你不對了。咱們做買賣的,講究的是誠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你咋能看人家不懂中國話,不知道中國這馬蝦哪頭放屁的,就這么明打明的坑人家蒙人家呢?”接著用日本話對那仨老日說:“得了得了,恁也甭翻甭湊了。他那餛飩一碗倆銅子兒,這條街的老少爺們誰不知道,恁給他六個銅子兒就行了?!闭f著幫他們數(shù)出六個銅子兒,“當啷”扔在了餛飩攤子上。你們可以想象,我的話令買賣雙方當場都呆那兒了。不論中國人還是日本人,誰也沒想到我竟然會說日本話,而且說得一串一串、一套一套的。“你、你、你……”最后還是賣餛飩的先反應(yīng)過來,“你他娘的吃錯藥了!”指著我鼻子大聲數(shù)落著,“咱是中國人,他是外國人。你咋能——中國人不幫中國人,反幫著外國人倒咬開俺的蛋了?你這不是吃里扒外么!你這不是為虎作倀么!你這不是幫著別人奸你娘么!你——你個漢奸!”

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叫做漢奸。我之所以特別要說說這件事兒,是因為——你們不是都管我叫漢奸么,我這個漢奸的名譽,就是打這兒開始的。咱這兒本沒有漢奸這個詞,也就是打老日來以后,這個詞才出現(xiàn)、流行了起來。那時間,只要牽扯到咱們?nèi)撕腿毡救说氖聝?,你不站在咱們?nèi)说牧錾希⒖叹蜁蝗私袨闈h奸。不過既然咱把話說到這兒了,我倒是要跟你們說道說道。有道是“幫理不幫親”,中國人和中國人親是不假,可你就是再親,總不能叫這個親字騎在理字、騎在義字的脖子上吧?總不能用這個字取代了是非標準吧?你們不都說我是漢奸么,那么我倒要反過來問問,假如我在這事兒上不幫著外人,而是幫著咱們?nèi)丝用晒镇_人家外人,那我是不是就是個愛國者了呢?

對了,還有個情況我得補充一下。你們知道那仨老日里,領(lǐng)頭的、也就是給錢的那個是誰么?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吉岡,也就是這一小隊老日的主官——小隊長。我要補充的是——我不是說了么,當時我嘰哩咕嚕一套日本話,令買賣雙方一下子都呆那兒了。這其中最為目瞪口呆的就是吉岡。這個年輕的日本軍官先是難以置信,接著以驚喜萬分的語氣問了我一句:“你會日語?!”當然他用的是日本話。說到這兒我得解釋一下,我是如何會說日本話的。我開著個雜貨鋪你們不是知道么?其實我最早沒有鋪子,而只是個給別人鋪子干活兒的。十幾歲的時間,由一個親戚介紹,在省城開封日本人的福田商店做學(xué)徒。說是學(xué)徒,其實也就是個打雜的,主要就是侍候福田兩口子,和他們一個穿開襠褲的孩兒。正因為如此,我在那兒混了三四年,啥球手藝都沒學(xué)著就學(xué)會一口日本話。后來,那年不是全體國人都抵制日貨么,福田商店叫開封學(xué)生一把火給燒了,我才回到鎮(zhèn)上,借了點兒錢,開了現(xiàn)在的鋪子。當時我對吉岡就是這么說的。你們猜這個老日一聽咋了?他一聽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像突然找到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以如獲至寶那樣的語氣叫了一聲:“太好了!”(他們?nèi)毡驹捊小皢盐鳌保┱f他不遠萬里、深入異國,正為語言不通、難以交流、無法展開工作犯愁呢,稱我是佛祖(后來我才知道他信佛)對他的恩賜,當時就要請我到他的炮樓里做通譯,也就是你們話說的翻譯官。為了說服我他還向我保證,他將報告他的上司,每月給我發(fā)九十塊錢。大概那時間他們雇個翻譯官,價錢就是九十塊錢的薪奉。九十塊錢!你們都是明白人,你們都知道那是個啥數(shù)。我他娘的開個雜貨鋪,忙前忙后、辛辛苦苦,一個月也掙不了這數(shù)哇。但我要告訴你們的是,我二話沒說就拒絕了!日他得兒,我只不過幫老日還個價兒,就已經(jīng)有人罵我漢奸,我要是敢給老日當個翻嘴學(xué)舌的,他們還不得把我祖宗十八輩罵過來完。你們說我是漢奸,你們?nèi)账脙旱膽{啥呀?我要真的是漢奸,我能對老日說不么?

不過,盡管我對吉岡說了不,這個老日還是給我深深鞠了個躬,語氣鄭重道:“謝謝你!”

當然是感謝我為他主持的這個公道。

就這樣我跟吉岡認識了。我說的認識,只是一般的認識呵。也就是,不是都說低頭不見抬頭見么,都在一個鎮(zhèn)上我們哪天也得碰見兩三回,但每次碰見我們也就是點點頭、笑一笑,最多說一句“狗哈腰格拉你媽死(早上好)”。我并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沒想到他把這事兒放在了心上。

我說了,這鎮(zhèn)是個古渡口。頭起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有大隊大隊的老日,打這兒上岸開往前線去。但都是步、騎、炮、工列隊而行,只是從咱這門前過一過,并沒有做過多的停留。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習慣了,覺得老日也不過就是個這,慢慢的也就放松了警戒。卻不料有一天事兒不對了。這天上岸的這隊老日,并沒有像以往那樣整隊集合,而是一上岸就放了羊。先是逮住鎮(zhèn)上老百姓:“塔巴夠新交新交的。”“塔巴夠”就是煙卷的意思。管咱老百姓要煙抽。沒有就渾身上下搜,搜出來啥都裝自己兜,連老頭身上幾毛錢也不放過。接著便三五成群進到沿街店鋪里,拿煙酒、拿點心、拿鐘表、拿眼鏡,甚至連藥鋪里的中西藥,也不問問治啥的也要拿走,總之只要是可以隨身攜帶的,逮著什么拿什么。我之所以在這里用拿,而沒用搶,是因為這群大拿特拿的人,走時間都用日本話再三稱謝,就仿佛東西都是你自愿給他的。不一會兒,整個鎮(zhèn)子便陷入了恐慌和混亂中。就在他們快拿到我跟兒時,吉岡帶著倆日本兵走進了我的鋪子。

吉岡問我有水么,讓我給他幾個倒碗水。

對于吉岡的到來,我一開始沒明白他啥意思。我當然給他倒了水。就算他是個日本人,他路過我門口要口水喝我能不給么——咱中國人啥時間那么薄氣過。就在我們邊喝水邊說話的當兒,幾個老日呼呼啦啦闖進了我鋪子。這幾位當然是來拿東西的,但是我意想不到的事兒發(fā)生了。他們看到我座上竟然坐著個日本官,對了我忘說了吉岡的軍銜是少尉,正和我有說有笑地喝著水,不約而同地愣那兒了。一個老日試試探探地問:“你們朋友的是?”本來我還想跟他們周旋周旋,臉上堆笑地招呼他們:“來來,喝碗水喝碗水。”沒想到他們竟連連鞠躬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走我們走?!被爬锘艔?、頭也不回地退了出去。接下來的情形也差不多。就這么你一撥兒我一撥兒地,一會功夫進來出去了好幾撥兒。直到第三撥兒退出去的那一刻,我才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難道這是真的么?吉岡這是在保護我?

一點兒不錯,吉岡是在保護我。一個占領(lǐng)軍,一個奴役者,一個——我們都叫做日本鬼子的人,居然會保護一個中國小百姓。后來我問他為啥呀。他竟說:“因為你是個誠實、正直的人。我,還有我們?nèi)毡救?,喜歡和誠實、正直的人交朋友。”我靠!

后來吉岡告訴我,這次棄船上岸的,是日軍有名的中島部隊?!爸袓u部隊你知道吧?”他說,“當年攻打你們國都南京,這支部隊是絕對主力。他們不僅以能打硬仗著稱,而且以軍紀敗壞聞名。進入南京后,就是他們殺中國人殺得最多。后來因為聲名狼藉,多次遭到軍部訓(xùn)斥,才不得不有所收斂。但每到一地仍放任士兵四處拿奪。在你們這兒已經(jīng)是好的了。我們經(jīng)常和這支部隊共同作戰(zhàn),親眼見過他們無惡不作。有一回我們行軍經(jīng)過一個村莊,全村老百姓都赤身裸體在村頭迎接。連我們部隊長都吃驚這是怎么回事。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中島部隊此前經(jīng)過時,由于害怕被游擊隊襲擊,命令沿途百姓必須這么做,否則就要槍斃。老百姓還以為我們?nèi)毡拒婈牰歼@么要求,所以也光著身子迎接我們。望著這些一絲不掛的男女老少,連我們部隊長都覺得太過分了,趕緊讓他們回去穿衣裳。所以這次我一聽他們要從這兒過,心里頭只有一個反應(yīng)——壞了!”

“對不起呵!”吉岡最后滿臉歉意地說,“我雖是這兒的守備隊長,可只是個小小的少尉,沒法管、也管不了他們。我不能為整個鎮(zhèn)子做什么,而只能為你一個人做這點兒事。”

當然,我想,這在我可能是一件小事兒——我曾幫過吉岡一點兒小忙,吉岡這么做只不過是對我的一個回報。但你們?nèi)绻占业臐h奸證據(jù),沒跑的肯定要把這算頭一樁。你們肯定會想,那么多人老日都不保,為啥獨獨保護了你?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你和日本人有勾結(jié)么?別說你們會這么想,就是滿鎮(zhèn)子的人,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在這次事件中蒙受了重大損失,惟獨我啥損失也沒有,后來提到我也都這樣說:“他和日本人,朋友大大的?!?/p>

很可能正因為我給了人們這樣的印象吧,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我門上。

我說過,老日在咱這兒駐下來,主要目的就是把守渡口。因之,炮樓就成了扼住渡口的一道關(guān)卡。這隊老日日常的任務(wù),主要是盤查往來渡口的行人客商,特別是商人販運的各種貨物。那時間,許多老百姓過日子的必需品,比如糧呵、鹽呵、布呵、棉呵、煤呵,由于是戰(zhàn)時么,所以都成了禁運品。為啥呢?怕有人用這資敵呵。除非有縣以上日偽機關(guān)開的通行證,一律不許過路過河。于是就有人找到了我,他的兩船大米被老日擋在河里,死說活說上不了岸。此人是鎮(zhèn)上糧行的掌柜,也算我一門拐彎親戚,論輩分我還得管他叫個叔。大米是他從河北(黃河北岸)販來的。這個叔一上來就拉住我的手:“大侄子呀!”幾乎是用哭腔對我說:“你能不能去跟老日說一說?!币痪湓挵盐艺f得眼都瞪圓了。我——去跟老日說一說?我說:“你的腦子沒啥毛病吧?”我說:“你不是發(fā)燒說胡話吧?”我說:“日他得兒你咋想咧,那、那、那可是老日哇!你讓我去說一說?我——我要是能讓老日聽我的,我他娘的還跟這兒混啥咧?!笨伤褪钦J定了:“你和老日大太君是好朋友,咱一鎮(zhèn)老老小小誰不知道。上回日本兵搶這搶那,為啥單單沒搶你,還不是看在這個大太君的面子上。你去跟他說一說,他一準會聽你的。好侄兒,好侄兒,你就幫叔一把吧,恁叔俺求你了行不行。”最后甚至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就算你和那大太君沒什么,可——至少日本話你會說吧,至少你能把事兒說明白吧。不像俺,連個日本屁也不會放,碰上老日算是碰上了牛,一茶壺都是餃子可干著急一個也倒不出來。要不這樣中不中,你只管幫俺說一說,說成說不成都沒關(guān)系。成了,俺謝你;不成,俺還謝你。不管事情成不成,這忙都算你幫過了,恁叔這輩子都記著你的情?!蔽胰账脙耗敲创笠粋€人,而且論輩分還是你叔,這話都說了我還有啥可說的呢?

就因為這,我第一次走進了老日的炮樓。這么說吧,雖然我已和吉岡打過兩回交道,可這次去的,畢竟是老日的炮樓哇!而老日的炮樓,這個你們都知道,在咱老百姓看來,等于就是閻王殿的同義語。所以我當時的心情,說出來也不怕丟人了,真是——就像俗話常說的——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我所提心吊膽的,當然是此行的前途和命運。卻不料,這一去竟然發(fā)生了兩個沒想到。頭一個,本來我以為這炮樓進去進不去還得兩說著。沒想到其時在鐵絲網(wǎng)前站崗的倆日兵,其中一個恰巧跟著吉岡去過我鋪子,不僅一眼認出了我,滿臉笑容地跟我打招呼,而且一聽我要找他的大太君,當即說了聲:“你等著,我這就給你通報去?!倍獙宦犖襾砹恕銈兌伎催^《三國》那段吧?曹操跟袁紹打得難解難分時,有一黑正在帳篷里洗腳,聽說袁紹的謀士許攸要見他,鞋都沒顧上穿赤著麻腳就迎了出去。當然用這比喻吉岡有些夸張,但夸張也夸張不到哪兒去。二一個,本來我一直擔心說明來意后,吉岡會不會一腳把我踢出去?當吉岡把我讓進炮樓、給我倒茶時,我索性直截了當?shù)溃骸暗昧藙e忙了,茶我就不喝了。我來是想跟你說個事兒。不過有句話我想說頭里,這事兒你能幫就幫,幫不上就算了沒關(guān)系。幫上幫不上咱們都是好朋友,你路過我鋪子還上我那兒喝水去。”沒想到吉岡聽完我的話,目光凝重地看了我半天,最后鄭重問了我一句:“你能擔保,這些米不是送給我們的敵人的?!蔽艺f:“能!百分之百的能!他是我叔,我能不知道他是啥人么。”他竟當場道:“行!我相信你?!辈粌H擺擺手放過了那兩船米,而且拍著我肩膀慨然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的朋友有什么事兒,你盡管到這兒來找我,只要我能幫上的,我一定幫你的忙?!边@樣的結(jié)局——直到幾天之后——仍然令我難以置信。

然后就有了這件事兒。這天我鋪子剛開門,吉岡就走了進來。這回他沒穿軍裝,沒帶武器,也沒帶那倆日本兵。我一看是吉岡,一邊問候著“狗哈腰格拉你媽死”,一邊讓他“屋里坐屋里坐”。但他說不坐了不坐了:“我來是想跟你說個事兒。”我一看他鄭重其事的樣子,估摸著可能有啥正經(jīng)事兒,問:“啥事兒呀?”他說:“這個、這個,那個、那個……”老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直到看到我有些心焦了:“到底啥事兒你說呀?!辈磐掏掏峦碌溃骸笆沁@呵,最近不是又在強化治安么,上頭給我們各地的駐軍都下了文,讓我們對當?shù)匕傩者M行治安宣傳和治安教育。按說,宣傳幾句教育幾句,本來不算個什么事兒,可問題出就出在,我一句中國話也不會呀。這——這不是趕鴨子上架,撮死貓上樹么?!蔽艺f——聽他這么一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要對鎮(zhèn)上人講個話,到時間想讓我?guī)蛡€忙,把你的日本話說成我們的中國話?!彼B說:“喲西!喲西!喲西!”不過為了表示他真是想請我?guī)兔?,而不是來勉強我,就像我一樣也追加道:“有句話我想說頭里。這事兒你能幫就幫,幫不上你也別做難。幫上幫不上咱們都是好朋友,你路過我炮樓還上我那兒喝茶去?!?/p>

我知道,如今你們定我漢奸罪,罪行之一就是這件事兒——幫助日本人進行奴化宣傳?,F(xiàn)在看來,我必須承認,吉岡在這次活動中所講的那些話,真的是有麻痹、毒化咱們思想的作用,而我對這些話所做的翻譯,確實在客觀上幫助了老日對咱們的殖民統(tǒng)治。但,我想在這里為自己辯解的是——不錯,我在這事兒上的確幫了老日的忙;但我這么做的時間,的的確確沒把吉岡當成個日本人。我當時一聽他要我?guī)兔?,只是想著人家剛幫了我那么大一個忙,咱中國人不是都興“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么?不是都興“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么?這個忙不幫實在是不好意思、抹不開臉。再者說了,有道是“誰也沒掛著沒事兒的牌兒”,以后咱說不定還有啥事兒再求到人家頭上,這次人家有事兒咱不幫忙,回來咋還有臉再求人家。你們可以不信,但我必須這么說,我這么做的時間就是把吉岡當成了一個熟人。就像鎮(zhèn)里那些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一樣。

當然,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既然我是在這里交代我的罪行,咱們還是說說這事兒吧。會是在我鋪子門前召開的。這里有個有趣的細節(jié),我沒想到吉岡這個人,還是很會做群眾工作的。他不是讓日本兵挨家挨戶去喊人,而是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臺留聲機,在我門前一段接一段地放梆子戲。那時間,留聲機對咱鎮(zhèn)子還是稀罕物——一個銅喇叭竟然能唱戲,還唱得有板有眼、有腔有調(diào)的!不大會兒就把全鎮(zhèn)人都招了來。吉岡看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站到高處喊了聲:“鄉(xiāng)親們好!”笑容可掬地開始說開了。

他說:“大家都知道我是日本人,可你們知道我這日本人哪兒來的么?讓我告訴你們吧,其實是在你們秦朝,秦始皇派徐福帶三千童男童女,到海上尋找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這些人沒有回來成了我們?nèi)毡救?。這就是說,什么中國人,什么日本人,其實咱們是一家人。刨根兒問底兒咱們都是中國人?!?/p>

他說:“而且,你們中國的精氣神兒,漢唐時候形成的精氣神兒,從宋朝的時候就開始死亡了。外民族的不斷入侵,一次次成為你們中國的主人,并把他們的文化強加到你們頭上,人為地打斷了你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連續(xù)性。元朝是一次吧?清朝又是一次吧?特別是清朝,就連你們的發(fā)式和服式都讓人家給改了。你看看你們——呵——長袍馬褂大辮子,從頭到腳哪里還有中國人的樣子。”

他說:“相反,由于日本成功擊退了忽必烈的兩次進攻,使得蒙古人始終沒有踏上它的土地,日本人反倒在精氣神兒上保留了更多漢唐的原汁原味。直到今天,我們?nèi)毡疚淖种羞€有數(shù)不清的漢字,而且字意和漢字大差不差。現(xiàn)在你們中國哪還有上千年的古建筑,你們要想看真正的中國建筑還得到日本去。就連你們的很多學(xué)者都說,真正繼承了中國精氣神兒的,是日本人而非中國人。他們甚至斷言:‘日本人才是真正的中國人,唐代的中國人!’”

最后他說:“既然中國人就是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中國人,咱們原本就是一家、一體的,咱們何不捐棄前嫌、攜起手來、與時俱進、共存共榮,共同建設(shè)一個新的王道樂土呢?”

而他的這些話,正如你們所知道的,都是我傳達給鎮(zhèn)上人的。

是的,我承認,這些話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隨著這隊老日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鎮(zhèn)上人對他們越來越司空見慣,覺得他們并不像傳說中的青面獠牙,最初的那種如臨大敵感早已不覺消失了。但,人們的敵意雖說消失了,戒意卻始終還在心里揣著,一般看到老日、特別是扛槍挎刀的老日,還是能繞著走盡量繞著走,能不照頭盡量不照頭。咋呢?畢竟覺著這就像一顆炸彈,不定啥時間就會“哐”一下炸開來?,F(xiàn)在這么一說好了?!拔胰账脙?!”人們先是張口結(jié)舌、難以置信。接著,不知誰嘆了聲:“嘖嘖!俺說這幫老日們,咋模樣、個頭跟咱差不多哩,半天他們也是中國種、中國人?!币痪湓挿路鸢讶藗?nèi)颊f醒了:“是呵是呵,沒想到咱都是中國人哩!”這時候再看老日們,目光中的隔閡不僅沒有了,而且還有了一種父子重逢那樣的親切感。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人們開始把老日當成人,而不再視為異類,也就是你們話說的“鬼子”,雙方不知不覺地打成了一片。不管在那兒碰上了,大人們開始笑著打招呼,孩子們開始上去要糖吃。這其中表現(xiàn)最突出的就是妓女們。老日沒來、才來時,都說他們到處找花姑娘,只要是女的都躲的躲、藏的藏,實在沒處可躲可藏的,至少也要使鍋灰把臉抹成黑的。這其中也包括這些妓女們。這早晚不僅不躲不藏了,反而濃妝艷抹立到街頭起,看見個老日便攔住、拽住不放:“太君太君,色古色古?!眹樀萌毡颈炊h遠地躲著她們走。日他娘真是奇形怪狀、不堪入目??傊@次宣傳活動的結(jié)果是,鎮(zhèn)上到處洋溢著軍民魚水一家人的融洽氣氛。

很可能就因為這吧,當宣傳活動圓滿結(jié)束,老日們開始收拾留聲機時,吉岡再一次懇切地對我說:“你還是來和我們合作吧。你也看到了,本來我們是啞巴、你們是聾子,咋比劃都比劃不到一塊兒去,有時候越比劃反而越糊涂??墒悄阋粊砭筒灰粯恿恕D阃虚g這么一站,咱們這些又聾又啞的人,就又變成了正常人。做個正常人多好呵!難道你不希望,咱們都成為正常人,每天都是個正常人?你來吧,拜托了!”也就是再次動員我去做翻譯官。而我,我知道這么說你們準不信,態(tài)度明確地再次拒絕了他。當然,由于這時間我們已經(jīng)是熟人,熟人么——你可以不答應(yīng)他的要求,但是話卻不能說得那么絕。我在拒絕時沒有像頭一回那樣,沒等他說完一個“不行”就把他堵回去。而是再三強調(diào):“不是我不想幫你呵。可是你看我這么大個鋪子,里里外外全指著我一個人,一天到晚忙得連水都顧不上喝,我倒是想幫你可也得走得開呀。你,總不至于讓我為了幫你,把自己鋪子的門關(guān)了吧。”說得他自己都覺得再這樣就是難為我,自己說:“那算了,那算了。”這事兒,因為發(fā)生在我門口,當時在場的還有好多人,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問他們。

你們可能會說,你說了這么老半天,最終不還是——事實無可辯駁地擺在那兒——成了日本人的翻譯官么。不錯,我不否認,我最后的確做了老日的翻譯官??墒悄銈冎?,我是咋做上這個翻譯官的么?說出來你們肯定會認為我:“又攪纏!又攪纏!”那黃昏,倆老日在街上買了一包豬頭肉,倆手捧著進到一個飯館去喝酒。無巧不巧的,這是回民老金開的羊肉湯館,門首特別用大字寫了牌子:“清真飯館,外菜莫入!”可是你也不想想倆老日,他們那目哪能識中國的丁呀。老金一個勁兒說:“太君,太君!不敢,不敢!”可為啥不敢他干著急就是說不清。最后反說得倆老日誤會了、惱火了,指著幾個正喝酒的人吼了一大通日本話,后來我猜測他們的意思可能是:“你的酒的,憑啥只讓中國人喝,不讓我們?nèi)毡救撕??娘那B你敢反日、排日么?”誰知他們這么一乍呼,那幾個正喝酒的呼騰站了起來。他幾個本來就是回民,又加上已經(jīng)喝了兩瓶多,一人拎個酒瓶圍了上來。領(lǐng)頭的那個大著舌頭道:“干、干、干、干什么?”話音沒落,“梆嘰”一酒瓶砸在了老日腦袋上……

我是后來知道這事兒的。據(jù)說吉岡帶人趕到飯館時,那幾個打人的早不知竄哪兒了,現(xiàn)場只剩了血頭血腦、躺在地上的倆老日,和嚇呆嚇傻、不知所措的金掌柜。還好,倆老日只是受了傷而沒有死。但,兩個占領(lǐng)軍,竟然在他們的占領(lǐng)區(qū)被人開了瓢兒!你們想想,這還了得。我聽說吉岡一見此情此景,臉色兒當時就變青變紫了。罵了一句:“八格亞魯!”先是讓老金把行兇之人交出來。你也不想想,這個是賣酒的,而那幾個只是喝酒的,這時候你讓他去哪兒屙人呀?看到老金“太君太君”、“這個那個”地,說半天也說不出來一句囫圇話,可能認為此人和行兇者是一伙的,沖著身后一群日兵一擺手,二話不說、五花大綁,把人綁進了炮樓里。然后我就得到了消息。我是這樣得到消息的,當時我正送一個顧客出門,滿臉堆笑著說:“好走好走呵?!痹挍]說完笑容一下子僵化了,只見門前不知啥時圍了一堆人,他們是老金七十多歲的老娘,還有他的老婆和三個孩兒。

老金的娘涕泗橫流地:“大兄弟,你可得救救俺那孩兒呀!”

他的老婆則失聲慟哭著:“他大伯呀!老日說了,今兒個俺老金不交人,明兒早起就送縣城憲兵隊。俺聽說進了憲兵隊,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不死得也扒三層皮呀。十個豎著進去的,九個得橫著出來呀。你快幫俺想想法兒,你快幫俺想想法兒呀!”

他的三個孩兒一口一聲:“伯呀!”更是哭得一咧嘴一咧嘴的。

這事兒我當然管了。你想呵,一群寡母孤兒哭到門頭上,換了你你能不管么?沒想到這一管,壞了。我在炮樓里見到吉岡時,他仍然臉色鐵青、余怒未消。我說:“是這。今兒個這事兒,完全是個誤會。老金是我們中國的回民,這部分人不吃豬肉。不僅不吃豬肉,連豬都不叫豬,叫‘害’。誰要是在他們面前豬呀豬的,就會被認為是最大的侮辱。我們都很尊重他們的這個習慣,只要當著他們一般連這個字都不提。你那倆兵肯定不知道他們有這忌諱。而那幾個打人的,肯定不知道你們不知道他們有這忌諱。這說起來有些繞口,但正因為太繞口了,兩邊兒誰也說不清楚,才你以為我辱回、我以為你反日,最后弄得拳腳相見、頭破血流。其實這事兒,很簡單也很辦好,有道是‘不知者不罪’——既然大家都不是故意的,再怪罪他們還有啥意思?還不如——你把老金放了,我讓他給你的傷兵賠個不是。大家一團和氣,大事化小化了,你看多好咧。你說這么辦中不中?”

就這樣,吉岡說話了——這時由于我的解釋,他的表情已經(jīng)緩和下來——他說:“你說的,是真的?”我說:“哈依!”他說:“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把人放了?”我說:“哈依!”他說:“你的意思是,這事兒就這么算了?”我說:“哈依!”他在屋里來回踱了兩圈兒,最后站在我面前看著我,說:“你的辦法中是中。不過——這么說吧——你要我放人也可以,但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彼f:“是這樣。就像你說的,今天的事情是個誤會。之所以會發(fā)生這樣的誤會,我認為完全是雙方難以溝通、無法交流造成的。而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這樣的誤會今后可能還會發(fā)生、不斷發(fā)生。一次沒什么,兩次沒什么,時間長了終會影響、惡化我們的關(guān)系。那么如何解決這一問題呢?就像你說的,其實這事兒,很簡單也很好辦——你來幫大家溝通溝通、交流交流,不就完了么。你往中間一站,讓雙方彼此理解、相互信任,還有什么誤會避免不了呢?!彼f:“所以我的條件是,你還是跟我們合作吧?!?/p>

說到這兒,他誠摯、誠懇地望著我:“你來吧。我們?nèi)毡救说街袊鴣?,是幫助你們建設(shè)王道樂土的。只有我們雙方互相理解、精誠合作,才能共建一個和諧社會。你說不是么?”

而且,到這時間我再想說不干也不行了。我剛想說不干,老金的老娘、老婆和孩子“嗚”一聲,又在我門前驚心動魄地哭了起來。我到炮樓要人時,他們在我門口就沒走。先是老娘哭著說:“大兄弟呀!俺——俺給你跪下中不中?”呼騰一下跪在了我面前。緊接著那老婆也跪了下來,緊接著那群孩子也跪了下來。他們這一跪不當緊,就連圍觀的人都不忍再看了,紛紛勸我:“人命關(guān)天呵!”“救人要緊哪!”“你就答應(yīng)了吧!”“不就是幫老日翻個嘴么?又不是幫他們干壞事兒,有球啥個大不了的!”“就是就是!給老日干咋了給老日干?咱一個雞巴小百姓,不都是誰來給誰干么?等你再來再給你干不妥了么。”“你就行行善、積積德,可憐可憐這一家老小吧!”我——我到這時間還能說啥呢?既然你們大家都這么勸,我只能捶胸頓足、氣急敗壞地說:“你們,你們,你們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

當然,我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了,不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是買賣人。買賣人不論干個啥,都講究個討價還價、錙銖必較。在這件事兒上我也不例外。吉岡不是提出來,“要我放人也可以,不過得答應(yīng)一個條件”么?我也提出來:“要我合作也可以,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倆條件。”第一,只要是這鎮(zhèn)上人,和我不是親就是故,你們不許找他們的事兒;第二,我來可以,但啥時間來得看我高興——天冷不來,天熱不來,不想來不來。

事實上,當時惟一勸我別干的,只有我的老婆和兒子。我老婆一聽淚都流了下來:“孩兒他爹,你可千萬不敢干這呀!干這的人一個都沒有好收場呀!誰也說不準老日能在咱這兒呆幾天,萬一以后他們走了、咱政府又回來了,你干這個可是要殺頭的呀!”我兒子更是氣呼呼地說:“啥以后呀,就這早晚,咱這四周就都是鋤奸隊。恁沒聽說么,馬家溝的馬保長,就貪為幫老日征個糧,小命一眨巴眼就沒了。而且鋤奸隊為了省槍子,是一鐵锨把他腦袋鏟下來的。馬家溝的人給俺說,鋤奸隊從他村走時間,一人手里拎個牛籠嘴,一個?;\嘴兜著一顆人腦袋。有膽大的問:‘腦袋都是誰的呀?’鋤奸隊的人頭也不回說:‘漢奸!’娘那B他們撮哄你去干,他們自己咋不干咧!”現(xiàn)在想想,我當時要聽他們的就好了,就啥雞巴事兒也沒有了。遺憾的是我當時卻說道:“你們別怕。我只是去幫老日翻個嘴,給兩頭兒提供點兒小方便,特別是給咱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謀個好兒。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相信人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p>

就這樣我成了老日的翻譯官。也就是你們常見的,戴禮帽和水銀鏡,穿著哆哆嗦嗦的綢褂兒,身上斜背歪挎著個盒子炮,一拐一拐騎著個洋車的那種人。當然,我沒背槍。吉岡倒是給過我一把槍,就是你們叫做王八盒子的那種。叫我防身用,不過我沒要。我說了,我就是個翻嘴的,咱又不干缺德、虧心事兒,要那干啥?要那防誰呀?一個不背槍的漢奸!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本身就是個象征——說明中日之間,是完全可以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chǔ)上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

是的,我成了翻譯官。就在我成為翻譯官的同時,我也成了鎮(zhèn)子上最為引人注目的人。我這個翻譯官雖說當?shù)貌磺樵?,但客觀上——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卻極大緩和、融洽了中日之間的關(guān)系?,F(xiàn)在,由于我是,怎么說呢,溝通中日雙方惟一的橋梁,沒有我大家誰也甭想到對岸去,不管中國人、日本人有事兒都得找我來。也就是說,不僅中國人聽我的,就連日本人也得聽我的。他們非得聽我的,他們也只有聽我的。只要有關(guān)中日雙方的事兒,不是我吹牛B,都是我說了算。我說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我說話,活那么大歲數(shù)我必須承認,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算過話。以至鎮(zhèn)里人都有了這樣的口頭禪,要想叫人干什么必須說,“那誰說了”、“那誰說的”、“不信你問那誰去”。這個“那誰”,還用問么,當然就是我。也正因為此,現(xiàn)如今不光吉岡對我敬重三分,就連那些日本兵見了我都滿臉堆笑,拿出“塔巴夠”請我“新交新交的”。至于鎮(zhèn)上人,更是把我巴結(jié)得啥似的,今兒你給我拎瓶酒,明兒他給我提斤肉,不管誰家地里摘了啥,都得先送來讓我嘗嘗鮮。對于人們給我的這一切,我當然都來者不拒地笑納了,但我得說我絕對沒有白要他們的,由于我的卓有成效的應(yīng)酬和斡旋,我的百姓再也沒有因為老日在這兒,而感到有啥不便和不適。他們的貨物過渡口,只要一提我的名兒,老日當即就會放他們的行。他們在街上做買賣,老日買啥也照給錢,從來沒有不給錢或少給錢。他們在地里收莊稼,有時候老日高興了,還會捋胳膊挽袖兒地幫著干點兒啥,一邊干一邊跟他們學(xué)中國話,或者教給他們?nèi)毡驹?。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像從前一樣。就好像老日根本就沒來,就好像根本沒有老日這回事兒似的。

當然,我知道你們不相信,但信不信我都要說,我在給老日當翻譯官這一時期里,的確是為人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兒的。比如有個叫周二旦的,是鎮(zhèn)上的一棍、一霸、一害。有道是:“一個人做點兒壞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壞事、不做好事?!边@話就是說他的。咱這里管厲害不叫厲害,叫“惡”。你們知道這個人惡到啥程度——這么說吧——走在路上踩了人一腳,反而揪住人家脖領(lǐng)子,非讓人家給他賠不是,說對不起我硌了你的腳??傊?,就像俗話常說的,婦女們嚇唬小孩子,都不說狼來而說他來了。多少年了,苦大仇深的人們一直想治住他,為這不知想了多少法兒調(diào)了多少點兒,可就是剃不了他的頭。我給幾個日本兵一人一包“塔巴夠”,說:“這事兒就交給你幾個了,你們說啥也得給我擺平了?!闭媚翘欤芏┯衷诮稚铣圆私莾汉群睖?,吃完了喝完了站起來就走。人家喊:“哎——你還沒給錢呢?!彼f:“我給我給!”抬手就要給那人大嘴巴。沒想到這回手剛舉起來就被人攥住了。這個二旦罵著“娘那B”,本來還想耍光棍兒,但一回頭發(fā)現(xiàn)是老日,臉色兒當時就變了,忙不迭道:“太君,太君。恁聽我說,恁聽我說……”你也不想想日本兵,一個是聽不懂,再一個根本不跟他說那么多,上去一槍托正砸在他門面上,砸得他“啊呀”一聲倒在那兒,然后七手八腳、切瓜砍菜似的可打開了。只一霎時便打得這二旦——俺那可憐的二旦喲——起先還驚心動魄地邪喝著:“不敢了,不敢了……”只一會兒就光?!澳镅侥镅健钡暮邍摿?,只一會兒連“娘呀娘呀”的聲氣兒也沒了。結(jié)果,這么說吧,這個禍害幾乎被打成了一攤泥,叫人抬回去后足足在床上躺了半拉月,半拉月后才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爬了起來,爬起來以后完全變了一個人。人們看到,他們耗費那么多心血想把他改造成個好人都搭了,如今日本人一頓打就把他改造過來了?,F(xiàn)如今他不僅尊老愛幼、助人為樂、拾金不昧,有時候走在路上被人踩一腳,明明——那么多人都看見了——是對方踩了他,仍然上趕著給人家賠不是:“對不起我硌了你的腳?!辨?zhèn)上人看到發(fā)生在他身上的如此明顯的變化,常常忍不住夸贊道:“二旦,中啊你!”每當這時,他都謙虛地說:“哪里哪里。都是日本人教育得好。他們把我從一個失足青年、社會渣滓,變成了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p>

我不僅為民除過害,還做過老百姓的保護神。縣城里,你們知道,駐著一個中隊的老日,和一個大隊的皇協(xié)軍。這支武裝經(jīng)常四面八方地下來搞“清鄉(xiāng)”。說是“清鄉(xiāng)”,其實就是搞打砸搶,搶雞、搶豬、搶糧食,有時間也搶一些花姑娘。咱們這一帶的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不被他們搶過的,有的村子甚至被搶得吊蛋精光。他們當然也來過咱鎮(zhèn)子。但是,不信你們可以去問問,咱這兒的遭遇就完全不同了。為啥呢?我一聽他們要來,立刻撮哄吉岡說:“這事兒你得管一管?!蔽艺f:“一個這是你的地盤兒,我們都是你的子民。你對于我們來說,就好比父母對于孩子。我們這些孩子能不能過上好日子,可全看作父母的你了。你這個應(yīng)爹應(yīng)娘的,總不能眼看著自己孩子被人欺負,背著倆手、不管不問吧。”我說:“再一個我們是孩兒,你是父母。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做打狗還得看主人。咋說呢?小孩兒的屁股大人的臉哪!他們當著你面打我們,說是打我們實際上臊的是你呀。我們挨一頓打沒啥,可你——你也這么大人難道就任他隨便臊了!”我知道你們肯定會說,就這么給人家當兒子,真他娘的低三下四???,咱如今不是在人家屋檐下么,你們不讓我這么著,你們說讓我怎么著?我的低三下四換來的結(jié)果是,吉岡和他的小隊把住鎮(zhèn)口,直到最后誰也沒讓進。為此,他還差點兒和別的老日打起來。那回領(lǐng)頭的老日是個少尉,軍銜和吉岡一樣的。正因為誰也不比誰高,倆人一個不讓進,一個非得進,爭到最后僵在了那里。對方說:“我奉中隊之命進鎮(zhèn)清鄉(xiāng),誰敢阻擋格殺毋論!”身后的日兵“呼啦”一下全拉開了槍栓。吉岡一看對方抬出了中隊長,而且那架勢像是要動真格的,我感到他在那一霎時有點兒傻臉。也就是說不由自主地想朝后退。你想呵,這時候我能讓他退么,他一退不當緊那群狼就進來了。不就是當兒子么,這么跟你們說吧,我索性當?shù)降琢?。我筆直地看著他說:“吉岡君,你是這兒的一家之主。除了你,我們在這世上再也沒別的指望了。要是連你都保護不了我們,我們、我們、我們他娘的還活個啥勁咧!”說著連我自己都有點兒動感情了。吉岡的退縮本來就是霎時間的、下意識的,被我這么聲情并茂地一煽一下子煽醒了,意識到了當?shù)偷孟駛€當?shù)?。不由挺起了胸膛:“我奉?lián)隊之命守備渡口,沒我同意誰也不許進入本鎮(zhèn),哪個敢硬闖就是對我的挑戰(zhàn)!”他的小隊一看他硬起來“呼啦”也頂上了槍膛。后來的事兒你們都知道了??h城那幫老日一看他抬出了聯(lián)隊長,而且真闖他搞不好真敢開火,最后只得放棄了進鎮(zhèn)的念頭。不僅這回沒有進鎮(zhèn),后來每次清鄉(xiāng)清到鎮(zhèn)子時,都說:“那是吉岡的一畝二分地。”再也沒有打過它的主意。不信你們問問鎮(zhèn)里人,他們是不是咱這一片兒,惟一沒遭過老日毒手的。

我不僅救過老百姓,還救過咱們抗日的同志。那次他們逮住個孩兒,說是一個小八路。據(jù)說是掉隊以后找不著路,被幾個農(nóng)民扭住送來的。吉岡讓我一起審問他。這孩兒頂多也就十四五歲,穿著一件八路軍的大衣裳。由于那衣裳太肥太大,襯得小人兒越發(fā)的小。很可能正因為歲數(shù)小,而且做的雖是抗日工作,真正和日本人面對面恐怕還是頭一回,當吉岡問道:“你的,八路的干活?”盡管使用的語氣完全是在哄小孩兒,竟然嚇得他“哇”一聲哭開了。而且一哭不可收拾,越哄哭得越兇。哭得就連吉岡都感到束手無策。我一看把孩兒嚇成這,趕忙勸道:“算了算了。一個小雞巴孩兒,他能有啥分辨是非能力呀,還不是——就像我們中國話說的——跟著好人學(xué)好人,跟著巫師學(xué)下神。年輕人嘛,有時間走錯個路做錯個事兒是難免的。咱們——你,和我——誰不是打年輕時候過來的呢?誰沒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呢?一個人不怕犯錯誤,認識錯誤、改正錯誤還是好同志。所以咱們對他,還是應(yīng)該以教育、挽救為主。你說是不是?”看到吉岡一時不知所措,“當然——”我接著說,“我們在教育他的時間,態(tài)度還是要嚴厲的,要求還是要嚴格的。我們一定要通過嚴肅的批評和自我批評,使他認識到所犯錯誤的嚴重性和危險性,這樣下去會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深淵,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后悔,并且——那話咋說來著——從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在今后的實際行動中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這才叫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你說是不是?”我這番話的結(jié)果你們也看到了,吉岡最后處理這個小八路時,雖然沒有放了他但也沒有難為他,只是把他留在炮樓里幫他們打雜了事。這以后很長時間,這孩兒都穿著那身八路軍的大衣裳,在炮樓里跑來跑去地給日本人當著差,鎮(zhèn)上人沒有一個不認識他、喜歡他。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些日兵本跟他混熟了,和他說話時仍然開玩笑地叫他小八路?!靶“寺罚^來?!薄靶“寺罚唛_?!薄靶“寺?,給我倒碗水。”“小八路,替我買盒煙?!鄙踔習r不時地招呼他:“小八路,來來給個糖?!本秃孟襁@是一件很好玩兒的事兒。直到老日投降,政府——也就是你們回來后,才把他關(guān)進你們的大牢里。

也就是在這些日子里,我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慣。有事兒沒事兒,總愛到炮樓頂上站一站、抽顆煙,看看我們北方小鎮(zhèn)的黃昏景色。由于是俯瞰,我能看到的,只是灰黑鋪張的瓦脊、狹窄深長的鎮(zhèn)街和沿街商賈的人形。這在白天沒有什么,但是到得黃昏卻不同了。每次每次,我都看到落日落暉、如火如荼,將大片大片的瓦脊浸染得金黃嫣紅;我都看到炊煙扭擺、繞屋繞脊,將黃粱正熟的氣息洋溢到四面八方;我都看到一街招幌、或隱或現(xiàn),幌下繚繞的盡是各種各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嘈雜聲??傊?,我看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詳。

一點兒不錯,我要用的就是這個詞兒——安詳。要知道這是戰(zhàn)爭年月呀,而在這樣一個滿目瘡痍的年月,某個小鎮(zhèn)竟還可見如此從容不迫的安詳。這——是何等的難得和可貴呵!這不能不說是個天大的奇跡。而創(chuàng)造這個奇跡的人是誰呢?我記得當我的思路第一次走到這兒,連我自己都傻了——此人不正是我么!這答案是我咋也沒想到的。真的,我真沒想到,事情竟成了這樣。當初我答應(yīng)為日本人干事兒,真的只是不得已才為之,目的完全是為了救人。沒想到現(xiàn)在被我解救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哪——你們想想!在這以前我真不知道,我這塊料兒還有如此之大的用場。這對我來說簡直就像,本來是刨紅薯呢卻不料“呼哧”刨出來一塊金子,你們想想我能不傻么。傻乎乎的我,讓我這么說吧,面對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先是好半天好半天難以置信。接著,竟然不知不覺、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一種成就感,一種滿足感,一種陶醉感。那感覺就像一個辛苦一年的農(nóng)人,在秋天的時間望著他成熟的莊稼。而我為這一切付出的代價是啥呢?現(xiàn)在想來只不過落了個這樣的名聲,每當從鎮(zhèn)街走過人們都竊竊私語道:“這貨是給日本人干事兒的?!边@么一比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算個球哇!也就是在這一刻里,我對自己為日本人干事兒這一點,第一次感到釋然,感到安然,感到坦然。當然你們也可以說,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成了一個鐵桿漢奸。

也正因為此,那段時間老金找到我,這事兒你們一定還記得,托我請吉岡到他羊肉湯館去吃飯。每次吃飯吉岡贊一句:“好吃好吃!”他都趕緊接茬兒道:“這是我們海師傅的手藝!”天花亂墜地把這個師傅猛夸一番。起初我還覺得奇怪,哪雞巴來個海師傅,我以前咋沒聽說過呀?后來他對我實話實說道,這個海師傅是政府——也就是你們——的人,軍統(tǒng)河南站的特工。問我能不能趁著吉岡愛吃他的飯,把他介紹到炮樓里當伙夫,為你們收集老日的情報。卻原來這個老金,自從被老日抓了那一回,一直對日本人懷恨在心,不知怎么跟你們混到了一起。我想我當時的回答你們一定還記得吧。我當時是這樣說的:“沒問題沒問題。為抗日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工作,這是我應(yīng)盡的責任和義務(wù)。不過——答應(yīng)你們可以,你們也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我說過我是個買賣人。到這時候我的買賣人的愛討價還價的毛病又犯了,不僅跟日本人、跟你們也講開了條件。我的條件是:“你們必須答應(yīng)我,出了鎮(zhèn)子你們咋干我不管,但在這個鎮(zhèn)子方圓十里內(nèi),絕對不許找日本人的事兒?!蹦銈儺斎徊粫斫?,我說這話的用意和苦心。你們一定會說:“娘那個B!這貨真把日本人當?shù)?。”但我要說的是,不管你們咋想,我在這件事兒上都敢說是問心無愧的。我這么做,真的真的,是怕失去、想保住,這得來不易的安詳。

當你們說到漢奸,總是會同時使用可惡這個詞兒。我一直覺得,你們之所以對漢奸印象壞,主要是日本人給你們的印象太壞了。你想呵,一個給壞人干事兒的人,他本身能他娘的不壞么。但,正因為我就是給日本人干事兒的,我覺得我在這個問題上多少還有點兒發(fā)言權(quán)——老日是壞,但也不是所有的都壞得頭頂長瘡腳底板流膿。隨便舉個例子譬如吉岡。我現(xiàn)在,不是吉岡的嘴巴和耳朵么,而嘴巴和耳朵,誰都知道是一個人必不可少的。隨著我和吉岡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對他這個人的了解也越來越深入。而隨著我對他的了解越來越深入,我越來越在心里形成了這樣一個印象——這貨要不是當兵,也就是個大堆兒里的人。

咋說呢?比如吃飯吧。打從我進炮樓后,一日三餐都是和吉岡一起吃的。我發(fā)現(xiàn)他吃飯有兩個特點。一個是特別節(jié)儉。日本人的飲食習慣是愛吃大米,不愛吃白面。我們都知道大米這東西,是要佐以菜肴才好吃的,菜的油水越大越好吃。但吉岡這一天三頓大米,早起基本上是白水泡飯,晌午只就以一點兒青菜,只有到晚上——他們?nèi)毡救俗钪匾暤倪@頓飯——才鄭重其事地吃點兒肉啥的。再一個是飯量很小。哪怕鍋里飯再多,他一頓也只吃那么一小碗。而且他那小碗,不是說的就我一頓也能吃三碗。我還是腸胃不好吃飯的時間特別小心著。我問他:“你咋回事兒?年紀輕輕的咋就吃這點兒?”他一開始閃爍其詞地怎么也不肯說,后來我們熟得不分彼此了才告訴我。卻原來他們?nèi)毡緡鴩联M小、產(chǎn)糧有限,正常年月都有些一捉襟就見肘,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更是實行糧食配給制,每人每天給米還不倒咱們秤的六兩,而且全是——他們?nèi)毡救私行祝鋵嵕褪窃蹅兊牟诿?。六兩!我日他得兒的夠誰吃呀?吉岡說:“我在這里已經(jīng)是好的了,不管咋說每天都吃三頓飯?!倍谒麄?nèi)毡緡挥匈F族和富豪之家才一天吃三頓,尋常人家、即便是中等人家,都是一天兩頓甚至只吃一頓。時間長了就形成不論男女老少食量都小,差不多只有咱們?nèi)似饺诊埩康娜种?。但這——在我看來——這種物質(zhì)的極端乏匱,反而養(yǎng)成了日本人刻苦自勵、勤儉節(jié)約的性格。“不像你們中國人——”有一次吉岡對我說。自從他成了這兒的占領(lǐng)者,鎮(zhèn)上的商紳為了討好、巴結(jié)他,動不動請他喝酒吃肉。一開始他還去過幾次,但沒幾天就誰請都不去了。他見不得那么多的大魚大肉?!斑@是戰(zhàn)爭年代呀!”他痛心疾首地對我說,“你們咋還跟這兒大吃大喝!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為了說明他們國家確實困難,吉岡還給我講了一件很可笑的事兒。他有一個中國朋友,戰(zhàn)爭開始時正在日本上大學(xué)。由于中日打起來了,所以決定棄學(xué)回國。他原計劃十號上船,因為一號已然把這個月的配給票領(lǐng)了,心想反正最多再呆十天,正好可以吃十天的飽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三頓并一頓地吃開了。沒想到后來都到八號了,船票卻還一直沒買著,而配給的糧食卻吃得差不多了,此人一看霎時慌了。你想他能不慌么——萬一到十號還買不著票,這個月剩下的二十天就得餓肚子。啥肚子呀,能扛二十天的餓!“到后來——”吉岡說,“還是我們幾個日本人,人托人幫他買了十號的票,他才沒餓死在我們那兒。”

這,是我無論如何都難以想象的。起初我以為沒那么懸。日本國,由這一小隊日本兵給我的印象,一直是兵強馬壯、彈充糧足的。中國這么大個兒他都敢打,要是飯都吃不飽他有這力氣么?吉岡的話肯定有夸張的成分。但不久發(fā)生了這么件事兒,證明他說的絲毫也不夸張。我不是有個雜貨鋪么,現(xiàn)在這鋪子由我的大伙計招呼著。有一次吉岡問我,能不能在我鋪子買塊好點兒的布料,他想寄回日本讓他的妻子做件像樣的衣裳。我問:“你咋會在我這兒買布?!蔽忆佔娱T頭寫的字叫“日廣雜貨,應(yīng)有盡有”,連我賣的都是他們?nèi)毡静?。但是他說:“你不知道?,F(xiàn)在不是那時候了。”自從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他們國內(nèi)不僅糧食配給,布也配給。而且就像糧食給的都是糙米,布給的也都是再生布。啥叫再生布你們不知道吧?就是使舊布、破布重新制造的布。衣裳洗一回就爛,襪子穿一天就破,所以他們國人現(xiàn)在都光著腳過日子。我一聽他這么說,想到他老婆連件像樣衣裳都沒有,心里不知咋了覺著挺過意不去的,特意從鋪子里扯了幾尺上好的陰丹士林,說:“你也不用給我錢了,就算我送給弟妹的?!北緛磉€想著這回他老婆有件穿得出去的衣裳了,卻不料過一會兒再見他時,他正使剪子把那布鉸成一塊一塊的。我不由瞠目:“你這是干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往回寄布,都得撕成這樣的小塊,并且注明是給孩子做尿布,不然海關(guān)發(fā)現(xiàn)就會沒收?!?/p>

我靠!

你們都管老日叫鬼子。其實,至少在這以前,我和你們一樣,也是把老日視做鬼子的。盡管我一直跑前跑后地給鬼子干著事兒。但是自從見識了吉岡的這一面兒——原來老日也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而且念得他們愁眉苦臉、愁腸百結(jié)的。不知咋的,早先鬼子鬼子的看法一下子全沒了,覺得他們——鬧了半天和咱們一樣,吃得也是家常飯,拉的也是疙瘩屎——也是個和咱們一模一樣的人。

再比如,對待老百姓。隨著日本軍隊的向前推進,經(jīng)常有大批大批的軍需物資從河北來,然后再由這兒送到前方去。誰送呢?那還用說么當然是咱老百姓。每有物資到岸時,都有人找到吉岡的炮樓里,管他要民夫、要牲口,去為他們卸東西、運東西。那時間是這,老百姓除了干自己的活兒,還得被指派著給老日做義務(wù)工,就像往常給咱政府做義務(wù)工一樣,叫派夫。被派到的人家除了出人出牲口,還得自帶人的干糧和牲口的草料。這很正常。誰叫咱是老百姓呢?老百姓就得給人家當這牛做這馬??墒羌獙看闻煞驎r,都紅頭漲臉地顯得很為難。派是肯定要派的,但每次都請我一定要向鎮(zhèn)上人說明,這種事情是他絕對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也是奉命而為、無可奈何,希望大家一定要體諒他的苦衷,全當是給他本人幫個忙。那神情就像做了一件多么對不起人的事兒。我記得就連咱們政府這么做時,都沒有像他這么客氣過。不僅如此,我聽說他修炮樓時,也是就地征派的民夫,他在對待民夫的態(tài)度上也和其他老日截然不同。其他老日都不管飯,他不僅管飯、而且再三叮囑伙夫,吃好吃不好不敢說、但一定要讓人吃飽。其他老日都拿民夫當牲口使,他不僅盡量讓老的小的干輕活兒,看到他的日兵強人干超出自己能力的活兒,還會毫不客氣地當場予以呵斥和責罵。當然這一點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當時正在山旮旯兒里跑老日。有一次我說:“得了得了,你就甭客氣了。我們被人使喚慣了,對這早就習以為常了。我們不屠望也不要求別人的尊重。你這么一客氣我們反倒覺得不習慣?!彼J真地說:“你不知道,我們?nèi)毡救朔謨煞N。一種是在家時有正常、正當職業(yè)的,或是做工、或是務(wù)農(nóng)、或是讀書。一種是什么正經(jīng)職業(yè)和技能都沒有,也就是你們叫二流子我們叫浪人的。這兩種人來歷不一樣,對待他人的做法也不一樣。比如說扛石頭吧。前者也叫你扛石頭,但叫你扛石頭的時候總要想一想,這么大的石頭你不能不扛得起來。后者就不同了,他只要你把石頭扛上去,至于你能不能扛得動他根本不管,今天你扛得動得扛、扛不動也得扛。我這人最煩的就是后一種人?!?/p>

吉岡在家時是個干啥的,他沒說過我也沒問過。但從他的所作所為我估計,不是咱這號的老百姓也差不多。咋說呢?你們知道老日來以前,咱鎮(zhèn)子上有個鎮(zhèn)公所,它除了負責鎮(zhèn)子的行政事務(wù),由于老百姓有個啥爭執(zhí)、糾紛都去找它,同時還行使著相當于警察的權(quán)力,并備有警械、刑具和地牢。后來老日來了,鎮(zhèn)公所不用說竄球了,老百姓再有啥爭執(zhí)、糾紛,自然而然就反映給了新一代領(lǐng)導(dǎo)人——日本人。因而吉岡有事兒沒事兒,總愛到炮樓腳下的鎮(zhèn)公所,問一問、斷一斷鎮(zhèn)上的官司。那當然,吉岡每次去都得叫上我。正因為得叫上我,時間一長我發(fā)現(xiàn),這位吉公斷案有個甚為荒謬的特點,那就是他判斷誰有理誰沒理,別的什么都不看只看你是不是有錢。只要發(fā)生在窮人和富人之間的紛爭,不管誰有理誰沒理到他那兒一概判窮人有理。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有道是:“自古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碧貏e是咱們的政府,不管領(lǐng)導(dǎo)著這個政府的是誰,差不多總是向著、護著有錢人。由此可見,這個吉岡在家時不僅是個老百姓,而且很有可能,是個和咱們一樣混得很秕的老百姓,不然他也不會這般仇恨富人、同情窮人。我說他對個民夫都那么客氣,如此說來他完全是出于階級情感。也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壓這兒起我不僅把這個鬼子視做了人,而且從心底里當成了同類人、自己人。不是都說“親不親,階級分”么,這以后每當我和他在一起,心里頭都會不由地、不禁地,蕩漾起一種親切感、親熱感。而,我之所以不承認你們的指控,再三向你們表白我不是漢奸、沒有事敵,就是因為在這樣一種階級感情的左右下,我在和吉岡共事兒的那段日子里,一直只把他視做一個階級兄弟,而壓根兒就沒有意識到他是我的政府的敵人。對了,說到吉岡斷案,還有件趣事兒我想在這里順帶說一說。咱鎮(zhèn)上有個人稱馮百萬的大財主,有一年二半夜家里被土匪給搶了,事后他懷疑是他一個姓趙的長工,勾結(jié)不知那里的土匪搶的他,把姓趙的告到了當時的鎮(zhèn)上。鎮(zhèn)上因為拿了馮百萬的錢,二話不說把趙長工砸上腳鐐,下到了不見天日的地牢里。這話說的還是宣統(tǒng)年間的事兒,由于趙長工的家人說啥不服氣,壓那兒起就一直不停事兒地告,誰來找誰告一直告到咱們民國,趙長工都已七老八十白發(fā)蒼蒼了,可還是沒告下還是被關(guān)在地牢里。這不是老日來了么,不死心的人又把這事兒告到了老日那兒。吉岡一聽——以他的階級立場,當然是要為長工說話的。但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了,趙長工是不是冤枉的早已說不清了,咋才能把他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呢?吉岡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叫馮百萬這頭兒息訟。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么——雙方一和解不就啥事兒都沒了么?誰知道馮百萬一聽可邪喝開了:“不中不中!”這時馮百萬也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可這個來日無多的人不僅不拉倒,反誣吉岡縱匪、揚言要到縣上大太君那兒告他。吉岡,就像歷代問案人一樣,案子問到這兒又走進了死胡同。要按著歷代問案人的作法,吉岡這時間該拖延不決、不了了之了。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日本人沒有這么做。反而拍案而起,喝問馮百萬:“這么說,你不接受本太君的一片好心?”當場叫日兵把趙長工的腳鐐?cè)ハ乱活^,然后砸在了馮百萬的腳脖兒上。也就是說把倆螞蚱拴在了一條繩兒上。“既然我說話你們都不聽,這事兒我再也不管了。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押到地牢去?!闭l知道他這么一甩手,算是把兩個老冤家給治住了。咋說呢?你想呵,兩個人砸著一條鐐,他們吃飯咋弄哩?拉屎咋弄哩?睡覺咋弄哩?他們誰也不可能各自為政、各行其是是不是?惟一的辦法只有相互商量著、相互配合著是不是?“走吧,吃飯咧?!薄白甙桑哼??!薄白甙?,睡覺咧?!边@么一商量來配合去的不當緊,半拉月后吉岡再問:“你們打盤兒怎么辦?”沒等他說完倆人已經(jīng)齊聲道:“就按太君說的辦!就按太君說的辦!”我至今還記得,當人們看到兩個盡棄前嫌、言歸于好的白胡子老頭,你攙我扶走出鎮(zhèn)公所的那一瞬間,沒有一個人不贊嘆:“我靠!別看這老日個兒不大,日他娘孬點兒還怪多哩!”當然這是題外話了。

就這樣,由于對吉岡有了認同,我和這個日本人感情越來越親密。至于親密到啥程度,到這時間我也不瞞你們,就是說我們穿一條褲子都不過分。這之間最能表達我們關(guān)系的,要算我兒子成親這件事兒。這年我兒子二十了,按著咱這地方風俗,這歲數(shù)早該成親了,而我也早就給他訂下了親,說的是馬家溝馬保兒的二閨女。但,這些年不是鬧老日么,這事兒就耽擱在那兒了,今天拖明天拖一直拖到這時間。而如今,由于中日雙方的共同努力,兩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得到明顯的改善,老日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再成其為問題,喜事兒也就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你們知道,咱這地方辦喜事兒,最主要興的就是待客。也就是在家里擺上幾十桌流水席,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都請來同喜同賀。在請這個請那個的時間,我當然也邀請了吉岡和他的日本兵。我本來的意思,就只是請他喝個喜酒,其它的事兒他就甭管了。沒想到這老日一聽我兒子要成親,霎時之間來了興致。他來咱這兒有日子了,不止一次見過咱們民間娶親的,知道這時間迎親人家都要放鞭炮。說:“鞭炮我的有,你就別買了?!钡侥翘炀菇o我?guī)硪粋€班的老日。日本軍隊建制是這,一個小隊有四個班,三個步兵班和一個擲彈筒班。每個步兵班十二人,配有八支步槍和一挺機槍。也就是說他竟給我?guī)戆酥Р綐尯鸵煌C槍。結(jié)果我的迎親隊伍成了這,頭起是嗚哩哇啦、喜氣洋洋的響器,當間是騎馬的新郎和坐轎的新娘,轎后是一隊胸戴紅花、槍拴紅布的日本兵,一路走一路把子彈當鞭炮,乒乒乓乓地朝天上亂放槍。特別是那挺——你們叫個歪把子的——機關(guān)槍,一氣呵成、“噠噠噠噠”地鳴放著,真的就像成掛成掛的鞭炮在炸響一樣,把沿途村莊的男女老少全都招了來,那些孩子成群成群地追著隊伍亂跑哄搶,不過這次他們搶的不是鞭炮而是子彈殼兒。我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這樣娶親的,當迎親隊伍終于走進鎮(zhèn)街,走到我鋪子門前那一刻,我聽得人們無不嘖嘖道:“這是誰家娶媳婦?恁熱鬧!恁闊氣!恁排場!”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和風光。

不用說,那時間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以后你們定我漢奸罪,這又成了我的一樁罪狀,而且是最最主要的罪狀。

你們——到這時間我還有啥好說的呢,你們想咋定咋定吧。

要是按你們這么說,如果你們是日本人,沒跑的準會把吉岡也定成日奸。難道不是么?我們,大日本帝國,不遠萬里地把你派到中國來,是讓你搶中國、燒中國、殺中國、靠中國的花姑娘的,可是你,你看看你的樣子,一點兒正事兒不干不說,反而替中國人說話,為中國人辦事,和中國人伙穿了一條褲子,你——你他娘的不是日奸是個啥!你們一定會振臂高呼:“打倒日奸賣國賊!”

幸虧,你們不是日本人,吉岡才沒有遭遇和我同樣的命運。日本戰(zhàn)敗投降以后,這個日本人被遣送回國,一直活了九十多歲。后來他以親身經(jīng)歷寫了一本書,《我在一個中國小鎮(zhèn)的奇遇》。他在這本書里告訴人們,本來他一直隨著部隊東征西殺,但是有一天突然得到命令,他將被留在一個黃河岸邊的小鎮(zhèn)上。剛到小鎮(zhèn)時,他的心情又緊張又不安。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四周都是敵國百姓仇恨的眼睛,他對前途產(chǎn)生了強烈的悲觀情緒。但是出乎他意料,這個小鎮(zhèn)的人們并沒有把他怎么樣。非但沒把他怎么樣,隨著時光一天天流逝,他們不僅雞犬相聞、相安無事,而且成了好鄰居、好朋友。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的。他認為這簡直是一個奇跡。這使他第一次意識到,無論中國人日本人,其實都是善良的人。而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對大家說,善良的人們,是可以友好起來、友好下去的。他的祖國日本,并沒有因此把他視為日奸,相反這本書一問世就成了暢銷書,被無數(shù)的日本人爭相傳閱。日中建交以后,他作為民間友好使者多次訪華,受到過鄧小平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親切接見。當然這更是后話了。

我說過,吉岡小隊在咱這兒的使命是守渡口。由于這一帶幾乎沒有什么武裝力量能和他那三班步兵一班擲彈筒作對,所以他在這里的這段時日,沒有發(fā)生過任何戰(zhàn)事。也就是說,生活基本上是常態(tài)的、穩(wěn)定的。而平常的生活,你們知道,總是使人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具體地說,就是我們都還沒覺得咋著,日子已經(jīng)來到了日本投降、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一天。

當然日本投降是早晚的事兒。鎮(zhèn)子再往西就是洛陽,而洛陽——由于老日這時正好打到洛陽,在此之前鎮(zhèn)上就已有謠言——日本國的國旗不是個太陽旗么,洛陽就是這輪太陽最后沉沒的地方。只是由于我們的生活太過常態(tài)、太過穩(wěn)定了,以至于當這一天正常到來的時間,盡管它來得再也沒有那么正常了,我和吉岡竟都感到很突然、很突兀。

現(xiàn)在想想,那天是這。吉岡一大早便接到上邊電話,說這天下午將有來自日本的重要廣播,叫他一定要組織全體士兵準時收聽。一開始我們誰都沒在意。這樣的收聽廣播以前有過幾回,最后聽到的都是太平洋戰(zhàn)事的戰(zhàn)況播報。本來我們以為這次的廣播內(nèi)容無非還是這。日復(fù)一日平安無事的生活,已經(jīng)使得我們對戰(zhàn)爭這個詞兒反應(yīng)遲鈍了,盡管太平洋那邊正打得越來越熱火朝天,但我們都覺得離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那么遙遠,所以都沒把收聽這種廣播當作一回事兒。當然聽還是聽了。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這次收聽中。廣播是下午一點開始的,我記得當時日本兵們有的站有的坐,炮樓里到處都是竊竊說笑的嗡嗡聲。就在這時,吉岡的日產(chǎn)“再生”牌收音機里,突然傳出來一個蒼涼、悲痛的聲音,使得亂糟糟的人們猛地一下子肅靜下來。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nèi)毡咎旎实穆曇簟R婚_始我們誰也沒弄明白,那聲音正在說什么。但是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他正在一字一句地宣讀著著名的投降詔書:“朕,深鑒于世界之大勢及帝國現(xiàn)狀,決定采取非常措施,以收拾時局。茲告爾忠良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接受其聯(lián)合宣言……”我先是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我沒有聽錯吧?”但是就在我將信將疑、恍然如夢的時候,炮樓外已經(jīng)響起如浪如潮的鞭炮聲和歡呼聲:“勝利了!勝利了!”而炮樓里的日本兵則在這一剎那捶胸頓足、嚎唿大哭,那情景就像是誰家的老人突然斷了氣兒一樣?!皼]錯——”這一悲一喜、悲喜交織的聲音仿佛告訴我,“你沒有聽錯!”而我,剛一得到這個肯定的回答,我知道這么說你們不會相信,但我要說誰騙你誰是王八蛋,竟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個漢奸,就像所有這一時刻的中國人一樣,為他祖國的勝利情不自禁、淚流滿面,感到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和輕松。

而吉岡,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在日本的這一悲愴時刻,只有他一個日本人沒有哭。他一臉疲憊、一臉頹唐地坐在一張?zhí)僖卫?,好半天好半天都沒有動一動。我小聲叫著:“吉岡兄弟,吉岡兄弟……”一連叫了好幾聲他才反應(yīng)過來。反應(yīng)過來的他,就好像一個大夢初醒的人,望著物是人非的現(xiàn)實世界,一時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一樣。又半晌,他才說:“我們能不能單獨說句話?!比缓笪覀儊淼搅伺跇琼斏?。

我們站在炮樓頂上的時間,小鎮(zhèn)已經(jīng)成了歡樂的海洋。這時盡管老日還盤踞在炮樓里,但家家戶戶都已摘下、撕掉日本的太陽旗,重新?lián)Q上了我們祖國的青天白日旗。就連那些沒布的人家,也都在門上貼了張藍紙,當間使白色兒畫了個太陽。就在這樣一片改朝換代的喜慶中,吉岡以沉重的語氣對我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兒?”我還以為他有啥大事兒呢誰知道他說:“我想請你太太幫我絮條厚些的棉被。越厚越好。”

“棉被?”我摸不著大小頭地,“你要這干啥?”

他緩緩道:“是這樣。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可能很快就要回家了。武器肯定不能帶走,但行李應(yīng)該可以帶走。你不知道,我們國家不怎么產(chǎn)棉花,特別是自從戰(zhàn)爭開始后,那點兒棉花更是全被用作了軍需。我這么說你可能不相信,現(xiàn)在我們國內(nèi)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有棉衣。特別是婦女,我國有規(guī)定,四十歲以前根本不許穿棉衣。誰要能在四十歲以后得到一件棉衣,都被視做有奇福。我,我想把棉被絮厚些,多帶些棉花回家去,分送給家里的親戚朋友……”

這——我敢說不僅我沒想到,就是你們也絕對絕對想象不到。

對于吉岡的這個最后心愿,我還能說啥呢?我只能說、只有說:“我靠!”

也就是在這第二天,你們回來了。你們率先回來的,是一支軍統(tǒng)領(lǐng)導(dǎo)的游擊隊,朝炮樓喊半中國半日本話,要求吉岡小隊立刻繳械投降。本來吉岡在這以前已接到命令,只能向中國的正規(guī)軍投降。這命令還是照你們要求下達的,你們怕被共產(chǎn)黨的武裝搶了先。一開始吉岡還叫我搖著個白旗,出來找你們的長官好說好商量,他還叫我給那個長官帶了兩瓶酒,看能不能等你們正規(guī)軍來了再投降。但你們繃著臉一口回絕了,叫我回話說半個小時內(nèi)不投降,你們就要對炮樓發(fā)起攻擊。由于你們的不容商榷,兩邊的機槍都拉開了槍栓。最后還是吉岡說算了算了:“戰(zhàn)爭期間,我們都沒交過火。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何必再為這個動武呢?!?/p>

受降是在炮樓腳下進行的。受降之前,吉岡下達了他作為主官的最后一道命令。這命令,在你們看來可能都匪夷所思——叫全體士兵刮臉、擦槍、整理內(nèi)務(wù)。他們把——后來你們也看到了——所有槍支都排列在槍架上,槍身擦拭得油黑锃亮、纖塵不染;所有被子都疊得有棱有角,看著就像使尺比著量著疊的一樣;整個炮樓打掃得亮亮堂堂、干干凈凈,沒有任何煙頭、廢紙和垃圾。做完這一切后,吉岡和他的小隊,面目清潔、衣冠嚴整地,徒手、依次走出炮樓。他們在炮樓前面排列整齊,吉岡最后一次高喊:“立正!”然后走出隊例,走到你們的長官面前,敬了一個標準、莊重的軍禮,雙手交出了他的指揮刀。

走出炮樓之前,吉岡對我說了最后一番話。他解開軍裝領(lǐng)子,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小佛爺,神色溫柔地撫摸了一會兒,說:“這是我來中國前,母親特意到寺院里請的,是母親送給我的護身符。”我看到那佛本是石刻的,可能由于貼胸珍藏、日日撫挲吧,天長日久竟被摸得晶瑩油亮,看上去就像玉制的一樣。然后吉岡把它放在了我的手中:“我就要回國了,這個就送給你,算是我對你的一點兒謝意吧。感謝你,在我在中國期間對我的幫助。正是由于你的幫助,我才能和你的鄉(xiāng)親們相安無事、和睦相處,使得我在這里的這段日子,不像在參戰(zhàn),而像在度假。我,會永遠記住這個美好的假期的?!?/p>

在這幾天后,我們的正規(guī)軍開進了鎮(zhèn)子。又過了幾天,吉岡和他的小隊被押往了設(shè)在鄭州的戰(zhàn)俘營。我在吉岡投降那天,就回到了自己鋪子,而吉岡他們則一直被關(guān)押在炮樓里,門口由我們的軍人把持著,外邊的進不去、里邊的也出不來。

我是在黃昏時間聽說,吉岡他們要被押走的。聽到這一消息的我,立刻夾上嶄新、沉重的棉被,三步并成兩步地往渡口跑。這棉被是我老婆特意趕制的,為了吉岡能多給他的親友帶回去點兒花,我們把被子足足絮了有十幾斤重。我趕到渡口時,正好看到吉岡他們被押上一條機器船。我呼呼歇歇地喊著:“吉岡兄弟!吉岡兄弟!”最后一個走下跳板的吉岡聞聲看到了我。我沖著他舉著被子:“花!花!”誰知還沒擠到跟兒被兩個兵攔下了。那兩個兵用卡賓槍指著我道:“站住!不許靠近!”我說:“前邊那人我認識,你們讓我跟他說句話?!蔽艺f:“就一句。就一句還不行么?!钡渲幸粋€兵說:“去你媽的!”一槍托正砸在我肚子上,砸得我“呼騰”栽在了那兒。等我呲牙咧嘴、好不容易爬起來,機器船已經(jīng)“嘟嘟嘟嘟”開動、開走了,只在金紅金黃的河面留下一條長長的、白色的水花……

日本人走了,可我沒想到我的事兒還不算完。就在老日投降后不久,政府開始懲治背叛祖國的漢奸。我在報紙上看到,先是,國民政府公布了《處理漢奸案件條例》,劃定了漢奸的范圍,是“偽政府組織官員”,與“一切偽教育、文化、宣傳機關(guān),及偽黨部和社會團體”。不久又公布了《懲治漢奸條例》,規(guī)定了漢奸罪行的量刑標準,為“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直至死刑”。接著,一場全國范圍的對漢奸的大逮捕、大審判開始了。軍統(tǒng)領(lǐng)導(dǎo)人戴笠親赴上海和北平,盛宴招待那些日偽時期的漢奸頭子,就在漢奸們舉杯相慶、開懷暢飲時,戴笠拿出一份長長的名單開始點名,凡被點到名字的都被軍警當場逮捕,關(guān)進了上海提籃橋和北平炮局監(jiān)獄。其中王克敏,也就是偽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委員長,本來身體就不好,一聽到宣讀對他的逮捕令,當時就嚇癱在了酒席上。就連二號漢奸陳公博,偽國民政府代主席,本來都已被日本政府在投降前,秘密轉(zhuǎn)移到日本的一個深山寺院里,后來又傳出他在日本開槍自殺的消息,誰都以為他的事兒就算了了,最后仍被我國政府引渡回國,經(jīng)審判槍決于蘇州獅子口監(jiān)獄。一時間,指認漢奸、抓捕漢奸、懲治漢奸,成了那一時期人們的日常生活。就連小孩子抽陀螺,都不叫抽陀螺而叫了“抽漢奸”,一邊使鞭子用力抽打著陀螺,一邊興高采烈地唱著兒歌:“抽漢奸,打漢奸,紅薯面,長一千。”一開始我想也沒想這里面也有我的事兒,每當在報上看到政府又處決一名漢奸,我還興奮地逢人就說:“瞅,又斃了一個漢奸!”和人們一齊拍手稱快道:“斃的好!斃的好!”“日恁娘!看你還敢不敢當漢奸!”也就是說,我說這話的時間絲毫也沒有意識到,沒過多久這種命運就會輪到我的頭上。

然后就到了這天早起。這天早起我鋪子將開門,我和老婆孩子正把幌子往門頭上掛,一回頭發(fā)現(xiàn)面前不知啥時站了幾個人。這幾個人的打扮不是我說的,和我給日本人干事兒的時間差不多,戴禮帽和水銀鏡,穿著哆哆嗦嗦的綢褂兒,身上斜背歪挎著個盒子炮。一開始我反而把他們當作了漢奸,以為老日又回來了,不由地往他們身后看了看。誰知道他們?yōu)槭滓粋€人問我:“你是某某某么?”大拇指朝自個兒一翹道:“我們是肅奸委員會的?!薄澳恪敝肝?,“收拾收拾,立刻跟我們走一趟?!蔽疫@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不是漢奸,而是來抓漢奸的。

那還用說么,這幾個人就是你們。就是此刻坐在這里,代表國家審問我的你們。

你們應(yīng)該記得,在你們企圖將我?guī)ё邥r,差點兒發(fā)生——你們說的——暴力抗法。我當然不愿跟你們走。我一邊掙脫一邊邪喝:“干啥?干啥?你們干啥?”但你們不容分說、一擁而上,捺住、扭住我就要把我強行帶走。我的老婆孩子在后面苦苦哀求:“長官長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但你們一個人惡狠狠道:“滾!”一腳把我老婆跺趴在了那兒。你們一定還記得,正是這一腳差點兒把事兒弄大了。我家里人被這一腳跺得愣了愣。接著,先是我老婆“嗷”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俺不活了!俺不活了!”披頭散發(fā)、勢若瘋?cè)艘粯右活^扎向你們。跟著我兒子和我的兩個伙計,也各抄起一根頂門扛,紅著眼朝你們撲過來。關(guān)鍵時間還是我說:“都住手!”向著他們挺了挺胸脯道:“你們別怕。我只是幫老日翻了個嘴,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人的事兒。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相信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睘榱俗屛依掀欧判倪€專門兒說了一句:“我只是跟他們走一趟,到地方把事兒說清楚,最多晌午以前就回來,記著做我的晌午飯呵?!?/p>

是的,我當時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仍然要這么說——我自己做的事兒自己知道。咱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說我是漢奸,那是你們的事兒。你們可以審判我,槍斃我。但,如果你們讓我說話的話,我走到哪兒都是這句話——

“哪兒子,哪孫子,哪滴拉孫子是漢奸!”

你們,也可以把這看成是我的自白書。

最后我的事兒是這——

肅奸委員會經(jīng)過審理,終于還是認定我犯有漢奸罪。邏輯是,如果你問一個漢奸,他們?yōu)樯兑鰸h奸?每一個漢奸都會舉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但,不管他們有啥理由,也不管這理由多充分,漢奸還是漢奸、就是漢奸。

也就是說,我攪纏半天白攪纏了。

責任編輯◎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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