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西辭

「1」

最后與宋子初告別的那天，我的身高依然穩(wěn)穩(wěn)地停在1米69，沒邁過1米70這道坎。

天空是舒服到近乎透明的藍色，云朵又白又大。他向上提了提背包轉(zhuǎn)身準備走的時候，我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大聲地哭。記得很清楚，一只貓被繡在了他的袖口處，手心覆蓋在上面時似乎有被灼傷的疼痛。

宋子初停頓了許久，隨后他抽出了手放在我的發(fā)頂上，輕輕拍了幾下。

“第一次見你，我注意到有一只青色的鳥飛在你身旁。”

這句話像是有魔力，眼淚還沒來得及收回去，我就立馬被惹得眉開眼笑。我踮起腳捶著他的肩膀說：“宋子初，我知道了。你可要快點回來，陪我去喝世界上最好喝的啤酒。我也要努力長到1米70，好爬上那架梯子！”

宋子初咧開嘴笑著答應一定，然后心滿意足地登上了離開這里的火車，去了別人口中擁有漂亮大鳥和盛夏好時光的遠方。

其實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源自于魏先生講過的一個故事。

講這個故事時魏先生還很年輕，他穿著的確良襯衫把我抱在懷里威脅著說：“以后每年過生日吹蠟燭之前都必須許愿，說你會長到媽媽那么高，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有機會爬上去往那個世界的梯子，才能看到我和你外婆?！?/p>

我使勁點頭答應，并在腦袋里不斷幻想出那個世界里長滿糖果的樹、會飛的兔、唱歌好聽的豬和一只叫做斑布的青鳥。

魏先生還說：“我在不久之后就會到那個世界等你來找我。而青鳥斑布有時也會離開我，它會回來看看你有沒有聽媽媽的話?！?/p>

結(jié)果魏先生就真的在自己說完這些話不久就離開了。他走的那年我八歲，相比與宋子初的第一次相遇早了七年時間。

學校里的老師們口中那個“干干凈凈的男孩子”指的就是宋子初，但當我每每聽到這些話時都會笑到肚子痛。這個時候，他通常會彈彈校服上并沒有的灰塵，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笑什么，難道不是嗎？”

「2」

高一那年我干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逃課，偷偷地跑到學校外面買酒喝，樂此不疲。

一個姑娘家貪杯，說出來總有些難以啟齒，并且自己也沒有什么正當理由去求那位更年期反復了三十多年的班主任開一張假條，于是只好躲過學校門衛(wèi)大爺，靠翻墻偷溜出去。

初遇宋子初那次我剛買了四聽青島啤酒回來，先將裝啤酒的袋子扔到里面，一只腳已經(jīng)踏上圍墻的我忽然聽到那頭“咦”了一聲，接著嘩啦啦翻開了我的塑料袋。剛才發(fā)出聲音的人驚呼：“居然還有啤酒這好東西！”

等我越過墻時這個人已經(jīng)抱著袋子走遠了。我喊：“偷酒的，你停下！”他立刻抬腿跑了起來，并在跑的過程中一直回頭瞄我。

遙想當年我也有做好事的機會，只不過在話未出口前他就已經(jīng)失足跌進了水池。學校的水池里常年漂浮著不明物體，學生為了不被里面的惡臭波及到，要像避著垃圾場一樣避開水池走。

在他掉下去后，那些和他一起漂浮在水面上的啤酒我都不想喝了。他可憐兮兮地哀求道：“同學，不要見死不救??！我是一班的宋子初，說不定以后我們會成為朋友?。“∥刮?！”

沒酒喝的我自然是郁悶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工夫搭理這個罪魁禍首，也沒想到他竟然會來找我。宋子初出現(xiàn)的這天是陰天，天陰沉得可怕，教室里即使開著燈也依舊灰暗暗。當他一張臉突然貼在班級窗戶上，說“我找一下魏佳嘉”時，我真不知道是該驚喜還是驚嚇，總之在他遞來一瓶五星將軍啤酒后，我更加手足無措。

不過因喝同一杯酒，兩個人自此變成好朋友倒是真的。我貪酒，但是酒量并不好，幾口酒下肚就迷迷糊糊地把魏先生的故事都跟他說了。

每個人要去往魏先生所說的世界，都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就像我需要長到媽媽1米70的個子才能爬上通往那個世界的梯子。而我猜想宋子初可能要在水池里多泡幾天，才會獲得與我同樣的資格。

這話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來與宋子初聽，他不認可地搖了搖頭，“你難道不知道喝了水池里的水會長個兒嗎？”

誠然，在宋子初說完這句話后，我一連幾天都不敢和他有任何的交談，偶爾遠遠地看到他舉起礦泉水瓶子，我也總會自動腦補他之所以長那么高是因為喝了整池的污水。

那個時候的宋子初肩寬個子高，身材挺拔得像我家門前的柏樹，打籃球時總愛做出漂亮的三分投。所以他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女生的嘴邊：“宋子初真的是太帥了！相貌好，還體貼溫柔！”

聽到這話后，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我猜她們肯定不知道，宋子初會因為要搶到最后一口啤酒而對一個女孩子不客氣；四肢發(fā)達卻并不靈活，就連翻墻都會摔倒在地，沾得校服上全是泥土；他會為了一盤四合一的卡帶而面對他媽媽裝上好幾天的病，再假惺惺像個小姑娘一樣掉幾滴眼淚。

不過這樣的男孩子，用魏先生的口吻描述來說，就是“他會像個騎士，守護在他愛的人身旁”。

「3」

同我一樣，宋子初從來沒質(zhì)疑過那個世界的真實性，但他也深信不疑我的身高將不會再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突破。

偶爾他會做出一些讓人感動的事情。

比如在全校大會上，他通過無數(shù)雙同學的手遞過來一瓶礦泉水，上面粘著粉紅色的便利貼，他用很夸張的字寫道：送給你，小矮個兒！

然后在萬眾矚目下他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fā)言，隔著茫茫人海我在臺下紅了臉。

恍惚記得那時候頭頂上有成群的候鳥飛過天空，耳邊還有陣陣風兒溫暖吹過的聲音，青春擁有著泥土間的清淡香味和美好模樣，連同我們也是。

魏先生離開之前沒教過我怎樣向自己喜歡的男孩子表白，所以我和宋子初依舊只停留在干杯喝酒這一層面。但是媽媽見過宋子初幾面，她評價說我和這樣乖巧的孩子在一起玩，她很放心。

她幾乎是從不用“放心”這兩個字來形容我，而用來監(jiān)督我有沒有認真聽媽媽話的青鳥斑布好像也隱身了。

我十歲時就學會了像男孩子一樣把前桌女同學的長辮子綁到椅子上，聽到她起身的慘叫聲，我高興得無以言表。再稍微大些，我便開始熱衷于在每天放學后拔掉學校車棚內(nèi)的自行車氣閥。有一次失手拔掉了幾位老師的車子，我媽就被叫到學校與班主任談了兩個多小時的話。出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看到我時，她生氣地想要打我一巴掌，卻被我躲開，于是她無可奈何地問我：“你能不能讓我和你已經(jīng)去世了的爸爸省點兒心？”

我低頭望向自己的腳尖沒說話。卻在那之后將自己的行為收斂了幾分。

我開始越來越期盼自己會長得像她那般高，盡快爬上梯子去往那個世界，然后把魏先生帶回來。因為有好幾次，我在半夜醒來時都會瞧見我媽對著魏先生的照片偷偷抹眼淚。每當這個時候，我對魏先生的感情都是復雜的，無法言說，但取代不了的是，我有些恨他。我無法理解為什么魏先生會單獨跑到那個世界快樂地生活，而留下我和媽媽相依為命，苦苦受罪。

對此宋子初的解釋是：“你的魏先生并沒有丟下你們，事實上每個人都會在某一天到達那個世界，繼續(xù)生活。我猜魏先生可能被一些事情給耽擱住了，所以不能回來?！?/p>

他說這話時和我碰了一下啤酒瓶子，示意干杯，之后仰起頭將瓶子里的酒一飲而盡。我望著他身后的夜空，上面掛滿了星星，風吹動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甚至還能聽清楚草叢里的蛙鳴，它們使我所在的這個世界變得靜謐又安詳。

“我們都要去往那個世界，對嗎？”

他微微瞇上眼睛，和我以同樣的角度仰望起繁復的星空，“會的，就在不久之后，我們都會在那里見到自己想要見到的人?！?/p>

「4」

被宋子初發(fā)現(xiàn)我偷偷吃增高藥已經(jīng)是好幾個月之后的事情了。臨近高三，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媽媽幾次勸說讓我去醫(yī)院做一下檢查，都被我以不想耽誤課程的理由給拒絕掉。

我瘋狂地喝牛奶，吃掉一切別人說的有助于增高的食物，但身高卻穩(wěn)穩(wěn)地停留在1米69，沒有再增加過1厘米。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注意起那些貼在街邊墻壁上的小廣告。

我記下來聯(lián)系方式，然后偷偷訂購了很多種不同的增高藥，之后是毫無節(jié)制地瞎亂服用，我原以為這樣就會再長高1厘米。可誰知增高藥卻變成了減肥藥，我吃后暴瘦了十多斤！

宋子初來找我一起逃課的下午，我趴在課桌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睡著了還是昏了過去，他用力地搖晃我，結(jié)果導致我口袋里的增高藥全部掉了出來。

后來據(jù)班級里的同學回憶說：“那個時候的宋子初，臉都被嚇白了，背起你跟不要命似的往外跑。”同學說這話時宋子初也在一旁，他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削著蘋果。我咧開嘴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最后只吶吶著聲音跟他道了句對不起。

原因是我在醒來后就同宋子初大吵了一架。

當時他像吞了炸藥一樣沖我大吼：“魏佳嘉！你爸爸已經(jīng)死了，是死了，你知不知道？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捂住耳朵表示不想聽，“你別騙人！魏先生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終究有一天，我會把他帶回來的！”

宋子初恨鐵不成鋼地拽住我的胳膊，“你去啊，魏佳嘉你去??！你爸不是說你爬上梯子就能見到他嗎，但你偷偷爬上多少次，到底有沒有看到難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宋子初你放手！魏先生他從來都不會騙我！”

然后他竟真的放開了手，離開時的表情就是一副“魏佳嘉你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的無奈。

從家里取來換洗衣物的媽媽到達時，看到的是我狼狽地坐在地上，輸液瓶的玻璃碎片落得滿地都是，而我還在宋子初的那句“虧我喜歡你這么多年”中緩不過神來。

「5」

再后來我也不知道青鳥斑布是不是真的消失掉了。

為了歡迎我出院，宋子初特意買來了幾瓶德國進口啤酒，打開后啤酒沫子噴得到處都是。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并用腳踢了踢他，“你說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我保證不笑你。”

他丟了個白眼給我，“誰會喜歡上一個大白癡？”

“別不承認了?！蔽彝磉厹惲藴?，“不過說實話，我還是愿意相信那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宋子初，你不知道魏先生是一個多么好的爸爸，他會講那么多的童話故事，他喜歡把我夾在他的臂彎中讓我蕩秋千，他就算去世了，也想讓我活在一個有他的世界里，而為我編造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謊言?！?/p>

宋子初沒說話，他悶頭喝著自己的酒，但并沒有阻止我繼續(xù)往下說。

“我愿意相信那個世界的存在，也愿意相信有一只叫作斑布的青鳥會替魏先生陪伴在我的身旁，我相信魏先生說過的每一句話?！?/p>

所以，我故意做出那些瘋狂的舉動讓媽媽不開心，是因為我期盼著有一天，斑布在看到之后會回到那個世界告訴魏先生：我調(diào)皮，不懂事，總?cè)菋寢尩粞蹨I。我希望魏先生在聽到后，能回到我們的世界同我和媽媽說說話，哪怕只是嚴厲地教訓我也可以，我希望他回來！

“在魏先生離開的第一年，我就嘗試著去爬上立在他房間里的那架梯子，剛開始個子小，從上面摔下來無數(shù)次，但我不服氣，就一邊哭一邊向上爬。第一次爬到梯頂時我哭得最傷心，那天我在上面待了一晚上，卻只看到了魏先生用顏料畫在屋頂上的白云和一只青色的鳥，我不敢相信魏先生他會騙我，怎么都不敢相信。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愿相信爸爸他會騙我！”

宋子初買來的啤酒味道辛辣，嗆得我直掉眼淚，他伸手遞過來一方干干凈凈的手帕，“魏先生他的確沒有騙你，是有這么一個世界，它一直存在著?！?/p>

「6」

因為那一階段需要住院，所以耽擱了高考復習，于是媽媽和我商量說，她想讓我重讀一年。

宋子初可以說是不負眾望，考上了一所相當不錯的大學。

他離開的那天我去送他。人來人往的火車站臺上他笑得很開心，相比起來輕抹眼淚的我仿佛才是要走的那一個。

最終分別時，他輕拍了幾下我的發(fā)頂。

“第一次見你，我注意到有一只青色的鳥飛在你身旁。”

我笑了起來，眼前正好是他抬起來的胳膊，繡在他袖口處的那只貓好像也笑了。

“宋子初，我知道了?！?/p>

“謝謝你。”

我知道會有飛鳥和遙遠的天際連成一道線，魚鷗躍起會和廣闊的海岸連成一道線；我知道魏先生、媽媽、你和斑布會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我知道我們都會擁有美好的、陽光溫暖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