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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汪曾祺先生的交往

2017-01-21 14:24:38蘇北
上海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汪先生師母汪曾祺

小引

這里的幾十篇日記,都是當(dāng)年記下來的。我翻出發(fā)黃的舊日記本,一頁一頁地找,摘下了這些文字。它們是零碎的、片斷的,但同時它們又是溫暖的,是十分難得的。這是我與汪先生交往的原始記錄,記錄了一個青年當(dāng)時的軌跡。

1989年5月8日,星期日,北京

今天見到汪曾祺先生了。

我是2月28日到北京來的。這次能到魯迅文學(xué)院進修真是我的幸運。從天長來時,在滁縣上了火車,一直是站著,或者坐在地上,到了徐州才坐了半個屁股。3月1日中午十二點才到北京。

上了兩個月課,忙忙亂亂的。早晨起來,北京一夜小雨。早飯后躺在床上瀏覽了一會兒報紙,就起身準(zhǔn)備去洗衣服。正開門,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緊跟著一行人就向接待室走去。咦,這個老人怎么這么眼熟?他臉黝黑,背微微有些駝。他微笑著,走在最后。這個老人是誰?

汪曾祺先生!

一位熟人證實了我的感覺,我怦然心跳。再一打聽,原來他是來參加魯迅文學(xué)院和北師大聯(lián)合舉辦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開班典禮的。

我住的503宿舍就在他們開會的大教室邊上。我已無心洗衣服,在那兒緊張地等待著。中間,汪先生出來了一趟,正好去上廁所。廁所又正好在我宿舍的對面,于是我便走過去,上去同汪先生說話。我所說的大意是,我是安徽天長的(天長在高郵湖西岸),曾抄過先生的小說《晚飯花集》,抄在四個筆記本上,寄給過先生,不知可曾收到。汪先生“嗯嗯嗯”,不置可否,也不知他收到?jīng)]有。

散會后,我站在大教室門口,汪先生一走出,我就把他引到隔壁我住的503房間里來了。汪先生坐下,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說:“三個人一間,挺好!”

我遞給他一支煙,是我們滁州生產(chǎn)的長把子“紅三環(huán)”。我見汪先生對煙的牌子似乎并不講究。他接過去,我用火機給他點上,他隔著煙霧對我說,你們天長出過一個狀元叫戴蘭芬。

我接話:是的,我們縣里的人都曉得,還有一個對子,叫“天長地久,代代蘭芬”。

他說,其實這個頭名狀元是我們高郵的,叫史秋。因名字諧音不好聽,“死囚死囚的”,被慈禧點狀元給點掉了。這個戴蘭芬,名字好,“天長地久,代代蘭芬”,相當(dāng)吉利,便被點了頭名。

我也隔著煙霧,見汪先生陶醉得很,他吸煙抽得很深,濃濃的一大口到嘴里,憋了一會兒,噴出來,整張臉又沒有了。這都是劣質(zhì)的煙草,煙霧很沖,不一會兒,滿房間都是煙霧,我們宿舍里的幾個人,有站的,有坐的,都仿佛浮在半空,又像正在洗澡堂里,給人不真實的感覺。

“汪先生,我給您寄過三個筆記本,是抄的您的小說。不知收到了嗎?”我又問了一遍。

他“噢噢噢”的,不知道收到?jīng)]收到。

他又坐了一會兒,我要下他家里的電話號碼。有人來催吃午飯,汪先生起身走了。

(注:2007年汪先生去世十周年,我寫過一篇紀(jì)念文章《“我最喜歡的是徐青藤”》,發(fā)表在上?!段膮R報》上,不久一個烏魯木齊的讀者給《文匯報》寫來“讀者來信”:《道光狀元慈禧點?》?!肮P會”的“編讀往來”也來文照登。文中說戴蘭芬是道光年間的狀元,怎么可能是慈禧點的呢?作者查了歷朝狀元譜??磥硗粝壬歉沐e了。)

1989年5月24日,星期日,北京

去拜訪了汪先生,汪先生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并在那里吃了午飯。他給了我一幅畫,是一枝墨竹。畫面上首,竹葉稀疏,葉片倒向一方,仿佛有風(fēng)而過,瑟瑟有聲。下首竹枝棲一小鳥。鳥墨色,回頭后望,小眼有情。整個畫面極清淡。未題款,只鈐一印。

1989年7月2日,北京

又拜訪了一次汪先生,那天小雨,汪先生贈我一本《蒲橋集》,并留我吃了中午飯。他在《蒲橋集》的扉頁上寫道:“贈立新,汪曾祺,1989年7月”。

我大約坐到兩點半離開。

(這里要說明一下,我本名陳立新。汪先生所題“立新”是我本名,我后來的寫作才用“蘇北”這個筆名。下同。)

1989年12月2日,安徽天長

收到汪先生一封信,信很簡單,是為我們出書寫序的事,汪先生寫道:

立新:信收到。我可以寫序,但最好你們每人寄一篇作品給我看看,這樣寫起序來可以較為切實,不致完全架空立論。

書名不好,但一時也替你們想不出更好的。如想出,當(dāng)函告。

即候安好!

汪曾祺

11月28日

2015年11月13日補記:這個事的起因是這樣的,1989年秋,我們幾個在縣里寫小說的,想出一本合集,以為紀(jì)念,起這個念頭的主要是龍冬。本來我們定的書名是《四人故事集》,收王明義、龍冬、錢玉亮和我四個人的短篇小說。一人出幾篇,一本書,大約十六萬字。我們在創(chuàng)作上,主要受沈從文和汪曾祺影響。龍冬建議最好能由汪曾祺寫個序。這個任務(wù)他們交給了我,要我給汪先生寫信。我大著膽子給汪先生寫了一封信,所說大致就是上面的意思。沒想汪先生非常痛快,很快回了信,同意給我們寫序。

序很快寄來了。寫在三張大大的(24×25=600)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稿紙上,落款是“1990年元旦”。同時給我們寄來幾張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書名。他為我們想的書名是《江南江北》,見到汪先生的這幾個題字,俊雋清秀,字略偏,行中帶隸,極有韻味。我們高興極了。大家非常興奮,開始忙這本書的出版??墒悄莻€時候,出一本書是多么不容易呀!七拖八弄的,還是錢玉亮各方想辦法,直到1994年9月,才在安徽文藝出版社印出來。

那篇序近二千字,序的題目是《讀一本新筆記體小說》。這篇序文后來由《光明日報》的編輯韓小蕙拿去,在《光明日報》1990年2月13日刊登了出來。

他在序里對我的中篇小說《蟻民》進行了評價:“對蟻民的平淡的悲歡幾乎是不動聲色的,亞寶和小林打架,一個打破了頭,一個頭顱被切了下來,這本來是很可怕的,但是作者寫得若無其事。好的,壞的,都不要叫出來。這種近似漠然的態(tài)度是很可佩服的?!?

1991年10月12日,北京

結(jié)束湖北黃岡《金朝》文學(xué)雜志的一年借調(diào)生涯。黃岡是革命老區(qū),是一個偏僻貧窮的地方。我在黃岡一年,風(fēng)雨晴日,花開花落。過了一年清貧的日子。我9月29日離開黃岡到北京。在這里已待了近半個月。見到了評論家何鎮(zhèn)邦,作家洪峰、肖亦農(nóng)。到劉震云家去了一趟,在震云家吃了一頓飯。去龍冬家里多次,多數(shù)時間和龍冬待在一起。去了汪先生家一趟。先生給了我一幅畫,是一枝墨梅。他題了王維的一句詩“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立新同學(xué)存之,1991年年初,汪曾祺”。

1992年11月27日,安徽天長

收到汪先生的一封信,主要寄《旅食集》一書給我,并寄來一份剪報。信是由師母代寫的。師母寫道:

立新同志:今天收到《文匯報》“筆會”上刊登的老汪的文章,里面不指名地“點”了你一下,我記得答應(yīng)給你看一看,現(xiàn)在寄來。最近比較忙,所以老汪送你的《旅食集》也寄晚了。

你和愛人、孩子都好嗎?什么時候再到北京來?老汪為應(yīng)付約稿和社會活動,忙得不可開交,他不另給你信了,要我代他向你們問好!

施松卿

11月7日

1993年4月1日,北京

今天到了北京。我借調(diào)到北京《中國城鄉(xiāng)金融報》工作。

1993年9月28日,北京

到汪先生家,先生給畫了一幅畫:斜上曳一蒼勁的老枝,其枝頭一片綠葉,葉片極淡,施施然下垂。畫幅下面有兩只小雞仰著小小腦袋,看著上面的綠葉。小雞一絨黃、一淡墨,小眼睛極神氣。整張宣紙水氣淋漓。邊上題了一款:“雨。立新存。一九九三年中秋前二日,題舊畫,曾祺”。

1993年11月3日,北京

今天同龍冬、央珍夫婦到汪先生家。汪先生同我們談到顧城。他說,1988年他在香港見到顧城同謝燁。謝燁懷孕了。汪先生對顧城說:“謝燁好像懷孕了似的?!鳖櫝钦f:“怎么‘似的,就是懷孕了。”

對顧城殺妻自縊,汪先生想不通,說:“太過分了點?!庇终f:“其實他們在那生活挺艱苦的,一個月五十美元。”又說:“據(jù)說是謝燁扭頭之后砍的,從背后。”

汪先生見到央珍就很高興,總是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女孩”。汪先生說龍冬:“找個藏族老婆。”一副挺羨慕的樣子,又好像后悔自己年輕的時候怎么沒找個少數(shù)民族的老婆。

那時他在昆明。昆明可是個多民族的地區(qū)。說起在昆明上大學(xué),他說,在昆明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個福建女同學(xué),她說她會說蘇北話。她說了一句給他聽:“我日你媽媽不開花?!闭f完汪先生嘎嘎地笑,我們也覺得很開心。

晚上在汪先生家吃飯。小菜有高郵的雙黃鴨蛋、美國腰果。主菜是燉肉。主食是牛肉餡餅。喝的是劍南春。

汪先生晚上喝了點酒。他正在為一家刊物趕一個稿子。他說,是寫他生活的另一面,說:“都說我淡,但我也是愛激動的?!彼f:“文章的名字就叫《飲鳩止渴》,趕急了,疲勞,心跳不太好,有些累。”

席間說到出書,他說,《菰蒲深處》印得一點也不好,像個兒童文學(xué)書。說到《榆樹村雜記》,汪先生說:“封面上印的是什么呀!一問,說是榆樹?!闭f,有人就靠藏書吃飯。一本書有時可賣十倍的價格。說唐弢藏書多,說范用多,姜德明也多。說到賈平凹的《廢都》,汪先生說:“《廢都》我有一本,也沒看。別人問我對《廢都》的印象,我干脆回答:沒看。這樣反而好。看了,說沒看,反不好。”

我剛?cè)チ送钅稀N乙幌伦诱f了皖南的好幾個地方:歙縣、涇縣、屯溪……汪先生說,“我去過皖南”,并在那兒尋過“根”。歙縣有汪村,大約那就是汪家的祖居地,他后來在《皖南一到》散文中寫道:

歙縣是我的老家所在。在合肥,我曾戲稱我是“尋根”來了。小時候聽祖父說,我們本是徽州人,從他起往上數(shù),第七代才遷居至高郵。

原來第七代就遷到了高郵。說到回高郵,游高郵湖,有人說他和施師母是“高郵湖中老鴛鴦”,這話被他的孫女卉卉聽到了,孫女還小,脫口就說,是“鴛鴦湖中老高郵”,呵呵,這樣也挺好的。

我把兩篇小說丟給汪先生,請他給我寫幾句評語。他說:“可以。”我們臨走時,汪先生說,“稿子弄哪去了?”好像這個挺重要的,我一時非常感動。老頭兒看似散漫,其實骨子里是認(rèn)真的(之后師母告訴我,老汪看了好幾遍)。走時,汪先生送一本沈陽出版社出的中國散文大系《汪曾祺卷》。

1993年12月4日,北京

五點同龍冬到汪先生家。蘇州的徐卓人也在。之后汪朗、汪朝回。晚在汪先生家吃晚飯,菜不多,記得有煮干絲、咖喱牛肉。喝的倒是洋酒:人頭馬和白蘭地。吃到干絲和咖喱牛肉,真正感到純正地道的汪氏菜肴的味道了。

席間談話,汪先生說,什么是文體?文體就是文章體現(xiàn)什么。他的意思是文體是內(nèi)容,不是形式。我給他的小說兩篇他看了。他不滿意。他批評我:《小林》體現(xiàn)什么都不清楚。一個作家要有自信,說我缺少這一點。說要有“這種寫法我第一”的感覺。這時汪朝插話:“這是一個狂老頭!”

人們都說汪曾祺平和,其實他骨子里是很狂的。汪先生的寫作是極其認(rèn)真的。汪師母在桌上說:“他都是想透了才寫?!边@時汪先生接話:“我就要寫出同別人不一樣的才行。別人看了,說‘這個老小子還有兩下子!”又說:“劉紹棠那樣的小說,我是寫不好的?!?/p>

汪朝在桌上說,老頭兒寫《大淖記事》時,家里沒地方給他寫東西,老頭兒總是想好了,像一只老母雞,到處找窩。找到窩,下了蛋,才安靜下來。汪朗說,他想好了一篇東西,總是吃睡不安,要寫出來才安定。汪朝就說:“老爺子又有蛋了?!?/p>

汪先生看我心情不佳,就對我說:沈從文剛到北京來時,連標(biāo)點符號都不會用。他看了契訶夫的小說后說:“這樣的小說我也能寫出來?!薄鲆粋€作家對自己的信心都沒有,還能寫出什么好東西來?

晚上,汪先生喝了不少白蘭地。

1993年12月5日,星期日,北京

今天十點才起床,一天沒做什么事。

昨天到汪先生家去,先生雖然沒有批評我,但弦外之音是不批評的批評。說我懶。我是有兩年沒有寫一篇小說了,筆是完全生疏了。汪先生說:“三天不寫手就會生的。”我卻兩年沒寫一個字了。汪先生說:“這一點老舍先生做得好,有得寫沒得寫每天寫五百字?!笨磥韯?chuàng)作還是得要勤奮,天才不天才暫且擱一邊。

昨晚從龍冬處回來已深夜兩點,可還是心有觸動。我怎么啦?是不是世俗得太多啦?

汪先生一家子都是好人。前不久汪先生酒喝多了,跌了一跤。汪先生說,跌下之后他首先一個感覺是能不能站起來(這是檢查有無中風(fēng)的方法)。結(jié)果站起來了,還試著往前走了幾步?!斑?!沒事!”這是汪先生的話。

回到家里。汪師母說,他一個勁地照鏡子,左照右照的。師母心里說:“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這個話從七十五歲的滿頭銀絲的師母口中說出來,不免讓我們年輕人感到滑稽和天真。從這句話也可以見出老倆口的感情。汪先生是照臉上的皮跌沒跌破,他是一下子趴下的。

師母多次提到汪老的初戀。用師母的話說,是“老汪的初戀”,“因為初戀的對象還活著,老汪不能寫”?!妒芙洹分胁皇菍懗鯌俚母杏X的嗎?

汪先生昨天送了我一本散文《草花集》,還送了我一本中國散文大系《汪曾祺卷》,題的話是“我并沒生活在葫蘆里”。因為書的封面畫了一只葫蘆,一個老頭蜷在葫蘆里。汪先生還挺幽默(可是這本書我給弄丟了,那時我住筒子樓,不知誰跑來借去看了)。

1993年12月18日,北京

同王文媛到汪先生家。先生拿一瓶湖南吉首的酒給我喝(黃永玉設(shè)計的,后來才知道是酒鬼酒)。同時汪先生給我一幅畫,是一枝花,汪先生題了“蘇北搜得舊作”。汪先生說,一個老人說人生有三樂: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無事可做。

1993年12月28日,北京

昨天同謝蕓在汪先生家,汪先生在家煮什么東西,有點怪怪的味道。師母說:老汪在煮豆汁。她說:“我們一家子都反對,你去聞聞,又臭又酸?!蓖衾项^說:“我就吃?!庇终f:“梅蘭芳那么有錢,還吃豆汁呢!”

1994年1月28日,北京

同龍冬一道到汪先生家去。汪先生沒說多少話,只說了昆明一家刊物的負(fù)責(zé)人“麻里木啯”(意為不懂事,或者狂妄)。不知道這個人怎么惹了他。

汪先生說,到臺灣流鼻血,幾乎沒出門。汪先生說:“特別是參觀,累得要命?!?/p>

汪先生說:“我這次到臺灣,真正感到自己老了?!?/p>

我聽了挺心酸。

我同龍冬進汪先生家的客廳,先生在打電話。打完電話后沒有立即轉(zhuǎn)過來同我們說話,而是孩子似的在桌子上趴了一會兒,仿佛還沉浸在什么情景中。我和龍冬相視一笑。之后先生轉(zhuǎn)過臉來,猛然發(fā)問:“你們誰三號走?”

先生還挺留意的。

我說:“我,我回家過春節(jié)?!?/p>

汪先生什么話也沒說。

留吃飯,喝酒。

吃完酒汪先生愣了一會兒,聽我們說話,之后他忽然站起來,一抱拳,說:“我要睡一會兒?!本挽兝嚼镂菟X去了。我們留在外面同師母說話。

1994年6月30日,星期四,北京

今天同王文媛到汪先生家去了一趟。師母同先生身體還好。

十一點同文媛分手,我到龍冬那兒去。中午我請客,有龍冬、李師東、羅強烈和黃賓堂。一頓午飯花去二百五十五元。三點到龍冬那兒看錄像,一個關(guān)于西方祼體舞的片子。西方的藝術(shù)很大膽,中國人的思維是有問題的。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解放簡直是扯淡。

王文媛給汪先生帶了幾瓶酒。我說:“給您帶了幾瓶酒,煙就沒給您帶了。少抽點煙,酒可以喝一點?!蓖粝壬稍谏嘲l(fā)上,我望著他的眼睛。汪先生的眼神是執(zhí)著的,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說:我對有些事情是很堅持的。眼神是有品位的。這是我的表述。汪先生說:“還有幾年活的!這也不行那也不可的?!?/p>

他指的是煙。他不為怕死而戒煙。他是決心將他的煙史帶到棺材里去了。汪先生說這話時,汪師母坐在邊上,沒說話。汪師母是不支持他抽煙的。可幾十年了,她太熟悉汪先生的為人稟性了。她尊重他對事物的一些看法,尊重他的習(xí)慣,甚至是壞的習(xí)慣。

晚上回到宿舍,他們又喊我搓麻將,有老高、老王和老孫。搓了一夜,老王歷史性悲劇,一夜無感覺,幾乎沒有和牌。

1994年12月22日,禮拜四,北京

今天正定的老孔、老李和高師傅來,中午在益壽福涮羊肉。老孔等給了我三袋蕎麥。四點我即同吳傳宗兩人去汪先生家,給送去了。

汪老依舊,師母仍硬朗。汪先生給說了幾個笑話。特記下來。

一則是說閻錫山詠泰山:

遠(yuǎn)看泰山黑乎乎,

上面細(xì)來下頭粗;

有朝一日調(diào)過來,

下面細(xì)來上頭粗。

一則是韓復(fù)渠詠趵突泉:

趵突泉,

泉趵突

三股泉水一般粗,

咕嘟咕嘟又咕嘟。

還有一則說是某人在蓬萊題字:

蓬萊好風(fēng)光,

游人喜洋洋。

有好事者加以發(fā)揮:

蓬萊好風(fēng)光,好風(fēng)光好風(fēng)光,

游人喜洋洋。喜洋洋喜洋洋,

咚乞隆咚戧咚乞隆咚戧

……

1995年4月22日,星期天,北京

同龍冬、央珍到汪先生家去。

見到汪先生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沒有開燈,較暗。師母施松卿開的門,我進去先摸了一下汪先生。他坐在沙發(fā)里,之后我掏煙給他,他說:“我現(xiàn)在不怎么抽煙了。一天也就十支左右?!蔽乙娡粝壬鷼馍缓茫槻蝗缫郧镑蠛谥型讣t,而是黧黑中透紫。我即問先生:“身體如何?”先生說:“不太好,去年到醫(yī)院,本來做手術(shù),手術(shù)前進行身體全面檢查,發(fā)現(xiàn)肝有問題?!蔽疫M一步問:“什么毛?。俊毕壬f:“我也說不清楚,毛病多呢!轉(zhuǎn)氨酶也高,不過不太高?!蔽乙娤壬鷽]有信心。我心里真難受。人是要老的,人老了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呀。我們現(xiàn)在年輕,想這想那的,待到先生這個年紀(jì),什么也不想了。身體能好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將《江南江北》給了先生。先生說:“你們這本書出的時間夠長的了。”師母問什么書。汪先生說:“就《江南江北》?!?/p>

1995年10月2日,星期天,北京

昨天同愛人和女兒陳淺到汪先生家里去。汪先生和師母對我們十分熱情。

我對汪先生說到女兒。說有一回送她上學(xué),正好迎著太陽騎自行車,孩子坐在前面,天上云很重,陽光透過云層發(fā)出光來。我問孩子:“太陽去哪里啦?”孩子望望天,說:“沒有呀!”我說:“找有光芒的地方。”孩子說:“在那兒——”我說:“噢,對了。”過一會兒,孩子問:“爸,太陽有腿嗎?”我答:“沒有?。 彼又鴨枺骸澳?,它為什么會跑呀!”我覺得很簡單,答:“在天上滾唄。”

過一會兒,孩子的腦袋里又冒出一個念頭,問:“爸,太陽會老嗎?”我一愣,這問題怎么回答呢?說不老吧,與唯物論相悖,說老吧,太陽又不是人,它又何止千萬年,我想了想,終于說:“太陽會老的?!焙⒆佑謫枺骸八狭耍瑳]有光,我們怎么辦?”我說:“離它老還早呢!”

我將這一段話描述給汪先生聽。先生笑。過一會兒汪先生說:“汪朗像她這么大時,一次他舅舅來。要他叫舅舅。叫過了,過一會兒,正好有一個小驢車過去。汪朗問:‘小驢有舅舅嗎?”先生說完又抿嘴一笑。

晚上回來,窩在公主墳邊上的一間小屋里,想到自己的調(diào)動,又泄氣了。北京雖好,也已待了三年了。這樣等下去,是猴年馬月啊,能回到省里,穩(wěn)定下來還是先穩(wěn)定下來吧。我也三十出頭了,再滑過幾年,誰還要我啊。領(lǐng)導(dǎo)對我的調(diào)動也為難,似乎有些泄氣,可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吧。

想想自己離文學(xué)越來越遠(yuǎn)了。好不容易有點上路,生活的折騰把一點感覺折騰光了。現(xiàn)在是毫無靈氣,可仍不死心。在心中還牽牽掛掛,身在曹營、猶抱琵琶、左顧右盼、云遮霧罩的。弄得自己愛不得離不得,什么事情也干不了。

1996年5月29日,北京

這一段摘自龍冬的筆記。全文如下:

交代一次與汪老的對話。時間:1996年5月29日晚九點。汪老的書房。他穿一身如同住院病號服的舊睡衣。

龍:世界名著你是不是都看了?

汪:幾乎不怎么看。

龍:巴爾扎克的呢?

汪:我不喜歡,他總是站在讀者之上,有些欺負(fù)讀者的感覺。

龍:雨果呢?

汪:也不喜歡,都是站在讀者之上,為寫小說而小說,太小說了。

龍:作為一個作家不一定要讀很多小說作品,要讀雜書是吧?

汪:是,不一定要讀很多,主要在感覺。

龍:那么偉大的托爾斯泰呢?

汪:也不喜歡,我曾經(jīng)去張家口學(xué)習(xí)班時(筆者注:是張家口農(nóng)科所,下放勞動時期),把《戰(zhàn)爭與和平》帶去,想用心看,可看不下去,看不下去我就不看,那小說都像是編的。

龍:那普魯斯特呢?

汪(眼睛一亮):我很喜歡。

龍:普魯斯特是非常纖細(xì)的。

汪:是的,非常纖細(xì),他的東西飄飄忽忽的。

龍:那么海明威呢?

汪(受到打動):我非常喜歡海明威。

龍:還有契訶夫?

汪:是的,我喜歡契訶夫!(他還提到一位西班牙作家,可是沒有想起名字,翻書柜,沒找著。他坐下沉思了一會兒)我要寫一部普魯斯特那樣的長篇小說。(筆者注:那個作家是西班牙作家阿左林,他有散文集《塞萬提斯的未婚妻》,戴望舒譯。)

龍(震驚):是那種飄飄忽忽纖細(xì)的嗎?

汪:是的,纖細(xì)的。

龍(不當(dāng)真):您寫長篇,這是新聞。您干脆半睜半閉眼說,我給您記錄,或用錄音機錄下來。

汪:不,我必須用筆,這樣我可以觸摸每一個字。

龍(開始認(rèn)真了):真要寫這個長篇,不一定很長,二十多萬字就可以。(汪老不置可否)您這部普魯斯特式的小說準(zhǔn)備寫什么?

汪(非常平靜地):寫性。寫我一生的性,從小一直寫到我老死。比如我和一個在高中時候的女孩子,在一片黃花地里,我們會怎樣?一定要擁抱。

龍:那一定是在一大片金色的油菜花地里。(汪老點點頭)您現(xiàn)在就寫吧。

汪(好像非常久遠(yuǎn)):不著急,將來再寫。

龍:那么我要來當(dāng)編輯。您是幸福的,有那么多的稿約。

汪:這可不幸福,小說是要就有的嗎?又不是蘿卜,論堆兒撮!

龍冬在1998年2月5日供出了以上這一段內(nèi)容。同時他還寫道:“記得兩年前的一天晚上,青年作家蘇北、徐卓人和我三個在汪老家用飯。飯中喝了一些酒。那時汪老的身體顯得特別不好,蘇北勸說:‘汪老,能寫就寫寫,身體重要,我要是能寫出您那樣的書,哪怕一本也夠了。汪老開始不作聲,靜了一會兒,忽然非常生氣,激動地拍了桌子,說:‘我活著就要寫!又說:‘寫作,寫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全部!蘇北是好心,可我們都傻眼了。接下去,汪老批評了蘇北,讓他用功些。我覺得那一晚,蘇北得了個大便宜,他是最幸福的人。汪老那天還說到六七十年代,很寂寞,自己寫想寫的東西,可是寫了不能發(fā)表,于是與朋友通信,在信里寫?;蛘邔懞昧耍瑤?,從城市的一頭到另一頭拿給朋友看。他說:‘我一直在寫,沒停過。這下,我們明白了汪老不是我們認(rèn)為的神奇,他的文學(xué)也是經(jīng)過了千錘百煉的?!?/p>

我記下這一段,是因為龍冬與汪先生的這一次對話非常重要。因此我摘錄在這里。很多讀者不一定知道這些故事,這也是研究汪曾祺非常重要的資料。

1996年7月14日,晴,北京

昨晚同龍冬到汪先生家。汪先生特高興,去時他正睡著,起來,穿著睡衣走出來。一手?jǐn)Q我的臉,一邊說:“怎么?好像剛洗過海水澡?!蔽易蛱靹倧呐钊R回來,是在那兒洗了海水澡,還到長山縣去了。長山是海島,比較美。大海是咸的。怎么,怪了?汪先生怎么知道我剛洗過海水澡。此處要存疑。

汪先生興致特高,要聊要聊,我們從室外(客廳)談到室內(nèi),到汪先生的書房。汪說,吳宓胡子長,兩邊永遠(yuǎn)不一樣。因為吳宓胡子長得特快。左邊剛剃完,才剃右邊,左邊又長出來了。還說吳宓滿臉是胡子,只有鼻尖上那么一點點不長胡子。

1996年8月5日,北京

同建明、龍冬到汪先生家,請先生給建明畫了兩幅畫,同時將先生剛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不朽》帶了回來,星期五見了報(注:發(fā)表在我供職的《中國城鄉(xiāng)金融報》副刊上)。

從汪先生那兒回來,到公主墳,見城鄉(xiāng)貿(mào)易中心邊上的那個新樓落成了。我到北京已經(jīng)四個年頭了,我親眼看見公主墳從原來的環(huán)島變成立交橋,如今又見到這座大樓拔地而起??晌抑两襁€沒有調(diào)來,而且沒有一點眉目。一個進京戶口怎么這么難?

1996年10月15日,北京

昨天上午到汪先生家去,請先生給老高和鳳谷畫一幅畫。我送到大千書畫社裱去了。請先生給林斤瀾打一電話,去向林先生約稿?;貋斫o野莽打電話,同意先給汪先生的字畫去上裱,我即告訴汪先生,先生同意過些時,我同龍冬去裱畫。

下午又接到野莽電話,說剛給長江文藝出版社聯(lián)系,只托不裱,說只托估計不會要多少錢。我去試著找文華,看他能不能辦成。(注:這是野莽主編的一套當(dāng)代才子書,其中有賈平凹、馮驥才、憶明珠等,也有汪先生的一本,書中要配一些汪先生的書畫作品。)

1996年12月18日,北京

全國文代會和作代會在北京召開。我們報紙的“周末·副刊”請一些作家吃飯,有何立偉、遲子建、劉醒龍、徐坤、龍冬、李師東、何頓、董宏猷、南妮、劉益善等。主要目的是想請他們給我們副刊寫點稿子。

飯后借著酒勁,我和龍冬等打車到京西賓館。出席中國作協(xié)會議的北京代表團住在這里,汪先生和林斤瀾等都在會上住。找到汪先生住的樓層,他的房間門大敞著,可沒有人,房間的燈都開著,就見靠門這邊的臺子上,有好幾個酒瓶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杯子擺著。那些酒,除白酒外,還有洋酒。汪先生人不知道跑哪去串門了。我們在房間站了一會兒,又到走廊上來張望。沒過一會兒,汪先生踉踉蹌蹌地回來了,一看就已經(jīng)喝高了。他見到我們,那個熱情??!招呼“坐坐坐坐”,之后就開始拿杯子倒酒,“喝一點,喝一點”。他去拿個洋酒瓶,我們本來晚上已經(jīng)喝過,再看他已經(jīng)喝高了,還喝個啥?于是抓住他的手說,不喝了不喝了,我們喝過了。

只坐了一會兒,便匆匆離開了。

1997年1月16日,北京

今天到汪先生家去,主要為長江文藝出版社的《中國當(dāng)代才子書·汪曾祺卷》的事,去催先生趕緊為書寫一篇自序。推門進去,見汪先生笑模笑樣的,腰雖彎著,可眉毛舒展,眼睛含笑,一眼望去便知先生心情不錯。先生為我沏上茶,兩人剛點上煙開始“對吹”時,電話鈴響了。電話中,先生沒說幾句話,臉就沉了下來,顯得很生氣。

先生在電話中大聲說:“他們來頭很簡單,就是沖著我汪曾祺,完全是訛詐!”

我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又是為《沙家浜》劇本的事?!拔铱梢韵騒X同志家屬道歉,但我們這些人,精神損失由誰來賠!”汪先生最后說了這么一句,撂下電話。

汪先生坐回到沙發(fā),顯然還有些激動。我為了緩和先生的情緒,說:“別理他們,讓他們折騰去,難道他們還能到北京來拉您到上海出庭不成?是一幫小記者想借您出名罷了。別同他們治氣?!?/p>

這個官司我是知道一點的。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汪曾祺文集·戲曲劇本卷》收了京劇《沙家浜》劇本,這個劇是根據(jù)文牧創(chuàng)作的滬劇《蘆蕩火種》改編并創(chuàng)作的。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時只署了京劇劇本四個改編者的名字,漏掉了“根據(jù)滬劇《蘆蕩火種》改編”幾個字。不知誰出的主意,讓文牧的家屬和上海滬劇院起訴汪曾祺侵權(quán)。

這件事從1996年某個時候一直鬧到現(xiàn)在。折騰一個七十七歲的老人,居心何在呢?汪先生是一個通達(dá)開朗之人。先生“眉毛打結(jié)”,是真感傷心的。我記得先生反復(fù)說:“我們這些人的精神損失費由誰負(fù)責(zé)呢?《沙家浜》在《紅旗》雜志發(fā)表時誰的名也沒署,我們難道還能找XX賠償?!”

先生坐回到沙發(fā)上,他有些激動地說:“以后再出集子,把《沙家浜》剔出去!”

汪先生這是激憤之言。說來也是,汪曾祺的成就,并不在《沙家浜》。他的小說、散文足以使他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一席之地。

先生對我說,《沙家浜》劇本發(fā)表時給了一百多元稿費。那是“文革”期間,幾個作者分了一點,剩余的到“東來順”羊肉館去搓了一頓。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汪曾祺文集時,《沙家浜》一劇給了一千三百元稿費,由四位編劇分了。即使有《蘆蕩火種》作者的一份,也只三百多塊錢!至于精神損失費,原告算出大約五萬多元。這些消息,都上了報,登在南京和上海等南方的報紙上。

汪先生無可奈何地說:“這怎么算的呢?倒算出了角分,他們以為我很有錢,我哪里弄這些錢!”

近年來這樣的官司也有幾樁,大多不了了之。有些官司毫無意義,不但不會有最終的結(jié)果,而且還傷害了作家的感情,影響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

1997年3月22日,北京

上午到丁聰家去了一趟。我彬彬有禮,將汪曾祺的五篇作品遞給她,請丁先生插圖并寄到《南方周末》去。我是騎自行車去的,他住在西三環(huán)的昌運宮的十一層,汪先生給我寫了電話和住址,我去之前是打了電話的,并且還帶了四只我家鄉(xiāng)的符離集燒雞給他家。

同丁先生談了一會兒,他說老舍的書都是他插的圖,包括《二馬》《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和《離婚》。我1980年代讀過一些老舍的書,記住了丁聰(這位小丁,八十多歲的小?。?/p>

丁先生說,從“反右”到“文革”,我二十二年沒畫畫。直到1979年才開始畫。我解放得最晚,其實什么事也沒有。

他說,太忙,事太多。本來應(yīng)該休息了,可是考慮到自己快死了,抓緊再擠一點東西出來。說,黃永玉和黃苗子從國外回來,有什么活動都得陪著,老朋友了。

看到丁聰家墻上一幅畫。是黃永玉1995年畫的:丁聰胖乎乎的,坐在地上,身后身邊是一堆石頭,丁斜靠一塊臥石,滿臉紅光。黃苗子在畫的頂端題了兩行:丁聰拜美石,美石拜丁聰。酒飯飽后面紅潤(記不清楚了)。

畫的下面是黃永玉題的一款。坐了一會兒,老太太(丁夫人)不斷看表。丁先生說,一個什么活動,在朝陽(區(qū))呢,他們還要去接馮亦代。

1997年5月9日,北京

下午孩子不上課,我?guī)е⒆尤ネ粝壬遥o他帶了一盒安徽新茶和一竹筒云南伲族米酒。我直接開門進去,見到汪先生正從里屋往門口走,我深情地望著他,說:“什么時候從四川回來的?”他說,回來好幾天了。我問:“身體好嗎?”他說:“還可以?!苯裉祀娫捥貏e多,我們說話斷斷續(xù)續(xù)的,我告訴他我要到湘西采訪,我問他去過沒有,他說他沒有去過。

說到孩子。他問叫什么名字。我說:陳淺。他說:陳淺,陳淺,像個筆名!先生還說了一個兒歌:

小小子,

坐門蹬,

哭鼻子,

想媳婦。

想媳婦,

做什么,

點燈,說話。

吹燈,作伴。

早上起來梳小辮!

孩子笑。

之后又是電話,他還說過幾天到太湖三縣去一趟,并說都是邀請的女作家,他笑著對我說:“我去干什么?沒想對方說,‘小丫頭片子想見見您!”

晚上在那兒吃晚飯,我說:“喝米酒罷?!?/p>

先生說:“不喝,留著。”又說:“你喝五糧液,自己喝?!?/p>

我喝了幾杯五糧液。我同陳淺吃了許多菜。先生猛喝葡萄酒。

1997年5月20日,小雨,湖南吉首

一夜睡得不踏實,腦子亂亂的,思緒紅色或者黑色。早晨自己到餐廳吃飯,胃不舒服。八時左右楊和李來,一起去鳳凰,路上我給龍冬打電話,他卻告訴我,汪先生去世了。我最尊敬的那個人死了。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再也不能給我們快樂和安靜下來的理由了。我再也不能說去看看他就去看看他了。有某個電話號碼,可是這個電話我能打給誰呢?

一路沉默??粗嫖鞯纳缴剿逶?,窗外的湘西,牛在水田,人在水田。山青水綠,背簍,頭巾,苗人,土家人。他們祖祖輩輩在大山的皺褶里。到黃絲橋古城看了一下,在沈從文故居,我悄悄地給他鞠了一躬,去到沈從文墓,我折了一枝青竹悄悄放在墓上。我看著沈從文像,想汪曾祺也死了。這兩個老人,在地下可以見面了。他們就這樣作古了。

可是,我覺得,我離他們很近。

1997年5月28日,周三,北京

今天給汪先生告別,我和龍冬夫婦相約,坐地鐵到八寶山出站口碰頭。去的路上,我為先生買了一只小小的花籃,先生對花是有研究的呀。我們?nèi)サ锰缌?,足足等了一個小時,當(dāng)看到花圈的挽帶上寫的汪曾祺和汪曾祺追悼會的黑字時,我覺得不是真的?!巴粼鳌边@幾個字是同刊物、書本、書法繪畫和簽名聯(lián)在一起的。我沒想過把他的名字同花圈和挽帶聯(lián)系在一起。我不相信??擅γβ德档娜藗冄剑∵@是在忙什么呀!這是真的。汪曾祺去了。

我自己也在那兒忙來忙去。我是在忙什么呀!當(dāng)汪先生靈車來時,我看到后門打開了。一個長長的、窄窄的盒子蓋著。我知道那里面是汪先生。汪先生這么個善良的、聰明的智者,就被這樣裝在一個窄盒子里,還編上了號。我趕過去抬著一頭,慢慢走進了告別廳。那盒子裝的到底是誰呀。當(dāng)放到鮮花叢中,抬放人慢慢地將盒子打開了,是先生。他靜靜地睡在那里呢,輕一點呀,別打攪了先生。

告別儀式開始了。沒有放哀樂。我怕哀樂。放的是圣-桑的《天鵝》,多么優(yōu)美呀,先生是熱愛美好的東西的,他唾棄丑惡。我見到許多人。王蒙來了。張兆和(沈從文夫人)來了。鐵凝來了。范用來了。范用拄著拐杖,他不斷地流淚,不斷地揩呀揩呀。

幾十分鐘的告別儀式很快就結(jié)束了。許多朋友走了。留下一些人,他們圍在汪先生身邊,看一眼,再看一眼。

最后大家終于紛紛走攏過去,將那一捧捧的鮮花摘下來,放在先生的身上。大把大把的月季,大把大把的康乃馨,大把大把的勿忘我……先生被許多許多的鮮花簇?fù)碇?、覆蓋著。他是抱著好多好多的鮮花走的呀!

今天送完這個人,這個人真的作古了。他不是出差,也不是我們忙不去看他,而是我們永遠(yuǎn)見不到他了。他永遠(yuǎn)不可能再同我們說話,我們也永遠(yuǎn)不可能請教他一些問題,聽他說一些有趣的事情了,他再也無法關(guān)心我們了,也無力來關(guān)心我們了。我們有無成績,他都不會管了。他在世時我們不努力,他作古了,我們倒是想到這些問題。

中午汪朗叫我去吃飯,我心情不好,不肯去。汪朗說:“就算我替老爺子請你們的。”一句話,我木了,當(dāng)時并沒覺出什么?,F(xiàn)在回憶起來,這句話多令我心碎??!老爺子愛我們,他善良、慈祥。他的心是很細(xì)很細(xì)的。

汪朗握著我的手,用力一甩。我感受到汪朗對我們的友好以及同他爸爸的情分。他是說謝謝你們對老爺子的情分嗎?謝謝你們對老爺子的幫助?我們幫助了嗎?總是他幫助我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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