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國章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狼跋”的詞化和發(fā)展分析
康國章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詩經·狼跋》“狼跋其胡,載疐其尾”中的“跋”與“疐”都是“顛蹶”義。從《詩經》中的“狼跋”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中“狼狽不堪”與“狼狽為奸”里的“狼狽”,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詞化過程,并且伴隨有詞義的泛化和異化;另外,“狼狽”在使用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詞形分化現(xiàn)象。
狼跋;狼狽;詞化;語義泛化;語義異化;詞形分化
《詩經·豳風》中《狼跋》詩云:“狼跋其胡,載疐其尾。公孫碩膚,赤舄幾幾?!盵1]《毛傳》解釋說:“跋,躐。疐,跲也?!侠怯泻?,進則躐其胡,退則跲其尾。進退有難,然而不失其猛?!盵2]
根據(jù)《說文》系統(tǒng)訓詁材料并結合相關文獻分析,可以得知《豳風·狼跋》詩句中的“跋”與“疐”都是“顛蹶”義?!墩f文·足部》:“蹎,跋也”;“跋,蹎跋也?!盵3]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跋,經傳多假借‘沛’字為之。《大雅》《論語》‘顛沛’皆即‘蹎跋’也?!睹珎鳌罚骸?,仆也。沛,拔也?!巍稀!夺亠L》‘狼跋’亦或作‘拔’。馬融《論語注》曰:‘顛沛,僵仆也?!盵4]段氏《詩經小學》亦說:“《蕩》詩‘顛沛’即‘顛跋’之假借。《傳》:‘顛,仆也。沛,跋也(今偽拔)。’”[5]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也持相同意見:“‘沛’即‘跋’之同聲假借?!墩f文》:‘跋,蹎也?!嵟妗础啺稀?。”[6]關于“疐”字,《爾雅·釋言》:“疐,仆也?!盵7]《廣雅詁林》:“蹪,疐也?!队衿罚骸?,仆也’?!盵8]“疐”“仆”輾轉相訓。《禮記·中庸》:“言前定則不跲。”孔穎達疏曰:“言得流行,不有躓蹶?!盵9]“躓”“蹶”上下相屬成文,意義相近。又,晉代葛洪《抱樸子·百里》:“冒昧茍得,闇于自量者,慮中道之顛躓,不以駑薾服鸞衡?!盵10]“顛”“躓”亦是相屬成文。由此,“疐”訓“跲”“躓”“仆”“蹶”等,罕有抵牾。
以“跋”和“疐”都是“顛蹶”義為出發(fā)點,我們認為“狼跋其胡,載疐其尾”的文意是:狼要前行,卻顛蹶于其胡(獸類前肢跌倒時必然本能地以其較長的頷部為支撐,掙扎著以免頭部受到嚴重傷害);狼要后退,卻顛蹶于其尾(獸類后肢跌倒時其長長的尾部勢必能起到支撐作用)。漢代學者鄭玄揭示《狼跋》一詩的章旨說:“喻周公進則躐其胡,猶始欲攝政,四國流言,辟之而居東都也;退則跲其尾謂后復成王之位而老,成王又留之?!盵11]
現(xiàn)代漢語中的“狼狽”與《詩經》中的“狼跋”有著一定的淵源關系[12]。我們認為,從《詩經》中的“狼跋”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中“狼狽不堪”與“狼狽為奸”里的“狼狽”,經歷了一個較為復雜的詞化過程,并且伴隨有詞義的泛化和異化;另外,“狼狽”在使用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詞形分化現(xiàn)象。
一般說來,詞化的概念是指“一個短語或句子在使用過程中逐漸凝固為一個詞或詞項?!盵13]根據(jù)蔡基剛的看法,漢語中“詞化度最高的是具有轉喻意義的復合詞。”[13]“狼狽”正是由短語結構“狼跋”詞化而來。
(一)“狼跋”詞化的初始
我們先來看下面幾個例句:
(1)“狼跋其胡,載踕其尾?!本又罚兄怪拦酞M耳。此子石所以嘆息也。(桓寬《鹽鐵論·針石篇》)
(2)狼狽失據(jù),塊然囚執(zhí),俯首撫襟,屈于獄吏。(荀悅《漢紀·文帝紀論》)
(3)于狼狽見周公之遠志。(王肅《孔叢子·論義》)
(4)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欲茍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李密《陳情表》)
例(1)出自漢代中期公羊大家桓寬的《鹽鐵論》,其中引用了《詩經·狼跋》中的詩句“狼跋其胡,載踕其尾”,借其所描寫的意象,用以形容個人的處境困頓。例(2)出自漢獻帝時代的潁川人荀悅所著的《漢紀》,“狼跋”已轉寫為“狼狽”,當是用“狼狽”表示“行止失據(jù)”義最早的語言材料。例(3)據(jù)載出自漢末三國時期東海人王肅所偽造的《孔叢子》,段玉裁《詩經小學》說:“《孔叢子》曰:‘吾于狼狽見圣人之志。’按,《孔叢子》‘狼狽’謂《狼跋》之詩也?!盵5]例(4)出自由蜀漢入西晉的李密寫給晉武帝的《陳情表》,其中的“狼狽”用以形容個人處于進退失據(jù)的窘境??梢?,“狼跋”于詞化的初始階段,在多數(shù)情況下就已經轉寫為“狼狽”,其語義與《詩經·豳風·狼跋》的詩旨密切相關,大致限定于“處境困頓”或“行止失據(jù)”之類。
最早大量使用“狼狽”的語言文獻,是與李密一樣由蜀漢入西晉的陳壽所著的《三國志》,在此書中“狼狽”(包括“狼跋”等形)共出現(xiàn)了6次,例句如下:
(5)孫策蒞事日淺,恩澤未洽,一旦傾隕,士民狼狽,頗有同異。(《三國志·吳書·張昭傳》)
(6)臣知無古人單復之術,加卒奉大略,伀蒙狼狽,懼以輕遇,忝負特施,豫懷憂灼。(《三國志·吳志·周魴傳》)
(7)梁寬、趙衢等合謀擊超。阜、敘起于鹵城,超出攻之,不能下;寬、衢閉冀城門,超不得入。進退狼狽,乃奔漢中依張魯。(《三國志·蜀志· 馬超傳》)
(8)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法孝直為之輔翼,令翻然翱翔,不可復制。(《三國志·蜀志·法正傳》)
(9)吾以材質滓濁,污于清流。昔忝國恩,歷試宰守,所在無效,代匠傷指,狼跋首尾,無以雪恥。(《三國志·魏書·常林傳》)
(10)孤軍梁昌,進退失所,還據(jù)壽春,壽春復走,狼狽躓閡,無復他計,惟當歸命大吳,借兵乞食,繼踵伍員耳。(《三國志·魏志·毋丘儉傳》)
以上例句(5)-(10)中“狼狽(跋)”的語義,無疑都是“處境困頓”或“行止失據(jù)”的意思。從語法功能上來講,以上例句中“狼狽(跋)”都是用作句子的述語部分的核心成分。拿例(7)和例(8)中的“進退狼狽(跋)”與李密《陳情表》中的“臣之進退,實為狼狽”相比較,前者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后者的緊縮。例(9)和例(10)中的“狼跋首尾”及“狼狽躓閡”還明顯地保存有用典于《詩經》的痕跡。
事實上,在整個兩晉時代的語言文獻中,“狼狽(跋)”這一言語結構的語義和用法都沒有發(fā)生明顯的變化。例如:
(11)據(jù)天位其若茲,亦狼狽而憨。(潘岳《西征賦》)
(12)輕禽狡獸,周章夷猶,狼跋乎紭中。(左思《吳都賦》)
(13)周公之放逐狼跋,流言載路。(葛洪《抱樸子· 良規(guī)》)
關于例(11)中的“狼狽”,段玉裁《詩經小學》說:“李善《西征賦》注:‘《文字集略》曰:狼狽,猶狼跋也?!盵5]關于例(12)中的“狼跋”,呂延濟于《六臣注文選》言:“狼跋,狼狽也。獸皆狼狽于網中,忘其看視,失其去就,恐懼之甚也。”[14][15]例(13)用典于《詩經》,更不待言。
在以上的分析過程中,我們注意到了一個問題,即“狼狽”(或寫作“狼跋”)在從兩漢到魏晉時代的語言文獻里到底是一個詞還只是一個短語結構呢?“詞化單位”理論或許能說明這其實是一個沒必要過于糾結的問題:
詞化單位,簡言之,就是處于詞化過程中的一些單位。盡管它們目前還沒有完全取得語言中詞的資格,但是又明顯地不同于一些言語單位,根據(jù)這些單位的使用情況以及發(fā)展趨勢,它們又很有可能成為詞匯這一家族的成員,即詞匯單位。它主要包括那些在內容上已具有凝定性的詞匯意義,也包括在形式上可演變發(fā)展成為詞的一些短語?!~化單位可視為言語中的詞和語言中的詞的中間地帶。[16]
(二)詞化的完成
“狼狽”的用法是在劉宋時代發(fā)生顯著變化的,從范曄《后漢書》和劉義慶《世說新語》這兩部成書時間相差無幾的語言文獻里的用例可以說明這一點。“狼狽”(包括“狼貝”等異形)在《后漢書》中出現(xiàn)4次,在《世說新語》中出現(xiàn)4次,兩者合計共8次。例句如下:
(14)翟義鞠旅之日,故梁衍獻規(guī),山東連盟,而舍格天之大業(yè),蹈匹夫之小諒,卒狼狽虎口,為智士笑。(《后漢書·皇甫嵩朱儁傳論》)
(15)至如張溫、皇甫嵩之徒……猶鞠躬昏主之下,狼狽折扎之命,散成兵,就繩約,而無悔心。(《后漢書·儒林傳論》)
(16)王敦舉兵圖逆,猜害忠良,朝廷駭懼,社稷是憂。故劬勞晨夕,用相覘察??中雄E危露,或致狼狽。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世說新語·假譎第二十七》)
(17)褚公飲訖,徐舉手共語云:“褚季野?!庇谑撬淖@散,無不狼狽。(《世說新語·輕詆第二十六》)
(18)更始二年春,世祖自薊還,狼貝不知所向。(《后漢書·任光傳》)
(19)烈怒,舉杖擊之,鈞時為虎賁中郎將,服武弁,戴鹖尾,狼狽而走。(《后漢書·崔實傳》)
(20)少孤未嘗出,京邑人士思欲見之,乃遣信報少孤,云兄病篤。狼狽至都,時賢見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謂曰:“少孤如此,萬年可死?!?《世說新語·棲逸第十八》)
(21)周伯仁為吏部尚書,在省內夜疾危急。時刁玄亮為尚書令,營救備親好之至,良久小損。明旦,報仲智,仲智狼狽來。(《世說新語·方正第五》)
例(14)和例(15)中的“狼狽”雖都尚具有“處境困頓”之義,但它在例(14)中處于述語的核心部位,在例(15)中卻出現(xiàn)于定中結構的修飾語位置上。例(16)和例(17)中“狼狽”的語義較其“處境困頓”義有所引申,表示“事態(tài)緊急”或“情態(tài)窘迫”。特別值得關注的是例(17)中表示“情態(tài)窘迫”義的“狼狽”,它雖然尚處于述語的位置,但在它前面已經出現(xiàn)另一個述語“驚散”,所以其述語作用明顯下降;甚至可以說它已經具有了重新分析的傾向,以致于我們很難否定它具有作為后置狀語來修飾述語核心“驚散”的作用。在例(18)和例(19)中,“狼狽(貝)”分別處于述語核心“不知所向”和“走”之前,所以說它基本完成了從述語核心向狀中結構里的修飾成分的重新分析的過程;相應地,其語義也演變?yōu)楸硎厩閼B(tài)方面的窘迫之貌。例(20)和例(21)中的“狼狽”作為狀中結構的修飾語,與其謂語“至”或“來”結合得更為緊密,已經完全不需要“而”之類的連結性助詞,標志著“狼狽”表示情態(tài)急迫貌已然成熟。
南朝后期,“狼狽”用例的語境義雖然逐漸復雜化,但大抵不出描寫事態(tài)窘迫或情態(tài)急切貌兩個方面。例如:
(22)太祖狼狽至后殿戶外,手撥幔禁之,乃止。(沈約《宋書·后妃傳·文帝袁皇后》)
(23)承晉、宋余俗,相與事之,故無頓狼狽者。(顏之推《顏氏家訓·雜藝第十九》)
(24)若孤軍獨往,城不時立,必見狼狽。(姚察 姚思廉《梁書·曹景宗列傳》)
(25)詔下三日,車駕便發(fā),戶四十萬,狼狽就道。(李大師 李延壽《北史·齊本紀上第六》)
由以上分析可知,在“狼狽”的詞化過程中,經歷了一個由表事態(tài)義向表情態(tài)義的演化過程?!袄仟N”的“處境困頓”之義固然是表示事態(tài)的,在語法結構中它主要用于述語結構的核心位置上;在“狼狽”的語義演變過程過,此后傾向于描寫情態(tài)的急迫,在語法結構中主要用于狀中結構的修飾語位置上。從語法性質上來說,《詩經》中的“狼跋”本來屬于主謂結構的動詞性短語,表事態(tài)困窘義的“狼狽”游走在動詞與形容詞之間,表情態(tài)急迫貌的“狼狽”已經完全形容詞化了——如果僅就詞形來講(而不溯其源)它無疑是一個連綿詞?!爱斠粋€形式在意義上發(fā)生了抽象或專指的轉變,它的整體意義與其組成成分的意義的較為直接的聯(lián)系就被割斷了,前者不能再由后者得到直接索解,一個原本可以切分的意義組合變成了一個不能清晰切分的記憶單元,這就表明這一形式在意義構成上已經詞化[17]。
(三)詞化誘因分析
漢語雙音節(jié)化的趨勢是促使“狼跋”詞化的外部動力。“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語言自身系統(tǒng)內部的發(fā)展變化,漢語詞匯迅速走向雙音化。”[18]隨著漢語詞匯雙音節(jié)化演化的大潮,用緊縮語“狼跋”來表示進退兩難的困頓處境之義也顯得非常順理成章。但是,由于漢字形音義三位一體的特殊性,使得漢語的短語結構很難徹底詞化,即使一個短語結構已經演化成“詞化單位”,其語素義仍然相當明晰地存在著。如果沿著這條道路,“狼跋”也就沒有徹底詞化的可能性。從“狼跋”這一短語結構演化為徹底的單純詞“狼狽”,必然還有其他因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
在探究“狼跋”與“狼狽”的關系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一組異形語構的發(fā)展演進過程中,明顯受到了連綿詞“躐跋”的類化影響。緣于此,短語結構“狼跋”才能徹底得以詞化,形成雙音節(jié)單純詞“狼狽”。
許慎沒有列“躐”作為字頭?!墩f文》中以下三條說解與“躐跋”有著音義相通的關系:
(b)《說文·犬部》:“犮,走犬貌。從犬而丿之。曳其足,則剌犮也?!?/p>
(c)《說文·癶部》:“癶,足剌癶也?!?/p>
詞義泛化是詞義引申發(fā)展的途徑和方法,其直接結果就是造成語詞的多義性。南北朝以后,“狼狽”除了上文提及的“處境困頓”“情態(tài)急切貌”之義外,還泛化派生出“竭力”“破敝”“尷尬”等義,分別列舉例句如下:
(26)母意有所須,口未及言,歊已先知,手自營辦,狼狽供奉。(李大師 李延壽《南史·劉歊傳》)
(27)彩畫雕欄狼狽,寶妝亭閣攲歪。(吳承恩《西游記·第三十八回》)
(28)是時其兄患痢甚重,勉強敷衍完卷,正要交卷出場,又復腹痛,極其狼憊。(李汝珍《鏡花緣·第六十三回》)(按,“狼憊”即“狼狽”)
語義泛化的探究總體上屬于認知語用學的范疇,基于此我們把泛化的機制主要歸于隱喻和轉喻。隱喻建立在兩個意義所反映的現(xiàn)實現(xiàn)象的某種相似的基礎上[23],轉喻則是指“利用始源域與目標域的相鄰關系從前者向后者進行單項對應映射?!盵24]在語言認知過程中,轉喻和隱喻都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隱喻和轉喻往往相互作用, 有時關系還相當復雜”,“轉喻和隱喻二者之間構成連續(xù)體關系?!盵25]陸儉明先生也同意“隱喻、轉喻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的說法[26]。關于隱喻和轉喻相互作用的模式,Geeraerts提出棱柱形模式(prismaticmodel),其目的“是為了解釋熟語和復合詞的語義?!盵27]“狼跋(狽)”是在中國文化和漢語發(fā)展史上形成的一個非常具有特色的語用結構,我們根據(jù)棱柱形模式理論,構擬出其語義組合關系框架,如圖1所示:
圖1 “狼狽”語義組合關系棱柱模型
在“狼狽”的棱柱模型中,1、2、3和4、5、6各自構成一個三角形,表示其組合具有同構性,即短語整體(“狼跋”)的語義(“周公進退失據(jù)”)與其組成成分(“狼”“跋”)的語義(“周公” “進退失據(jù)”)具有一一對應的關系。在這一棱柱圖中,1到4的映射是居于引導性地位的,即“狼跋”隱喻“周公進退失據(jù)”是2映射到5以及3映射到6的基礎,且其映射的條件完全依賴于《詩》學文化的傳承。所以說,如果脫離了《詩》學文化傳播的背景,“狼跋(狽)”的語義組合關系就無法得到合理的索解。
在上節(jié)我們所構擬的“狼跋(狽)”的組合關系及其泛化機制圖示中,并沒有把以下三個例句中的“狼狽”包括在內:
(29)至正十年,彰德境內狼狽為害,夜如人形,入人家哭,就人懷抱中取小兒食之。(宋濂《元史·卷五十一》)
(30)結交在省訟棍狼狽為奸,遇事生風。(清·郭琇《華野疏稿·卷五》)
(31)及到江南,挑米色,促兌期,互為狼狽,又旗丁之羽翼也。(清·黃鈞宰《金壺浪墨·漕弊》)
此三例中“狼狽”里的“狽”字,因受其前面的“狼”字的類化而產生了新義,時人把“狽”與“狼”當作兩種兇殘、茍且的動物,我們在此稱之為語義的異化現(xiàn)象。把“狽”視為與“狼”相關的動物,是緣于“狼跋(狽)”的晦澀難解而做出的牽強附會,其代表性的記載有以下四條:
(a)或言狼狽是兩物,狽前足絕短,每行常駕兩狼,失狼則不能動,故世言事乖者稱狼狽。(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毛篇》)
(b)狼與狽,本二獸名。半其體,相附而行,茍失其一,則無據(jù)矣。故倉皇失據(jù)者,謂之狼狽。(宋·呂大防《分門集注杜工部詩》)
(c)狽足前短,能知食所在。狼足后短,負之而行,故曰狼狽。(元·李杲《食物本草》)
(d)狼前二足長,后二足短,狽前二足短,后二足長,狼無狽不立,狽無狼不行。(黃道周《博物典匯》)
以上四條記載,貌似離奇無據(jù),其實在先秦文獻《呂氏春秋·不廣》和漢代劉向的《說苑·復恩》中都能找到具有一定關聯(lián)性的記載。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注意,人們大多把“狼狽為奸”的語源歸于《酉陽雜俎》,但是《酉陽雜俎》中并沒有“狼”與“狽”勾結起來做壞事的記述?!袄仟N”的貶義色彩最早見于前文所舉的例(29),那已經是元明時代的事情了。
“狼跋”后世又寫作“狼狽”“狼貝”“狼憊”等形,從廣義上來講,這種現(xiàn)象也叫做詞形分化。但這種情況只是同一詞形的轉寫,相互之間并無大的區(qū)別。此節(jié)所說的詞形分化,是指狹義方面的概念,即由于“狼狽”詞義的泛化,造成其引申義與語源義“進退失據(jù)”有了顯著差異,后人為標示其語源義另用“跋前躓后”“跋胡躓尾”等具有顯性分化特征的短語結構來表示。例句如下:
(32)然而公不見信于人,私不見助于友,跋前躓后,動輒得咎。(韓愈《昌黎集·卷十二·近學解》)
(33)惟信古太過,而欲為曲突徙薪之謀,故與物多違而每致跋胡躓尾之患。(宋·李綱《謝復觀文殿大學士表》)
(34)無事之時,望影藏匿,跋前躓后,日不聊生。(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xù)錄》)
本文從傳統(tǒng)文獻整合、詞化探析、認知語用學等多個角度,對“狼跋(狽)”的語義源流、演化過程、結構關系等方面進行了綜合性的分析與探究。在整個論述過程中,筆者努力融通兩千年來累積起來的《詩》學訓詁文化精粹,又希望能另辟蹊徑而能夠突破歷史的羈絆,但愿此種嘗試對解決在進行傳統(tǒng)語文學研究時所面臨的把文化繼承與突破創(chuàng)新相結合的問題上,能夠有所啟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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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邦顯]
2016-07-1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說文》所收《詩經》用字研究”(項目批準號:12YJAZH046);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團隊支持計劃(2013-CXTD-02)。
康國章(1971-),男,河南商丘人,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傳統(tǒng)語言文獻研究。
H131
A
1001-0238(2016)04-008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