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振錕[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北京 100872]
雛鳳清聲
元、白歌行觀再認識——以《唐代歌行論》為中心
⊙宋振錕[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北京 100872]
薛天緯教授《唐代歌行論》作為歌行研究的力作,認為元稹對歌行的理解是“新題樂府”,而白居易所理解的歌行是“新題樂府”和“歌辭性詩題”的“非樂府歌行”。筆者在薛教授結論的基礎上對于元、白歌行觀給予新的認識。
元稹 白居易 唐代歌行 歌行觀
唐代歌行的詩體研究目前以薛天緯教授的《唐代歌行論》為最全面清晰的力作,上篇講述歌行體詩歌的肇始與早期發(fā)展,中篇講述“歌行”在唐代的定型,下篇針對不同時代學者對于“歌行”的不同認知進行辨析。該書將歌行詩體發(fā)展的相關問題基本解決殆盡,鑒于其里程碑意義,凡探討歌行詩體須以本書為基點。
《唐代歌行論》中篇第三章談及元稹、白居易的歌行觀。元稹、白居易是唐代新樂府運動領導者,而歌行體也是從樂府中逐漸脫出的,所以探討元、白歌行觀離不開二人對于樂府的論述。薛教授得出結論:元稹對歌行的理解是“新題樂府”,而白居易所理解的歌行是“新題樂府”和“歌辭性詩題”的“非樂府歌行”。筆者在此基礎上分析史料,對于元、白歌行觀得出新的認識。
元稹提到“歌行”的主要文獻是《樂府古題序》。序云“詩訖于周,離騷訖于楚,是后詩之流為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皆詩人六義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軍賓、吉兇、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jié)唱,句度短長之數(shù),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別其在琴瑟者為操引,采民氓者為謳謠,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皆斯由樂以定詞,非選調以配樂也。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為詩可也。后之審樂者,往往采取其詞,度為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而纂撰者,由詩而下十七名,盡編為樂錄、樂府等題,除鐃吹、橫吹、郊祀、清商等詞在樂志者,其馀木蘭、仲卿、四愁、七哀之輩,亦未必盡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達樂者少,不復如是配別,但遇興紀題,往往兼以句讀短長,為歌詩之異。劉補闕之樂府,肇于漢魏。按仲尼學文王操,伯牙作流波、水仙等操,齊犢沐作雉朝飛,衛(wèi)女作思歸引,則不于漢魏而后始,亦以明矣。況自風雅至于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后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曹、劉、沈、鮑之徒時得如此,亦復稀少。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余少時與友人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昨梁州見進士劉猛、李馀,各賦古樂府詩數(shù)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選而和之。其有雖用古題,全無古義者。若出門行不言離別、將進酒特書列女之類是也,其或頗同古義。全創(chuàng)新詞者,則由家止述軍輸、捉捕詞先螻蟻之類是也。劉李二子方將極意于斯文,因為粗明古今歌詩同異之音焉?!毖淌卺槍Α敖ㄔ娙硕鸥Α侗愄铡贰栋Ы^》《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一句提出,由于這些舉到的作品都屬于杜甫的“新題樂府”,所以元稹所理解的“歌行”指“新題樂府”。
其實,“歌行”二字理解為動詞比較合適,類似“歌詠”“歌唱”之意,句意應為“近代唯有杜甫所歌詠、歌唱、創(chuàng)作的詩歌,大都不用古題”。這樣看來,元稹并未提出對歌行詩體的看法,這段文字僅是討論樂府,表明他更推崇有感而發(fā)的新題樂府。這和“新樂府運動”的思想確也一致。
薛教授雖然得出結論“元稹講到‘歌行’,直接所指是‘新題樂府’,這一點是十分清楚的”,但也提到一句話,“從上下文義判斷,元稹似乎將‘古題樂府’也算作歌行”,這種說法其實更為客觀,與筆者所得結論暗合。然而薛教授并未繼續(xù)展開論述即作結。
下面再作進一步論述。元稹所提24種詩體中有“歌”“行”,還有其他的薛教授總結為“歌辭性詩題”的“詠”“吟”“嘆”引”“曲”等。而元稹說“由詩而下十七名,盡編為樂錄、樂府等題”,照此邏輯,“歌”“行”及其他“歌辭性詩題”都屬于“樂府”這個大范疇,而《樂府古題序》主要也是為了探討樂府的問題,樂府是第一層級概念,十七種詩名是處在樂府之下的。故元稹顯然不能用其中兩種“歌”“行”來指代樂府,此二者僅是樂府諸多名號之一。
再從作品角度分析。薛教授分類列舉元稹的樂府和歌行作品,舉出“新題樂府”類如《織婦詞》《田家詞》《采珠行》《憶遠曲》等,又舉出“長篇歌行類”如《連昌宮詞》《望云騅馬歌》。這種分類依據(jù)后人對歌行的理解,從篇幅及是否為整齊七言的角度進行區(qū)分。但如果從題目來看,都屬于薛教授所說的“歌辭性詩題”作品,而在元稹的《樂府古題序》中看不出他認為“詩以下十七名”有何不同,所以在元稹的理解中,這些詩在題材上應為一致,都屬于樂府。
總結起來講,元稹主要探討樂府理論,而尚未形成明確的歌行觀點。
首先從白居易論詩文字中找提及“歌行”的材料。白居易詩《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其中二句云:“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辈⑶易宰ⅲ骸袄疃W载摳栊?,近見予樂府五十首,默然心伏?!笨丛娋洌案栊小迸c格律詩相對,故此處“歌行”所指范疇是今天所謂古體詩,可能包括樂府以及帶有“歌”“行”等“歌辭性詩題”的非樂府作品。看注,將“歌行”與“樂府”對舉,我們可以狹義地將白居易“歌行”等同理解為“樂府”。這一材料,薛教授在《歌行樂府論》第三章第六節(jié)的第二個小標題下的文字中引用到,并且寫道:“可見其‘歌行’的概念其實就是指樂府,而無論其為新題或古題。”與筆者解讀基本一致。但薛教授在第三章第六節(jié)的第八個小標題下再次引用這段材料,并且改變了解讀方式,提出白居易作“新樂府五十首”,故李紳“心伏”的是新樂府,即“新題樂府”,所以此處“歌行”指“新題樂府”。這段分析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邏輯上有些突兀,此處只能得出“歌行等同于樂府,新樂府屬于樂府的一種,即屬于歌行的一種”這樣的結論,反過來說“歌行僅指樂府”這種包含關系就不對了。故薛教授對這段文獻的第一次解讀更為準確。所以結論是:白居易所言“歌行”指寬泛的樂府,而非“新題樂府”。
歌行之所以可指稱“樂府”,原因應是如元稹《樂府古題序》中所說,“歌”“行”“吟”“曲”等“歌辭性詩題”原本就都是樂府之下的各種音樂形式,中唐文人從中抽取了“歌”“行”兩字合稱,指代“樂府”。
薛教授為論證白居易所言“歌行”為“新題樂府”,還引用了白居易《與元九書》的一段文字:“當此之時,足下興有余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綴,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毖淌谡J為“古樂府”與“新歌行”對舉,所以“歌行”指“新題樂府”。其實古人在寫文章時,上下句帶有對仗成分,往往會換一個同義詞或近義詞,以免形成詞句重復,但實際上意思是一致的,所以這兩句話中“古”“新”對立,而“樂府”與“歌行”是基本等同的;如果“歌行”等同于新樂府,那就沒必要說“新歌行”了,而“新歌行”就變成“新新樂府”,句意顯然不通暢。
所以這兩條材料的解讀結果并不矛盾,白居易所言之“歌行”就應當指樂府,而不涉及新題古題的區(qū)分。
下面再從白居易自己編纂詩集分卷方式的角度來分析其“歌行觀念”。
元和十年與大和二年,白居易兩次編纂自己的詩文集。今天我們能看到的白居易全部作品共七十一卷,其中詩三十七卷,前十二卷為古體詩,后二十五卷為格律詩。前十二卷分三部分,第一卷至第四卷為“諷喻”,第五卷至第八卷為“閑適”,第九卷至第十二卷為“感傷”。
薛教授首先分析“諷喻”四卷,前兩卷作者注明“古調詩五言”,后兩卷注明“新樂府”,于是薛教授得出結論,此處“新樂府”與“五言”對立,應為“七言”古體詩,并且結合前面得出的“歌行指代新題樂府”的觀點,推出白居易認為歌行必為七言古體。
但此處“古調詩五言”與“新樂府”的區(qū)分顯然并非簡單的五七言區(qū)分,元、白理解“樂府”,并非從形式上看待,而是從漢樂府以來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精神內容層面看待,“樂府”源于民間,文人擬樂府仿照“民間風味”,言民之疾苦。而“古調詩五言”所著重的是漢魏以來的文人五言詩,七言是后起句式,五言正是“古調”的象征,所以這種分類本質是強調“文人詩”特點,所以白居易是區(qū)分實際的“文人詩”和“樂府詩”的對比,而非五言七言的對比。只不過恰好從鮑照以來七言這種新句式逐漸發(fā)展,到中唐時代七言多起來而已。譬如李白《俠客行》五言詩也稱為“行”,這屬于“古調詩五言”,強調的是其“文人詩”性質,只不過也借鑒了“歌辭性詩題”而已。且白居易的“新樂府”也大都是以七言為主而摻雜著三言或五言的雜言詩,并非后代意義上的“七言古體”。延續(xù)前文觀點,歌行寬泛地指樂府,而此處“樂府”一詞是從內容精神層面理解而非強調形式,故此處恐怕不能把“歌行”與“七言古體”聯(lián)系起來。也就是說白居易對“歌行”的認識并沒有到達后世認知中那種“歌行”與“七言古體”相關的程度。
卷十二“感傷四”作者注曰“歌行曲引雜言”,薛教授提出“歌行曲引”是一組詞,指“歌辭性詩題”,應無問題,故本卷中有《短歌行》(樂府古題)《浩歌行》《畫竹歌》《長恨歌》《琵琶引》(《琵琶行》)等詩。這里仍未突出“歌行”作為詩體的意義。
為確證這一想法,再次對比白居易詩集的卷二十一和卷二十二。卷二十一注為“格詩歌行雜體”,卷二十二注為“格詩雜體”,卷二十一比卷二十二多了歌行一類。弄明白兩卷的差異也就可以知道白居易所理解的“歌行”為何了。
不過這里插入一個小問題,就是對“格詩”這個概念進行一下補充考證?!短拼栊姓摗分醒淌谝萌龡l材料來說明這個問題,清人汪立名:“格者,但別于律詩之謂。”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樂天所謂格詩,實又有廣狹二義。就廣義言之,格與律對言,格詩即今所謂古體詩。”《白氏長慶集后序》:“邇來復有格詩、律詩、碑、志、序、記、表、贊,以類相附,合為卷軸。”薛教授提出這三條材料中格詩都與律詩對舉,故格詩指“古體詩”。
“格詩”是古體詩無誤,但對其含義可作更為細致的界定,不是一般意義泛稱上的古體詩。清人納蘭性德《淥水亭雜識·卷四》指出:“建安無偶句,西晉頗有之,日盛月加,至梁陳謂之格詩,有排偶而無粘。沈宋又加翦裁,成五言唐律?!堕L慶集》中尚有半格詩。”這段話說明格詩是帶有駢偶性質的古體詩,也可以說是處于從古體詩向近體詩過渡,帶有近體詩特性的古體詩。清人汪立銘《白香山后集格詩注》:“顧格詩之義雖亡考,而見諸公之文章者可證……由是觀之,格者但別于律詩之謂,公前集既分古調樂府、歌行以類各次于諷諭、閑適、感傷之卷,后集不復分類別卷,遂統(tǒng)稱之曰格詩耳。時本于十一卷之首,格詩下復系歌行雜體字,是以格詩另為古詩之一體矣?!边@段材料最后一句“格詩另為古詩之一體”對薛教授所引的汪立名的材料做了補充,且不相違背,陳寅恪那段材料也就不相違背了。下面再分析薛教授引用的第三段材料,這段材料前面的文字是:“前三年,元微之為予編次文集而敘之。凡五帙,每帙十卷,訖長慶二年冬,號《白氏長慶集》?!币簿褪钦f白居易要說的是之前編過部分文集,近來又有格詩、律詩等作品以待編排。而考察白居易文集的前半,前文已經(jīng)涉及,主要是五言古詩、樂府等古體詩和一些格律詩,這里提到各種文體的順序,是從古體向近體過渡,所以先提到格詩,如果把格詩理解成帶有駢偶性質的古體詩,放在這里完全理解得通。
“歌行”特意與“格詩”放到一組,以區(qū)別于臨近的律詩卷,這表明,在白居易看來,歌行必為古體,所以排律不能算作“歌行”,只不過在寫法上借鑒了“歌行”而已。白居易的排律都收在專門的律詩卷中。
下面一個問題,那么后人認為那種全篇為七言句式的標準的“七古”式的歌行(以《長恨歌》《琵琶行》為代表),在白居易的詩體觀念中是什么呢?
白居易有詩題為《醉后走筆酬劉五主簿長句之贈兼簡張大賈二十四先輩昆季》《和錢員外答盧員外早春獨游曲江見寄長句》《得湖州崔十八使君書喜與杭越鄰郡因成長句代賀兼寄微之》《舒員外游香山寺,數(shù)日不歸,兼辱尺書,大夸勝事,時正值坐衙慮囚之際,走筆題長句以贈之》。再看《琵琶行序》云:“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彼羞@些詩作都是七言古體詩,后世稱為標準歌行的詩歌樣式。這在白居易的詩體觀念中稱為“長句”。
注釋
①元?。骸对〖?,冀勤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4-255頁。
②③薛天緯:《唐代歌行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10頁,第310頁。
④⑦白居易:《白居易詩集校注》(第三冊),謝思煒撰,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34頁,第961頁。
⑤白居易:《白居易集箋校》(第六冊),朱金城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789頁。
⑥薛天緯:《唐代歌行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6頁。
作 者:
宋振錕,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詩詞,中國古代小說。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