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凡
(廣東省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507)
楚辭“彭咸”考辨
曾 凡
(廣東省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507)
楚辭中,屈原多次表達了“愿依彭咸之遺則”、“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等愿望。王逸以為彭咸為殷時賢大夫,諫其君不聽以致投水而死,并進一步認為屈原是效法彭咸而沉江,其后的楚辭注家多從此說。“彭咸”實為巫彭、巫咸的合稱,在楚辭中反復(fù)出現(xiàn)而構(gòu)成一種文學(xué)意象。這種與水神相關(guān)的意象既是屈原的美政理想,也是他的精神歸宿。
楚辭;彭咸;巫彭;巫咸
楚辭中,屈原念念不忘彭咸,故在詩中反復(fù)吟誦諸如“愿依彭咸之遺則”、“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楚辭詩句原文均出自南宋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之辭。然考詩人之心志,對圣君、賢士的極力贊美,表達他用世的渴望,現(xiàn)實的無奈卻更讓他無所適從,使他在仕與隱的矛盾糾結(jié)之中掙扎。因此在屈原作品中蘊含著對生命的獨到感悟,滲透著他對人格和理想的不懈追求??记髌罚娙似叽翁峒啊芭硐獭敝?,出現(xiàn)頻率遠遠超過其他所被稱道之人,曰: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離騷》)
望三五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抽思》)
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孰能思而不隱兮,昭彭咸之所聞。
凌大波而流風(fēng)兮,讬彭咸之所居。(《悲回風(fēng)》)
由此可見,彭咸在屈原心中是何等的重要,以至于念念不忘。然而最讓人迷惑不解的是“彭咸”是誰、“遺則”何指、“所居”又何在。以上字句傳達著詩人厚重的思緒,是解開其心結(jié)的關(guān)鍵所在。
傳世文獻中最早為“彭咸”作注的是王逸,他在《楚辭章句》中釋《離騷》“愿依彭咸之遺則”句云:“彭咸,殷賢大夫也,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遺,余也。則,法也。言己所行忠信,雖不合于今之世人,愿依古之賢者彭咸余法,以自率厲也?!盵1](P14)王逸以為彭咸為殷時賢大夫,諫其君不聽以致投水而死,并進一步認為屈原是效法彭咸而沉江,其后的楚辭注家多從此說。洪興祖補注謂:“顏師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按屈原死于頃、襄之世,當懷王時作《離騷》已云‘愿依彭咸之遺則’。又曰‘吾將從彭咸之所居’。蓋其志先定,非一時忿而自沉也。《反離騷》曰‘棄由、聃之所珍兮,摭彭咸之所遺’,豈知屈子之心哉!”[1](P14)洪興祖的觀點顯然是在王逸之說基礎(chǔ)上的發(fā)揮,他還斷定《離騷》作于懷王時期,也就是說早在屈原沉江十余年前即有投水而死的決心。又王逸注《離騷》“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句時,再一次明言屈原沉江是對彭咸的效法和追隨:“我將自沉汨淵,從彭咸而居處也?!盵1](P47)朱熹等幾位頗有影響力的楚辭注家,對彭咸的身份及其水死之說也深信不疑,朱熹曰:“彭咸,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盵2](P8)王夫之謂:“彭咸,殷之賢士,秉貞介,不得志于世,自沉于江。”[3](P7)蔣驥亦云:“彭咸,殷大夫,諫君不用,投水死者。知所修之必不合于時,則惟法彭咸之死諫而已。為彭咸乃屈子本旨,故于得罪之始特著之?!盵4](P37)按照以上說辭可知,彭咸為殷大夫,其遺則是“諫君不用”投水而死。按照古代人死為鬼神的傳統(tǒng)觀念,不少人像朱熹等人那樣,認為彭咸因水死而為水神理所當然,這種有代表性的觀點未免有失。
盡管有人言之鑿鑿,仍令人不免疑惑。在思考彭咸水死的說法時,總覺得以上似有一種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之感。因為屈原之前,關(guān)于彭咸,典籍不載。王逸所謂彭咸為殷大夫、諫君不聽投水而死之說,也未見早于王逸的任何文獻,諸注家之言固然圓滑,實則無據(jù)。對此最早有所懷疑的是宋代李壁,他在注王安石《望聞之解舟》詩時云:“予嘗屈原自投汨羅,此乃祖來傳襲之誤?!薄八晕釋呐硐讨?,《漁父》章句所載吾亦葬江魚之腹中,此亦桴浮海之意耳??鬃迂M遂入海不返,太白亦何嘗有捉月事乎?”“世傳原沉流,殆與稱太白捉月無異?!盵5](P248-250)李壁認為屈原對彭咸的向往只是困境中痛苦心情的流露,不能看作是一種事實。此后,明代的汪瑗對此也提出疑問,他同樣認為屈原反復(fù)申言“愿依彭咸之遺則”、“將從彭咸之所居”等不能視為“自投汨羅以死”的證據(jù)。他還認為彭咸即彭祖、彭鏗,是古代有德有壽之隱君子,并非投水而死,而是隱居山林。[6](P7)清代戴震亦曰:“彭咸未聞,蓋前修之足為師法者,書闕不可考矣。”[7](P10)自李壁、汪瑗之后的這種說法雖不入主流,但同樣的聲音仍不絕于縷。
關(guān)于楚辭中的“彭咸”,后世有巫彭和巫咸合稱的說法,早在清代的王闿運就持有此觀點,《楚辭釋》釋“彭咸”云:
彭,老彭,咸,巫咸,皆殷臣之傳道德者也。[8](P625)
在文獻中,老彭又被稱作巫彭,亦即所謂殷代賢大夫。顧頡剛在對彭咸的認識上與王闿運的觀點相近,他進一步指出:
然《楚辭》所謂“彭咸”者,蓋即巫彭與巫咸之合稱,非一人之名也?!渍?,孔墨以前之圣人,故其致訓(xùn)亦與孔、墨似。此即原所愿意為儀,故欲托于其居之故也。
又按揚雄《反離騷》云:“棄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遺?!币浴坝神酢迸c“彭咸”對文,“由、聃”為許由、老聃二人,則雄以確知彭與咸之為二人者,惜王逸不思此耳。[9](P202)
姜亮夫?qū)Υ顺钟型瑯拥挠^點:
按彭咸當為兩人,彭即《論語》竊比于我老彭之彭,咸即下文之巫咸。[10](P51)
王闿運提出彭咸即巫彭和巫咸的合稱的基本觀點之后,顧頡剛、姜亮夫等學(xué)者分別在充分掌握文獻資料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論證了此觀點的合理性,為彭咸研究打開了正確的思路。
彭咸名不見經(jīng)傳,其人之有無,是在探究屈原生死觀念上形成分歧的主要因素之一。屈原“依彭咸之遺則”、“從彭咸之所居”之辭,是否真如王逸、洪興祖等人所說的那樣,表明詩人在沉江之前就對自己生命寄托方式做好了選擇;還是恰如李壁等人強調(diào)的“世傳原沉流,殆與稱太白捉月無異”。對于以上問題,需先考證彭咸的形象及其意義,然后再結(jié)合屈原的現(xiàn)實狀況去分析他的心理狀態(tài),才能得到真正的結(jié)果。
王闿運釋“彭咸”所言“彭,老彭”,是為正解。此“彭”即《論語·述而》中所謂之“老彭”。[11](P2481)老彭在民間有巫彭、彭祖、大彭之說,又有彭鏗、籛鏗的稱謂。巫彭、彭祖、大彭種種事跡,先秦古籍多有記載。《國語·鄭語》曰:“大彭、豕韋為商伯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表f昭注曰:“大彭,陸終第三子,曰為彭姓,封于大彭,謂之彭祖,彭城是也。豕韋,彭姓之別封于豕韋者也。殷衰,二侯相繼為伯?!庇衷唬骸按笈?、豕韋為商伯,其后世失道,殷復(fù)興而滅之?!盵12](P185)《竹書紀年》亦謂:“(武丁)四十三年,王師滅大彭。五十年,征豕韋克之。”[13](P63)彭姓有彭祖、豕韋、諸稽等族,是祝融后世八姓之一。可見,彭祖即是大彭,和豕韋、諸稽同為殷商時期的強大部落,或曾崛起為當時的方國之一,后又為商人所滅。
又據(jù)《史記·楚世家》記載,彭祖是顓頊玄孫陸終之第三子:“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子六人,……三曰彭祖,……彭祖氏,殷之時嘗為侯伯,殷之末世滅彭祖氏?!盵14](P1609)“氏”在上古多用作宗族的稱號??梢?,彭祖實際上是以其命名的一氏族,《史記》還記載了彭姓氏族被封國于大彭等地。清人孔廣森注《列子·力命篇》:“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之句時說:“彭祖者,彭姓之祖也。彭姓諸國:大彭、豕韋、諸稽。大彭歷事虞、夏,于商為伯,武丁之世滅之,故曰彭祖八百歲,謂彭國八百年而亡,非實籛不死也?!盵15](P192)根據(jù)以上記載,作為古老氏族的彭祖氏遠在虞、夏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到了殷商時期則發(fā)展成為稱霸一方的方國,有侯伯之尊。《史記·五帝本紀》又謂彭祖與禹、皋陶、契等人一起“自堯時而皆舉用”,是堯、舜十臣之一,[14](P38)王逸《天問》章句謂:“彭鏗,彭祖也。好和滋味,善斟雉羹,能事帝堯,堯美而饗食之。”[1](P116)又彭祖世為古之史官,《世本》云:“(彭祖)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具體內(nèi)容參見:[唐]陸德明撰,《經(jīng)典釋文》,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0頁;又[清]郭慶藩輯,《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4頁?!墩撜Z·述而》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盵11](P2481)彭祖以史官之職掌國之典籍,故有信而好古之說??梢?,彭祖似乎又是人名,這種現(xiàn)象與上文論及的共工、羿等現(xiàn)象一樣,在古代,氏族部落的名稱常常用作部落首領(lǐng)的稱號,且世代相襲。
彭祖為道家所推崇的神話人物,他善于養(yǎng)身,深得天地自然之道,以長壽聞名于世?!读凶印ちγ吩唬骸芭碜嬷遣怀鰣蛩粗希鴫郯税?。”[16](P67)《莊子》中彭祖之名凡三見,均與長壽有關(guān):“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薄芭碜娴弥?,上及有虞,下及五伯?!盵17](P2、13、41)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屈原,在其《天問》中對彭祖的長壽也記述:“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從以上文獻記載可知,彭祖在戰(zhàn)國時期以長壽而聞名于世。
傳說彭祖受封于彭城,韋昭注《國語》時即認為大彭謂之彭城,大彭氏方國雖亡于商末,但彭城地名在歷史上沿用了很長時間。古彭城在當今江蘇徐州銅山縣一帶,縣西有大彭山,酈道元《水經(jīng)注·猚水》云:“猚水于彭城西南,回而北流,徑彭城?!羌匆蟠蠓蚺碜嬷畤?。于春秋為宋地,楚伐宋,并之,以封魚石?!侵畺|北角,起層樓于其上,號曰彭祖樓。《地理志》曰:‘彭城縣,古彭祖國也。’《世本》曰:‘陸終之子,其三曰籛,是為彭祖。彭祖者,彭城是也?!盵18](P28)猚水在今安徽蒙城與江蘇彭城之間,溝通古汳水、睢水與泗水,連接淮北數(shù)縣。上文“楚伐宋”事件在《左傳》中有詳細記載,《成公十八年》曰:“夏六月,鄭伯侵宋,及曹門外。遂會楚子伐宋,取朝郟。楚子辛、鄭皇辰侵城郜,取幽丘,同伐彭城,納宋魚石、向為人、鱗朱、向帶、魚府焉,以三百乘戍之而還?!薄捌咴?,宋老佐、華喜圍彭城?!薄岸辉拢又鼐扰沓?,伐宋?!盵11](P1924)此外,典籍對大彭、豕韋也有記述,《詩經(jīng)·商頌·長發(fā)》曰:“韋顧既伐?!睎|漢鄭玄箋云:“韋、豕韋,彭姓也?!盵11](P627)大彭、豕韋曾為商政權(quán)的鞏固起到重要作用,其故地就在今天的淮河流域。
在史籍記載中,巫咸為殷商時有重要影響與地位的賢能之士,是最早的巫者,與伊尹﹑伊陟﹑臣扈﹑巫賢﹑甘盤并列為殷代的六大臣之一。如《尚書·君奭》曰:“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大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盤?!盵11](P223)《后漢書·張衡傳》曰:“咎單、巫咸寔守王家,咎單、巫咸,并殷賢臣也?!盵19](P1899)可見,在歷代史籍中,巫咸首先是一個有賢能的人臣,這似乎有異于神話傳說中的神巫形象。然而,自原始社會以來,社會權(quán)力大多集中在巫覡的手中,遠古的帝王不僅壟斷祭祀權(quán)力,而且還扮演著巫覡首領(lǐng)的角色。以上說法為大多數(shù)學(xué)者所認同,如張光直在《美術(shù)、神話與祭祀》一文中指出:帝王就是眾巫的首領(lǐng),三代王朝創(chuàng)立者的所有行為都帶有巫術(shù)和超自然色彩。[20](P29)
殷商時代,社會仍然保持著巫術(shù)與王權(quán)合一的傳統(tǒng),許多大臣都直接參與巫事活動,如《尚書·呂刑》曰:“(顓頊)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盵11](P248)重、黎實則在顓頊的授權(quán)之下掌握著溝通天人的大權(quán),《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國語·楚語》等古籍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巫咸同樣是殷代太戊時掌握世俗政權(quán)的一位大巫師,他能假于上帝祓除不祥之妖惡,顯示出其通天的本領(lǐng)?!渡袝は逃幸坏隆吩唬骸耙邻煜啻笪欤裼邢樯9裙采诔?。伊陟贊于巫咸,作《咸乂》四篇?!盵11](P166)《史記·殷本紀》據(jù)《尚書》曰:“帝太戊立伊陟為相。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帝太戊懼,問伊陟。伊陟曰:臣聞妖不勝德,帝之政其有闕與?帝其修德。太戊從之,而祥??菟蓝?。伊陟贊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作咸艾,作太戊。”《燕召公世家》亦謂:“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假于上帝,巫咸治王家。”[14](P100、1549)可見,殷商時代的巫咸的政治地位取決于他的宗教能力,他也同樣因之而成為殷商時期最著名的賢臣。
然而,不少傳說卻認為巫咸生活的年代要遠遠早于殷商時期?!堵肥贰ず笥洝吩唬骸吧褶r(nóng)使巫咸主筮?!盵21]《太平御覽》卷七十九引《歸藏》云:“昔黃帝與炎神爭斗涿鹿之野,將戰(zhàn),筮于巫咸。”[22](P367-368)此言巫咸自神農(nóng)時代起就是神巫,擅長卜筮,炎黃之戰(zhàn)時,為黃帝卜筮。又《太平御覽》卷七百二十一引《世本》云:“巫咸,堯臣也,以鴻術(shù)為帝堯之醫(yī)?!盵22](P3194)《藝文類聚》卷七引晉郭璞《巫咸山賦》亦云:“蓋巫咸者,實以鴻術(shù),為帝堯醫(yī),生為上公,死為貴神?!盵23](P126)此又言巫咸為堯帝時代的巫醫(yī),死而為神。傳說盡管不能作為信史,但可以作為研究氏族發(fā)展的線索,巫咸氏族自神農(nóng)經(jīng)堯舜至殷商時代業(yè)已存在或有其實。
正因為巫咸是一個擅長于卜筮的氏族,故《世本·作篇》傳有“巫咸作筮”之說。[24](P114)巫咸發(fā)明卜筮之法亦見于《呂氏春秋·勿躬》“巫咸作筮”之語。此外,《莊子》、《列子》中記載了神巫季咸能占卜“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之事,*《莊子·應(yīng)帝王》曰:“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列子·黃帝篇》:“有神巫自齊來處于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鳖櫻孜洹度罩洝氛J為季咸即巫咸,[25](P578)此雖未能確證,但基本可以判定季咸其人當來自擅長卜筮的巫咸部族,與巫咸一樣具有知天、知地、知人事的能力。又《離騷》曰:“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蓖跻菡J為巫咸是殷中宗之世的古神巫,他進一步解釋道:“言巫咸將以日夕從天而降,愿懷椒糈而之,使占此吉兇也?!盵1](P36)可見,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對巫咸的卜筮之術(shù)深信不疑。
《說文解字》謂“巫咸初作巫”、王逸言巫咸是古神巫也。巫咸也曾被看作是巫的創(chuàng)始人,名望在古巫中最大,被尊為始祖。如《史記·封禪書》曰:“伊陟贊巫咸,巫咸之興自此始?!盵14](P1356)又曰:“(高祖)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長安,長安置祠祝官、女巫,……荊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屬。”《索隱》云:“巫先謂古巫之先有靈者,蓋巫咸之類也?!盵14](P1378-1379)《漢書·郊祀志》顏師古注云:“巫先,巫之最先者也?!盵26](P1220)由此可見,“巫先”或為傳說中的巫之始祖巫咸?!吨芏Y·春官·龜人》曰:“上春釁龜,祭祀先卜?!编嵭⒃疲骸跋炔分^始用卜筮者,言祭言祀尊焉。”[11](P804)據(jù)此則卜人尊巫咸為先卜,卜筮之前必先祭祀之。
巫咸之所以被尊為“巫先”,是因為巫咸延續(xù)著其部族的自上古以來的巫醫(yī)傳統(tǒng),卜辭中對巫咸有不少記錄:
貞:下乙不賓于咸
貞:咸賓于帝
貞:咸不賓于帝
貞:大甲賓于咸
貞:大甲不賓于咸(《合集》 1402正,丙36)
貞:咸弗佑王
貞:咸允佑王(丙 38)
羅振玉在《增訂殷虛書契考釋》中指出:“伊尹、咸戊之名,或但舉一字曰伊、曰咸,……今卜辭有咸戊,殆巫咸矣?!盵27](P13)此后,王國維在《古史新證》中,將卜辭中的“咸”與“咸戊”放在一起討論,認為“咸”乃是“咸戊”的省稱。[28](P51)陳夢家認為:“咸戊一名,羅、王均以為是《君奭》的巫咸?!栋谆⑼x·姓氏篇》作巫戊,《經(jīng)義述聞》三因謂今文作巫戊,古文作巫咸?!薄拔覀円詾椴忿o中的咸戊可能是巫咸。”[29](P365)由此,古籍所見之巫咸即甲骨文中的咸、咸戊。
以上卜辭中,“下乙賓于咸”、“大甲賓于咸”就是大甲、下乙到巫咸處作客;“咸賓于帝”是指巫咸到天帝處作客,即《尚書·君奭》中所言的“格于皇天”、“格于上帝”的內(nèi)容,《離騷》中的“巫咸將夕降兮”或言巫咸從帝廷歸來。從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的研究中可知,在卜辭中,商人舊臣中像巫咸、伊尹和遲任均能“賓于帝”,為先王所賓舊臣卻只有巫咸。[29](P573)可見,巫咸有超群的巫術(shù)本領(lǐng)。卜辭中“咸弗佑王”、“咸允佑王”貞問的是巫咸是否保佑時王的問題,說明巫咸死后人們把他看作是能夠顯靈的神巫。
在殷商卜辭中有巫咸享受祭祀的記載:
丁未卜扶:侑咸戊、學(xué)戊乎
丁未扶:侑咸戊牛不(否)(合集 20098)
丁未卜:引侑咸戊牛不 (粹 425)
丁巳卜:ㄓ咸戊牛不(甲 2907)
丁丑卜:……乙酉ㄓ于咸,五牢,十月(續(xù) 1.48.3)
以上卜辭中,是說要對巫咸進行燎祭或侑祭。燎祭即把玉帛、犧牲放在柴堆上焚燒;ㄓ與侑近似,為報德之祭。在殷商卜辭中還有祭祀“九巫”的紀錄:
御羌于九巫(戩 25.11)
根據(jù)《周禮·春官宗伯》記載:“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朋咧辉晃赘?,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參,九曰巫環(huán),以辨吉兇?!盵11](P805)陳來指出,“九筮”即是以九位筮者的名字命名的筮法,[30](P76)巫咸位《周禮》“九巫”之列。以上卜辭記載的是用羌人作貢獻向“九巫”獻祭以祛災(zāi)祈福的情況,可見,巫咸亦或在卜辭所祀“九巫”之中,享受很高的供奉。
綜上所述,用燎祭或侑祭來祭祀巫咸,甚至用羌人作為貢獻進行祭祀,說明商人對巫咸祭祀規(guī)格也非常高。在殷商時期,享受這種受祭規(guī)格的一般是上帝、先王、先妣、河岳等至上神。享受如此規(guī)格的祭祀,說明巫咸不僅在生前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即使死后仍然受到商人廣泛的尊重。
在商代,巫、官合一的現(xiàn)象十分突出,《禮記·禮運》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盵11](P1425)這很好地說明了王與巫覡的親密關(guān)系,丁山指出:“咸戊做了巫覡,而能治理王家,顯見太戊時代不僅神道設(shè)教,而且是一種神權(quán)政治?!盵31](P59)又據(jù)沈起煒編纂的《中國歷史大事年表》記載:“帝太戊(大戊、天戊),雍己弟。用伊陟(伊尹子)、巫咸治國政,殷復(fù)興。巫咸傳為用筮占卜的始創(chuàng)者?!盵32](P8)可見,商代的巫覡不僅充當了類似西周到春秋時期的內(nèi)臣身份,而且還是朝政政治權(quán)力的組成部分。所謂“巫咸乂王家”,實際上是巫咸以大臣的政治身份對商王室和朝政進行管理,可以說巫咸有著巫、官合一的身份。
在古代神話里,巫彭、巫咸地位極其煊赫,在先秦古籍中,他們常常并列出現(xiàn)。如《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靈山是白藥生長之地,也是巫覡通天的要道,所記由此通天的十巫之中,巫彭、巫咸赫然在列;[33](P453)又如《呂氏春秋·勿躬》曰:“巫彭作醫(yī),巫咸作筮?!盵34](P206)王逸注《離騷》“巫咸將夕降兮”句云:“巫咸,古神巫也?!盵1](P36)而《海內(nèi)西經(jīng)》中,巫彭位列“操不死之藥”神巫之首,郭璞注引《世本》謂“巫彭作醫(yī)”。[33](P352)以上二說又與《呂氏春秋》的說法相應(yīng)證?!墩f文解字》對巫、醫(yī)有明確的解釋,曰:“醫(yī),治病工也?!耪呶着沓踝麽t(yī)?!庇衷唬骸肮?,巧飾也,象人有規(guī)榘也,與巫同意,凡工之屬皆從工。”“巫,祝也,……與工同意。古者巫咸初作巫?!薄兑葜軙ご缶邸吩唬骸班l(xiāng)立巫醫(yī),具百藥,以備疾災(zāi)?!蔽滓牨鼐ㄎ?、醫(yī)之道,故古代巫、醫(yī)不分,巫亦即醫(yī),故孔子曰“人而無恒,不可以做巫醫(yī)”。[11](P2508)可見,神話中的巫彭、巫咸是亦醫(yī)亦巫之形象,他們掌握著溝通天人的本領(lǐng),因而共同被人們看成是神巫。
先秦時代,浪漫不羈的楚文化并沒有被周代的“禮”制所桎梏,其巫風(fēng)尤為熾烈。歷代楚地“信巫鬼,重淫祀”的記載不絕于縷。楚國整個社會都處在這種濃重的巫文化氛圍中,其獨特的社會形態(tài)與巫風(fēng)盛行的社會現(xiàn)實息息相關(guān),巫文化因而具有獨特的地位。楚人崇巫,在于巫是宗教禮儀中人神交通的重要中介,如上文所引《國語》言曰:“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忠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朝,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可見古代的巫覡是人群中德行、智慧極高的人,受到社會普遍的尊重,后來人們習(xí)慣把“巫”用作巫、覡的統(tǒng)稱。神話中的巫彭、巫咸是遠古時期社會中頗具影響力的大巫,他們在殷商時期神話傳說最多,后世因而多認為他們是殷商時期的大夫,有著巫、官合一的身份。
由于楚文化與殷商文化的淵源關(guān)系,商人尊神敬鬼的巫文化傳統(tǒng)在楚地得到較好地保留,在戰(zhàn)國時期,因具備通天神力、掌握人世王權(quán),巫彭、巫咸自然就成了楚人引為楷模的神巫。作為神話和傳說中的有較高地位的神巫,巫彭和巫咸司巫醫(yī)之職外,還承載著一種永生不死的文化觀念。巫彭、巫咸身份地位相似,權(quán)力與神性相近,頂禮膜拜而又口耳相傳,以至“彭咸”合稱并為一人。至于在何時二者耦合為一體,尚難以考證,類似現(xiàn)象在古籍和神話傳說中并非罕見??记氄坪托嫩E,結(jié)合以上考據(jù)內(nèi)容、神話傳說和楚地巫俗習(xí)慣,楚辭中的“彭咸”亦當為巫彭、巫咸之合稱。
彭咸形象之巫術(shù)與政治二重身份是詩人“依彭咸之遺則”的起點。彭咸之名源于巫彭、巫咸二人的合稱,如果又簡單地認為這二人都因投水而為水神的話,或許會有失偏頗。作為古代的神巫,巫彭、巫咸共同的神話形象首先表現(xiàn)為巫神、巫祖;其次才表現(xiàn)為水神。也就是說,在巫彭、巫咸身上,除了典型的巫文化的顯性特征之外,還有著水神崇拜和祖先(生殖)崇拜的隱性文化特征,這與作為純粹以沒水而為神的水神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說,楚辭中的彭咸意象是一個糅合巫彭、巫咸而成的整體意象,具有復(fù)雜矛盾的集合特征,包涵著美政理想和精神歸宿等多個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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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邦顯]
2016-06-21
曾凡(1971-),男,苗族,湖南龍山人,博士,廣東省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xué)、中國傳統(tǒng)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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