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韻
骨頭與石頭——憶牛漢先生
王明韻
前不久,北京詩友來電話,問我是否在北京。朋友們都知道我在京城郊區(qū)有個窩,累了、倦了,或者想過自由、自在、散漫的日子時,常去那里躲幾天,但這次我不在。詩友說北京的詩人和幾家詩歌機構(gòu),想在牛漢先生逝世兩周年前夕,開一個牛漢先生追思會和他的作品朗誦會。他還說了一串長長的我熟悉的詩人,讓我心向往之。但此時,我正在三亞治療久治不愈的耳疾,不能聆聽先生擲地有聲的詩歌,只能伴著炎炎烈日,聽自己毫無色彩和美感的、令人生厭的耳鳴。
這是我第二次和牛漢先生因故未能見面了。有一年,我因發(fā)表一位著名詩人的現(xiàn)實主義力作,被一些不懂裝懂的人無中生有,以讓人啼笑皆非的所謂“問題”從上到下逐級審查,那些罪名,讓我感到,“文革”實實在在又來了。但懂詩、愛詩、有情懷、有溫度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組近幾年來少見的泣血飲淚的好詩、大詩。詩以特定的場景、畫面,呼喚人性和人道,倡導(dǎo)和解、和平與和諧——只有在“文革”的遺老遺少眼里,才會讀出“階級斗爭”之類的謬論。審查者糾纏不休,帽子亂飛,棍子亂舞,就是不敢讓自己的言行舉止放在陽光下,交給世道人心去評判和檢驗。為了少讓惡心的事夢魘般壓身,我決定自我流放,閃身躲進了遠在北京老年社區(qū)的房子。就是在這“虛度光陰”的時光里,我的鄰居、哈爾濱女詩人馮晏打電話告訴我說,小區(qū)里還住著兩位詩人,一位是侯馬,一位是牛漢。放下電話,我即與他們聯(lián)系,牛漢聯(lián)系不上。侯馬說,先生前段時間不慎摔倒,被家人接走了。近在咫尺,卻失之交臂,那種遺憾是顯而易見的;那晚,在星月下散步,我覺得世界更空曠了,星月更加遙遠;寂寥之中,我想起詩人牛漢曾經(jīng)寫下的詩句:“這顆星有一雙翅膀/它還在繼續(xù)升高、升高……”
牛漢非常喜歡加拿大女詩人安妮·埃拜爾,她寫過一首詩,說這個女孩枯瘦如柴,體弱多病,但她有著美麗的骨頭,她美麗的骨頭閃爍著圣靈的光輝。牛漢說,他也是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他的骨頭不但美麗而且高尚——這骨頭憐憫他,保護他,跟著他受苦、受難、受罪,他的大大小小幾千根骨頭時常咔咔作響,為他承受厄運,承載苦難,支撐著不讓他倒下,讓他仍直立于人世;他說,骨頭沒有語言,但有智慧,有記憶,小塊的如小小隆起的墳堆,大塊的如瘀血和塊狀疤痕,它們呈根狀,如象形文字,貯藏著許許多多如火種般永不熄滅的詩!正是憑著這些骨頭,牛漢,這位身高一米九的蒙古漢子,年輕時置生死于度外,投身革命,投身解放區(qū),多次被捕入獄,多次死里逃生;伏牛山畔,洛陽河邊,安徽阜陽,鄂豫山區(qū),都有他骨頭的聲音,都有他高大的身影。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寫:“骨頭像一棵火種/面前是一片茫茫的黑?!髦?,也唱著歌?!闭菓{著這些骨頭,“文革”中,他良知不泯,在整個文壇集體失語的窘境中,恪守自我,在別人下跪時,他有時側(cè)著身子挺立著,有時孤獨地站立著;作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成員,他被揪斗,被關(guān)“牛棚”,被遣送到“五七干?!薄谙虒帲谙蜿柡?,湖水吐著泡沫,蒸騰著死亡的氣息,他看到瀕死的魚,瀕死的水蛇,瀕死的螞蟥和蘆葦,他的骨頭痛如骨折,但他沒有倒下,他仍直起腰,和苦難的土地一起艱難地喘息著;同樣是在咸寧,他被日夜看押,天天審訊,但面對荷槍實彈的看守,拒絕羞辱,他說:“我不是裝病,我的病是為革命勝利付出的代價”;還是在咸寧,隊友孟超大小便失禁,生命垂危,仍被誣為裝病,牛漢卻將瘦骨嶙峋的手伸進孟超的襠內(nèi),對軍宣隊的人說:“摸摸吧,全是濕的?!边€有隊友劉敏儒,為了掩埋他,讓他帶著人的尊嚴入土,牛漢趴下身子,掏出手帕,一點點給他擦去血污,又把跌落在泥土上的眼鏡,端端正正地戴在他死不瞑目的雙眼上……
牛漢先生一米九的身軀內(nèi),有著大大小小的上千塊骨頭,有的沉默,有的燃燒,有的吶喊,有的歌唱,猶如生命的炭火,冒著煙,閃爍智慧和光芒,美麗而又高尚。在逆境、生死面前,這些骨頭挺拔、堅硬,寧碎不折;在人性、人道和他人生命蒙難之時,這些骨頭又柔軟如水、如淚、如血、如旭日、如暖陽;他甚至可以隨時匍匐下來,打開胸腔和心扉,向大地和世界敞開。讀牛漢先生的詩文,我常想,我的生命中,也有著上千塊大大小小的骨頭,但有幾塊是在有“骨氣”時喘息,特別是在需要挺身而出或捍衛(wèi)尊嚴的時刻?又有幾塊能在別人陷入泥潭時有足夠的張力去伸展骨骼和十指?我也常常想,在當下,文人墨客濟濟,長吁短嘆浩浩如海,像牛漢這樣鐵骨錚錚、血肉豐滿的文人,打著手電筒還能找到幾人?惡俗時代,諂媚的文人活得沒臉沒皮、沒心沒肺,更不用說骨頭或骨氣了;諂媚的文人,也為惡俗的時代丑相推波助瀾,并從中撿拾著海灘上的死魚死蝦。我想說的是,我,我等之輩,大凡舞文弄墨者,真該多讀讀他的詩,他的文,他的人,和他美麗而又高尚的骨頭,在牛漢這面鏡子面前照照自己,然后再回到書房里,再回到書桌前。
說完骨頭,我想說說牛漢先生和石頭。
牛漢喜歡石頭,是中國詩人都知道的事。2003年盛夏的一天,我和詩人、中國傳媒大學(xué)教授陸健兄一塊到他的“陋室”去看他,不僅被滿屋子的書所吸引,還對案頭上、書柜里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石頭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牛漢先生指著書架里的一塊田黃石說,這塊石頭是他在湖北古云夢澤服勞役時挖到的,當時驕陽似火,他在揮汗如雨翻土?xí)r,突然看見了一塊鵝黃色的石頭,他彎腰,捧起,用裸身的熱汗擦拭著,那一刻,他看見石頭復(fù)活了,石頭睜開了眼睛。一位專家建議他雕個圖章,他拒絕了,帶回宿舍,藏在枕畔,時而用手摩挲它,時而置于額頭肌膚相親。后來,我在他的《我與石頭的情誼》一文中,讀到了他關(guān)于這塊田黃石高潔品質(zhì)的文字:“第一,它堅硬,經(jīng)得住埋沒,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著不滅的火,遭到打擊,能燦然迸發(fā)出來?!蹦翘?,他還講述了他逐夢般尋找一塊“太陽石”的故事,他堅信,那塊石頭,就是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筆下的太陽石——1986年夏天,在天山南麓,在茫茫戈壁,他被一束光所吸引,他奔跑,他尋找,他以為是夢幻,但他并不曾放棄;終于,他找到了那個發(fā)光體,一塊太陽彩石。他說,這塊太陽石,仿佛是從山巒上撕下,蒼茫,灰色,經(jīng)水浸洗后,竟是瑪瑙和玉的混合體。他說,從它的神態(tài),他懂得了詩應(yīng)有的原生形態(tài)——具有地火的不滅的光焰?!
那天,我們談了很久,由石頭談到了詩歌、詩人和我主編的《詩歌月刊》,看似漫無邊際,其實一刻也不曾離開過詩歌。他翻開我?guī)サ膭偝霭娴目?,看了許久,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對我說:“你這個主編很年輕,刊物也很年輕,辦得開闊、大氣、有個性,這個年代辦一本詩刊要付出很多心血和智慧?!彼f到和丁玲當年辦《中國》的事,一聲嘆息中飽含著不舍和痛惜。我向他約稿。我說:“我想在刊物上開一個叫隧道的欄目,為健在的七八十歲的老詩人做一項搶救性工程。”牛漢先生當即表示贊賞和支持。那次回去不久,我就收到了牛漢先生寄來的照片、詩歌、隨筆和一封親筆信。他在信中寫道:“明韻詩友,我這兩三年體力下降得太快了,或許經(jīng)你這么激勵一下,我會鼓起勇氣再寫點詩和文章出來。心靈深處已為詩在萌動了?!弊x罷此信,我想起了他在戈壁上撿到的那塊石頭,那個發(fā)光體,即使它一直沉默下去,因之不滅的光焰,也恒久貯存著詩應(yīng)有的原生態(tài)。那天,我們談了很久很久,喝著清香的綠茶,談?wù)撝^與詩歌,黑暗與光芒,在不得不離開牛漢先生時,他走到臺案前,鋪開稿紙,欣然為我潑墨題詞:“讀生活研哲理,寫好生命之詩”,落款是“明韻詩家存正,牛漢時年八十”。
黑夜里,燈光下,我和陸健兄在牛漢先生的樓下分手,兩個大個子男人,像兩粒渺小的水珠,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我沒有急著打車回住處,而是沿著一條相對安靜的河邊小道漫無邊際地走著。石頭,詩歌,這對孿生胎,彼此照耀著、緘默著;而牛漢,一位詩人,夢游者,性如頑石,倔強有棱,就是那個一直存在著的發(fā)光體。
其實,牛漢和石頭的情誼,不只是聽他自己說,別人講,我自己就親眼看見過。2010年是詩人徐志摩在濟南黨家莊附近的開山遇難七十七周年,也是詩人誕辰一百一十一周年。我、牛漢、林莽、施戰(zhàn)軍、食指、劉福春、吳開晉等一批詩人和附近大學(xué)城的學(xué)子百余人,于3月聚集開山,憑吊早逝的詩人。這座徐志摩紀念公園不同于其他的公園,圍墻的石頭全部由詩人和愛詩者撿拾而來,樸素、自然,一如遍地的野花、樹木,一派自由、親切的氛圍。牛漢撫今追昔,憶念詩人,他站在一塊石頭之上,每一句話都聲情并茂,仿佛石頭迸發(fā)出的火花;而徐志摩的詩魂,也如殘石碎玉,一定為牛漢的深情大義而熱淚盈眶。紀念儀式簡短、緊湊,我們走后,作為詩人的徐志摩也一定會陷入更加持久的寂寥之中;我們向他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牛漢被大學(xué)學(xué)子簇擁著,向山下走去,走著走著,牛漢突然彎下腰,撿起一塊在別人看來很不起眼的小石頭,他在手里掂了掂,對著太陽照了照說,不要小瞧這塊小小的石頭,它在這里也許已經(jīng)存在億萬斯年了,它是有靈性的。一路上,我看見這塊小小的石頭,一直在他掌心里摩挲著,仿佛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一塊微小的骨頭;我還看見,臨上車前,牛漢把這塊沾滿塵埃的石頭裝進了衣兜里;我相信,這塊路遇中的石頭,一定被牛漢置于書房之內(nèi),像文字一樣沉默著、存在著、活著。牛漢熱愛石頭,他的詩性人格,都有石頭的堅忍和勇敢,有著石頭的棱角和品質(zhì)。牛漢曾說過,許多石頭,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是神圣的存在;而牛漢,在我的心目中,就正是一種神圣的存在。
我和牛漢有過幾次交往,都是因為詩,除了前面提到的在他家中和山東開山,還有兩次。一次是讀高中時,我因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了一首小詩,被邀請進京參加一場文學(xué)講座。記得當時講臺上有牛漢、李瑛、張志民等讓我仰慕已久的大詩人,我遠遠地看著他們,邊聽邊記,生怕漏掉一個字。我覺得他們講的,比老師在講臺上講的有意義、有意思多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世界大得很,我什么都不知道。當牛漢先生站起時,我被他頂天立地的形象吸引了,回到家中,我四處尋找他的詩,如饑似渴地讀著。就是在那段時光里,我讀到了牛漢的《半棵樹》《華南虎》等著名篇章。若干年后,當我再讀他的《半棵樹》,我覺得牛漢先生就是在寫他自己:“真的,我看見過半棵樹/在一個荒涼的山丘上//像一個人/為了避開迎面的風暴/側(cè)著身子挺立著……人們說/雷電還要來劈它/因為它還是那么直那么高/雷電從遠遠的天邊就盯住了它。”
——那么高,那么直——這依然是它美麗、高尚的骨頭的形象!
另一次是2005年5月16日,牛漢、樹才和法國詩人安德烈·維爾泰、米歇爾·德基等百余名中外詩人,從四面八方云集四川江油,紀念詩仙李白。那天,風和日麗,鐘聲九響之后,大門徐開,嗩吶齊鳴,四名身著唐朝彩衣的少女引領(lǐng)祭祠人員緩步而入,我們齊誦李白之詩,立讀祭文,以表達對詩仙的愛戴與追懷,我看到牛漢高大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下午,我們參觀李白紀念館,一群可愛的孩子邊跳邊舞,在演唱李白的《靜夜思》,牛漢走過去,撫摸著孩子的頭,開心地笑了。那一年,牛漢已是八十二歲的高齡,他不需別人攙扶,總是走在我們的前面,時不時停下來,給我們講一些李白的故事。那晚,回到賓館,聆聽三江濤聲,又聞杜鵑花香,我無法入睡,披著星月,在賓館的便箋上,寫下了一首《李白與牛漢》,詩中寫道:“八十二歲的牛漢/來看望二十四歲的李白了/牛漢站在高山之巔/向天空仰望/青蓮之山,不見青蓮/巨大的灌木和卑微的小草/傳承著詩歌的血脈?!?/p>
我一直有一個愿望,有一天再去北京,應(yīng)該是初春,冰河解凍,春暖花開,我把牛漢、屠岸、邵燕祥、謝冕、葉廷芳等我愛戴、尊敬的老一輩詩人、學(xué)者請到一塊聚聚,再邀約一些年輕的詩友,見見面,散散心,喝喝茶,聊聊天,聽聽音樂,談?wù)勗姼琛N蚁?,他們一定會高興得像群孩子,牛漢先生也會從輪椅上重新站起來。我會給牛漢先生帶去禮物,帶什么呢?當然是一塊石頭,不是那些雕琢過的石頭,不是那些造型奇異的石頭,而是一塊火山石,是我不久前從廣西潿洲島帶回來的。我曾在那里撿了一塊火山石,正在我得意之時,我看到了一塊石壁上寫著“為保護火山石資源,請勿將石頭帶出公園”的文字,我便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回了原處。至于這塊火山石,不知是誰把它帶出了地質(zhì)公園,又把它遺棄了,屬于一塊“流浪石”,深褐色,泛著白點,宛如星子;我想象不出當年火山噴發(fā)時的場景,但我知道,在那一刻,它逃離了黑暗的深淵,注定要和它有著共同命運的人,在某一處不期而遇。牛漢說,他曾試圖給石頭寫一首詩,但沒寫成;其實,還用寫出來嗎?他的詩,一直在他美麗、高尚的骨頭里,一直在他沉默如磐石的頭顱里。
2013年9月23日,牛漢先生辭世了,得到這一噩耗,我很絕望,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這位剛正不阿又和藹可親的老人了。我沒有到北京為他送行。送他去哪里呢?詩在他在,骨頭與石頭,光芒與火種,永遠不會生銹,永遠不會熄滅。前不久,面對更多詩人的不辭而別,我寫下了一首《不送》的小詩,曾提到“不送”之事——不是不送,是不忍送別:
牛漢先生走了,不送
東蕩子走了,不送
乙宴走了,不送
韓作榮又走了,不送
一路走好啊
老人和孩子
請互相攙扶
恕不遠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