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元
近日松石如一塊石頭壓在心里,搬移不去。我對松石的了解不算晚,通過圖文資料、網(wǎng)絡(luò)、市場以及藏家手上實物,應該說對松石略知一二。但常見到的是松石的花鳥、山水,也藏有幾件小品,可有件耿耿于懷的事,就是想何日找到松石的人物。
去年,在朋友店中見有松石人物帽筒一只,開始置于柜中擱架,慢慢被放到了地上。非店家不識貨,而是有故事在先:開店的朋友到一藏家友人家中爭取貨源,好不容易拿了此件帽筒,回家下車時不小心,咣當!掉地上了!此松石是瓷品,何以經(jīng)得起摔呢,沒法,只好請人將一堆瓷片粘合一起,對生意,是貌合價離,可想那滋味!嗨,“故事“倆字反過來就成“事故”了。
此帽筒最終來到了我家。
帽筒上畫有一位老者,渾身夫子氣,安坐一旁,雙目盯著一小孩兒敲打桌子。晚清淺絳瓷器上常見題材有詩書教子,還未見過如此題材。想想其實很有道理,在生活瑣碎、繁雜的家事中教育孩子是最“接地氣”的教育,我冠名其“勞動教子”,這應當是生活中的尋常事吧!
老者一旁坐著,孩子站著修桌子,一坐一立,畫面有點意思,老者舒心而欣慰有子孫純樸聰慧,也看得出孩子對老人的敬畏與順從。傳統(tǒng)中國人的觀念里,子孫除了要飽讀詩書,取得功名,實現(xiàn)功名利祿的人生價值和光宗耀祖的世代宗族理想外,還要善于勤儉持家,賢能善良。這與西方人獨立、自由、個性解放的人格理想多少是有差異的。我想沒有必要去苛求兩種文化背景下生成的價值觀念高下,只要是人性意愿的自然流露,只要是生存狀態(tài)必要的選擇,哪一種觀念都值得我們尊重。
今天我們的寶貝們,生活在充滿競爭和焦慮的氛圍里,家長認為孩子唯一的事情是“學習”,但只學知識,不學技能。在大人眼里,諸如修桌子之類的事情都不是我的孩子應做的事,我們培養(yǎng)的都是政治家、科學家、工程師、藝術(shù)家等等,而今流行一個詞叫“高、大、上”,修桌子這區(qū)區(qū)小事,耽誤了孩子時間,豈不因小失大?
這是一個充滿夢想的時代,在孩子的“童畫”里,描繪的盡是做宇航員遨游太空的夢想,正如領(lǐng)袖水調(diào)歌頭“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浪漫句子和無所不能的本事,怎么會有如此沒出息的讓孩子修理破舊木頭桌子的念頭?
帽筒的背景是竹子,松石畫竹葉很用心,深淺幾層工,濃淡有講究,下筆不是直來直去,而是筆筆求變化,竹葉片片不雷同,自然生動;再看看陪襯物竹簍子,幾何圖案忠實客觀,老老實實、穩(wěn)穩(wěn)當當完整再現(xiàn)事物原貌,以真實的存在達到實現(xiàn)陪襯物的作用,見后教人感佩。
家有一只松石殘破人物帽筒,引起了心里一個奢望(幾乎不敢去想),何時能有機會得到一只松石完好的人物瓷品該多開心!
6月,黃梅季節(jié)——我們這座不怕冷、不怕熱的城市人最為難受的時節(jié),大氣壓力增大,空氣潮濕、風少、溫高,也有“桑拿天”之稱,不用動彈都滿身是汗,所以人們都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外出活動,我也一樣,得閑就呆在陰涼的家中。
不知是閑極無聊還是心有所寄,那周末又乘車去江南逛市場。
來到每次必逛或小憩的朋友店中,在柜架上見到一只松石帽筒,人物、全品,即刻聯(lián)想起上年在此朋友江北店拿回家的松石人物殘筒的情景。上手,問價,朋友答曰本月關(guān)張,帽筒照本平推。
當聽得準備歇業(yè),甚感突然。豪華大氣的裝修都耗資不少,開張一年,即有變數(shù),不免心中惋惜!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什么事總有自己的道理吧。
拿了這只帽筒,更覺有趁人之危的意味:上次人家摔碎了近乎送我,此次歇業(yè)又被我碰上平推,生意場上有時也不講利,就圖個痛快!
帽筒我很喜歡,畫面有二人,一位顯然是達官貴人,一位大約是庶民百姓,一正坐、一側(cè)立,從坐站和正側(cè)之別,可顯二人身份有異。桌上筆墨紙硯書,讀書人的家當一應俱全,只見大人身著漢服,和藹可親,溫柔的眼神顯出敦厚善良的人性本色。平等、尊重甚至有些謙恭地望著對方;對方是一位老者,看衣著當屬非官方人士,身后一簍,簍中有板狀物若干,不知系何物,想必是故事重要的實證物。不知道這兒是官府的后花園?還是衣食無憂人士的庭院?總之該是老爺閑時來此消磨時光,也是叫人最愜意自如的天地。既然來訪,就該是故舊、或有事相求?老人略顯矜持、正經(jīng),倒是大人似乎在以眼神安撫對方:“沒關(guān)系,有事好商量。”
我想,這當是某一典故,大約為禮賢下士一類,可我淺陋,不知確切。于是請教秋浦、徽州諸兄,錢兄以為近王維“酬張少府”詩意畫,屬文人歸隱的題材;柯兄以為系“王羲之寫經(jīng)換鵝之演變”,各有道理,二兄博學,我受益匪淺。從側(cè)立人物打扮看像個道士,又從網(wǎng)上見有近似題材資料,猜想“寫經(jīng)換鵝”典故一畫面可能較性大。故事講的是:山陰有一道士養(yǎng)了一群可愛鵝,王羲之見后很喜歡,提出購買,道士不肯,但請王羲之抄寫兩篇道德經(jīng)相易。道士不僅眼力不錯,且辦法更佳。
該典故一般使鵝出畫面,松石強調(diào)寫經(jīng)人與道士的交流,省去了鵝,避免了通常的俗套,使此典實的主題更為突出,文氣更甚,但判別起來就有些模棱兩可了。
在瓷上以典故為題材或畫情景畫,與畫仕女、高士往往有別,仕女、高士可以獨思獨想,對姿態(tài)、與旁人的交流可以忽略不計,通常桃下思春、閨樓倚窗,踏雪尋梅、山野巡游一類,畫一人即可,而典故多有情景,人物關(guān)系要交代清楚,在瓷上一般不如紙上那么自如,尤其在圓形器物上作畫,一個角度不能盡覽畫面,作者得想心思、巧安排,這些都要考慮經(jīng)營站位,相比之下,典故應有相當難度。
我喜歡帽筒的畫面,有歷史氣息。也喜歡作為人物瓷畫的技術(shù)構(gòu)成。如線條:準確、自信、流暢,筆隨形運,無一筆出格,也無一筆吝嗇,所謂恰到好處,說酣暢淋漓也不為過。如著色:有人物身份之別,有上衣下裝之別,有人與物之別,有物與物之別等等,自然豐富,養(yǎng)眼悅心。再如透視:本屬于西洋畫更強講究的基本要素,松石卻有所感悟,或許從生活的體驗與寫生的觀察,發(fā)現(xiàn)了立體世界的客觀真實性,他就憑隨手的線條和簡單的烘染,使物象有了合理的空間關(guān)系。
在晚清瓷畫家中,松石的立體觀念不亞于當時任何瓷畫家。
我將松石人物與任煥章人物作比較,可謂各具風采:老任筆下的人物刻畫:孤傲、執(zhí)著、倔強,獨絕,也有似仙若道那不食人間的煙火味道;用筆剛健、利索、沉雄。老程的人物內(nèi)心柔和、通達、謙遜、可親可敬,表現(xiàn)出善解人意,富有人間氣息,看上去又不失脫俗的“逸氣”。筆墨線條婉轉(zhuǎn)、飄逸,講韻致。煥章人物不重環(huán)境交代,往往三兩筆帶過;松石不僅重視情景表達,且注重情景里的細節(jié)描述。如竹樓、庭院欄桿、桌上物件皆細致入微,甚至透過護欄開窗望去的地面鑲嵌磚紋飾都要一筆一劃交代明白,可想其作畫態(tài)度和繪畫主張,嚴謹求實,一絲不茍。
在淺絳畫師群體中,松石應屬于善用典故、詩意作畫一類,好以主人公在真實環(huán)境中的主導作用形成主體畫面,使人物姿態(tài)在表現(xiàn)中具有中心地位,且善于畫人與人交流的場景,把握人物關(guān)系不松手,此時無聲,卻似有話語之感,像這樣的作者在瓷上其實不多見。王少維的人物基本不畫情節(jié),程門的人物與山水難分,并非典型人物畫作;任煥章、李友梅、俞子明、云峰等相對忽略背景;所以松石的人物有自己的作為,客觀上對淺絳瓷畫是卓有成就,相信淺絳圈會愈來愈重視松石其人、其作。
我以為,作為光緒中期的畫師,松石的功底深厚,畫瓷用心。同時,這一時期的淺絳和早期有顯然的不同:紙絹味遜色于早期,彩料與筆墨的厚重感不足,繪畫中寶貴的稚、拙品質(zhì)以及突出個性的特質(zhì)減退,世俗性欣賞習氣增多,一些甚至變得油滑。但彩料在瓷上的附著力更強,且色彩鮮麗,胎釉質(zhì)量更佳,所以中期的淺絳脫彩現(xiàn)象相對輕微,但用料略顯吝嗇。再往后更是不盡人意了。
僅存幾十年的淺絳,在漫長的瓷器史中留下痕跡,為我等玩藏提供了實物,感激你——我們喜愛的每一位淺絳畫師!(責編:辛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