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惠娟
《特朗勃》是一部根據(jù)《特朗勃傳》改編而成的傳記電影。影片沒有將重點聚焦在原著里描寫特朗勃如何創(chuàng)作出那些世人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劇本上,而是架設(shè)了三條故事主線,將一個人用老式打字機奮斗的故事講得引人入勝,塑造的特朗勃形象豐富立體,故事充滿戲劇性卻又不失深度。本文從敘事策略角度對電影《特朗勃》進行剖析,同時兼論好萊塢編劇的創(chuàng)作。
一、 敘事的出發(fā)點:以人的角度敘述歷程
與普通類型片相比,傳記電影的拍攝和編劇都更具難度。一方面,傳記電影要忠實于主人公的真實情感、所作所為和經(jīng)歷事件的真實性;另一方面,傳記電影還要表現(xiàn)出足夠精彩的故事性來吸引觀眾,通過動人的情感來感染觀眾。這樣的矛盾使傳記電影的編劇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空間被大大壓縮,創(chuàng)作受到較大的局限。一部分傳記電影,如同樣以好萊塢著名人物為主人公的傳記片《童星秀蘭·鄧波兒傳(2001)》,因過于忠實真實事件而忽略了故事性,使人觀看起來索然無味。還有一部分傳記電影過于傾向故事性和情感的表達,卻使影片產(chǎn)生嚴重的歷史失真感,觀眾仿佛在看“另外一個人物”。如以貝多芬為主人公的傳記電影《永恒的愛人》(1994)將一代樂圣寫成了情圣,這樣的劇本顯然也是不成功的??梢姡玫膫饔涬娪皠”緫?yīng)該同時兼顧傳記電影的真實性和劇情片的故事性,而《特朗勃》正是這樣一部擁有非常優(yōu)秀的劇本的電影。
達爾頓·特朗勃是上個世紀活躍在好萊塢的著名編劇,《出埃及記》《斯巴達克斯》《約翰尼上戰(zhàn)場》《五人逃生》《公主幫》等眾多知名劇本為全世界電影觀眾所喜愛和熟知。他的編劇作品《女人萬歲》1941年獲第13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編劇提名,《羅馬假日》1954年獲第26屆奧斯卡最佳原著故事編劇獎,《勇敢的人》1957年獲第29屆奧斯卡最佳原著故事編劇獎、《無語問蒼天》1971年獲第24屆戛納電影節(jié)費比西獎。以這樣一位碩果累累的編劇為主人公的傳記片,很可能落入全篇溢美的窠臼中。然而,《特朗勃》卻沒有將重點聚焦在原著里描寫特朗勃如何創(chuàng)作出那些觀眾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劇本上,也沒有解釋他是如何構(gòu)思出那些令人稱奇的電影的。而是架設(shè)了三條故事主線,穿插了身為“好萊塢十人案”中一員的特朗勃與其他電影人的友情,與妻子兒女的誤會和沖突,以及被劃入好萊塢的黑名單之后如何匿名創(chuàng)作,以陰沉的色調(diào)敘述他遭遇半生的困苦。直到遇見柯克·道格拉斯和奧托·普雷明格兩位勇敢正義的重量級人物出手相助,他仍然不瘟不火,堅如磐石。三條主線并敘的方式不易在每個時間段上進行深耕細挖,于是影片中后期的敘事方式偏向于以情感帶動劇情發(fā)展,無論親情還是友情,特朗勃努力維系情感的努力成為感染觀眾的重要部分。這樣一來,特朗勃的形象豐富立體,故事的講述充滿戲劇性,卻又不失深度。通過這樣的方式,影片完成了對一個人波瀾壯闊生命的敘述,而不是一個成功者的歌頌或是一個成功榜樣的樹立。整部影片架構(gòu)緊湊、節(jié)奏明快,集合了杰伊·羅奇作品荒唐戲劇和政治喜劇的大成。不但情節(jié)豐富,還充滿輕松和幽默的細節(jié),成功地擺脫了刻板說教的嫌疑,使觀眾從特朗勃的一生中獲得實實在在的感悟和鼓舞,而不是一碗口感香濃卻毫無營養(yǎng)的雞湯。
從全篇敘事布局來說,《特朗勃》更像是在描述一個斗士一生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和后半生情感的歷程,而不是在堆砌他作為編劇所取得的榮耀。影片濃墨重彩的描寫他在政治上、在聯(lián)盟內(nèi)、在改變行業(yè)規(guī)則中、在編劇工作里的執(zhí)著與奮斗。沒有豪言壯語也從未自我夸耀,在熱愛的任何一件事上,特朗勃都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而編劇事業(yè)上所獲得的成功僅僅是他一系列奮斗所獲得的回饋之一。這樣的敘事策略使觀眾產(chǎn)生這樣一個聯(lián)想:即使特朗勃沒有從事編劇的工作,哪怕他是一位教師、一個木匠、一個工人,他都會活出精彩的一生。這才是值得學習的,是否成為傳奇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任何人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都可以像特朗勃一樣堅持自己的理想,活出精彩。這樣的聯(lián)想給予觀眾的暗示是強大的,也是影片通過敘事傳遞給觀眾的精神力量。
二、 特殊的敘事手法:編劇筆下的編劇
編劇是一種形而內(nèi)的工作,即使編劇的腦袋里正在構(gòu)建一座巴別塔,他旁邊的人也只可能看到他在發(fā)呆。如何將思想的形而內(nèi)轉(zhuǎn)化為形而外的電影視聽藝術(shù)且充滿戲劇化,是《特朗勃》劇本創(chuàng)作遇到的第一個難題。編劇巧妙應(yīng)用了多種綜合敘事技巧來解決這一問題。影片第一個鏡頭便是特朗勃仰頭躺在浴缸里,一震之下突然意識到自己睡著了,趕緊拿起眼鏡寫作的場景。這一場景將主人公的第一印象刻畫得鮮明生動,拿著全世界最高編劇薪酬的他雖然刻苦卻也怡然自得。而遭到迫害后,冒名寫作的他只能拿三流編輯的稿酬,為了維持生計夜以繼日地寫作,煙不離手、酒不離口、吃飯般大口吞止痛藥、晝夜不出浴缸。一前一后既形成鮮明對比,也揭示了編劇們特殊的生活狀態(tài)。其次,只有編劇才會“神經(jīng)兮兮”講的大道理在特朗勃身上也得到了印證。鄰居得知特朗勃是共產(chǎn)黨后糟蹋了他家的游泳池,妻子及女兒受到驚嚇。晚餐上,特朗勃簡短卻有力地講了一段哲理來分析這件事,全家人聽著當時全世界最有才華的劇作家的大道理唯有頻頻點頭,情景讓人既心酸又好笑。此外,特朗勃作為編劇的幽默在影片中也顯露無疑,金句隨口拈來:“他們需要劇本就像軍隊需要廁紙?!币痪湓拰⒕巹〖w湊劇本的古今通病形容得淋漓盡致。
特朗勃是原創(chuàng)型編劇,他的劇本可以充滿想象力,有著寬廣的創(chuàng)作空間,事實上,特朗勃也是以劇本擁有極強的戲劇性而著名的。然而當特朗勃成為現(xiàn)代編劇的劇本中的主角時,想象天地和創(chuàng)作空間就變得無比狹窄了。如何在尊重歷史的情況下增加戲劇性,是該片編劇遇到的第二個難題?!短乩什返木巹∈紫葢?yīng)用了大量的對比營造戲劇性。當受到迫害時,特朗勃以別人的名字寫了《羅馬假日》,雖然奧斯卡領(lǐng)獎的是他人,特朗勃卻不以為意。與妻女在電影院看《羅馬假日》,在“石像吞手”這一劇情時妻女的緊張、全場的大笑與特朗勃“早已洞悉一切的倦怠笑容”形成鮮明的對比。無獨有偶,在影片結(jié)尾處,當奧托·普雷明格頂著巨大壓力終將特朗勃名字寫在《勇敢的人》首映式的大銀幕上,“Dalton Turmbo”的名字映在特朗勃厚厚的鏡片上,全場觀眾因劇情的歡喜表情和特朗勃縱橫的老淚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這兩處對比之間形成了更大的一次對比,特朗勃在這兩部獲得奧斯卡最佳編劇獎的電影放映時的不同反應(yīng),從另一個層次將《特朗勃》的情節(jié)組合得更為緊密,也使觀眾對特朗勃的內(nèi)心和情感產(chǎn)生更深入的認識。
編劇在影片結(jié)尾加入了多張真實歷史照片,包含了劇中幾乎所有主要角色。這本來是傳記電影常用的手法,而《特朗勃》則更進一步,在照片后又放映了74秒特朗勃本人的采訪錄像。錄像中特朗勃談到自己對妻女的歉疚感,特別是對女兒愧疚之情的吐露格外感人。這段錄像與整部影片的寫實風格極為搭配,而且進一步增強了《特朗勃》傳記片的質(zhì)感,甚至使觀眾模糊的認為這是一部紀錄片。以這段錄像作為特朗勃一生的總結(jié),既是整部影片在精神上的升華,也是傳記電影敘事過程的畫龍點睛。
三、 現(xiàn)代編劇對前輩的致敬
在《特朗勃》中,能看到當代編劇對這位前輩莊嚴的致敬,而致敬正藏在影片敘事當中。臺灣將“Trumbo”翻譯為《好萊塢的黑名單》,竊以為還有一個名字也非常適合——《一個編劇的自我修養(yǎng)》。彼時美國“文字獄”正興,更何況特朗勃的敵人有:全民愛戴的超級巨星約翰·維恩、幾乎全部美國主流媒體、能坐幾個屋子的大批政客、包括鄰居和兒女同學在內(nèi)的“全部熱愛美國的人”。光看公布他“罪行”的人:當時的美國演員工會主席、后來的美國總統(tǒng)羅納德·里根。面對這樣的阻攔和境遇,你還能保持創(chuàng)作的熱情嗎?你還擁有隨時涌現(xiàn)靈感的狀態(tài)嗎?其他編劇將劇本通則視為寫作不可逾越的高山,與特朗勃的境遇相比卻是不值一提的紙老虎。特朗勃直面困難的勇氣和睿智在影片里舉重若輕,遭到封殺就去誰都看不上眼的小電影公司賺點小錢,把爛片潤色成合格的B級電影,鼓勵朋友組成戰(zhàn)隊將別人棄之不理的鬼怪故事潤色成大名鼎鼎的《金剛》。小故事、小成本照樣能提名奧斯卡,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堅信總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電影屏幕上——鐵幕,我要用銀幕與之抗衡!這就是一個編劇對事業(yè)的信仰。
最優(yōu)秀的編劇也離不開勤奮,《特朗勃》的三位編劇對此深有體會,并在影片中對特朗勃的勤奮刻畫得細致入微。在當槍手的高峰期,特朗勃不僅每天高效工作18個小時以上,還將3個孩子訓(xùn)練成熟練的接線生和郵遞員,在吞吃了無數(shù)止痛片、泡了無數(shù)的浴缸之后,他終于靠實干創(chuàng)出了未來。編劇在表現(xiàn)特朗勃日常勤奮之外,還抓住了一個特殊時期中特朗勃的工作狀態(tài):曾經(jīng)與特朗勃為敵的巴迪·羅斯在新片開拍前的十天還沒有劇本,關(guān)鍵時刻只好找特朗勃救急。忙翻天的特朗勃卻義不容辭地接下了這份不能署名且沒有保底薪酬的工作。寫作期間恰逢特朗勃最喜愛的女兒生日,女兒很想在生日看一眼始終憋在浴室里寫作的父親,哪怕只有三分鐘也好。強推開浴室門后卻聽見特朗勃大喊:“你把我的思路全都打亂了!”平時溫文爾雅的他完全進入了癲狂的寫作狀態(tài)中。除了時而呷一口酒,他的兩手從來不會離開老式打字機半寸。這種忘我的、亢奮的寫作狀態(tài)恐怕也只有編劇才有深切的體會吧,將此時的特朗勃刻畫得格外傳神。他在將劇本交給片商時既故作輕松又忐忑不安,如同參加第一次面試。說:“這是我推敲好久的一個作品……不過有個問題”(片商:要很高的投資?)“比這更糟,它太好了!”是啊,還有什么比寫出一部好的作品更讓編劇高興的事情嗎?這部作品竟然就是斬獲第29屆奧斯卡最佳原著故事編劇獎的劇本《勇敢的人》。令人高興的是,憑借《特朗勃》這部劇本,布萊恩·克蘭斯頓、戴安·林恩和海倫·米倫獲這三位編劇榮獲了第68屆美國編劇工會獎最佳改編劇本的提名,這也是讓他們非常興奮的事吧。
特朗勃,上個世紀好萊塢編劇史上神一樣的存在,想必在現(xiàn)代編劇眼中他拿起筆的形象就如同宙斯拿起雷霆一般高大神武。雖然傳記影片的劇本創(chuàng)作受限頗多,但是《特朗勃》的敘事策略卻可圈可點,值得細細品讀,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