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成
栽 秧
苗坑是先前就挖好了的,有半尺深,半尺寬,剛好容得下一擔肥,用軟潤的黃土蓋好,待得瓜秧長至五寸余高,便就給挪載到那苗坑的黃土里,三日的樣子,這瓜苗兒就抽青了,壯壯的,絨絨的,青青的,光看那秧桿的肥和厚,便就曉得,只要不逢天災人禍,待到七、八月的那一季瓜收,肯定將是豐碩的,喜人的。
瓜秧的栽植,卻是極有講究的。想想看,那細嫩的秧苗兒,脆性極大,且細嫩,柔軟,若是用力重過了火,便會捏壞了苗,若是淺淺地埋在黃泥上,便很容易被太陽烤萎,成活率自然是很低的。
春天,在母親的瓜園子里玩耍,便會縫上母親栽植瓜秧的農事。只見母親輕輕地捧住秧苗根部的土,慢慢地放進苗坑的泥窩里,用手掌,將坑邊的軟土一把把抓過來,細細地鋪滿了泥窩,之后,便用拇指,一點一點地壓緊秧苗根部周圍的土壤,直到秧兒能正正地立著,方才起身,用力從身后的木桶內舀出一瓢肥,均勻地潑在秧苗周圍。如此,一棵瓜苗,就算是栽植完畢,接下來的事,便是日常的果苗料理的瑣事。這瓜園子,若料理得細,料理得全,秋收時的瓜果自然就要圓潤一些,大一些,好看一些。老屋坎下的肥妹老奶,人懶,終日地不理事,貓在屋里,只管吃喝,瓜園里的荒草,沒過了我們頭頂,淪落成我們捉迷藏的好去處。
可是,那個瘋玩的少年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我們還未滿七歲,父親就像趕鴨子一樣,趕著我們下田學插秧,學做農活。父親給我們做示范,他卷起褲腳,扶著田坎,一縱身,便跳落到了水田里,抓起一把秧苗,解了繩,瞄了一眼身后那狹長細瘦的泥田,便嚓嚓嚓地,載起秧來。不用說,這水田里栽秧的活兒,對父親來說,實在是算不得累人的農事。他不但秧苗兒插得正,分得勻,且秧苗之間的行距、縱距,都毫厘不差,因而父親的秧苗,是莊子里插得最好最直的一個。
在村莊,我們將插秧也稱為栽秧,但我們實在是最不喜歡栽秧這事兒的。水田里螞蟥特別多,那是一種黑色的,軟趴趴的東西子,只要聞得水響,便就一扭一扭地搖過來,粘在我們的腿上,吸血,任你怎么拉,都難得攆開它們。這時候,父親總是遠遠地看著我們,貓腰,笑著,直到我們將那些可惡的家伙奈何不得,父親方才輕輕地說,吐一把口水,糊在螞蟥叮咬的地方,自然就好了的。果不然,一把口水而已,螞蟥就乖乖地滾落到了水里。但不久,只要聞得水響,便又會跑來,趁我們不注意時,爬在我們的腿上,快活地吸著我們的血,真是鬧心至極,煩人至極。
凡是我們栽下的秧,且莫談載得正不正,直不直,勻不勻稱,光就那秧苗之間的行距,縱距,就是非常難得把握的一件事。用力不勻,插下的秧苗就不正,行距不一致,栽下去的秧苗便就是稀稀拉拉的,縱距不同,固然秧苗兒就不直。父親趕在我們的前面,他只要一抬頭,便就看見了我們和我們栽下的秧,歪歪扭扭地,一點兒都不像一個干活的人兒栽下的。一開始,父親總是耐心地教我們,他朝我們細聲細語地說,兩腿要站直,往后退時,左右腿的距離要始終保持一致,再就是眼光要要放遠,要盯著前方,看前面栽下的秧苗,是不是直的,正的,是不是大細勻稱,如果不是,及時修正。
好鼓不用重錘敲,秧,倒是載正了,直了,勻稱了。但漸漸地,活兒干累了,心就不集中了,精力就分散了,農活兒固然就干得不如父親的意。父親很是生氣,冷不丁從我們身后砸來一個秧把子,打在我們的腰桿上,濺起一身的稀泥。那酸疼的腰,怎經受得秧把的錘砸,啪嗒的一聲,我們就滾翻在了水田里。這倒好了,不管父親如何喊罵,我們就是賴著,不起來。泥田里藏滿了泥鰍,黃黃的,滑滑的,在水清的地方呆著,教我們毫不費力就逮住了它們。父親好酒,尤其農忙時節(jié),農活兒干累了,便用酒來解困,而泥鰍是最好的下酒菜,父親見得我們實在太困了,便讓我們去捉泥鰍,這當作給我們放了假。
春天的黃昏,炊煙總是那么香。那是先前收工回家做晚飯的母親,將我們捉來的泥鰍,用茶油,煎熬得蠟黃蠟黃的,于是那噴香的魚味,擠出了屋子,蕩滿了村莊。夜里,父親輕輕地揭開他的酒罐兒,酌滿了酒碗,端起,細細地咂一口,然后搛一條泥鰍,伸長了舌條,舔了舔,嘟著嘴,又吮下一小口酒,緊了緊眉兒,說,真香!至夜深,母親的菜還沒有吃完,父親還在酒壇邊磨蹭著,久久地,不愿放下碗。老屋外面,星光落滿柵欄,明月靜悄悄地爬上了屋背的山梁,栽秧的苦,早已被我們丟進了夢里。
背 糞
遠遠還沒有到開春的日子,父親就開始忙著編織竹簍,那種峽口式的簍兒,口寬尾細,是用楠竹瘦薄的篾片,編扎而成的。春天一來,父親就取出新織的竹簍,在里筐鋪上一層塑料膜或干稻草,將去冬堆放在蓄圈外面的干糞兒鏟進簍內,一簍大概五十斤重,讓我們背到水稻田里,用稀泥蓋好,糊成一個個小山丘式的泥堡子。這是春耕前的第一輪施肥,人們都說,秋收的好壞,看的就是背糞的活兒干了多少。這糞兒背得多,肥料下得好,秧苗固然長勢喜人,到了秋天,多收三五斗,當是必然之事。
可是我們實在很害怕背糞的活兒,這大概要算是莊子里最臟最臭最不得我們喜歡的農事了。在背糞的路上,我們一個個捂著鼻子,使盡力氣,用最快的步伐往稻田里趕。這倒中了父親的意,父親早就想著,讓我們快一些背完那一圈的干糞后,再去報名上學。但,我們總是嫌開學的日子來得實在太慢,正月都過去了一半余,開學的通知卻遲遲沒有貼出。父親便說,背糞去吧,背完新泥沖的那幾塊田肥,就可以上學了。我們嘟噥著,在屋里磨蹭了許久,都不愿意撿起竹簍去背糞,倒是母親總在憐惜著我們。母親說,這伢仔們,還沒竹簍高哩,今日就歇一日吧,明日長高一些,再去背糞。母親的話像糖果一樣甜,讓我們開心不已。
但是,糞總是得去背的,家里除開父親母親,就沒有別的勞動力,我們雖是玩性特別的大,但見得父母早出晚歸,見得那一樁又一樁的農事,繁多,勞苦,歇在屋里,固然心慌。只是我們實在特別的怕那臭味兒,怕臟,故就嚷出種種的理由,躲在屋里偷懶。
幼時,我特別的喜歡耍賴,一會兒是鬧著頭痛,一會兒又是鬧著肚子痛,硬撐著,飯也不吃,裝病。一連兩三日都如此,但第四日就挨不住那饑餓的苦了,便趕緊向父親報告,說病沒了,愿意去背糞。見父親沒有責怪的意思,于是乎幾近是拔腿就逃的狼狽狀,竄到屋里,打開鍋蓋,趕緊填滿那干癟已久且一直咕咕大喊的肚子,然后,方才跟上父母,一起去背糞。但是更多的時候,是裝著病,貓在屋里,待得別的人都出了屋去干活,方才偷偷地跑到火塘邊的廚房里,尋找吃食。然而,裝病的事兒,就是被那些吃得不見蹤影了的菜食給暴露出來了的。這固然是要挨上父親的一頓惡罵的,有時候,甚至是挨打。父親最不喜歡我們耍賴,不喜歡我們干活時磨磨蹭蹭的,也不喜歡母親借著種種理由為我們辯護。父親做什么都雷厲風行的樣子,耿直的樣子,性急的樣子。父親總是以自己的樣子去觀照別人,尤其是他的子女們。起始,我們還以為父親這樣做是不愛我們,是對我們的懲罰,因而,我們非常的害怕他。
農耕開始前,村子里男女老少都忙著背糞去了,長長的背糞的隊伍,從村頭一直延伸到村口。我們走在隊伍的后面,朝前路望去,那青黃色的竹簍隊伍,一點一點地,在村莊那彎彎曲曲的山徑上挪動。這樣的景觀,一直要延續(xù)到我們開學之后,方才消失。
終于有一日,我們在村子中央的曬壩場的石坎上,看到了開學的通知,用紅色的舊紙,黑色的碳素墨水,大大地寫著“開學通知”幾個字。這消息首先是從最好懶的四巴子阿六那兒傳來的,只見他高舞著手臂,在曬壩的空地上大聲地喊,開學嘍,開學嘍!接著,圍觀的娃子越來越多,不少大人也圍攏了過來,那貼著通知的石坎下面,一會兒就站滿了人?!岸昙墸瑢W費九塊八,三年級,十一塊五,四年級,十三塊二,五年級,十五塊一”。父親掐了掐手指,一共四十九塊六角整,父親的臉容頓時凝皺了起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便悄悄離開了。
夜里,吃過飯后,父親對我們說,今年的糞背得少,怕是莊稼收成不好,你們的學費是個大問題,況且你們的母親身體常年不好,我們家勞力比別人少。父親的話剛說完,讀四年級的姐姐抹著淚悄悄離開了。母親和我們坐在在一旁靜靜地聽父親說話,但后來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了,而屋外的水田里,青蛙的夜鳴聲,越發(fā)地大了。這讓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年春耕的農忙時令,真的已經開始了。
拾 穗
拾穗的農事,是與中秋一起來臨的。在每年中秋將至之時,村莊里的稻谷就收割得差不多了,之后,便是拾穗的活兒。我們背上春耕時用來背糞的竹簍,備上幾只蛇皮麻袋在簍底,從村頭對門灣里的冷水田開始拾起,一丘丘地往下走,大概在日暮時分,就可以拾得一大麻袋的穗粒。田老鼠多的年份,一天拾滿三四個蛇皮麻袋的谷穗,是很有可能的。
拾穗的農活兒全出于自愿,想去就去,不想去也不會惹得父母的罵,畢竟那是田鼠們吃剩下的,凌亂不一,不好拾揀,但拾穗得趁早,最好是稻谷一割完就去,因為此時的稻田,還沒有被牛踩,沒有被鴨兒搗蛋過,殘剩的谷穗是新鮮的,干凈,易發(fā)現。因而,每每哪一丘稻田將收割完畢之時,田坎上便站滿了等待拾穗的娃兒們,他們背著高過了頭頂的竹簍,手里還捏著幾個麻袋,望著稻田里忙碌的人們,期待他們可以快一點收割完。
屁股是我們當中拾穗最勤快的一個人,莫要瞧不起他矮墩墩的個兒,拾穗的活兒卻是干得比別人都好。平日里,屁股的褲子上總是留得有兩個圓溜溜的屁疤。那疤兒是他的母親給縫制的,母親說,娃兒們穿衣服,總是從屁股開始爛起,丟了卻又可惜,便給縫好,繼續(xù)穿。我聽得屁股媽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新三年,舊三年,補補納納又三年。屁股似乎也沒有覺得那屁疤褲子有哪里不好,雖看上去特別打眼,尤其是,他彎下腰去拾穗時,屁疤就更是明顯。屁股將一大把的穗粒,捏在掌心,扭過頭,小心翼翼地,把手掌里的谷穗輕輕地揉進了竹簍里,接著又一個彎腰下去,便又揀得幾尾谷,雖只是稀稀落落地粘著幾顆米粒在上面,但屁股總是視其為寶貝兒,放進簍里,太陽一曬,將米粒兒扯落下來,飽滿得緊。
村子里,一些搗蛋鬼是特別討人厭的,他們做著拾穗的樣子,可一到了稻田里,便就鉆進了稻草堆里睡大覺,偷懶,醒來,便跳到倚村而去的小溪里洗澡,一泡就是一整天,哪里是去拾穗的。待到日暮,這些搗蛋鬼們就開始出沒了,徑直地朝了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收割的稻田奔去,直到摘滿了簍兒,方才回家。當然,第二日一大早,便一定是可以聽見稻田主人的惡罵的。如此的惡作與如此的罵聲,總是使得整個村莊都寧靜不下來,但你能說這是偷穗么,是故意的么,還是,狠心而為的么。實際上全部不是,許多年后,我猛然間發(fā)覺,那是一種年少無知的淘氣罷了。
母親總會在我們拾穗豐收的一年,給我們縫制幾頂銀帽兒。用舊棄的衣布,割成條塊不一大細不一的爛布條,然后用小米熬制而成的稀粥,一塊一塊地糊粘好,待到冬天真正來臨時,便用染了色的麻繩兒,納成布帽子,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銀帽兒。實際上,往日的銀帽子,帽檐上是掛滿了銀珠子的,但因了家境太寒,置不起那些銀器兒,故就簡略了帽檐上銀珠子。但我們實在是太喜歡銀帽了,拾穗的時候,我們就暗暗地下了決心,多拾一些,當成了錢,就去買那銀珠子??墒?,在我們那貧瘠的少年時光里,這種美好的夢想總是與我們相隔得遠遠的,我們一直都沒有實現戴上那掛有銀珠子的銀帽。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拾穗的少年消失了。我后來再也沒有看見有人會像那時的我們那般,對一粒落地的谷穗,傾注了那般真摯的愛。甚至,我在一年暮秋還家的路途,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稻田,滿是瘋長的野草。我單憑借那草長的樣子,就完全可以猜想得出,這些稻田已經荒蕪了許多年。大概是很久以前,村莊里那些年輕力壯的人們,統(tǒng)統(tǒng)流落到異土他鄉(xiāng)去了,一種叫做打工的潮流,把他們從故土推到了他鄉(xiāng),當然,是這股潮,幾乎在一夜間竟把拾穗少年的夢想蒙上了幾絲絢麗的光彩,是這股潮沖淡了我們往日那純樸的向往。
我在路過村莊中央的曬壩場時,看見幾堆孤零零的草垛懶懶地躺在木柱下面,一點兒也不像往日,到處都是草垛林立的樣子,更不像是拾穗少年踩著晚秋的斜陽歸家的時刻。因而,教我去哪里尋找往日那個罵聲里藏著愛戀的村莊呢,教我去哪里尋找我那失散多年的拾穗伙伴呢,或者說,我到哪里找回往日的自己和自己的村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