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刊
1
這是傍晚,暑熱剛剛退去。我坐在核桃樹枝丫上,兩條腿來回晃蕩。蜻蜓呢,翅膀碰著翅膀,“吱吱”地響。我媽在院壩下面的地里割苕藤,弓起的脊背一起一伏。我媽是個苦命人,才死了丈夫。我爹就葬在屋旁一棵梨樹下,只要一抬頭我媽就能看見新起的墳堆。墳堆帶著新翻的泥土氣息,雜草還來不及冒出來。一把花圈插在墳頭,破得洞洞眼眼的。我媽割一會豬草,就抬起頭來看看那個墳頭,又看看架在樹上的我,仿佛我跟那個墳頭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一樣。
你給我下不下來?那么大了還要人操心?我媽已經(jīng)喊我三遍了。我媽俯下身,一邊割,一邊嘰里咕嚕地罵,這狗日的,要死也不選個時候,你把娃兒盼大再死有人找你麻煩哇……
我爹從河里撈上來那天,臉都泡爛了。他媽的鄰村朱大爺,把我爹拋向河里時,在我爹腰上綁了一塊石頭。我爹失蹤幾天后,臉朝下腳朝上飄在水面上。派出所的人撈上來時,我爹全身光溜溜的,只剩一條紅色內(nèi)褲。我媽身子一軟,就砸在地上。我媽一抽一抽的,手狠狠地捶打著沙土,嘴張了很久,才哭出聲來。我媽一哭出來,就像有人在摘她的肺,是號的那種。我傻傻地站著,心口被我媽的哭聲弄疼了。那刻兒,有人在背后捅捅我,用眼睛告訴我說,去拉拉你媽。我仍傻傻地站著,弟弟流著鼻涕沫,跑到我媽身邊,也跟著“哇”地一聲哭出來。這兩股聲音擰成一股繩,我倒成了看熱鬧的人。眾人架著我媽往回走,我媽腿在地上拖著,刮起了塵土,好像地上有磁鐵。我媽嘴里嗚嗚咽咽的,像風吹,我一句也沒聽清。我拽著弟弟的手,突然覺得,我應(yīng)該長大了。
坐在核桃樹枝丫上,我想起了我爹被安放在堂屋的情形。想了一會兒,我又記起我爹出殯那天,我弟磕在石頭上,差點兒把牙齒磕掉了。我媽每隔七天去燒一次紙,我媽燒一次紙,就罵一次朱大爺,老狗日的,你做些死兒絕女的事……也想起昨天黃昏,我媽愣愣地站在墳頭,說了些什么,扶著墳頭石,又說了些什么……我想起這些的時候,就看一眼我媽。我媽正弓著腰,一鐮刀一鐮刀地割苕藤。苕藤冒出白色的漿汁,把我媽的手都染黑了。我繞著手指頭,望著我媽,突然覺得,我媽沒先前好看了。頭發(fā)不好看,臉不好看,穿得也不好看。
我弟弟從我爹撈上來那天哭過之后,就又變得開心起來。這時候,他正看螞蟻搬家,嘴里胡亂地叫著。弟弟穿著開襠褲,屁股撅得老高。我真想照著那里踢上一腳。
我把目光抬高,望向門前通往鄉(xiāng)上的路。自從我爹死后,我就喜歡架在樹上,總是想著我爹有一天會從石梯下一點一點地冒出來。
這時候,我看見了一個黑點,慢慢成了一根火柴棍,等成了一根手杖,我終于看清了,那是我爹。我擦擦眼睛,努力睜大,我又眨了眨眼,難道我一直期待的情形真的出現(xiàn)了?沒錯,那是我的爹我的爹。
我爹我爹。我朝我媽大聲喊。我旋風一樣從樹上跌下來,向大路狂奔。弟弟在院壩里咿咿呀呀地叫,手里拿著一截枯樹枝。我媽站起身,遲疑了一會兒,然后扔下鐮刀,一步一個踉蹌。
我媽在距離我爹幾米處一個急剎,表情怪異,先是盯著我爹的臉,像從來不認識這張臉似的。又從頭到腳看一遍,樣子跟看一個走丟多天的動物差不多。我爹的胡須長得老長,又粗又硬,仿佛有人把豬毛插在他臉上。那張臉吧,生來就黑,現(xiàn)在又有了一些青紫,像是在風霜里浸過。我爹嬉皮笑臉的,一步步走近我媽。我媽就那么楞楞地站著,像一根嘆號。我爹說話了,咋子了,于志英,你瘋啦?
我媽撲上去,抱著我爹的脖子。這是第一次,我看見我爹和我媽抱在一起的場景。事實上,要在往常,我媽對我爹總是冷冷的。我爹在我媽腰上掐一把,我媽會堅決地把手打開,說,你也不害臊。我媽靠在柱子上吃飯,我爹也湊過去,笑嘻嘻的,我媽嫌惡地看一眼,站到另一根柱子下,我爹就訕訕地笑。我爹有時候在別人家做活路,一連走上好幾天,我媽也不管不問。我要是擔心了,我媽就說,你管他那么多,那么大個人了,又不是細娃兒。我爹回來時,自然是冷鍋冷灶,我爹當然就抱怨。抱怨就抱怨了,我媽好像很健忘,下次回來時照常冷鍋冷灶。
現(xiàn)在,我媽趴在我爹的肩頭嚶嚶地哭,又像有人在摘她的肺。我媽哭一陣,又笑。笑一陣,又盯著我爹的臉看。我媽伸出右手,在我爹臉上摸來摸去。我爹想去捉那只手,被我媽抽回,順手一耳光打得我爹“哎喲”一聲:于志英,你咋子了,瘋啦?
2
我媽開始做飯。抱柴,生火,淘菜,缸里最后一碗米,本是留給弟弟過生才吃的,我媽也倒了個干凈。我和弟弟跑進跑出,山呼海嘯。弟弟一不小心,將彎刀砸到我背上,疼得我直咧嘴。要在往常,我飛起一腳就將弟弟的屁股踢成兩半。這個傍晚,我沒有,連瞪他一眼都沒有。我跑到院子里,院子里堆滿了人。這時候,正是掌燈時分,男女老少擠滿院子,像參觀猴子一樣來看我爹。有人在我爹背上擂一拳,想聽聽響聲,看是不是影子或一張紙片。有女人在我爹臉上掐一把,想看看我爹還有沒有知覺。也有男人在褲襠處搗一腳,你這逑日的,跑哪去了?
對,跑哪去了?在外面找了幾個女人,不要大嫂子了?
我爹也大聲武氣地說話,我去珠海了。
狗日的,你去珠海干啥子?你把大嫂子害慘了。
害她干啥子,我是怕回家挨她罵呀。
我這才記起,我爹消失的前一天晚上,跟我媽吵了一架。起因是我媽怪我爹亂借錢,借了朱大爺一百元,本來是要還賬的,結(jié)果搞丟了。他們吵著吵著,就吵到了我爹去年打牌的事。我爹呢,就拿我媽以前的事說事。唉,我爹也是,都說過好多遍,我都能背下來了。他是這樣說的,你個爛貨,哪個喊你跟那個雜種睡覺的?那個雜種有啥子好,他除了能寫幾句狗屁詩歌,還能做啥子?詩歌能當飯吃?我媽就尖著嗓子回一句,你懂個屁……耍了兩年,都馬上結(jié)婚了,不可以上床?唉,亂七八糟的,每次吵架都會說到這兒,搞得我抄寫生字的心情一點都沒有了。后來,我爹和我媽就打起來,我爹用巴掌,我媽就操起板凳。他們打是真打,弟弟躲在墻角哭起來。打完后,我媽拉著我和弟弟要偷偷跑回娘家,被我爹強行拽了回來,反鎖在屋子里。我媽抱著我弟哭到半夜。我媽嗚嗚嚶嚶地說,麒麟,老虎,我早就不想在這個家待了,你們什么時候長大呀……
你在珠海又干了啥子?見了大世面了哇。
于是,我爹就向大家講述起這件事。我爹呢,講得坑坑包包反反復復的。惹得村子里的人一個勁兒地問這問那,如你咋個突然想到要去珠海,又怎么突然要回來,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其實,是這樣的。
前些年,村子里通了電。我家就買了幾臺機器,加工面粉,也做掛面。等農(nóng)閑時候,我爹就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去鄰村賣掛面。三個月前的一天,我爹到了鄰村,公路是碎石路面,不知道什么時候掛面就掉了幾把。我爹一路尋回去,路過朱大爺家,朱大爺?shù)姆块T上了鎖,我爹從門縫里看到了三把掛面。我爹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我爹就坐下來,卷了一鍋葉子煙。一鍋煙燒完了,還不見人回來。我爹想,沒把掛面找回來,我媽一定要罵,說不準還要打上一架。這一次要打,就好好打,一定把于志英那婆娘打出個顏色。我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我爹就想起了軍叔。軍叔在珠海,地址就在我爹的衣兜里揣著。我爹把自行車一扔,拍拍屁股,攔下一輛通往鄉(xiāng)上的車。
后來,我爹找到軍叔,也進燈泡廠。這個廠和澳門只隔了一個廁所。那里管得嚴,設(shè)了很多關(guān)卡。有一天,我爹去上廁所,恰巧碰到派出所來抓偷渡的。那時候,澳門工資是大陸的幾倍,很多人就偷偷跑過去。我爹被抓了,身份證放在廠里。警察說,那你寫信吧。我爹就寫信,叫軍叔來取人。我爹呢,真背時,把地址寫錯了,五號變成了五十號。沒人來救我爹,警察就打,說我爹是盲流,是偷渡客,進了警察局還不老實。警察打完了,說,你也可以拿一百元贖出去。我爹包里哪有錢,他原本只是出來上個廁所。只好關(guān)起來,一連換了三個收容所。每天的工作是串佛珠,三十串。串了三十五串,就獎勵一根煙。由于我爹表現(xiàn)好,三個月后放出來了。
提起收容所的三個月,我爹連連嘆氣。被警察皮鞭抽,那滋味不好受,我爹額頭上還有一道疤痕。也遭另一個被抓的人拿小刀捅過,要他把錢交出來,想把自己贖出去。順便說一句,那人沒從我爹身上榨出油水,就拿著刀子去捅一個收荒匠,收干了他身上五百元,自己出去了。
我爹受了這樣的委屈,就買了火車票,連夜連晚往家趕。
3
院子里還在七嘴八舌,我媽干脆扯亮堂屋前面的燈。我爹終于知道了他走后村子里發(fā)生的事。確切地說,是發(fā)生在我媽身上的事。我爹臉上陰凄凄的,我知道,他肯定覺得對不起朱大爺,也對不起我媽。
現(xiàn)在,大伙的問題來了。
葬在你家屋角那個人是誰?幾個小時前還被誤認為是你呢。
為什么他會被人綁著石頭沉在河里?
好像我爹知道謎底似的。
村子里的人把我爹圍在院子中間,議論紛紛,各種猜測都有。有說欠錢不還,被人做掉的。有說偷情,捉奸在床,扔到河里的。也有人說,是忤逆不孝,被兄弟暗殺的……這些議論比樹上的麻雀還多。也有開我媽玩笑的,說,于志英,你命好哦,兩個男人,哪個好用些?我看你那天哭得傷心哦,抱著人家不丟手……我媽正好出來抱柴禾,有人就趁機跟她開玩笑。
沒有用過。要不你去用一下?就在后邊,路都不用跑。
我看見我爹的臉陰了一下。
晚上,送走了村里人,我媽的飯也就上桌了,還備了酒。我媽一個勁兒地喊我爹夾菜,我爹卻挑給我和弟弟。我爹一個勁兒地喝酒,感覺像是沒喝夠似的。
那個死人下葬時裝了棺材?
嗯。
我爹就悶聲吃飯。我知道我爹肯定心疼了,那副棺材才打好,漆了上好的漆。
還請了客?
十五桌。遠遠近近的都來了。
我爹又悶聲吃飯。
穿了壽衣?
川心店買的,我親自穿的。死了的人全身梆硬,好不容易才穿上。
爹,媽給那人洗了澡,洗得慢吞吞的。媽還把他的紅內(nèi)褲脫了,那個人屙尿的東西都泡爛了,媽就用酒洗,說酒可以消毒。媽把爛肉洗凈后,又用熱水清了幾遍。我聽二婆婆說的。媽,是不是真的?弟弟說著,噴出了飯粒。一粒吊在嘴角,弟弟用手把它按回了嘴里。
我媽臉騰一下紅了,揚起筷子就要砸到弟弟頭上。
我爹將酒杯停在嘴邊,像被才吞下去的一塊洋芋噎著。我爹看了我媽一眼,臉色陰得可以捏得下水來。
吃完飯,我媽叫我和弟弟睡小床。我堅決不干,誰敢去呀。自從我爹回來后,我就覺得屋子里充滿了邪氣,像有一個不安的魂魄在四周蕩來蕩去。
我和弟弟擠在我爹和我媽的大床上。弟弟倒下去就響起了呼嚕聲,我呢,一閉上眼,眼前晃動的全是那個人。他坐在沙包嘴抽著葉子煙,抽完煙,又往村子里走,他繞著我家豬圈走了一圈……想著想著,那人就變成了我爹。我爹就睡在我身旁,身子硬挺挺的。過了一會,我媽向我爹身邊擠了擠,似乎是抱住了我爹的脖子,呼吸變得粗重,像牛在喘氣。我媽去脫我爹的褲子,半天沒脫下來。一不小心,我媽的手就打到了我的腿。我假裝睡得沉沉的。
你要干啥子?我爹小聲說。
我媽不說話,繼續(xù)脫。
哎呀,你要干啥子?我爹有些不耐煩,聲音粗起來。
你是個死人呀?我媽罵。
我就是那個死人。把手拿開。
我媽的手就停在了我爹的屁股上,停了一會兒,靜靜拿開了。我聽見我媽翻了個身,再翻了個身,好像就睡著了。
4
現(xiàn)在,我爹的問題也來了。
那個墳毀不毀?
為這事,我媽和我爹吵了一架。
天剛亮,我爹就扛上鋤頭,往外走。這時候,霧氣從河里彌漫過來,村子變得輕盈,像在跟著飛。我爹舉起鋤頭,一鋤就勾下了墳頭石。墳頭石,咕嚕一聲,砸到拜臺上。我媽這時候還披著頭發(fā),到屋后看看雞窩。我媽驚叫一聲,朱大常,你要咋子?
不把這挖了,天天看著難受。干脆拿根雷管來炸了,還省事些。我爹一鋤頭砸在花圈上,花圈上的字還依稀可辨:
夫妻恩,今生未完來世再
兒女債,兩人共負一人完
你把它挖了干啥?人家在那兒,又不費你椒子不費你鹽。
一個認都認不到的人,放在屋角讓人覺得有他媽些怪。
你不理它就行了嘛,人都死了,你還跟一個死人過不去?你好笑人。
我爹就不說話,只一鋤一鋤地挖,挖著挖著,棺材就露出了一角。我媽沖過去,奪我爹的鋤頭。
別人哪里把你惹了?你自己要跑出去,不給人打招呼,哪個曉得你還活著的?你也是怪眉怪眼的。哪怕是個豬,你也要好好地對人家。人家都死了,你還要趕盡殺絕?你是他媽個野物……
我媽見奪不過鋤頭,就用嘴咬我爹的手。我爹“哎喲”一聲,將鋤頭扔得很遠,砸在石頭上,“哐當”一聲。
他是你男人哇,你那么護人家?
難道你是野男人?你把人家挖了,人家會變成孤魂野鬼來找你,你就安逸了?
怕什么怕?我一把火把它架起燒了。我爹說著去撿鋤頭,掄圓了照著墳頭挖下去。鋤頭穿過土層,挖到了木頭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你個天棒槌,你個雜種,再挖,我死在你面前。我媽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披頭散發(fā)地沖向我爹。我爹端著鋤頭,向后讓了讓。
我爹扛著鋤頭往屋里走,一路罵罵咧咧的。
我媽花了一個早晨,才將墳修復完整。我媽去抱墳頭石時,它幾次三番地滾下來,差點兒砸了我媽的腳。我媽又把爛得不成樣子的花圈插好,理了理掉在地上的挽聯(lián)。我媽離開前,對著墳?zāi)拐f了好半天,誰知道她說了些什么。
我媽看見我爹坐在院壩里,燒著葉子煙,地上散亂著幾個煙頭。我媽走過時,有些輕蔑。我爹看了一眼我媽,那一眼,有說不出的嫌惡。我爹看見,我媽散著頭發(fā),像一個女鬼。衣服也沾滿泥土,紐扣都扯掉了,鞋幫臟得一塌糊涂。
我爹又吸了一會兒煙,將還未燃完的煙在鞋幫上敲掉,罵一句,他媽的。然后起身,抄著空手,朝沙包嘴走去。
這時候,朝霧散盡,天空一片霞光,云層背面金光閃閃。露珠呢,在芍藥葉上打滾。弟弟拿出木牛,要在院子里“啪啪”地抽上兩鞭子。
5
當初,我爹失蹤了,我媽就日急慌忙地報了案。鄉(xiāng)派出所進行了摸排,根據(jù)父親的自行車確立了作案對象,把朱大爺抓起來。那些天,我媽腳板跑得不沾地。她從鄉(xiāng)上回來說,朱大爺被打得吐了血,看上去很造業(yè),但又活該。后來,我媽又說朱大爺簽了字,關(guān)在了鄉(xiāng)上,以后還要押到縣上去,聽說要關(guān)二十年。我媽說這話時,撇了兩下嘴巴,像是什么把她弄疼了。
我爹回來后的一個黃昏。從我家屋前的田埂上走過幾個人影。走在前面的正是朱大爺,他弓著身子,像螞蟻在爬。我媽對著那幾個人影,沖著我爹說,朱大常,你個二桿子,看把人家害成什么樣子,你這下安逸了哇?我爹就嗆一句,又不是我去抓的。
朱大爺被放了回來?,F(xiàn)在,問題又來了。不是朱大爺殺了人,那是誰?為什么要扔在這里?這些,都成了村子里解不開的結(jié)。好在,與我家沒有了關(guān)系。我家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里,但這種說法似乎又不確切。是什么變了呢,我也說不好。細細想來,家里的空氣似乎比以前更稀薄。
現(xiàn)在呢,我爹獨自抽著葉子煙,一鍋接一鍋,仿佛葉子煙不要錢一樣。我媽呢,默默給我弟弟縫穿破的衣服,或者忙那些永遠也忙不完的家務(wù)活,砍柴、割草、扯豬草、挖地、挑糞、種小菜……就說挖地吧,我爹一鋤挖下去,我媽也一鋤挖下去,我爹從東邊挖,我媽就從西邊。他們之間像結(jié)了一層冰,只剩下鋤頭和鋤頭的回應(yīng)。
下午,我媽又在割苕藤。我呢,放牛。牛在坡上,想怎么啃就怎么啃。我坐在田埂邊,面朝山坡,踩著苕壟,掏出《小兵張嘎》。這是我看過的第五本小人書,我打算再看一遍。
麒麟,你想做詩人不?還沒翻開書,我媽就突然問。
啥子是詩人?
詩人就是能寫詩的人。我教過你《斷章》,寫《斷章》那樣文字的就是詩人。
我站在樓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站在橋上看我……我背起來,腦殼一晃一晃的。
一進六歲,我媽就總是要教我背詩。其中有一首很長,詩名我始終記不住,其中幾句是這樣的: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
媽,我要當詩人我要當詩人,詩人很好玩的……
我媽滿意地笑笑,彎下腰去繼續(xù)割苕藤。我翻開書,看得入了迷。
不知過了多久,我媽突然伸起腰,喊了我兩聲,麒麟,麒麟?
嗯。我慌忙抬起頭。
那天洗的那個尸體,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都泡爛了,哪個認得到?誰知道是不是我爹。
那你看到右手那里有顆痣嗎?
嗯。你當時反復地摸了好久,我還催你搞快點……
你敢確信?
怎么不敢?我爹不是也有嗎?
但你爹的還要偏下一點點……我當時也懷疑,只是沒多想……
我媽手里提著一把挽好的苕藤,眼睛定定地望著遠方,像在想什么。愣了幾十秒,我媽才彎下腰去,繼續(xù)割。
我才翻了幾頁,就聽見我媽“哎喲”一聲甩掉了鐮刀。我奔過去,我媽正緊緊地捂著左手食指,指縫里滲出了點點血跡。
背他媽的時,把手割得見骨頭了。我媽要我屙點尿,屙在她傷口處,說這能止血。我媽“嗷嗷”地叫起來。我媽一叫起來,牛就抬起頭,嚼著幾根青草,偏著頭朝這邊看,嘴里“哞”了一聲。
6
橘子成熟的季節(jié),河邊的橘林一片金黃。金黃沿著公路延伸,貼著河的兩岸走,像給一幅畫上了色。
我和弟弟在河邊玩,這時候夏天還沒盡,河水清涼。弟弟在淺灘里掀開石頭,捉那魚蝦。我挽起褲腿,在河里奔跑,看水花開過。
小娃兒,過來。有人喊我,陌生人。我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那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凌亂得不近人情。眼睛布滿血絲,紅得像紅墨水蘸過。
爺爺,你要問路?
老人坐在石梯上,點上一支煙,大前門。老人隨手將火柴朝橘林里一扔,眼睛里滿是倦怠。這時,我看到他夾煙的右手,竟然有六個手指。我在心里“啊”了一聲。好半天,老人才說,你知道這里沖來過一具尸體嗎?
你認識他?這太好啦!
你認識他嗎?
都泡爛啦,認不到了,只知道他手腕這里有一顆痣,這里。我說著在手腕上比了比。老人的眼睛一亮,隨即又像火光一樣熄滅了。
造業(yè)呀……造業(yè)呀……老人吸了一口煙,定定地盯著水面,像水面后面藏著天大的秘密。見他不說話,我轉(zhuǎn)身跑開。老人喊住了我。
小娃兒,那人好高?
我搖搖頭。
胖嗎?
我搖搖頭。撈起來都泡腫了,怎么知道他胖不胖。
哦,記起來了,他有一條紅內(nèi)褲。
老人的眼睛又亮一下。老人繼續(xù)吸他的煙,他的煙都要燒著手了。我聽說那人已經(jīng)葬了?能給我說說下葬的情形嗎?
給他穿了很好的衣服,裝了很好的棺材,請了幾支鑼鼓,做了花圈,場面體面得很呢。
老人笑起來,滿臉慈祥。等笑漸漸小下去,老人說,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嗎?
老人講起來。
一個男青年和同村一個女青年是初中同學。耍得好。記得女青年第一次來男青年家是來插秧的,她動作很麻利,長得也漂亮。后來,男青年愛上了她。她也愛他。他們都喜歡詩歌,在男孩保存的信里,有很多女孩寫下的詩歌。他們一起趕集,買了書,一個看完就借給另一個。他們說,將來要當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相戀兩年后,男青年的爹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就拿著生辰八字一算,女的克夫。男青年的爹就死活不同意。他也真夠傻的,我還沒見過這么傻的人。婚事當然沒有成,他逼得兒子跳了幾次河,都及時發(fā)現(xiàn),救起來了。男青年也相過多次親,卻都沒中意的。那女孩匆匆嫁人了,她肚子里懷了男青年的小孩,這都是后來才知道的……
老人說完,煙早就燃完了。老人將煙在腳下一摁,煙就碎成了一地渣。老人將目光射向遠方,像落在水面上,又像落在橘林里,又像沒有落腳的地方。
小娃兒,你做過錯事嗎?過了一會兒,老人突然收回目光。
我把弟弟的鐵環(huán)滾到河里去,撈不上來了。
那你后悔過嗎?
挨了我媽一頓打呢,咋個不后悔?
哥,螃蟹螃蟹。快來。弟弟在淺灘里朝我喊。
我風一樣沖下河灘。
7
一個月后,河里又飄上來一具尸體,身體泡爛了。死者是個老人,有花白的頭發(fā)。他的雙手環(huán)在胸前,像在努力抱著什么。有人猜測說,這人是不是抱著石頭沉到水底的。有人立即就補充說,肯定是水將石頭沖跑了,才浮起來。我看了看他的右手,驚叫起來,看,他有六根指頭,快看!
我媽的臉一下子白了,像受到什么驚嚇。
有人說,幾個月遇到兩個死尸,這是不祥的征兆呀,我看還是把他甩到河里算了。
對,甩回去,就當沒看見過。
我媽立即從人群里站出來,不行,這個尸體交給我,反正我家收了一個了,把他們葬在一堆,也好有個伴。
我爹鐵青著臉,厲聲說,于志英,你個瓜婆娘,你要找死呀。
我媽瞪著我爹,都在找死呀。我媽頓了頓,接著說,他們曾經(jīng)也是人,有過我們一樣的愛和恨,如果不是心死,他們會跳水嗎?現(xiàn)在,他們成了孤魂野鬼,我們應(yīng)該給他們一個家。
幾個女的開始點頭,幾個男的也附和。我爹氣沖沖地走了,瓜婆娘,瓜到家了,老子跟你離婚,等你跟兩個死人過……我爹一路走,一路罵。
一天后,我家屋角又多了一個墳包。
我爹也就在這一天不辭而別,沒有誰知道他去了哪里。弟弟拖著鼻涕,跑到土路上,望著我爹可能回來的方向。直到傍晚,也沒看見一個人影。
我媽才換的電燈泡,60瓦,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我們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坐下,我媽做了可口的飯菜,很久沒這么豐盛了。墻上疊出三個人的影子,三個頭湊到了一起。
媽媽,你看,好好看。弟弟指著影子說。我媽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弟弟已經(jīng)吃開了,飯桌上掉了很多飯粒。我媽就揚著筷子打他的手,你給我好心吃飯不?
弟弟“哇”地一聲就哭了。
再哭,還打。我媽鐵青著臉。
弟弟哭得更大了,我要去找我爹我要去找我爹……
媽,我的爹呢?不知怎么的,我的眼圈一下紅了。
我看見,我媽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刨著飯,嘴巴撐得都包不下了,還沒停下來。我還看見,我媽的眼淚嘩地流成了兩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