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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

2016-12-20 18:45:23王海雪
文學港 2016年11期
關鍵詞:阿寶寡婦

王海雪

1

回到塘鎮(zhèn)的我本打算通過親戚的介紹進入鎮(zhèn)政府當一個保險辦的臨時工,實在不行最壞也可以進服裝作坊做一個縫紉工,養(yǎng)家糊口要緊,養(yǎng)的是我這張嘴,糊的是父親那張病怏怏的口。

此時,與叔叔是老同學的文化站站長剛好要創(chuàng)辦一份內(nèi)刊,叔叔知我素來喜歡舞文弄墨,而且在城里干的好像也是文字工作,便推薦了我去。作為繁榮鎮(zhèn)上文化氛圍的刊物,站長在對我講述了它的崇高使命后,才伸手接過我在城里編過的刊物,隨意翻了一番,便決定錄用并說了待遇,速度快得讓我驚奇。我一想,除了工資過低,但不用朝九晚五上下班,可以照顧父親,工作地點在鎮(zhèn)上的圖書室,雖然破敗,好歹獨立,又有金庸的全套武俠小說可看,于是,我便應允下來。

這報紙說是周報,卻是每個月出一期,好幾十版,說是內(nèi)刊,在塘鎮(zhèn)市面上卻可以買到。其中一個自由來稿的欄目特別受歡迎,幾個月下來,竟然讓這周報略有盈余。

張家的狗被李家的雞追殺,新婚不久的村長和一起搓麻將的少婦勾搭上了,看似并不富裕的王家居然買了一輛小汽車,鎮(zhèn)中學的尖子班班長居然和普通班一個名聲不好的女生談戀愛了,未滿十五歲的小姑娘生了個女兒,卻不知道哪個男人是孩子爹……這些新聞,雖然都隱去了真實姓名,卻都讓讀報的人一整月有事可做,大家都變成了私家偵探。有時我也會給父親送這份報紙,但大多數(shù)時候,賣報員在報紙新鮮出爐之后就立馬給父親送來了。

父親獨居在北街一間有二三十年房齡的屋子里,耳朵越來越不好使,問東他經(jīng)常答西,這讓我失去了耐性,也失去了和他對話的欲望。父親早期的強悍在這場疾病的作用下已經(jīng)消解無蹤,他畏懼死亡,卻不顯露出來。這幾日,他老念叨著要去北街末的李大胖照相館照一張彩色照片,然后花一百二十元請畫匠給他畫一張?zhí)慨嬒瘢f是說,卻從未見他屁股挪過半步。

這天,我去看他時,他又和我說了這件事。我這人做事一向干凈利落,聽父親一說便馬上要出去找輛三輪摩托送他上去。他卻把我攔住了:“算了,晚點再拍吧,也不著急這幾天。”他對自己的疾病只字未提。

我搬了張塑料椅子,坐在父親的對面,樹蔭將陽光隔離之后,地面開始有了些涼氣。門前的黃槿樹開了黃色的花,村里養(yǎng)山羊的人家在它枝繁葉茂的時候會將鮮嫩的枝葉砍下,捆成兩捆挑回去喂山羊。房子是鋪面房,路邊有一位賣了二十幾年芝麻油的老阿婆,喜歡穿對襟的盤扣衣裳,趕集的農(nóng)婦一到芝麻收獲的季節(jié),就會挑著芝麻來跟她換錢換油。桶里的芝麻香氣壓不住地飄進了父親的屋子,將滿屋子的藥味和一個病人的體味全蓋住了。

我一會望望父親,一會望望行人逐漸減少的街道,心里想著口袋里的信件要不要拿出來和他討論一下。

自從自由來稿的欄目大火之后,我每天都會收到許多信件和將稿子轉(zhuǎn)交或者直接送來的人。前天收到的這封信,讓我心事重重。信上的內(nèi)容關乎父親,它證實了早些年的傳聞。我在辦公桌前望著藍色字跡良久,可以看出,寫信的人希望將字寫得工整漂亮些,可字從筆墨生出就成了獨立生命,不聽話按小學生模樣長。署名是阿寶,和我同年但比我小幾個月的女孩——夏天賣菠蘿冬天賣橙子的寡婦女兒。

父親從未和家里任何人提過他的傳聞,也從未去親口證實傳聞的真假,多年來他守口如瓶。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也并不想去探究父親的故事。我思忖父親會不會因為這封信的刊發(fā)而大發(fā)雷霆,但是,這么多年過去,流言蜚語他都任其消亡了,這時舊事重提也不會狂躁到哪里去。我朝好的一面想。

在我過去的印象中,寡婦三十多歲,喜歡將一頭黑色的頭發(fā)高高盤起,會插上一兩根發(fā)簪,偶爾會給嘴唇涂上鮮艷的口紅。穿著色彩明麗的衣裳,和男人大聲說笑。她的作風給她的夫家招來了不少的非議,也招致了幾個嬸嬸的批評。至于批評程度的深淺,我無從得知,我所知曉的信息也是成年之后從二手渠道得來。

多年前的夏天,父親和寡婦勾搭上了,沉悶的生活在寡婦的世界里一掃而空,與父親的約會成了她每天的期待。多年后的我對寡婦充滿了疑慮,聽聞她從二十來歲就開始守寡,為什么不改嫁呢。

他們在北下街那破敗的陶瓷廠廠房里幽會,席子的旁邊是吸毒仔扔下的針管和排泄物。有時,房子里會有幽幽燭光,不知道是街上的流氓還是激情難耐的這對男女點起的。他們也會一前一后搭車到城里開房,錢自然是父親出的。那時父親不僅是一個建筑工,同時也是一村之長。當風流事從村子傳出蔓延到全鎮(zhèn)時,父親還不承認。

但是,寡婦的肚子在冬天慢慢地變大了。這讓寡婦的夫家感到無比羞恥。為此,寡婦家的幾個嬸嬸召開了家庭會議,一致逼迫寡婦去墮胎。父親的村長職位也在那時易主了。阿寶在信里說,其實我們倆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妹妹。她一出生就被送人了,我不想她。

父親的風流聽了多年,我已見怪不怪。如今,卻被這未曾謀面的妹妹給驚到了。我努力地想著這個小生物,對,我把她稱做小生物,一個軟綿綿的能自主呼吸的物體,如同水母一般。

我終究沒和這個虛弱的老人談起他的過往。

2

對面的百貨大樓正被挖掘機拆除了,有人站在漫天灰塵中圍觀。我一陣暈眩,十年前目睹的那場死亡又回來了,沙子從尸體滾落,她的身體還是柔軟的,嬌嫩的青春將冬天的寒冷驅(qū)逐了。

死者是阿寶家對面的女孩,被洗手間里一根三無品牌的電熱棒奪去了性命。這個消息是阿寶告訴我的,那天是集日,趕集的行人在北街絡繹不絕。阿寶正往衛(wèi)生院那里趕,我聽到她一說,也跟著她去了。

我在衛(wèi)生院的沙堆上見到了女孩,沙子里的她露出了微微隆起的乳房,我感到羞赧,轉(zhuǎn)過頭去望向她的母親。母親將自己的外衣蓋在女兒身上,胸罩掩飾不了她老年下垂的兩顆奶子。她癱坐在地上哭著、顫抖著。

我和阿寶挨得很近,紫荊樹下圍滿了人,巨大的氧氣瓶在旁邊毫無用處。有人支招如何起死回生,有人講述女孩的生平,有人指揮不知所措的母親這樣那樣……我想起前幾天,她活蹦亂跳的樣子,忍不住抓住了阿寶的手,我怕。像被人扇了清醒的一巴掌,我第一次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順利安穩(wěn)地在床上老去。自那時起,我總懷疑,死神是不是帶錯了人,也許本該走的人是我。被電死的女孩與我同名同姓,我做好了隨時英年早逝的準備。

夢魘跟隨了我很長時間,女孩的整層皮膚都被剝下來了,每天鮮血淋淋地站在床邊安靜地望著我。我在夢里展開自救,告訴自己,這是夢,強迫自己張開了眼睛,黑暗之中的房子空無一物。

阿寶叫我去問下三百公。我說,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那時,我們在一輛三腳貓上,望著古老的街道在陽光中搖搖晃晃……

我精神恍惚走進屋,頭發(fā)落滿了被風吹來的灰塵。這間平房原來是鎮(zhèn)上唯一的圖書室,很小,刷了紅色油漆的長方桌子顏色變淡了,靠墻簡陋的玻璃書柜里放著多是農(nóng)林畜牧業(yè)的工具書,勾不起任何翻閱的興趣。站長也很少到這里來。每次出刊前,都是我將樣稿帶到站長家里去送審。

我盯著那摞信件,從眾多拆開的信件中抽出了阿寶的那封,一會瞅著那些漸漸模糊的字跡,一會又望望屋外,這里仿佛與世隔絕,要下那兩級臺階,左拐,出了那座小鐵門,才能來到主干道上。我重讀此信,腦海閃過父親住院的日子,父親被黃疸染黃的體內(nèi)放了兩根塑料支架。麻藥勁還沒過,他的眼睛半開半瞇,醫(yī)院白色的病房很干凈,隱約可以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童年的烏鴉悄無聲息地在病房里撲棱翅膀。

塘鎮(zhèn)有烏鴉,烏鴉被驚擾后會從荒林中飛翼而出,劃破白色的天空,將天空的血染成了黑色。河流在綠色的岸邊流淌,泥沙讓原本清澈的河水變成了渾濁的黃色。我以前居住的屋前有樹,我注意到棲息在樹上的烏鴉,是在七歲那年。那一年,家里有人死了。我第一次見到了白色和黑色的混搭,第一次用藍色的發(fā)卡,第一次見到父母穿上麻衣和稻草編織的鞋子。死的人是奶奶,活了七十三歲。起先她臥在一張木板床上,后來躺進了一副深色的木棺材里。

出殯的時候,烏鴉叫著從樹上飛起,眼看著要落在棺材上了,卻被抬棺人趕走了。先是大路,有開門的人家跑回屋里鎖好了門,又開了一個小縫鉆出來,站著看熱鬧。有蹲著的小孩被大人拉起來,怕他的魂魄被帶到地里去。耳邊流過像水一樣的竊竊私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耳膜鼓鼓地搖晃著痛了起來。我穿著白衣黑褲,赤腳,手上纏著一根細細的麻繩。路邊的房子越來越矮,越來越破,最后只剩下被灰塵覆蓋的樹。眼前被打開,一片白茫茫,一片晃蕩蕩。陽光閃耀雙眼。

我將烏鴉驅(qū)逐,專心思考為什么阿寶會將這些算得上陳年舊事的故事寫出來,父親僅剩不多的健康正被鋒利的時光一點一點削去,阿寶是想讓父親在這短暫的時日里不得好死嗎?

辦公室有點逼仄,我走了出來,來到傍晚的大街上,決定不再想那封信,也不去想關于死亡的事了。右手邊斜對面那家茶樓,天氣太熱,幾把落地扇呼呼地不停歇刮著,籠罩著扇葉的鐵皮都落滿了黑色的灰塵,灰塵多了,慢慢掛出了一條顯眼的繩子。挖掘機依然發(fā)著巨大的噪音,樓房墻壁不斷倒塌的聲音讓圍觀的人既興奮又驚恐。

我去了茶樓,獨自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父親住院的日子,最想回到的就是這家茶樓,要一杯熱騰騰的加糖紅茶,和一個白花花的饅頭。他會在這里消耗一個上午。他對聲音的感知越來越弱,他一個人,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一個人去,一個人來。

我將手中加了白糖的茶水一飲而盡,望著傍晚下被罩了一層光暈的鎮(zhèn)政府,那滿地的黃色,想起幼年時的歲月,想起阿寶提到的未曾謀面的嬰兒。

寡婦并未在鎮(zhèn)上產(chǎn)下私生女,自從衛(wèi)生院的產(chǎn)科因為一起產(chǎn)婦死亡事件而暫時關閉后,整整七年,產(chǎn)科依然未對外開放,年輕的接生婆對接生都生疏了。寡婦去了城里的醫(yī)院,據(jù)說住院費用是那對準備收養(yǎng)的夫婦出的。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謠傳,因為我從未過問父親的任何事情,也不能單憑一封多年之后的來信否定父親。

我以為寡婦不會回到鎮(zhèn)上了,她是死了丈夫的人,遇到合意的,完全可以名正言順地改嫁。但是,她進城賣了一兩年水果,仍然還是回到了塘鎮(zhèn),寡婦想明白了,她要靠著阿寶養(yǎng)老呢。這時,她是徹底和父親斷了?;蛟S,那個送人的孩子,讓他們的關系陷入了無可挽回的境地。

我從父親那里離開的時候,終究還是沒掏出口袋里那封藍色筆芯寫就的信。一筆一劃將信紙戳得都快破了,阿寶一定滿懷怨恨與痛苦……

3

我對許多事物充滿警惕,包括我與父親的關系,這種警惕來源于當年母親之死的糾纏不休。在這份名不正言不順的報紙干了幾個月后,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崩塌的朝代對現(xiàn)在的影響依然持續(xù),運轉(zhuǎn)的機器將里面的人一個個裝在相同的模子里,個個有棱有角。這些先于我存在的事實讓我傷心。我曾深有感觸地和同樣從城市歸來的攝影師李小胖談過我的感受:“古代的建制依然深深影響著現(xiàn)在,你看這里的人們,都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中?!彼痪湓捑洼p描淡寫地將我打發(fā)了:“別裝知識分子了,你這塘鎮(zhèn)上的小村姑?!彼麑⑽业囊苫蠖碌脽o處可逃。

我在李小胖面前熟練地點起了香煙,那是鄰鎮(zhèn)卷煙廠里出的煙,一百塊一包,當時給別人寫了一篇稿,拿煙當稿費,一直舍不得抽,留著?,F(xiàn)在收入低了,窮了,沒錢買煙了,只好將這壓箱貨拿出來了。我遞了一根給他,“抽抽,新品,我那還有好幾條?!彼舆^,掩不住驚訝說:“你抽煙?”我聽出話里的遲疑,笑著說:“怎么了,不像啊,夜場混出來的壞毛病。”

李小胖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父親的相館?,F(xiàn)在隨著越來越多紅白事需要照片,他的生意很紅火。他進了佳能最新出的5D3,配了大三元,還有一個好幾千塊的三腳架,看上去頗為專業(yè)。我拎過他的相機包,沉甸甸的,也是可憐了他那副瘦弱的身板??赡苓@鎮(zhèn)上,能認出他相機價值的人僅我一個,這或許是他將我引為知音的原因。

北街的孩子有一股野蠻勁,李小胖身上沒有,他不是北街的孩子,他家在新街后面的一個村子里,從村子到街上只有幾步路。白天,他會在照相館里,給需要的人拍證件照,偶爾也有人會預約寫真。以前的道具服都被他扔掉了,只留下父親的老式閃光燈,布景也換成了更時尚的巴黎或者羅馬的風景。

我和李小胖真正熟悉,是在我聯(lián)系他給父親準備的生墓拍照后。父親在醫(yī)院躺了一個來月,他的肚子長了一顆菜花樣的腫瘤,據(jù)說這瘤是世界上最難治的病,為了給他續(xù)命,我按照風俗提前給父親準備了一個墓坑和一口石棺。這年,騰訊網(wǎng)站的圖片新聞欄目做得很火,我便和李小胖商量著給父親做一個敘事死亡主題系列照片,最深層的原因我沒和李小胖說,我不想讓他的身后事像母親一樣一無所有,窮得連只言片語都沒留下。

那天,我和他商量著給父親生墓拍照的事。他突然說要給我拍一張蒙娜麗莎式的照片,我還沒答應他,他就已經(jīng)按下了快門。他說:“你嘴角抽搐上揚時真的很像?!边@個舉動打破了我們之間的陌生感。

我們跟著操辦儀式的先生來到站在苦楝樹投下的陰影中,露兜樹再次將通往墓地的路封起來了。隔著樹,能看到媽媽的墓地,被野草覆蓋,我內(nèi)心卻平靜得像一攤死水,當年,由于我年少未婚,母親又過于年輕,習俗并沒能給她一個葬禮,斷氣當晚就被送走了。來年清明,我才知曉母親的安息之處。

李小胖拎著相機包走進了雜草叢生的地里,我讀出他臉上的不安。這里太安靜了,靜得連風聲稍微刮得大些都像死魂靈在跳舞。

我低頭望著挖好的墓地,墓坑里放了一具青灰色的石棺,土層很淺,底下都是歷經(jīng)萬年風干了的火山石,挖墓的工錢也就順理成章貴了許多。做黑白事的先生和他的工人合力將蓋在上面的石板搬開,里面鋪滿了新鮮的黑木炭。

木炭吸濕氣。站在石棺里的先生對我說,這木炭花了一百五十元。

先生鋪上了大紅紙,用一個陶碗倒了些煤油,往里放了五根燈芯,點燃,放置在紅紙上面。這是點亮父親的生命之火。先生跳出石棺,用礦泉水洗手,水從他的手指縫中流向了放在棺材前頭的那截露兜樹上,這是父親的生命之樹。

先生張羅著紅燭,上香,燒紙和燃放鞭炮。鞭炮很快就響盡了,生墓的儀式也就結束了。旁邊是母親的墳墓,瘋狂的野草和小樹將墓地變成了一簇草叢,我卻沒有動手去拔掉任何一根。

李小胖的相機包拉開了鏈條,相機并沒有從包里取出,儀式的過程和墓地周邊的風景終究沒能留在他的相機里。我知曉他之所以沒有拍下,是因為還沒有準備好。

隨著年歲增長,我開始相信許多事情,相信因果循環(huán)、相信輪回轉(zhuǎn)世、相信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我的耳機里放萊昂納多·科恩頹廢的嗓音。在回去的路上,我將另一邊塞到了他耳朵里,他騎著電動車,我坐在后面,音樂在飛馳的路上嘶啞吶喊。

我們直接去了照相館。我進了拍攝室,拍攝室比我讀中學時新了不少。風景布收了起來,墻壁重新手繪了花園圖案,裝道具服的柜子還在,鑲嵌亮片和蕾絲的大擺裙比比皆是??磥?,人們的審美眼光并沒隨著時間進步多少。旁邊的小黑傘在昏黃的燈光下更加肅穆。李小胖空手走進來,我瞄了他一眼,盯回了那箱衣服。氣氛有些尷尬的沉默。我深呼吸,抬頭見他沒拿相機,故意問:“不是要給我拍照嗎?相機呢?”他轉(zhuǎn)身要去拿,我連忙說:“開玩笑的,我不上鏡?!彼驹谀徊嫉恼龑γ妫劬Χ⒅7茽栬F塔,問我:“你回來這里做什么呢?這里生活單調(diào)重復,沒有那么多可娛樂的地方,茶客對私彩的研究喜好你又插不上話,唯一報刊亭只賣《讀者》之類的雜志。”

這問題問得我有點痛苦,我回答得很冷峻:“父親與死亡?!崩钚∨峙读艘宦?,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我對他這副神情有些不屑,這個出生在鎮(zhèn)上殷實之家、父母健在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我呢。我沒有明說,反問他,“你呢?”他面色變得凝重,空氣在我們之間翻滾,良久,他才冒出四個字:“子承父業(yè)?!蔽铱闯鏊媾R兩種生活選擇時的糾結,我不知他如何選擇了妥協(xié),而不是決然遠走高飛。

我讓他把曾經(jīng)拍攝過的照片給我看看。他出去,我聽到抽屜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拿著一疊照片走進來。我接過,一張張翻看,多是風景和人像照。他坐在我旁邊,談起他拍片和回來的經(jīng)過,他說,我的目標是將照相館開成鄉(xiāng)鎮(zhèn)連鎖。

狹小的空間里,壓縮的空氣變得灼熱,我環(huán)顧四周,醒著做一個暗房的夢。不知多久,我睡著了,仿佛是枕著李小胖的大腿,這個瘦弱卻溫柔的男子。哦,對了,因為他的父親被人喚作大胖,子承父業(yè),他自小就被叫成了小胖。

4

北街是塘鎮(zhèn)的脈搏,脈象喧鬧,雜亂不堪。寡婦的菠蘿攤也盡收眼底,菠蘿削好,放在玻璃瓶里,鹽水桶也在那小方桌放著,寡婦坐在黃槿樹下的陰影里打瞌睡。

可能是隔開了一段距離,或者是搽了粉的緣故,寡婦看上去很年輕,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有時,她會在樹下支起牌局,一邊賣菠蘿一邊打牌。北下街的人,有開小賣部的,麻將館的,有給人蓋房子的,有賣私彩的。

牽著孩子站在寡婦身邊的是阿寶,阿寶看過來,我和她四目相對,我們遲早有碰面的一天。阿寶嫁了一個吸毒的年輕人,我聽說過那個有著成片木麻黃的毒村,在一帶二、二帶三之下成了用毒品當做精神食糧的村莊。

阿寶穿了一條緊身的黑褲子,一條寬大的白襯衫讓她的身體變得寬松空洞。她和寡婦說了幾句話,將孩子交給寡婦,徑直朝我走來。我靠著樹,腦海中所預演的開場白都沒用上,阿寶并沒在我身邊停留,而是招手示意跟著她往前走去。我們終于要正面交鋒。我進屋,父親正在睡覺,于是,我跟了上去,和她一起來到了茶樓。無論工作還是談事,茶樓都是最適合的地方。

這是一個晴天,陽光穿過房子,落在水泥地上,有亮閃閃的金光,如同一車的玻璃掉了幾片沒清掃干凈反射的光。成排的摩托車將路邊占據(jù)了一半,街道變得更加擁擠,耳邊不時響起聒噪的粗嗓門聲音,我對辨別這些聲音出自何處毫無興趣,只是一門心思地猜測阿寶到底想干什么。

阿寶基本沒離開過塘鎮(zhèn),這里一有什么風吹草動她都能輕易捕捉。阿寶長了一顆虎牙,笑起來卻并不像林心如那么好看,多年來,她依然留著她的短頭發(fā),臉上留下的痤瘡疤痕讓二十五歲的她看起來老氣橫秋。她問了我的近況,口氣敷衍,重心不在于此,而是為了接下來的談話做準備。

我說自己的日子過得一般般,算是對問話的一個回答。阿寶有些迫切,不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還不刊發(fā)這封信。

這份報紙如何運轉(zhuǎn)看來她一概不知。我站起身,懷疑阿寶是不是也染上了毒癮,不想激怒她,只是說會發(fā),但要等等。我掃了一眼賬單,將錢扔下,打算離開。她看我要走,嗓門大起來,茶樓的人都聽見了:“你聽到了嗎?你一定要發(fā),不然你不得好死?!蔽也挥没仡^便知道此時的阿寶面目猙獰。她變得如此鋒利,令人始料未及。

走過拆好的百貨大樓前,藍色的鐵圍欄沒有圍好,一眼即可望見那堆廢墟。我停下來,猶豫要不要拿出手機拍照留個童年念想。突然一聲嗨伴隨拍肩膀,我扭頭看到李小胖騎著電動車停在了我面前。他沒帶相機,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穿著一件深色格子襯衫,這個形象竟讓我內(nèi)心有驚艷的感覺。我讓他看變成廢墟的百貨大樓,對他說,“剛剛和我吵架的姑娘,曾經(jīng)和我在這里奔跑嬉戲,她進廠工作的第一把剪刀是我陪她在這里買的。”我傷感的并非友誼的離去,而是記憶的斷裂。此時,阿寶還在茶樓呆坐著。

李小胖說:“我記得你,你當年是一只丑小鴨。”我盯住他的眼睛,他扭了過去,望向別處。我們之間的對話已經(jīng)脫離塘鎮(zhèn)的可控范圍。在我對它的日常想象中,它充滿世俗氣,有著各種家長里短的婆婆媽媽,和各種小心眼的勾心斗角,以及坐在機關大院里的趾高氣揚,而不是像我和李小胖這種帶著書生口吻不著邊際的談話。正是這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這段時間在塘鎮(zhèn)最大的快樂竟然是和李小胖相遇,然后喝茶,和他聊聊《巴黎最后的探戈》或《巴黎野玫瑰》,但我絕不跟他談《午夜巴黎》。他不熟悉電影,我可以胡說。我喜歡巴黎,但我去不了巴黎,所以只能通過看片自慰。幾個月后,舊歷新年一過,李小胖給逃離塘鎮(zhèn)的我發(fā)了一條信息,用傷心欲絕的口吻痛斥我利用他進行心理療傷。我在陌生的夜空下,想我不就是一個婊子嗎?

我們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xù)深談。百貨大樓占據(jù)了很大的地方,一拆除,剩下的半條街成了肢體殘廢的人。李小胖叫我坐上車,說:“這里要蓋起小產(chǎn)權房,沒多久就會華麗呈現(xiàn)?!彼钪O地產(chǎn)的推廣用語,是因為他曾經(jīng)給樓盤拍過樣板間,有過接觸。我不說話,想象裝上假肢的機關大道,依然是一個廢人。

5

集日的街上,到處是小商販們販賣著服裝、劣質(zhì)手表、煙草等玩意。父親最喜歡的卻是這天。他從黑暗的屋里望到街上,人來人往,滿心歡喜。也唯有這時,他才不那么孤寂。我去看他時,他都極力想留我下來一起吃飯,我都殘忍地拒絕了。他什么都留著,壞掉的碗筷也留著,和好的放在一個大塑料櫥柜里,我曾經(jīng)給他買過許多新的用品,他舍不得用,照舊?;蛟S這是一個寡居多年的老人才會有的惡習。我對他心生悲憫,躺棺材里用燒過的紙錢不如好好活著,好好享受。嫖妓、賭博、抽煙等只要想干就甩手去干。但是,十年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過,一兩年才和別人打一次牌輸上兩塊錢就會懷疑人家將他坑了。十年時間將他雕成了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老人。面對這樣的事實,我能怎么辦呢?我想。

我和他一起坐在磨得光滑的凳子前,每次來到這間屋子,我耗在椅子上的時間最多。屋外飄過的芝麻香溢滿了樹。父親身上的黃疸退了很多,眼睛的顏色也正常了,這讓我稍微寬心。父親并沒如往常和我說話,他板著臉,氣氛詭異。我心知肚明,卻不動聲色。

一起過氣的事件和一個垂死的病人,人們似乎對此寬容許多。我原本想將阿寶的來信修剪幾下,鬼使神差最終還是原文刊登了出來。我忐忑不安,生恐在茶樓聽到聳人聽聞的傳言。大家談論的,卻更多是另一名匿名作者寫的一個強奸事件。當時我拿著信,去找站長商量,站長看了一遍,激動萬分地說,趕緊發(fā),一定發(fā),馬上發(fā)!

父親終于開口了:“你叔剛走?!?/p>

他轉(zhuǎn)身進屋,盛了一碗飯出來,米飯上是煮熟的綠色地瓜葉,這葉子能防癌??蓪σ粋€癌癥晚期病人來說,這預防來得太晚了。他沒如往常那樣喊我吃飯。我低頭偷偷瞄了他一眼,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婚姻狀況、也沒聽他提過童年或者青年的經(jīng)歷。我缺乏了解前人的能力。我一陣閃神,眼前的父親虛化了一般,掉進了旁邊的河流。

父親吃著飯,突然說,我看到報紙了。他長滿老年斑的臉顯出了憤怒的神情,卻很快一閃而逝。他朝寡婦的方向張望,每天他走出房門,都會望見寡婦。黃色的菠蘿在陽光和綠色下特別耀眼。寡婦似乎感應到了他的目光,有時會扭頭看過來,又迅速地扭回去。父親早失去了調(diào)情的興趣。他很清楚,以他現(xiàn)在的狀況,不會再有女人看上他。他變得寡言少語,心結難解,按照他從不生病打針的身體,他以為自己的壽命會在八十歲終止,所以,他怎么可能會提前十幾年就成為地下的一分子呢。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為了在到處坑蒙拐騙的世道中獨善其身,父親每天都會買一份都市報,關注著刊登各種騙局的新聞。也會讓賣報的在我編輯的報紙印刷油墨未干就給他送一份。自然,他看到了那封指名道姓的信。他對我大義滅親的舉動非常不解,為此動怒了整整一夜。此刻,他卻突然沒有了當面指責的勇氣。他很想和我談這件事,他起了個開頭,卻被自己的懦弱給打斷了。

衛(wèi)生院門口有小片未經(jīng)修正的土地,狹窄的小路只有半米長,直通唯一蓋在鎮(zhèn)上的豬圈,那位賣芝麻油的老阿婆就住在豬圈的旁邊,那幾頭黑色的小豬崽便是她飼養(yǎng)的,這阿婆有經(jīng)商的頭腦。路邊的土地上長了一株布渣葉,布渣葉上結滿了果實。我盯著那棵植物,覺得他像父親,刺眼,突兀與莫名其妙。辦公室里的那些自由來稿變成了枝頭上的小果實。一切廉價而荒誕。我覺得自己回來太早了,應該等父親臨終時再回來。

最近的噩夢一場接一場。我害怕自己被夢魘纏住了。今天下來經(jīng)過算命攤,算命先生正戴著眼鏡敲打著給神用的銀器,我竟然有給他算上一算的沖動。我回到塘鎮(zhèn)的那天,看到這個算命攤圍滿了女人。風華正茂的,風韻猶存的,皮膚被曬成棕黑色的,不論怎樣,在這群人中,你是找不出一個美女的,美人們都到塘鎮(zhèn)以外的地方去了。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對父親說:“爸,我沒有辦法?!苯鼛讉€月來,我手上的紋路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李小胖說這是思維紊亂的結果。

等待生命消亡的過程,就像等待天氣預報里一場遲遲不來的臺風。我迫切想知道父親的死期,我預演著他斷氣的場景,我想將一切準備得有條不紊,而不是被打得措手不及。可是,你看,他現(xiàn)在的氣色看起來多好,除了消瘦些,他吃得下,睡得著,活生生一個正常人。我又重復了一遍:“爸,我真的沒有辦法。”

這時,我看到了將頭發(fā)盤起的寡婦。她正從框里拿出還沒有熟透的芭蕉,擺在她那張小桌子上。三岔路口的土地石像神龕香火突然旺盛起來,她的水果生意這幾日也跟著紅火不少,賣的品類越來越多了。

我很想問問父親那些年的事,但我開不了口。集日來往的行人各色各樣,有些熟悉的面孔卻叫不上名字。這幾個月來,我的健忘癥越來越嚴重了,一到夜晚,我蜷縮在辦公室里面的那張可伸縮的鐵床上,各種癥狀出來了,骨頭在體內(nèi)互毆,疼得我夜夜失眠。

油墨和紙張發(fā)霉的氣味填滿了整個空間,將風擋得進都進不來。寡婦的臉蛋在樹蔭下呈現(xiàn)出半明半暗的顏色,仿佛前段時間修路挖出來的尸骨,和這條街道合二為一,肉身歸塵,骨頭歸石。

我等父親吃完飯,洗好碗,又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踱步回到街頭。我并沒回到辦公室,而是來到李小胖的照相館。照相館的招牌是木制的,用了幾十年了,李小胖可能是忘了,并沒將門面修繕裝飾一下。看起來依然是灰灰土土的,和他的美學要求完全不搭。我看到他正在柜臺邊給幾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取照片,白色的小紙袋里裝的是證件照。我走近門邊,瞅著他送走那幾個人,才進來坐下,這里是我唯一能放松的地方。

他整理照片,我看著一張又一張的人像從他的手里流過,突然發(fā)現(xiàn)命運的不可捉摸。那封信的內(nèi)容成了我的心結。我剛要開口,外面的街道傳來了陣陣驚慌失措的喊叫,有人要跳樓了。李小胖反應迅速,門板一掀,拉起我就急急忙忙往外走:“看看,快。”

其實沒走多遠,就在照相館下面不遠對面的三層樓的樓頂上,我抬眼望,一個骨瘦如柴的青年正徘徊在邊緣。他要是從左側跳下來,鐵定被那棵枝繁葉茂的印度紫檀攔下,死不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房主急得來回走卻無計可施,他也不知道這人是如何上了他家的樓頂。這里的房子一樓都是大堂,白天從不關門閉戶。

有一個人跑進了這棟貼著白色瓷磚的房子,拖鞋和樓梯相互碰撞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音,仿佛這屋子漏了傾盆大雨。奔跑向上的人是阿寶,樓頂上的瘦削男人是她的丈夫。

我掃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空氣變得灼熱,我回頭看見李小胖的格子襯衫,他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我往他那里靠了靠,和熟識的人在一起更安全。

阿寶身手敏捷地從后面突襲了自己的丈夫,她扯著丈夫濃密的黑發(fā)將整個人往后面拖,圍觀的人群一陣驚呼。很快地,兩個人就消失在了樓頂之上。

我的目光回到了擁擠的人群中,人群的喧鬧的聲音淹沒了樓頂。我離開這條街道的時候,咬牙切齒、罵罵咧咧的阿寶拉著她的丈夫走出來了。離開太久,阿寶何時變成一個勇猛的悍婦,我無從知曉,一想起這些,我頓感憂傷。

6

跳樓未遂事件過后的第三天,阿寶又來找我了。這是她第二次踏足我辦公兼休息的地方。外面起了雷聲,夏末的暴雨即刻傾盆而至。阿寶拿著一把未淋濕的黑傘幾乎是小跑闖了進來。這時,我正看著一本以創(chuàng)意和設計著稱的過期雜志。阿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我的對面,氣喘吁吁。我們對視,各自搜索開頭,短暫的沉默過后,阿寶出聲了:“你恨我嗎?”我聽出聲音里的顫抖。

我覺得阿寶的精神可能出了問題,不然這些天怎么會如此顛三倒四。我站起來,雙手壓在報紙上,黑色的印刷字體在手下跳躍。搖搖頭,算是對阿寶的回答。

阿寶面容灰敗,嘴唇抖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起來。我反應不及,也跟著慌張起來,連聲問她怎么了。阿寶擺著手,將走過來的我一把推開。我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后排的架子上。

大雨掩蓋了阿寶的哭泣。房間有書本發(fā)霉和報紙的油墨味,或許,這味道帶給了她一些希望。她在信紙上用力寫下的那些字,跳動在她眼前,她伸手一抓,那些字便在她手中彈跳起來,那么有彈性,像她小時候玩過的彈簧一樣。

她跑離塘鎮(zhèn)過,為了跑離,她跟一個比她大很多的離婚男人談過戀愛,并大著肚子和男人衣錦還鄉(xiāng),但這幸福的泡沫并沒存在多久,她的脾氣、她的習慣加上她毫無成為一名好妻子的特質(zhì),使她在一個有著漫長日光的下午被趕出了男人的家。她輾轉(zhuǎn)許久,最終一個人落寞地回到塘鎮(zhèn),在流言蜚語里抑郁消沉,后來,靠著在麻將館打發(fā)的日子,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才將深處的痛苦暫時忘卻。

我對阿寶的事有所耳聞,也曾經(jīng)飽含同情并考慮過如何幫助她。直到編這份報紙,目睹更多離奇古怪的事件,早期的一驚一乍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阿寶的遭遇見怪不怪,想法蕩然無存。

這些事件,讓我清晰地意識到,只有遠離這個地方,才能看得清它。時光一點一點地長大,開始有了人情世故的冷暖。我看到一幅屬于未來的景象:自己拖著裝了衣服的麻袋,坐上了開往城里的班車,揚起的灰塵在陽光下特別耀眼,隔著窗,依然聞到了屬于塘鎮(zhèn)的腐爛氣味,那是百年前鼠疫殘留的氣味。

阿寶停止了哭泣,我從抽紙盒里抽出一張紙遞給她。她接過胡亂往臉上一擦,扔在了地上。外面的雨小了,屋檐的雨水落到了小臺階上。

這天之后,我再也沒見到阿寶了。鎮(zhèn)上茶樓里傳來的消息,阿寶砍死了她的丈夫,屋子變成了一口裝滿紅色的深井。

7

自阿寶出事后,我去北街總會瞅一瞅寡婦曾經(jīng)的水果攤。一夜之間,她銷聲匿跡,無人知曉她去了哪里。父親搬了椅子,整日坐在門口,直到有了困意才進去休息。他板著臉,偶爾會念著一些數(shù)字,食欲每況愈下。

這些時日,他坐成了北街一道風景,再也不輕易走出北街,北街這條古老的街道裝著塘鎮(zhèn)最窮的人家,性格畏畏縮縮,膽小怕事,專門出產(chǎn)父親這樣的懦夫和蠻漢。

我在黃昏里陪父親坐的時候,總喜歡望著北街末尾,說是末尾,其實只是分了幾條不同名字的路。往右邊的小街道是鎮(zhèn)上唯一一條沒有鋪上水泥路的街。中間那條巷子是一條被火山石填滿的古老小巷,巷子里住了鎮(zhèn)上唯一一位鐘表匠,老態(tài)龍鐘,他用小錘子裝表的聲音經(jīng)常將夜晚吵醒。至于最左邊的路,則是被出售瓜分的陶瓷廠,地產(chǎn)商將地皮一塊一塊賣給鎮(zhèn)上的殷實住戶后,才將路修好了,接通了北街?,F(xiàn)在,還可以看到有一條明顯的切割線。

我得知阿寶丈夫尸體被盜的消息,是在第二天我望著對面衛(wèi)生院空曠的大院出神之時,當時我正在回憶不知被賣掉還是被砍掉的那兩棵遮涼的紫荊樹。衛(wèi)生院這些年,推倒重建,面目全非。報料先生跑得急,說話喘著氣。我瞅了旁邊的父親,父親說,你走吧。

我穿著涼拖鞋,踩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揚起的灰塵飛起,又落在鞋上和腳上。日光將我曬黑,塵土將我染臟,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

我去找了李小胖,在報料先生的帶路下去往墓地。站長深諳民眾心理,只要報料采用都會給些現(xiàn)金獎勵,這讓這份內(nèi)刊從不缺新聞。

我們來到墓坑前,看到空空的木棺。李小胖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瘦骨嶙峋的尸體被人拿去煉毒品了。據(jù)說,吸食海洛因的人是排不出毒素的,他們積在骨頭里,越積越多,只要輕輕一刮,那些藏匿的癮君子就如仙如醉。這墓地在一片木麻黃樹林里,每到清明,這里就被砍出一條路來。

我們沿著逐漸被埋沒的路痕,在林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帶路的人不斷挑開橫生的灌木和野草,一路絮絮叨叨。我卻只聽得他說,阿寶是個沒文化的賤貨,差點翻身成了富貴人,卻差了那么一步,最終給鎮(zhèn)上落了笑柄,真是像極了她媽。

從林子出來,是連片的村莊,養(yǎng)分充足的土地長滿了樹木和野生植物,我認出了兩種,香茅和好男人花,好男人花上的黃色特別妖嬈,像被風言風語滋養(yǎng)的蕩婦。

打發(fā)帶路人先行離開后,我和李小胖騎上車,開到村口大榕樹的長條石上稍作休息。榕樹旁邊是一個鐵皮雜貨店,我過去,看到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中年婦女正打著瞌睡,這年頭,這種布料還有人穿極為少見。

貨架上對外售賣的飲料看上去擺放已久,我買了兩瓶礦泉水,摸了一手的灰,也顧不上干凈不干凈了,將其中一瓶遞給李小胖,我站著,他坐著,彼此只聽見對方往喉嚨灌水的聲音。這個村莊,帶著阿寶丈夫死去時的血腥味。我唯一怪罪自己的地方是嗅覺太靈敏,方圓十里我都能聞到各種各樣的氣味,氣味太多,讓我染上了頑疾——鼻炎,哈欠不停。

喝完水,我挨著李小胖坐下來,內(nèi)心悲愴。不遠處,新蓋的平頂房和瓦房挨挨擠擠在一起,門前栽種的遮陰樹木不是外來的印度紫檀,多是黃槿,這種極易招惹蟲子的樹木。院子稍微大一些的,則栽有楊桃樹、番石榴樹和芒果樹。現(xiàn)在,不是碩果累累的季節(jié),樹上瘦瘦的果實飄來生澀之味。

8

老房子前的樹被鎮(zhèn)上的環(huán)衛(wèi)局給剪了,白天的日曬將水泥地給炸裂開。寡婦的攤子多了一個油布頂,她出來了,老了許多,她進了些時鮮水果,但是由于女兒成了殺人犯,讓她的生意蕭條許多。她天天給土地公上香,進貢最新鮮最昂貴的榴蓮,榴蓮的氣味經(jīng)常熏得上香的人落荒而逃。有一次,我路過那里,看到她拖著灰敗滄桑的背影,跪在石龕前,喃喃說個不停。

她比從前收斂了許多,不再隨意和男人打情罵俏了,下午最曬的時候,她半睡半醒時總是有些憂郁。有時,她的聲音飄飄蕩蕩會傳到父親的宅子。寡婦一出來,父親又進屋了。我躺在父親放在樹下的木制扶手椅上,搖搖晃晃地望著街道的下面,麻將館里聲音隨著人越來越多,將寡婦的聲音覆蓋了。而父親的身體,越來越黃了。

阿寶出事后不久,我就將報紙的工作辭掉了,在李小胖的力邀下來到相館給他當助理。自然,文化室是不能住了。照相館里有一間小休息室,里面有一張一米二的木板床,對吃住要求不高的我,便搬入了這里。有時,李小胖會和我下來一起看望父親,我和父親在屋子里重復上次的談話時,他就走到后屋外面,拍攝江邊的景色,那里有農(nóng)人們開荒的菜園。在我與他共事的那幾個月,他幾乎踏遍了塘鎮(zhèn)的山山水水,將塘鎮(zhèn)拍得秀美無比,還拍攝了一個長達三十分鐘的視頻。

聽到阿寶的自殺身亡時,我正走到學校旁邊的小賣部買好一根甘蔗。賣貨的阿姨正拿著削皮刀溫柔又粗暴地將甘蔗的衣服一層又一層扒下。里面的租書架上擺著一些封面看不出是什么內(nèi)容的色情小說。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正一邊找書一邊談論。我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我強撐著付了錢,走回了照相館。李小胖不在,在攝影棚里的我徹底悲從心來,嚎啕大哭。眼前的巴黎鐵塔被眼淚模糊了,變成了一張技藝不精的素描,變成了戴眼鏡的斯斯文文的李小胖。寡婦出來是因為她早知道結局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靜下來的我走到化妝鏡面前,望著里面的狼狽不堪,這樣一個丑陋的女人,怎么能和李小胖談戀愛呢。我打開抽屜,拿出了被錫紙包裹的亮光閃閃的刀片,刀片里有我的眼睛。我瞅著擦得干凈的左手,想象著阿寶當時的心境。無論我多絕望都無法舍棄自身,現(xiàn)在,我依然下不了手,因為我不是阿寶,我只是在扮演阿寶。那所我奔跑經(jīng)過的瓦屋,有灰色的磚頭和深棕色的上好房梁,冬暖夏涼。這樣一所房子造價比蓋一間時下流行的平房還要昂貴。命案過后,據(jù)說這宅子被她的公婆舍棄,另遷他處。

我將刀片放下,坐在破舊的化妝凳上,曾經(jīng)晃蕩的紙醉金迷飄然而至,有什么用呢,那些消逝的歲月,都不存在了。有什么好回憶呢,有什么好傷感呢,有什么好惋惜呢?;钪娜吮人廊サ倪€悲哀呢。死去的人才是永生。

這時,李小胖回來了。我扭頭看他,感到無比痛苦。我想借用他的懷抱,但是,他是我老板,我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輕輕告訴他:“阿寶死了?!蔽业难矍?,是一片刺眼的深紅。

9

過完了鬼節(jié),燒完了紙錢,一夜醒來,聞到的都是灰燼的味道,黑色的粉末落在了樹上和房前屋后。北街的一切也恢復到了以前的秩序。有不少婚期在看過黃歷之后選在了農(nóng)歷的八月初。氣溫依然高達三十七度,風裹挾著熱氣騰騰,仿若被蒸煮的霧氣,將這里籠罩在一片迷蒙中。這寥落的農(nóng)歷七月末,因為八月初的即將到來而平添了許多喜慶。在八月份的良辰吉日,辦喜事的人家會把流水席擺到街上,搭起的灶臺香氣翻滾。

此時,父親越來越瘦了,梗阻讓他體內(nèi)的消化液無法流通,他吃不下東西,虛弱,減少的多巴胺改變了他的思維和意識。他躺在床上,喃喃地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那名字不屬于母親。我經(jīng)過他的身邊,會瞅上他幾眼,然后走出屋外,等著住在拐角那里的叔叔上來。叔叔每次經(jīng)過寡婦的攤子,都會買上些許水果,帶來給父親。

按照祖上的規(guī)矩,父親過世之后,叔叔會繼承這間老宅,這也是我不愿意住在這里的原因。作為一名靠給人蓋房的民間工匠,他對這間房子如何翻新胸有成竹。在和叔叔商量父親后事的過程中,我曾聽他掩不住興奮有意無意地透露過幾句。最令我吃驚的卻是叔叔竟然會提寡婦年輕時的事。雖然說得小心翼翼,婉轉(zhuǎn)曲折,但卻無礙具有多年采編經(jīng)驗的我全然聽懂,這不過是一個庸俗的微不足道的鄉(xiāng)鎮(zhèn)愛情故事,一對戀人因為父母的阻攔而各自分開成家,多年后再續(xù)前緣,對不明就里的人來說,不過是一對偷情的賤男浪女。

寡婦黑色的大眼睛不再明亮如昔,我喜歡吃水果時也會去她的攤子上買,她對我笑臉相迎。她的頭發(fā)依然高高盤起,梳得整整齊齊。她對容顏的注重超過了她的同齡人,這也難怪別人會對她有所非議。作為年過五十的婆娘,除了相夫教子,工作賺錢養(yǎng)家糊口之外,是沒有打扮的權利的。不然會被街坊們的閑言碎語淹死。還好,她內(nèi)心足夠強大,能夠在這唾沫橫飛中屹立不倒。

阿寶再也當不了她的靠山了,七老八十后她該怎么辦,興許那個未曾謀面的嬰兒會回來找她。我突然擔憂起她未來的晚年。

我給父親削蘋果,會告訴他這是在下街那買的。他就算沒胃口,也會吃上幾口。那份內(nèi)刊小報每期都如期出版,厚度比之前還增加不少。站長頗會經(jīng)營,鎮(zhèn)上的服裝加工作坊也在上面發(fā)布起了招工信息。父親還是讓送報員繼續(xù)送這份報紙,只是,他已經(jīng)無法集中精力讀下去了。他瘦骨嶙峋,每天都要去衛(wèi)生院掛葡萄糖維持基本的生存。有過目睹死亡的經(jīng)驗,我知曉他時日無多了。我站在樹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那塊油布頂被曬得光亮,這光亮照得我產(chǎn)生錯覺:寡婦正朝這邊走來,進屋看一看這個說自己要活到八十歲的瀕危之人……

為了避諱,我向李小胖請了假,也不讓他下來,以免沾上霉氣。鎮(zhèn)上對鬼神之事信仰頗深,入鄉(xiāng)隨俗,不能壞了規(guī)矩。我告誡李小胖。其實,我也藏了私心,等待父親駕鶴西去的日子,獨處反而有更多時間理清很多事。

我聽他不知是深睡還是昏迷中的呼吸,瞅著他一邊大一邊小的手臂,皮膚干巴巴地粘在身上,疼痛讓他的眉頭緊鎖,我聯(lián)系了提供臨終關懷的服務機構——李嘉誠創(chuàng)辦的公益組織,機構免費提供止疼的嗎啡……

父親死在村里舉辦一場三天祈福齋戲之后。在此之前,他的痛苦已經(jīng)延續(xù)了半個月。叔叔已在幾天前就將父親帶回了宗屋,從哪里生,便在哪里死。

摧枯拉朽的悲痛并沒有如期而來。我期待有一團白霧從他的身體上升起,那是靈魂與身體剝離的證據(jù)。只是,我看到的僅僅是童年時期瘋長的飛機草,我和阿寶躲在綠油油的飛機草叢的后面,摘飛機草葉子擦剛拉完屎的白花花屁股。我伸出手,畫面在我伸手之處,一摸,鏡像破碎了,我聽到四分五裂的聲音,除了聲音,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當年母親亡故之日,我正不斷地寫日記,現(xiàn)在,我的手上沒有握著任何東西。父親用力吸進一口氣之后,大家都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于是,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忙活起來,儀式、飯食、收拾遺體……

短暫的鞭炮聲很快湮滅,它在告知左鄰右舍這家有人死了。被喚回魂的我走出門外,缺了香火,要去紙錢鋪買一些。父親這一生,如白駒過隙,并沒有留下值得紀念的遺物。喪葬隊的人將他生前使用過的物件打包,率先扛了出去,據(jù)說會扔在邪門的三岔路口,這樣的路口是三界的交匯之處……

我走在夜晚的村路上,并沒有多少車子會從這里經(jīng)過,兩邊的樹木遮天蔽日,房屋都掩蓋在這些樹木之中,幽靜而可怕。我給李小胖發(fā)了父親病故的信息。木麻黃細長的枝葉發(fā)出嗚咽之音,黑夜撫平了一切的波瀾起伏,內(nèi)心歸于平靜。

10

頭七過后,我洗了頭,正式可以踏入別人的家門。北街很長,感覺走了很久才來到照相館。招牌被李小胖換掉了,他還制作了廣告牌,放在門口宣傳,他并不缺我這個助理。

我站在斜對面的樹下,看著他站在柜臺里低頭分揀照片,后面的墻上,掛了一幅巨大的肖像,作為他攬客的廣告樣照,照片里的人是我,掛著他口中的蒙娜麗莎式微笑。

他認真的側臉真好看,那一刻,我怦然心動卻又百感交集。

我走進去,喊了他一聲。他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他說:“感覺你瘦了,沒有以前好看了?!蔽易旖巧蠐P,輕微一笑:“我從來就沒美過?!蔽艺f的是實話,我長得像模特呂燕,小眼睛往上拉伸,看起來兇神惡煞,按照塘鎮(zhèn)的面相學,這是一個會虐待公婆的惡媳婦。我坐在他新買的顏色鮮艷的椅子上,和他寒暄。

一場死亡,顯然讓我們生疏許多。言談之間,他顧及我的感受,小心翼翼,全然不知我對死亡的態(tài)度如常。我也只好順著他,裝出沉浸在悲痛中的樣子,這不是一個適合開誠布公的時機。沒多久,我告辭而去,并沒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我是正宗的北街孩子,遺傳北街頑劣冷酷的基因,李小胖不是。

下午在父親居住的宅子洗漱完畢,父親的痕跡已了無蹤跡,新的生命在房子重新燃燒起來。寡婦的水果攤依然彌漫著撲鼻的香氣,那是本地番石榴的味道,我最愛的水果之一。僅僅一個稍微大一點的袋子,就將我的行李裝完了。我放好,去寡婦那買了兩斤番石榴,小小的個頭,有紅肉和白肉。接著,在宅子那等來了一輛三輪摩托車,花了三塊錢載到了車站,搭上了開往城里的中巴車。

我選了一個平常我不會去坐的位置,最后一排容易暈車,卻可以抽煙,不文明的舉動在鄉(xiāng)鎮(zhèn)客車上不會被苛責。我朝玻璃窗望出去,塘鎮(zhèn)的風景被甩在了身后,掠過的樹木層層疊疊,映出了我這張憔悴的臉。我瞅著她,恍惚覺得車窗里的人不是自己。我在塘鎮(zhèn)呆了整整七個月,父親的身后事忙完了,終于有時間想想父親的遺言了:其實,阿寶是你的妹妹……

舊歷新年一過,我收到一則簡短的信息,在電話不接、短信傳情得不到回應之后,李小胖的好脾氣終于被我消磨殆盡,口出惡言了:你利用我進行心理療傷……他性格溫順,最狠的話也莫過于此了。璀璨的煙火點亮了黑暗的城市上空,塘鎮(zhèn)的李小胖是不是按照風俗在夜晚打開了照相館的燈光,讓正月十五的晚上燈火通明……瞧,這正月的夜晚,便可知道,這世間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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