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泰廷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讀《冊魏公九錫文》札記
劉泰廷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九錫本周禮體系中臣子所受封禮,自王莽、曹操受禮后,漸成權(quán)臣篡統(tǒng)之必經(jīng)途徑,為中古禪讓禮制中重要的一環(huán)。故趙翼《廿二史札記》謂之“非復(fù)人臣之事”?!秲晕汗佩a文》頗具典范意義,六朝九錫文皆本于此。由此文可考察曹操由“讓縣”到“九錫”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擇選封地的戰(zhàn)略目的以及史書關(guān)于建安十七年四皇子封王事件記錄的謬誤。
九錫;曹操;讓縣;封地;四皇子封王
《文選》卷三十五“冊”類收錄潘勖所作《冊魏公九錫文》,這是曹操受九錫殊禮的典策文字?!度龂尽の何涞郾炯o》亦錄全文,系此事為建安十八年(213年)五月丙申,為御史大夫郗慮持節(jié)策命。此文在“文”、“史”兩個視域內(nèi)都具有重要價值。其涉及到的一些問題,前修多有考述,然尚余剩義,今擬舉其犖犖大者,勾稽推繹,闡述于次。
《三國志》裴注引《魏武故事》載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十二月己亥令,這篇詔令主要針對群議洶洶而發(fā)(“或者人見孤彊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陳述自己毫無稱帝的愿望,并出讓受封的縣戶,文辭極為懇切。結(jié)尾言:
然封兼四縣,食戶三萬,何德堪之!江湖未靜,不可讓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辭。今上還陽夏、柘、苦三縣戶二萬,但食武平萬戶,且以分損謗議,少減孤之責也。[1]
這篇文章在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里也叫《讓縣自明本志令》。[2]魏武敘述自己讓縣的理由有二:一、“何德堪之”,二、“以分損謗議”。此時僅受四縣便出讓,為什么兩年之后,可以諷朝廷加己九錫呢?這是本文要討論的第一個問題。
曹操于建安十三年(208年)十二月有赤壁之敗,十四年(209年)過淮水,出軍合肥,有一雪前恥之志,然又無寸功。在這段時間里,曹操的威望是下降的。建安十五年(210年),周瑜見孫權(quán)請求取四川與漢中時說:“今曹操新敗,憂在腹心,未能與將軍連兵相事也。”胡三省注曰:“謂操以赤壁之敗,威望頓損,中國之人或欲因其敗而圖之,是憂在腹心?!盵3]
曹操的讓縣令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發(fā)布的,以求穩(wěn)固統(tǒng)治,安定人心。有名的求才令,唯才是舉,也是在這一年發(fā)布的。它們都與曹操遭受失敗后的心態(tài)與現(xiàn)實政局有關(guān)。[4]他在《讓縣令》中追述自己的功績;“遭值董卓之難,興舉義兵;后領(lǐng)兗州,破降黃巾三十萬眾;又討擊袁術(shù),使窮沮而死;摧破袁紹,梟其二子;復(fù)定劉表,遂平天下?!鼻懊娴木涫蕉际且粋€駢偶句說一件事,但到“復(fù)定劉表”后面徑接“遂平天下”,邏輯問題有兩個:首先天下沒有平定,其次中間也沒有過度。按照上面的句式,應(yīng)該說“復(fù)定劉表,旋收荊襄”類似的話。行文“失序”的敘述意圖非常明顯,一、功績以定劉表為收尾。二、旨歸到“平天下”。為什么寫到劉表馬上就收筆了?因為接下來就到赤壁大敗了,所以孫權(quán)、劉備一概不提,不讓讀者產(chǎn)生有關(guān)失敗意象的聯(lián)想。
建安十六年(211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是促使讓縣到九錫轉(zhuǎn)變的一個現(xiàn)實條件,即關(guān)中的收復(fù)。與馬超之戰(zhàn)持續(xù)了將近一年,建安十七年(212年)的春天曹操才回到鄴城。收復(fù)關(guān)中之意義不待多言,僅從漢獻帝給曹操的加封上就可以看出來:“天子命公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边@是文化身份上的認證,行政地理上的擴充則是“割河內(nèi)之蕩陰、朝歌、林慮,東郡之衛(wèi)國、頓丘、東武陽、發(fā)干,巨鹿之廮陶、曲周、南和,廣平之任城,趙之襄國、邯鄲、易陽以益魏郡?!?/p>
同年十月,董昭首啟九錫之議。(《三國志》卷十《荀彧傳》、卷十四《董昭傳》)如果沒有關(guān)中的收復(fù),曹操仍然在赤壁之戰(zhàn)的陰影下,九錫提議是不會進入議程的。在九錫提議的同一月,曹操南征孫權(quán),我們無法判斷兩事發(fā)生的先后順序,因為史書的記載特別曖昧:“會征孫權(quán)。”需要強調(diào)的是,即使提議是在征討孫權(quán)之前提出的,也不能把這次軍事行動發(fā)起的原始目的等同于為九錫做準備,因為缺少足夠的證據(jù)。但可以肯定的是,提議發(fā)起在兩軍正式交鋒之前(十八年春正月,進軍濡須口)。這次聲勢浩大、號稱步騎40萬的南征卻如此短暫,以至在取得一個小勝利后就匆匆班師。(“攻破權(quán)江西營,獲權(quán)都督公孫陽,乃引軍還?!?除了孫權(quán)的一紙“春水方生,公宜速去”的書牋,或許還與受九錫的準備有關(guān)。
曹操回軍后,詔并十四州,復(fù)為九州。(《續(xù)漢書·百官志》引《獻帝起居注》)。此詔公布時間在建安十八年(213年)三月,一個月后,九錫冊文即下。關(guān)于此詔的意圖前人論述甚多,主要是通過復(fù)九州擴充冀州的土地,廣其所統(tǒng),在此不重述。需要補充的是,此詔之目的還在于為九錫做準備,因為九錫的理論依據(jù)是效法古制,董昭的建議起始即云:“宜修古建封五等。”曹操受九錫也以周公為先例。(《三國志》卷一《魏武帝本紀》裴注引《魏書》載公讓九錫令:“夫受九錫,廣開土宇,周公其人也。”)這是仿古復(fù)禮的行為,是儒生的理想,而復(fù)九州則是此舉的“配套措施”。(早在建安九年,曹操克冀州后就有人倡議復(fù)九州,荀彧曰:“須海內(nèi)大定,乃議古制,此社稷長久之利也。”[5])這是依禮重建古中國的先兆,所謂“及前王之踵武”也,其意是使九錫之加更為順理成章。
九錫文曰:“今以冀州之河東、河內(nèi)、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這十郡中前兩郡在復(fù)九州前并不屬于冀州,而屬于司隸一部,而此處政區(qū)地理之分封是以一月前的復(fù)九州為基礎(chǔ)的,這點上文已經(jīng)談到了,所以冊文說“以冀州”云云。下面我們看一下封地的具體位置:
從上圖我們可以看到后八個郡緊密相連,處于冀州之中部(清河郡即甘陵,陽平、樂平當時皆屬魏郡,黃初二年始分,見《魏志·文帝紀》),但惟有河東、河內(nèi)郡是向西部延伸的,其中只有河內(nèi)郡接壤魏郡。原冀州可選擇之郡還有很多,其中不乏大郡如渤海、河間、上黨、新興、樂平等,無論選擇哪一個都在地理形式上更加貼近魏國,為什么一定要選擇河東、河內(nèi),這兩個新劃分到冀州的郡呢?
如果我們?nèi)シ治龊訓|、河內(nèi)的人口富庶,自然地理、經(jīng)濟發(fā)展這些條件意義不大,因為滿足這些條件的郡有很多。我們要注意的是這兩個郡的戰(zhàn)略特殊性。首先,魏國之中心在魏郡,魏郡之中心在鄴城,也是曹操遙制漢帝之所在(參《廿二史札記》卷七“魏晉禪代不同”[6]條),但如果把魏郡放到冀州整個版圖來看,其處于邊緣地區(qū),與河內(nèi)比鄰,而河內(nèi)又近洛陽、許,故而河東、河內(nèi)起到拱衛(wèi)京畿的作用。《三國志》卷十六《杜畿傳》:
魏國既建,以畿為尚書。事平,更有令曰:“昔蕭何定關(guān)中,寇恂平河內(nèi),卿有其功,閑將授卿以納言之職;顧念河東吾股肱郡,充實之所,足以制天下,故且煩卿臥鎮(zhèn)之。[7]
所謂“魏國既建”,就是指曹操受冊十郡之后,可見其對于河東的戰(zhàn)略位置早有構(gòu)想。值得注意的是曹公以蕭何定關(guān)中,寇恂平河內(nèi)作比,這個比喻極為妥帖,絕不是泛泛意義上的勉勵。漢王多次敗于項羽,其得以重振皆借以關(guān)中為后方;劉秀中興,河內(nèi)亦同于西漢之關(guān)中。(《后漢書》卷十六《寇恂傳》云:光武謂恂曰:“河內(nèi)完富,吾將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蕭何鎮(zhèn)關(guān)中,吾今委公以河內(nèi),堅守轉(zhuǎn)運,給足軍糧,率厲士馬,防遏它兵,勿令北度而已。”)
后漢西塞多亂,常常有叛亂發(fā)生,史書常用的詞匯表述就是“搖動三輔”,這個情況一直到西晉也沒有解決。比較大的一次叛亂就是關(guān)中齊萬年之反。曹操嘗謂荀彧曰:“關(guān)西諸將,恃險與馬,征必為亂。張晟寇殽、澠間,南通劉表,固等因之,吾恐其為害深。河東被山帶河,四鄰多變,當今天下之要地也。君為我舉蕭何、寇恂以鎮(zhèn)之?!?《三國志·杜畿傳》)可見,在曹操心中,河東作為與關(guān)西的一個緩沖地帶是極為重要的。而我們剛才討論的對于受九錫極為關(guān)鍵的關(guān)中之戰(zhàn),實有賴此郡的后勤補給。《三國志·杜畿傳》云:“太祖西征至蒲阪,與賊夾渭為軍,軍食一仰河東。及賊破,余畜二十余萬斛。”
同時,在接下來的戰(zhàn)略計劃中,河東也擁有一席之地。比如征討漢中,河東發(fā)揮著補給功用。《杜畿傳》:“太祖征漢中,遣五千人運,運者自率勉曰:‘人生有一死,不可負我府君?!庇墒茄灾?,曹操受九錫在對于封地的選擇上具有很現(xiàn)實的戰(zhàn)略考慮。
《九錫文》在敘魏武十一件大功之后總結(jié)云:
君有定天下之功,重之以明德,班敘海內(nèi),宣美風俗,旁施勤教,恤慎刑獄,吏無苛政,民無懷慝;敦崇帝族,表繼絕世,舊德前功,罔不咸秩;雖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8]
在這樣一段修辭極多的敘事中,有八個字很容易被當作慣性的格式化語言忽略,即“敦崇帝族,表繼絕世”,竊以為此非虛意夸飾之語,而是確有實指?!度龂尽ぴS靖傳》引《山陽公載記》曰:“建安十七年,漢立皇子熙為濟陰王,懿為山陽王,敦為東海王。”這個記載既不詳細也不完整。
《后漢書·孝獻帝紀》云:“九月庚戌,立皇子熙為濟陰王,懿為山陽王,邈為濟北王,敦為東海王?!薄顿Y治通鑒》從范說。檢萬斯同《東漢諸王世表》、黃大華《東漢皇子王世系表》(以下簡稱黃表)[9]知,時東海王為劉羨,魏受禪后為崇德侯,故此爵不可能再封。此問題清人已經(jīng)拈出,《后漢書集解》卷七十《孔融傳》載錢大昕云:“獻帝子見于紀者有東海王敦,東海疑北海之譌,敦以建安十七年封。”[10]《廿二史考異》卷十云:“十七年立皇子敦為東海王,按東海王祇以建安五年薨,子羨嗣,魏受禪始除,不應(yīng)別對皇子,當是北海之訛。”[11]我同意這個觀點,除了北和東一字之差,容易訛誤外,還有一個原因,這就要回到剛才提過的“援繼絕世”上。
對于這次分封,當時人就有議論,許靖說:“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辈懿俜址庾谑液苋菀桌斫?,在此不多談。重要的是這次分封的性質(zhì),它不是常規(guī)的分封皇子,而是“援繼絕世”,當一個封爵斷掉的時候,史籍一個常見的表述叫“絕國”、“國除”,而天子施恩,旁尋支脈來續(xù)統(tǒng),在中國古代的文化語境中,是仁政的表現(xiàn)。來看前三王的分封:
濟陰王:永平十五年封,無子國除。(黃表)
山陽王:建武十七年封,徙廣陵,國除。(《后漢書·廣陵思王荊傳》)
濟北王:永元二年封,建安十一年無子國除。(黃表)
三個封國皆為絕嗣之國,所謂“援繼絕世”也。以此理推之,建安十七年(212年)九月分封給劉敦的也應(yīng)該是已除之國,而在此之前國除而沒有繼統(tǒng)的王國中,只有在建武二十八年封,建安中廢去的北海國符合要求,故而東海當為北海之訛誤。
[1]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一·魏武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34.
[2]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冊)[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21.
[3]司馬光編著,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六十六[M].北京:中華書局,1956.2102.
[4]參衛(wèi)廣來.求才令與漢魏嬗代[M].氏著.漢魏晉皇權(quán)嬗代[M].書海出版社,2002.338-365;柳春新.漢末晉初之際政治研究[M].岳麓書社,2006.50-57.
[5]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七十·荀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2287.
[6]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4.147-148.
[7]三國志[M].497.
[8]蕭統(tǒng).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627.
[9]二十五史補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6.1907、1913.
[10]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123.
[11]錢大昕.廿二史考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95.
[責任編輯:郭昱]
2016-08-25
劉泰廷,男,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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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6)04-002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