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放
(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合肥 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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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真公主、李白與盛唐道教關(guān)系考論
丁放
(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合肥230601)
【摘要】玉真公主是唐玄宗胞妹,她與盛唐詩人關(guān)系密切,學(xué)界對她與盛唐詩壇的關(guān)系頗為關(guān)注,但仍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玉真公主與李白有共同的道教上清派背景,她曾推薦李白入朝,這其中司馬承禎起了中介的作用,這其實是一次道教活動,主要是欣賞李白的道教詩歌。李白入朝,史書記載吳筠為推薦者,當(dāng)代學(xué)者對此予以否定,現(xiàn)在看來,“否定說”未必是定論?!鞍彩分畞y”中,玉真公主跟隨唐玄宗到蜀中并在青城山修道,后來又隨其兄回到長安,她與唐玄宗關(guān)系密切,所以在其兄被李輔國遷居西內(nèi)、受到禁錮時,她也受到打擊,不久郁郁而終,葬于濟源縣靈都宮。唐代書法名作《靈飛經(jīng)》為玉真公主所書,而非鐘紹京或無名經(jīng)生書。李白入朝任翰林供奉,更深入地了解道教精義,與道教高層密切接觸,出朝后,道教信仰加深,道教詩歌達到新的水平。玉真公主、李白,對盛唐道教與文學(xué)的融合,為盛唐道教詩歌的發(fā)展,均做出了積極的努力。
【關(guān)鍵詞】玉真公主李白道教上清派
玉真公主的生平及其與盛唐詩壇的關(guān)系,學(xué)界已有較多的研究成果,如郁賢皓、陶敏、李清淵的多篇文章*如郁賢皓《李白叢考》中的多篇文章,以及《李白詩中衛(wèi)尉張卿續(xù)考》(《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3年第2期)、《再談李白詩中衛(wèi)尉張卿和玉真公主別館——答李清淵同志質(zhì)疑》(《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4年第1期)、《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文學(xué)遺產(chǎn)》1994年第1期),與陶敏《劉禹錫詩中的九仙公主考》(《唐代文學(xué)研究》第9輯)、李清淵《李白贈衛(wèi)尉張卿別考》(《文學(xué)遺產(chǎn)》1992年第6期)等。,筆者與袁行霈先生合撰的《玉真公主考論——以其與盛唐詩壇的關(guān)系為歸結(jié)》*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論——以其與盛唐詩壇的關(guān)系為歸結(jié)》,《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5期。,對這一問題也有較為深入的探討。最近,筆者重新查閱相關(guān)資料并聯(lián)系盛唐道教發(fā)達的背景,認為這一問題仍有繼續(xù)研究的余地,故撰成此文,請方家指正。
一、 玉真公主、李白等人共同的道教上清派茅山宗背景
唐朝以道教為國教,朝廷主要信奉上清派茅山宗,上清派創(chuàng)始人陶弘景即為梁武帝時“山中宰相”。初唐至盛唐時,茅山派四代宗師王知遠、潘師正、司馬承禎(及馮齊整)、李含光(及吳筠)均為帝王師,唐玄宗、玉真公主兄妹先后以司馬承禎、李含光為師,并將吳筠召進宮中問道,對此,筆者已有論述。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六甲”,是古代的一種術(shù)數(shù)名稱,與道教關(guān)系密切,《神仙傳·左慈》:“乃學(xué)道,尤明六甲?!薄兜啦亍酚小渡锨瀛倢m靈飛六甲左歷上符》,可見李白幼年時即對神仙道教充滿興趣。李白《感興六首》其四:“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吹笙坐松風(fēng),泛瑟窺海月。西山玉童子,使我煉金骨。欲逐黃鶴飛,相呼向蓬闕?!薄冻暧钗纳俑娰浱抑駮病罚骸爸胁貙氃E峨眉去,千里提攜長憶君?!币嘧饔谏倌陼r,地點在蜀中。開元十三、十四年,李白在湖北江陵遇到司馬承禎,后者稱其有仙風(fēng)道骨,更堅定了他學(xué)道、信道的信心。李白后來又因詩歌受到著名的道教徒、秘書監(jiān)賀知章的賞識,被稱為“謫仙人”。李白長期學(xué)道,其《金陵與諸賢送權(quán)十一序》云:“我君六葉繼圣,熙乎玄風(fēng);三清垂拱,穆然紫極,天人其一哉!所以青云豪士,散在商釣。四坐明哲,皆清朝旅人。吾希風(fēng)廣成,蕩漾浮世。素受寶訣,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賀知章呼余為謫仙人,蓋實錄耳。而嘗采姹女于江華,收河車于清溪,與天水權(quán)昭夷服勤爐火之業(yè)久矣?!?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62~1563頁。在道教理論方面,李白深受上清派道士胡紫陽的影響,其傳承的“譜系”十分清晰,李白《漢東紫陽先生碑銘》曰:“陶隱居傳升元子,升元子傳體元,體元傳貞一先生,貞一先生傳天師李含光,李含光合契乎紫陽。”*同上卷三十,第1735頁。李含光乃司馬承禎弟子,與吳筠同輩,*筆者與袁行霈先生合撰的《唐玄宗與盛唐詩壇——以其道家思想與道教活動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7年第5期)對唐玄宗及李含光的道教活動有詳細論述,可以參看。上文中“合契”二字值得注意,當(dāng)指兩人關(guān)系親密,應(yīng)當(dāng)是平輩關(guān)系。據(jù)李白上文,胡紫陽卒于天寶初(王琦《李太白年譜》說是天寶元年,742),年六十二,則他當(dāng)生于公元681年。據(jù)顏真卿《元靜先生李君碑》,李含光卒于大歷四年(769),年八十七,則應(yīng)生于公元682年,兩人年齡只差一歲,是平輩道友的可能性極大。顏真卿《顏魯公文集》卷七《元靜先生李君碑》所敘述的“譜系”從陶弘景至李含光,與李白所言完全相同,顏真卿還說這五代道教宗師“皆總襲妙門大正真法,所以茅山為天下道學(xué)之所宗矣”*顏真卿:《顏魯公文集》卷七《元靜先生李君碑》,《四部叢刊》本。。從陶弘景到李含光,五葉相傳,顏真卿的說法與李白完全一致。李白《冬夜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記載了他與元丹、元演兄弟向胡紫陽學(xué)道的經(jīng)過:“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奪也。歷行天下,周求名山,入神農(nóng)之故鄉(xiāng),得胡公之精術(shù)。胡公身揭日月,心飛蓬萊,起餐霞之孤樓,煉吸景之精氣。延我數(shù)子,高談混元,金書玉訣,盡在此矣。白乃語及形勝,紫陽因大夸仙城。元侯聞之,乘興將往。別酒寒酌,醉青田而少留;魂夢曉飛,渡淥水以先去。吾不凝滯于物,與時推移,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俯視巢、許。朱紱狎我,綠蘿未歸,恨不得同棲煙林,對坐松月。有所款然,銘契潭石。乘春當(dāng)來,且抱琴臥花,高枕相待。詩以寵別,賦而贈之?!?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91~1592頁。李白《漢東紫陽先生碑銘》又載,天寶初,唐玄宗曾將胡紫陽由嵩山召進宮中,然胡“志往跡留,稱疾辭帝,克期離闕”,不久就病逝了,可見胡紫陽也是當(dāng)時著名的高道。李白又云:“予與紫陽神交,飽餐素論,十得其九?!?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三十,第1734~1736頁。是以得胡紫陽真?zhèn)髯跃拥?,從這一側(cè)面也可見李白確實有較高的道教修養(yǎng)。
二、 玉真公主有可能推薦李白嗎?
李白入長安,與玉真公主交往,有詩為證。關(guān)于李白開元年間初入長安的時間問題,有開元十八年等多種說法。*參見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1年)、郁賢皓《李白兩入長安及有關(guān)交游考辨》(《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78年第4期)、稗山《李白兩入長安辨》(《中華文史論叢》第二輯,1962年11月、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等相關(guān)論述。李白有《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郁賢皓《李白與張垍交游新證》*郁賢皓:《李白叢考》,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38頁。認為衛(wèi)尉張卿是張說之子張垍,但郁先生《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郁賢皓:《李白與玉真公主過從新探》,載《文學(xué)遺產(chǎn)》1994年第1期。又對此說表示疑惑,認為此“衛(wèi)尉張卿”可能是玉真公主之夫,但苦無確證,故張垍是“衛(wèi)尉張卿”的可能性未可完全排除。依筆者之見,既然玉真公主之子姓張名倜,那么,張倜之父極有可能是李白詩中玉真公主別館的主人。而張垍為唐玄宗之女齊國(寧親)公主的丈夫,亦即玉真公主之侄婿,論輩份不應(yīng)成為玉真公主別館的主人。李白為玄宗所知而入朝,這與玉真公主的揄揚有關(guān),魏顥《李翰林集序》曰:“(李)白久居峨嵋,與(元)丹丘因持盈法師達?!背钟◣煘橛裾婀髻n號,李白有“仙風(fēng)道骨”,自稱太白金星轉(zhuǎn)世,時人稱為“謫仙人”,魏顥為李白后輩友人,李白曾以后事相托,他的記載應(yīng)當(dāng)是可信的。當(dāng)然,唐玄宗召李白進京,可能有多種原因,但玉真公主的推薦可能會起到關(guān)鍵作用。如暫定李白于開元十八年(730)結(jié)交玉真公主,則此年李白三十歲,玉真公主約四十歲*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論——以其與盛唐詩壇的關(guān)系為歸結(jié)》考證出玉真公主生于則天帝天授二年,即公元691年,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兩人年齡相差十歲(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5期)。,玉真公主賞識李白這樣的具有“仙風(fēng)道骨”的青年才俊,薦之于玄宗,也是有可能的。在李白與玉真公主之間的媒介可能是司馬承禎。司馬承禎(647~735),字子微,號白云子,河內(nèi)溫縣人,唐代著名道士,少好學(xué),二十一歲為道士,師潘師正,后遍游名山,隱于天臺山。武后、睿宗皆曾召其入朝,唐玄宗兄妹皆為司馬承禎弟子,《舊唐書·司馬承禎傳》:“開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親受法籙?!倍殴馔ァ短靿跷萆绞ホE記》:“玉真公主好道,師司馬(承禎)天師?!?《全唐文》卷九三四)開元九年、十五年唐玄宗兩次召司馬承禎進宮,詔于王屋山建陽臺觀之居,又曾令玉真公主等至其居所修金籙齋,復(fù)加以賞賜。如上文所述,李白曾于開元年間遇到司馬承禎并得其賞識,李白《大鵬賦序》曰:“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著《大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焙髞砀念}為《大鵬賦》。*李白:《大鵬賦并序》,見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一,第1頁。詹锳《李白詩文系年》系此事于開元十三、十四年,傅璇琮主編的《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說此事約發(fā)生于開元十三年,甚是。當(dāng)開元十五年司馬承禎進宮時,他已經(jīng)見過李白并對其仙風(fēng)道骨大加贊賞,故極有可能對唐玄宗和玉真公主兄妹提及,這就為后來玉真公主舉薦李白入宮為翰林待詔打下了基礎(chǔ)。
三、 吳筠薦李白說未可輕易否定
關(guān)于吳筠是否推薦李白入朝的問題,學(xué)術(shù)界也有不同看法。新舊《唐書·李白傳》均記載天寶初年吳筠推薦李白入朝,郁賢皓《吳筠薦李白說辨疑》則否定此說。郁先生的基本觀點如《唐才子傳校箋》所概括:“郁文根據(jù)之主要材料即為權(quán)德輿《序》及吳筠詩文,其要點為:其一,吳筠于開元、天寶時未曾有吳越之游,安史亂后始游歷匡廬、會稽、金陵、宣城等地。其二,由此,則無論開元、天寶,吳筠皆未能與李白在越中交酬之可能,更無可能于天寶初薦李白于玄宗?,F(xiàn)存李白、吳筠詩文,彼此皆無酬贈之作。其三,薦李白于朝者為玄宗妹玉真公主(道號持盈法師)?!?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51~152頁。郁先生共列了七點證據(jù),其說法有一定道理,但并非定論,仍有可議之處。首先,不能簡單地依據(jù)權(quán)《序》(即權(quán)德輿《中岳中元先生吳尊師集序》,見《權(quán)載之集》卷三三)來否定兩《唐書·吳筠傳》及兩《唐書·李白傳》,郁先生認為權(quán)《序》出自吳筠弟子邵冀元之托,且權(quán)德輿與李白時代較近,故比兩《唐書》可靠。其實未必,有時時代相近者、關(guān)系密切者,往往在說話時會有所忌諱,為尊者諱,為賢者諱,這種情況并不少見。在沒有找到其他旁證之前,僅憑權(quán)《序》否定兩《唐書》,證據(jù)不夠充分。如郁文第二點以權(quán)《序》無記載來否定《舊唐書·吳筠傳》吳“舉進士不第”,或有些草率。郁文第七點說:權(quán)《序》說吳筠大歷十三年卒于宣城,根據(jù)是吳筠的《天柱山天柱觀記》,同時指出《舊唐書·吳筠傳》說吳“終于越中”,“則顯然又是錯誤的”。但是,據(jù)《唐才子傳校箋》第五冊“吳筠”條(按,此條為陶敏先生撰)指出,此天柱山是杭州的天柱山,此記作于大歷五年,記中“十三”為“五”之破體*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五冊(補正),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4~26頁。,此說證據(jù)確鑿??梢姡髿v十三年吳筠卒于今安徽天柱山之說并不可靠,或許他大歷五年即卒于杭州,則《舊唐書》說他“卒于越中”并不誤。另外,郁先生說“吳筠最后一年確實在宣城天柱山”,也不準確。因為唐朝時宣城稱宣州或宣城郡,在長江以南。而天柱山在長江以北,唐屬同安郡,今屬安徽安慶市潛山縣,二者相距頗遠。兩《唐書·李白傳》言天寶初吳筠與李白同隱于越中,唐玄宗召吳筠進宮,吳筠推薦李白,李白也因此被召入宮,郁先生認為此說不確,有理。因為李白于天寶元年秋天由南陵(今安徽南陵縣)入京*參見拙文《天寶初年李白奉詔入京地再考辨》,載《光明日報》2008年12月2日第11版,后收入拙著《中國詩學(xué)論集》,內(nèi)容有增加。,作《南陵別兒童入京》,而同年三月李白還曾游泰山,作《游泰山六首》,不太可能在同年與吳筠同隱于越中。但是,在此之前,也就是開元年間,李白與吳筠有交往的可能性。李白自開元十三年出川之后,經(jīng)常往來于揚州、金陵等地,亦即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有時則在淮河南岸活動,如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詩云:“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薄都幕茨嫌讶恕罚骸皬?fù)作淮南客,因逢桂樹留?!薄兑共磁d緫压拧纷饔陂L江舟行夜宿采石磯(又名牛渚磯,在今安徽馬鞍山境內(nèi))時,是李白的名作。以上數(shù)詩,詹锳先生《李白詩文系年》均系于開元后期李白未入朝時,甚是。而《舊唐書·吳筠傳》云:“(吳筠)開元中,南游金陵,訪道茅山。久之,東游天臺?!比缬粝壬f,由于年輩懸殊,吳筠不可能是潘師正之徒,而是潘師正的徒弟馮齊整之徒弟,也就是權(quán)《序》所云:“(吳筠)乃就馮尊師齊整受正一之法。初梁貞白陶君以此道授升玄王君,王君授體玄潘君,潘君授馮君。自陶君至于先生,凡五代矣,皆以陰功救物為王者師。”*《中岳宗玄先生文集序》,《全唐文》卷四八九,中華書局影印清嘉慶內(nèi)府刻本。這與李白、顏真卿所述也是一致的。茅山派第一代創(chuàng)始人陶弘景,第二代王知遠,第三代潘師正,第四代司馬承禎、馮齊整,第五代吳筠,譜系非常清楚,而且他們都是“帝王師”,陶弘景是著名的“山中宰相”,王知遠、潘師正、司馬承禎、吳筠,都曾被皇帝召入朝中,問以國家大事,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也是上清派弟子引以為榮之事。再具體到吳筠,他是馮齊整的弟子,而馮齊整與司馬承禎同為潘師正之徒,也可以說唐玄宗兄妹、吳筠(李白也可算在內(nèi))都是潘師正再傳弟子,他們均為上清派茅山宗弟子,開元年間吳筠到茅山修道,是上清派道家子弟必修的功課。李白與吳筠大體上是平輩的上清派弟子,李白對神仙道教十分熱衷,“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當(dāng)然有與吳筠相遇相知的可能。當(dāng)天寶初吳筠入朝后,也有可能將李白推薦給唐玄宗,這與玉真公主推薦并不矛盾。恰恰是因為有多人推薦,李白才引起唐玄宗的注意并被召進朝中。權(quán)《序》只說吳筠在南陽倚帝山修行,未必可據(jù)此否定吳筠開元中曾游江淮。同理,也不應(yīng)僅因權(quán)《序》未記載,而輕易否定吳筠早年“舉進士不第”之事。
四、 李白贈玉真公主詩探析
李白與玉真公主有關(guān)的詩共三首,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論》曾加列舉但并未展開討論,此處略加分析:
玉真仙人詞
玉真之仙人,時住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弄電不輟手,行云本無蹤。幾時入少室,王母應(yīng)相逢。
李白的《玉真仙人詞》寫玉真之學(xué)仙,贊揚之意很明顯。明人胡震亨曰:“玉真公主,睿宗女也。太極元年出家為道士,筑觀京師以居。魏顥言太白為公主所薦達,而太白亦有客公主別館詩,此詞豈其所獻于公主者歟?”*王琦:《李太白詩集注》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詩中天鼓、騰龍、弄電,皆為道家典故,王母則為道家重要神仙。元人蕭士赟曰:“按《唐史》,‘玉真公主字持盈,始封崇昌縣主,俄進號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師,天寶三載上言曰:“先帝許妾舍家,今仍叨主策,食租賦,愿去公主號,罷邑司,歸之玉府?!毙诓辉S。又言:“妾高宗之孫,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為賤,何必名系主號,資湯沐,然后為貴?請入數(shù)百家之產(chǎn),延十年之命?!钡壑烈?,乃許之。薨寶應(yīng)時?!`意此詞必公主出家時,時賢皆有詩以詠其事?!扇恕?,褒稱也。”*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八,《四部叢刊》影明本。蕭士赟此段話引自《新唐書·玉真公主傳》,事實不誤,但蕭說李白此詩作于公主出家之時則不確,因公主出家之時(公元711年),李白年僅十歲,尚未出川,絕不可能寫出此詩。
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
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jīng)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陰陽乃驕蹇。秋霖劇倒井,昏霧橫絕巘。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潈潈奔溜聞,浩浩驚波轉(zhuǎn)。泥沙塞中途,牛馬不可辨。饑從漂母食,閑綴羽陵簡。園家逢秋蔬,藜藿不滿眼。蠨蛸結(jié)思幽,蟋蟀傷褊淺。廚灶無青煙,刀機生綠蘚。投箸解鷫鹴,換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功成拂衣去,搖曳滄洲傍。
《唐六典》卷十六:“衛(wèi)尉寺卿一人,從三品;少卿二人,從四品上?!薄队裾婀鲃e館苦雨贈衛(wèi)尉張卿二首》是李白在玉真公主別館作,寫自己的志向、落魄的處境,以及希望有人汲引的迫切要求。贈詩的對象雖然是衛(wèi)尉張卿,但李白既然在玉真公主的別館寫詩,且以之為詩題,可見他與玉真公主及其家族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衛(wèi)尉張卿(不會是張垍)應(yīng)當(dāng)是“別館”的主人玉真公主的丈夫,他與玉真公主至少育有二子,次子名張倜。郁賢皓先生據(jù)開元二十三年唐玄宗欲將玉真公主下嫁張果,而張果不奉詔之事,說玉真公主夫婦在此之前已經(jīng)離異,但張果其人其事,本來就荒誕虛無,對他的記載也不可當(dāng)作信史來讀。此事出于《明皇雜錄》,為小說家言,如稱張果曾“自言數(shù)百歲”,“每云余是堯時丙子年人,時莫能測也”,并且記錄了張果的種種仙術(shù)。因此,對于開元二十三年玄宗欲以玉真公主下嫁張果之事,似乎應(yīng)打一個問號。明人朱諫《李詩選注》說此二詩為“賦”體,釋第一首“秋坐”至“盈吾杯”曰:“言秋日客于戚里之門,坐于金、張之館,繁陰當(dāng)晝而不開,煙雨迷望而蕭颯,下民病于昏墊,憂憤積而相仍,于此清秋,遭此苦雨,客懷作惡,將何以自慰乎?唯有旨酒可以解釋之也?!贬尅耙髟仭敝痢傲伎砂А痹唬骸扒迩镉曛凶镁埔髟?,仰思管樂,皆能興衰而繼滅者,為一代之名臣。斯人也,今不可得而見矣,然則我將何以為懷乎?引杯自酌,聊以自慰而已。且當(dāng)今之世,知人者少,又誰貴吾之有經(jīng)綸者乎?雖為管樂,恐終不得見用,于是彈劍高歌以謝公子,我之窮困,食焉無魚,亦可哀矣?!蔽龅诙自唬骸把杂昃枚鴱N灶無煙,刀機生蘚,無食可以療饑,乃投箸解裘以換美酒,取醉于北堂之上,聊以自適而已。夫士雖貧賤,其抱負者常不小也。如劉穆之之未遇,為丹徒之布衣,慷慨之志安可量哉?初則所食不飽,及其貴顯,則以黃金之盤貯薦一斛之檳榔。我今窮困若此,未知何時可以得此富貴乎?茍得富貴,俟功成而身即退,從容于滄洲之上,必不肯履此危機以自苦也?!?引文見朱諫《李詩選注》卷六,明隆慶刻本。第一首詩寫苦雨無聊,借酒澆愁,一方面自比不遇之馮諼,寫食無魚之悲,另一方面又自比管仲、樂毅,自稱“經(jīng)綸才”,對前途仍滿懷信心。第二首極力描寫淫雨縱橫,然后說自己生活困頓,無酒無食,最后以劉穆之自況,幻想功成身退。兩首詩的基調(diào)都是抒寫窮途不遇之悲,渴望得到有力者汲引,但又寫得不卑不亢,頗有氣骨。曾國藩評第二首曰:“前路備陳苦雨愁寂之狀,末八句自露英雄振奮之概?!?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卷七,清光緒二年傳忠書局本。說得很精辟,這兩首當(dāng)然可以視為干謁詩,卻絕非搖尾乞憐之作,表現(xiàn)出李白“不屈己、不干人”的謫仙氣質(zhì)與道家情懷。
五、 玉真公主與巴蜀
安史亂起,玄宗幸蜀,玉真公主隨兄入蜀。晚唐道教學(xué)者杜光庭《青城山記》曰:“玉真公主,肅宗之姑也。筑室丈人觀西,嘗詣天下道門使蕭邈字元裕,受三洞秘法籙,游謁五岳,寓止山中。就拜靈峰于寶室洞前,有仙云五色元鶴翔舞焉。此山前號青城峰,后名大面山,其實一耳,同體異名,猶岱之天臺,亦謂之桐柏也?!?杜光庭:《青城山記》,《全唐文》卷932,第9710頁。拙文《玉真公主考論》已經(jīng)指出:此事按照玉真公主生平行事考察,只可能發(fā)生在她隨玄宗入蜀之時。及至玄宗幸蜀回,玉真公主跟隨在其左右。此事值得研究,尤其是熟悉巴蜀地方文化的學(xué)者更可進一步探討。其修道之地當(dāng)在青城山儲福宮(觀),見唐人杜光庭《青城山記》的相關(guān)記載。青城山又名丈人山、赤城山,為中國道教名山,其后山為東漢時張道陵設(shè)壇創(chuàng)立五斗米教之所,之后歷代均有高道在此修煉,如晚唐時道士杜光庭即在此修道。宋人王象之《輿地紀勝》“儲福觀”條云:“在天倉峰下,有唐睿宗女玉真公主及明皇像,有天峰閣,望三十六峰于后,如列屏焉?!秳δ显姼濉吩疲禾朴裾婀餍拚嬷?,詩曰:‘路轉(zhuǎn)屏風(fēng)疊,云藏帝子家’?!?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51,清影宋鈔本。明人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曰:“《青城甲志》:玉真觀在上皇觀前,世傳唐玉真公主修養(yǎng)于此。儲福宮在天倉山,有玉真公主及明皇像。按《舊唐書》,景云二年改昌隆公主為玉真公主,仍置玉真觀。天寶三載,玉真公主先為女道士,讓號及實封,賜名持盈,此之謂也?!?曹學(xué)佺:《蜀中廣記》卷七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由這兩條記載可見,玉真公主是隨唐玄宗“西狩”時來到蜀中的,在蜀中時,她曾在儲福觀修行。宋人多有詩詠及此事,如:程公許《儲福觀謁唐玉真公主祠》:
華萼樓前花冥冥,三郎雅知睦天倫。脂田恩厚脫屣輕,獨將泡影觀此身。碧瑤六六秀蜀岷,朝來郁勃連夕曛。石壇虛呵存谷神,笳鼓驚散羯鼓春,兄來問信杳莫聞。(原注:玉真入道修行于青城,莫知所終。玄宗女弟也)瑤池宴酣歸未醒,千巖萬壑空煙云。一念之差隔幾塵,蓬萊誰信有大真。平生我亦厭俗氛,秘箓曾受金闕君。玄機倘有三生因,不妨牧羊?qū)W初平。*程公許:《滄洲塵缶編》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程公許(?~1251),南宋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字季與,一字希穎,號滄洲,嘉定四年(1211)進士,歷官著作郎、起居郎,中書舍人,進禮部侍郎等職,官終權(quán)刑部尚書。為人正直,屢次彈劾史嵩之等權(quán)奸。有文才,今存《滄州塵缶編》等。此詩開頭“花萼”四句說唐玄宗對妹妹玉真公主十分寵愛,而公主卻遠離紅塵,出家入道?!氨态帯蔽寰湔f玉真公主來到蜀中修道,避開了“安史之亂”的戰(zhàn)火,且與玄宗音訊不通?!艾幊亍彼木溲怨饕呀?jīng)成仙,“平生”四句表達了作者希望自己求仙訪道的愿望。詩中所述事實并不確切,玉真公主應(yīng)當(dāng)是在“安史之亂”中,隨其兄玄宗幸蜀的,沒有證據(jù)表明她在亂前就來到蜀中并且與玄宗斷了聯(lián)系。玄宗回長安,玉真公主應(yīng)當(dāng)是一起回去的(詳下)。又如陸游《儲福觀》(唐玉真公主修真之地):
路轉(zhuǎn)屏風(fēng)疊,云藏帝子家。窮幽行犖確,息倦倚槎牙。綠蘚封茶樹,清霜折藥花。世無勾漏令,誰此養(yǎng)丹砂。*陸游:《劍南詩稿》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陸游此詩,前六句說玉真公主修真之地藏在白云深處,道路曲折難行,但景色清幽,末兩句用葛洪的典故,據(jù)《晉書·葛洪傳》,晉葛洪好神仙,聞交趾出丹砂,求為勾漏令,帝許之,后服丹砂仙去,陸游這里表達的是羨慕之情。
王象之《輿地紀勝》記錄了一批宋人的《儲福宮詩》,其中詠玉真公主的有如下幾首詩(或詩句):
長松喬木倚空斜,六六峰前帝子家。
——浦廣
真人儲福廣無邊,六六屏開在目前。
——楊璹
割盡齊封奉魯元,更開沁水占名園。何如帝子空山外,落日騎驢芳草原。
——沈少南《玉真像詩》
棄形如遺但養(yǎng)神,阿兄爛醉梨園春,人百撼之耳不聞。何物女子乃獨醒,徑來窮山臥白云,不見漁陽胡馬塵。
——胡叔豹《玉真公主像》*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五一,清影宋鈔本。
其中浦廣、楊璹的詩均為泛詠,沈少南《玉真像詩》所詠者當(dāng)為位于儲福觀的玉真公主塑像,有贊美之意,對玉真公主在青城山儲福宮修道之事表示贊賞。胡叔豹《玉真公主像》主旨是批評唐玄宗沉湎酒色,贊美玉真公主有先見之明,早早地來到青城山修真,因而沒有受到“安史之亂”的侵擾。這后幾句詩同樣與事實不符??傊?,玉真公主于安史之亂中隨唐玄宗一行來到蜀中,在青城山修道,唐、宋兩代文人對此事多有關(guān)注并形諸吟詠。
六、 玉真公主的結(jié)局
“安史之亂”初平,兩京收復(fù),玉真公主與唐玄宗一起回到長安,這時的唐玄宗已經(jīng)變成太上皇,玉真公主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唐玄宗回到長安之初還是比較活躍的,“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闌登勤政樓,倚欄南望,煙月滿目,因歌曰:‘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北征人尚未還?!w盧思道之詩也。歌畢,里中隱隱如有歌者,謂力士曰:‘得非梨園舊人乎?遲明為我訪來。’翌日,力士潛求于里中,召至,果梨園弟子也。其夜,復(fù)乘月登樓,左右惟力士及妃侍者紅桃在焉。遂命歌《涼州》,《涼州》即貴妃所制,親御玉笛為《倚樓曲》。曲罷,無不掩泣,因廣其曲,傳于人間”*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25引《明皇雜錄》,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268頁。。可見此時太上皇及其侍從的行動還比較自由,但是,抒發(fā)一下閑愁,唱唱歌曲,問題不大,一旦與朝政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就相當(dāng)麻煩了,肅宗皇帝就不可能坐視不管了。拙文《玉真公主考論》曾論此書,引用的是《舊唐書》*《舊唐書·李輔國傳》:“上皇自蜀還京,居興慶宮,肅宗自夾城中起居。上皇時召伶官奏樂,持盈公主往來宮中,輔國常陰候其隙而間之。上元元年,上皇嘗登長慶樓,與公主語,劍南奏事官過朝謁,上皇令公主及如仙媛作主人。輔國起微賤,貴達日近,不為上皇左右所禮,慮恩顧或衰,乃潛畫奇謀以自固。因持盈待客,乃奏云:‘南內(nèi)有異謀?!C詔移上皇居西內(nèi),送持盈于玉真觀,高力士等皆坐流竄?!?,而《戎幕閑談》(據(jù)《太平廣記》引)的記載更早且更為詳細生動:
玄宗為太上皇,在興慶宮居,久雨初晴,幸勤政樓下,市人及街中往來者喜且泫然曰:“不期今日再得見太平天子!”傳呼萬歲,聲動天地。時肅宗不豫,李輔國誣奏云:此皆九仙媛、高力士、陳玄禮之異謀也,下矯詔遷太上皇于西內(nèi),給其扈從,部曲不過老弱三二十人,及中逵,攢刃曜日,輔國統(tǒng)之,太上皇驚,欲墜馬數(shù)四,賴左右扶持乃上,高力士躍馬而前,厲聲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輔國汝舊臣,不宜無禮,李輔國下馬!”輔國不覺失轡而下。宣太上皇誥曰:“將士各得好生?!庇谑禽o國令兵士咸韜刃于鞘中,齊聲云:“太上皇萬福!”一時拜舞。力士又曰:“李輔國攏馬?!陛o國遂著靴出行攏馬,與士兵等護侍太上皇平安到西內(nèi)。輔國領(lǐng)眾既退,太上皇泣持力士手曰:“微將軍,阿瞞已為兵死鬼矣?!奔榷畔涉?、力士、玄禮長流遠惡處,此皆輔國之矯詔也。時肅宗大漸,輔國專朝,意西內(nèi)之復(fù)有變故也。*《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八,民國景明嘉靖談愷刻本。
《戎幕閑談》這段文字里沒有提到玉真公主,或許“九仙媛”即玉真公主,而這又與《舊唐書》的記載相矛盾,俟考(《通鑒考異》《通鑒輯覽》說如仙媛一作九仙媛又作九公主女媛,是上皇“舊宮人”,亦為推測之語)。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次年(至德元載,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祿山陷京師,唐玄宗幸蜀,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靈武,是為唐肅宗,尊玄宗為太上皇。至德二載(757)十二月太上皇回到長安,此后,肅宗對其防范極嚴。因此,乾元三年(上元元年,760)上皇移居西內(nèi)事,表面上是李輔國之讒毀,實際上是肅宗的決策。玄宗的幾位親信如玉真公主(持盈法師)、高力士*《舊唐書·高力士傳》:“上元元年八月,上皇移居西內(nèi)甘露殿,力士與內(nèi)官王承恩、魏悅等,因侍上皇登長慶樓,為李輔國所構(gòu),配流黔中道。力士至巫州,地多薺而不食,因感傷而詠之曰:‘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瘜殤?yīng)元年三月,會赦歸,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國事,始知上皇厭代,力士北望號慟,嘔血而卒。代宗以其耆宿,保護先朝,贈揚州大都督,陪葬泰陵。”高力士的生前身后事,可參閱杜文玉:《高力士家族及其源流》,載《唐研究》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陳玄禮等輩受到牽連與貶謫,也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上下對唐玄宗的遭遇十分同情,《舊唐書·顏真卿傳》:“征為刑部尚書,李輔國矯詔遷元居西宮,真卿乃首率百僚上表請問起居,輔國惡之,奏貶蓬州長史?!痹诒灰凭游鲀?nèi)后,唐玄宗十分郁悶,《明皇雜錄》記曰:“明皇在南內(nèi),耿耿不樂,每自吟太白《傀儡吟》詩曰:‘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弄罷渾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阮閱《詩話總龜》卷25引《明皇雜錄》。又計有功《唐詩紀事》卷29“梁鍠”條引《明皇雜錄》:“李輔國矯制遷明皇西宮,力士竄嶺表。帝戚戚不樂,一日蔬食,吟詩云:‘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fā)與真同。須臾弄罷渾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恢骰首鳎蛟侀B詩也?!痹姷淖髡唠m有唐玄宗、李白、梁鍠諸說,但唐明皇心情之郁悶可想而知。到了遷居西內(nèi)的第二年(上元二年,761),唐玄宗薨,唐肅宗同年薨。再過一年(寶應(yīng)元年,762)玉真公主也去世了。
玉真公主死后,應(yīng)當(dāng)安葬于其生前修煉之處,即濟源縣的靈都宮?!睹饕唤y(tǒng)志》卷二十八“靈都宮”條曰:“(靈都宮)在濟源縣西三十里尚書谷,唐玉真公主升仙處,天寶間建,元至元間重修,有碑,后有憇鶴臺。宋文彥博詩:‘再到靈都訪勝游,青山依舊白云秋。燒丹弟子名猶在,憩鶴仙人跡尚留?!?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二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所謂升仙,正是去世的一種婉辭*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二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東玉陽山:“在濟源縣西三十里,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于此。山之西有西玉陽山,亦其棲息之所?!?。雍正《陜西通志》曰:“唐玉貞公主墓在縣西四十里玉貞觀后”,并且注明出自《府志》*沈青峰:《陜西通志》卷七十一“洋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玉貞即玉真,這與《明一統(tǒng)志》的記載又有所不同,俟詳考。
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百五十一曰:“唐玉真公主,睿宗第八女也,與金仙公主皆隸道,入蜀,居于天倉山。其后羽化,葬于山側(cè)。明皇幸蜀,開冢視之,僅存冠履,今儲福觀有銅鑄明皇、公主二像?!?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百五十一,清影宋鈔本。這個說法顯然不夠準確。同理,程公許《儲福觀謁唐玉真公主祠》“兄來問信杳莫聞”句原注:“玉真入道修行于青城,莫知所終。玄宗女弟也?!币彩遣环鲜聦嵉?。胡叔豹《玉真公主像》云:“何物女子乃獨醒,徑來窮山臥白云,不見漁陽胡馬塵?!蓖瑯硬环蠈嵡?。另有傳說言玉真公主愛慕李白,從宮中出來,來到今安徽宣城來尋找李白,當(dāng)?shù)赜小肮鲏灐被颉澳锬飰灐?,更是無稽之談。宣城當(dāng)?shù)赜形膶W(xué)愛好者寫長文加以論證,但無證據(jù)。
七、 《靈飛經(jīng)》是玉真公主所書嗎?
《靈飛經(jīng)》為道教經(jīng)典,具體內(nèi)容是記錄存思、符箓之法。《漢武帝內(nèi)傳》曰:“昔曾扶廣山見青真小童,有此金書秘字,云‘求道益命,千端萬緒,皆須五帝六甲靈飛之術(shù),六丁六壬名字之號,得以請命延算,長生久視,驅(qū)策眾靈,役使百神者也?!?班固:《漢武帝內(nèi)傳》,明正統(tǒng)《道藏》本。這說的是此經(jīng)之作用。明正統(tǒng)《道藏》記載有《洞真瓊宮左右靈飛六甲上符》一卷*周武帝:《無上秘要》,明正統(tǒng)《道藏》本。。今唐代小楷書法作品有《靈飛經(jīng)》傳世,其書寫者有玉真公主、鐘紹京、唐代無名經(jīng)生三說。元人袁桷《題唐玉真公主六甲經(jīng)》持“鐘紹京說”:“靈飛六甲經(jīng)一卷,唐開元間書,當(dāng)時名能書者,莫若李泰和、徐季海。然皆變行習(xí)行體,獨鐘紹京守鐘、王舊法,余嘗見《愛州刺史碑》、《黃庭經(jīng)》,無毫發(fā)違越,至開元間從貶所入朝,一時字畫皆出其手,此卷沉著遒正,知非經(jīng)生輩可到,審定為紹京無疑?!?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題唐玉真公主六甲經(jīng)》,《四部叢刊》影元本。此文的題目可能是“舊題唐玉真公主六甲經(jīng)”之意,袁桷說此經(jīng)為鐘紹京所書,只是推測,并無實據(jù)。袁桷還介紹了玉真公主的生平,但未提與此經(jīng)的關(guān)系。元人鄭天祐有《題鐘紹京書靈飛經(jīng)》詩,詩中夾注:“玉真,睿宗第四女,為女冠,監(jiān)書此經(jīng)。”*鄭天祐:《僑吳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人王直《抑庵文后集》卷三十六《題鐘紹京墨跡后》:“右五帝靈飛六甲經(jīng),唐鐘紹京書,玉真觀道藏遺文也?!私?jīng)開元廿六年為玉真公主書,時紹京已老,而其所書猶清潤遒美如此,則于其壯可知?!砟赀B蹇失志,遂復(fù)依玉真,俯首就役,故知君子當(dāng)務(wù)道德為本。玉真死于寶應(yīng),其后屢遭變故,經(jīng)亦流落忘失其半?!?王直:《抑庵文后集》卷三十六《題鐘紹京墨跡后》,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鄭氏指出玉真公主是監(jiān)書者,王直說此經(jīng)是“唐鐘紹京書玉真觀道藏遺文”,均無實據(jù)。明代著名學(xué)者董其昌繼承了上述諸人之說,云:“《靈飛六甲經(jīng)》,鐘紹京書,為玉真公主寫,進御明皇,有宋徽宗標(biāo)題,后有倪云林、虞伯生跋,全仿《黃庭經(jīng)》,趙子昂師之,十得其三耳。海寧陳太常次公所藏。”*董其昌:《容臺集》別集卷二,明崇禎三年董庭刻本。清人則多持“玉真公主說”,王澍《虛舟題跋》卷五“唐玉真公主靈飛經(jīng)”條,先引董其昌之說,后加以反駁云:“按卷末款書大洞三景弟子玉真長公主奉敕檢校寫,并無鐘紹京代書之文。且既是奉敕書,決無倩人代書之理,……既肯奉道出俗,則真凈故其夙志,亦決無交通宰輔,屬其代書之理。不知何緣,遂目為鐘紹京也?豈以書似紹京,故遂有斯目歟?唐世最尚書法,一名書出,千臨百摹,必求其似乃已。紹京當(dāng)時以工書直鳳閣,凡明堂門額及諸宮殿門榜,皆使書之,則玉真公主私學(xué)其書,固自有之,而昧者不察,竟目為鐘紹京也?!?王澍:《虛舟題跋》卷五,清乾隆溫純刻本。王澍認為,玉真公主可能學(xué)過鐘紹京的書法,故《靈飛經(jīng)》被誤為鐘書。袁桷、董其昌諸人的說法并無證據(jù),王澍之說則頗有道理。清人陳述古《唐玉真公主楷書靈飛經(jīng)真跡》詩:“此卷當(dāng)年奉敕書,黃庭楷法間歐虞。綠翹侍女親磨墨,花謝東風(fēng)二月初。仿佛昭陽內(nèi)人筆,晉陽飛白同閑逸。心經(jīng)零落佛祠荒,開元全盛無多日。押尾雙行點畫精,持盈款識認分明。清容鑒古曾無識,鑿空唯夸鐘紹京?!?陳述古:《頤道堂集·詩選》卷八《唐玉真公主楷書靈飛經(jīng)真跡》,清嘉慶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是從款識上認定為玉真公主書,否定袁桷的“鍾紹京說”。陳文述之妾文靜玉《雨窗玩帖各題一絕》:“六甲靈飛重玉臺,簪花妙格見仙才。書家莫誤清容說,好認唐家貴主來?!痹ⅲ骸办`飛經(jīng),玉真公主所書,以為鐘紹京者,袁清容之謬說也,董香光宗之。”*文靜玉:《小停云館詩鈔》,見潘衍桐:《兩浙輶軒續(xù)錄》卷五十三,清光緒刻本。清人石韞玉《論書絕句》曰:“玉真公主寫靈飛,仙骨常嫌燕燕肥。解向簪花尋故格,經(jīng)生目論笑全非?!弊ⅲ骸疤茣r貴主皆工文翰,《靈飛經(jīng)》寫自玉真公主,世以為鐘紹京書者,無稽之說也?!?石韞玉《獨學(xué)廬稿》初稿卷六《論書絕句》。又詩云:“漢例相沿不署名,初唐院體徧經(jīng)生。恨無慧炬分涇渭,一概簽題鍾紹京?!弊⒃疲骸疤迫藢懡?jīng)皆不署名,后世不知,概謂岀于鍾紹京之手,其實不然。彼時梵筴初至中國,王侯將相主家勛戚無不寫經(jīng)資福,紹京一人,豈能給邪?風(fēng)尚相同,筆意往往與鍾相類,所謂‘經(jīng)生多學(xué)禇河南’耳?!背痔拼盁o名經(jīng)生”說者有何焯諸人。*見《虛舟題跋》卷五“焯按”,清乾隆溫純刻本。筆者認為,“鐘紹京說”純屬推測,“無名經(jīng)生說”亦無根據(jù),“玉真公主說”雖暫時不能成為定論,但有較大可能。后人之所以不承認“玉真公主說”,主要是懷疑其書法水平。這里我們可以提供一個有力的反證,即1974年出土的《金仙長公主墓志銘》,其署名為“玉貞(真)公主書”,且學(xué)界無爭議,此《銘》書法娟秀,達到唐代書家的一流水平,由此類推,玉真公主書寫《靈飛經(jīng)》也完全是有能力、有可能的。同時,書寫《靈飛經(jīng)》,是玉真公主的一次神圣的道教活動,她應(yīng)當(dāng)是親歷親為的。
八、 結(jié)論
總之,玉真公主作為天皇貴胄,是盛唐時期道教重要人物,她與唐玄宗都以上清派茅山宗道士司馬承禎為師,承禎在睿宗時即向皇帝倡導(dǎo)清靜無為之旨,“帝曰:‘理身無為,則清高矣。理國無為,如何?’對曰:‘國猶身也?!独献印吩唬骸坝涡挠阱?,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私焉,而天下理。”《易》曰:“圣人者,與天地合其德?!笔侵觳谎远?,不為而成。無為之旨,理國之道也?!?《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二《隱逸·司馬承禎》,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28頁。開元中,唐玄宗多次將其召進朝中,問以治國大計,令其寫《老子》定本,實際上作為治國的綱領(lǐng)。吳筠是比司馬承禎晚一輩的茅山道士,“玄宗聞其名,遣使征之。既至,與語甚悅,令待詔翰林。帝問以道法,對曰:‘道法之精,無如五千言,其諸枝詞蔓說,徒費紙札耳?!謫柹裣尚逕捴?,對曰:‘此野人之事,當(dāng)以歲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適意?!颗c緇黃列坐,朝臣啟奏,筠之所陳,但名教世務(wù)而已,間之以諷詠,以達其誠。玄宗深重之”。*《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二《隱逸·吳筠》,第5129頁。也是以《老子》無為之旨開喻玄宗。而李白作為天才詩人,與皇族的唐玄宗、玉真公主,道教名流司馬承禎、吳筠,都有共同的上清派茅山宗背景,而且此派道士從陶弘景、王知遠、潘師正到司馬承禎、吳筠,均為帝王師,這自然會引起李白的欣羨之情。貫穿李白一生的“功成身退”思想,亦與此有莫大關(guān)系。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或許更容易理解玉真公主、吳筠推薦李白,唐玄宗欣賞李白之深刻背景。當(dāng)然,唐玄宗、玉真公主乃至于司馬承禎等道士,一方面有共同的道教背景,但主要欣賞的是李白充滿道教色彩的、才華橫溢的詩歌等文學(xué)作品。開元年間,李白即有不少有仙道氣息的作品問世,如《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襄陽歌》《橫江詞六首》《游泰山六首》等,所以道教詩人、秘書監(jiān)賀知章見到李白的《烏棲曲》、《蜀道難》等詩,說其詩可以泣鬼神矣,稱李白為謫仙人。李白為唐玄宗召見,賀知章可能起了一定作用。*宋人樂史《李翰林別集序》:“翰林在唐天寶中,賀秘監(jiān)聞于明皇帝,召見金鑾殿?!比绻麉求尥扑]李白說成立,則也與李白的道教詩歌有關(guān)。吳筠是唐代道士中存詩最多、成就最高的詩人,在道教與詩歌方面與李白有同好,故推薦李白入朝。李白在朝中任翰林供奉,主要“工作”應(yīng)該也是寫詩,最著名的就是醉后作《清平調(diào)詞三首》之事。李白來到長安,受到道教氛圍的進一步熏染,與另一著名道士詩人元丹丘交往。在長安期間及離開長安后的數(shù)年間,其道教詩創(chuàng)作達到新的高峰,出現(xiàn)了《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夢游天姥吟留別》《行路難》《梁甫吟》《梁園吟》《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將進酒》《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等等,這些七言歌行的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李白的詩歌達到全新的高度,而這些詩都有明顯的道教思想的印記。因此,由于玉真公主等人的推薦,李白被唐玄宗召進朝中任翰林供奉,得以更加了解道教精義,與高道來往也更為方便。這一方面提高了李白的道教素養(yǎng),另一方面使其更加信奉道教(因此他離開朝廷不久,就去找高天師受道箓),反映在此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道教典故運用更為純熟,詩作也更富有道教的風(fēng)神。由此可見作為國教的道教對盛唐社會與文化的廣泛影響。玉真公主和李白,對盛唐道教與文學(xué)的融合,為盛唐道教詩歌的發(fā)展,均做出了積極的努力。
[責(zé)任編輯羅劍波]
[作者簡介]丁放,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Princess Yuzhen, Poet Li Bai and Their Relations with Taoism in the Burgeoning Tang Dynasty
DING Fang
(CollegeofLiberalArts,Anhui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Abstract:Princess Yuzhen, the sister of Emperor Xuanzong, had close relation with some poets in the flourishing stage of the Tang Dynasty. Much efforts has been devoted in this field though there is more to be discovered. Yuzhen and Li Bai shared the same religious background: Shangqing denomination of Taoism. Yuzhen once recommended Li Bai for an official position in the imperial court actually because she appreciated Li’s Taoist poems. It was recorded that Li Bai was recommended by Wu Jun, which has been denied by contemporary scholars. Now it looks questionable. In the notorious An-Shih Rebellion in the Late Tang, Princess Yuzhen, in accompany of Emperor of Xuanzong, took a monastic life in the Mountain Qingcheng, and later she returned to Chang’an with her brother. It can be deduced that she had very close relation with Emperor Xuanzong. And as a result of political toppling over that involved Xuanzong and Li Fuguo, Princess Yuzhen was stricken and died in depression. The calligraphy masterpiece “Lingfei Jing” was authored by Princess Yuzhen rather than Zhong Shaojing or someone nobody. Li Bai came to close contact with Taoist seniors and forged his insights into Taoism when he served in court, which helped his Taoist poems to a new level. To sum up, Princess Yuzhen and Li Bai had made a positive effect on the Taoist poems in the burgeoning Tang Dynasty and promoted the integration of Taoism and literature.
Key words:Princess Yuzhen; Li Bai; Taoism; Shangqing denomination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唐詩學(xué)研究”(項目批準號:12&ZD15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