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勤
一段時間,談及東莞眾人『色變』。這座開放的城市,還有許許多多專注于一門手藝的女子,或開臉、或編篾、或修鞋、或插花,把日子過得踏實(shí)而簡單。
開臉
阿潔做著的生意有一個古老的名字——開臉。
阿潔的生意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生意,認(rèn)真說起來絞臉上的毛,修眉毛,絞胳膊、手臂、手指上、小腿上的毛,都是她的業(yè)務(wù)范圍,價格也因?yàn)椴课徊煌?,毛的稀疏不同而不一樣,但最多也不過三四十塊錢,最少的阿潔收過5元。阿潔說,那個女人臉上毛不多,坐下來就要絞,絞完才說只有5元。阿潔就只收到5元錢,這是她收得最少的一筆錢。
走過老街,就會看見阿潔坐在小店落地櫥窗側(cè)一角的一個紅色塑料小凳子上。她腳邊放著個打開的小箱子,箱子里面擺放著些瓶瓶罐罐,還有幾轱轆顏色不一樣的線。她穿著件月白色的襯衣,下面是條黑色的半長裙子,臉上、頭發(fā)收拾得干干凈凈。沒有生意的時候,她常常一臉淡然望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好像也沒有要緊的事情,好像有沒有生意都不關(guān)她的事。
絞臉、修眉一共收10元,一天要做多少個人才能掙到錢呢?我覺得阿潔不夠機(jī)靈,做生意太死板了。就這么坐在角落里,沒有招牌,也不吆喝,誰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啊,能有生意嗎?
阿潔抬眼看著我笑了,你看不起我們這一行啊,再小的生意也是有講究的。開臉這一行不能像其他做生意的那樣坐在顯眼的街邊,更不能吆喝。開臉要選擇背人的地方,且忌諱坐東向西,最好坐南朝北,最差也是坐北朝南。這都是老規(guī)矩。
其實(shí)開臉這種古法美容很早就有了,《紅樓夢》里,下人議論香菱時,說開了臉,越發(fā)出挑得標(biāo)致了。
“對呀對呀,《封神榜》中也有殷十娘為王后開臉的鏡頭啊?!卑嵰娢伊私庖稽c(diǎn)開臉,不由得話多了起來。
其實(shí)以前都是結(jié)婚前開臉,開臉人須是父母子女雙全的婦人來做。開臉后,要給開臉人賞封。用新鑷子、五色絲線或錢幣等,絞掉大姑娘臉上四周的汗毛,再將辮子散開,在后腦殼上挽成髻,插上簪子。姑娘的形象霎時因“開臉”變了樣,標(biāo)志著做姑娘的時代已結(jié)束。
阿潔的手藝源自母親,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給左鄰右舍的小媳婦拔臉毛,看多了自然就會了。南方女人愛美,有來修眉的、有來絞臉的、也有來絞腿毛的。價錢的多少要看腿毛的稀疏程度,不是很多的那種,兩條腿從腳腕到膝蓋,一共20元。
正說著,一個女人徑直走過來,也沒有講話,直接坐在了阿潔面前的小凳上。阿潔先用粉在女人的面部、頭發(fā)邊緣處涂擦,不一會,女人的臉上就是白白的一層粉。她放下粉撲,在身旁的一個盒子里,取出一個線軸。扯出一截一咬牙,斷了,一頭在嘴里用牙咬著,另一頭就拽在手里,變化成有3個頭的“小機(jī)關(guān)”。兩手各拉一個頭,線在兩手間繃直,另一個頭用嘴咬住、拉開,成“十”字架的形狀。只需雙手上下動作,那紅色雙線便有分有合。兩線貼近女人的臉面,扯開、合攏,左一下,右一下,絞那個女人臉上的細(xì)毛。
阿潔一邊干活,一邊看我?!澳阋灰獊碓囋嚕磕愕哪樕媳M是毛。”我捂著臉,好像那個繩子剪刀已經(jīng)絞到了我的臉上,涼絲絲地痛。見我這副樣子,阿潔笑?!半y道你們結(jié)婚都不開臉的嗎?這樣毛烘烘的就嫁人了?”
現(xiàn)在哪里還有幾個年輕人出嫁之前“開臉”?不過大多也要化個新娘妝,我想,這應(yīng)和“開臉”是一個意思吧,都寄托著新娘對美的追求,對新生活的憧憬。
編篾
順心竹器店在老街上。
說來奇怪,在老街上也溜達(dá)好多遍了,就是沒注意到它。店面實(shí)在是太小了,2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里外外擺滿了各種竹編物件。我隨手拿起一個雙層圓形的小茶簍,細(xì)細(xì)的竹篾編得密密實(shí)實(shí),光潔柔韌。
年輕的老板正在打盹,見我摸摸這個,拿拿那個,閑聊起來。我夸他家竹器編得好,品種多,他說我剛才看的那幾件竹器都是街后面一位老人編的,放他這里代銷。我好奇怎么樣的老人,可以編出如此細(xì)致精巧的竹器?老板說老人是重慶大足人,定居本地快20年,經(jīng)歷曲折,無兒無女,靠編竹器生活。
老街后面是曲折的巷道,沒怎么費(fèi)勁就找到了那個小院。敲門進(jìn)去,院子不大,左邊靠墻擺放著一些做好的竹筐、竹籃,一層一層碼放得整整齊齊,只留出一條走道。屋子的后面是作坊,里面是些竹篾、竹片和幾個加工竹子的簡單器械,也都擺放齊整。
老人正在干活,看我進(jìn)門,招招手,指指身旁的小板凳,沒見過你呢?她低下頭,專注于手里的活。老人額上幾道有很深的皺褶,眼角的魚尾紋刀刻一般。手里是個小簍的半成品,兩根竹篾上下翻飛,左盤右繞。還沒有看清,就已完工。
南方的下午,悶熱、潮濕,我坐著不動,臉上、脖子已在滲汗。老人安然地編織著竹器,沉靜又從容。
老人叫李淑芳,在這個小院居住已經(jīng)十幾年,靠編竹器討生活。竹器店的老板李生,是她本家的侄子,開店好多年了。店里的大件是批發(fā)市場進(jìn)的,小的物件多是老人編的。
李生說過好多次,讓她到店里編,可以招攬生意,可她不愿意?!霸诘昀锔苫钐袚u。”她喜歡一個人在這里靜靜地干活,“你看這個蓋子,要和竹筐扣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做這活不用尺寸,就靠手上的感覺。用眼睛數(shù)著行數(shù)也沒用,到頭來還是要靠手的感覺,不靜心,哪能做得好活呢?!?/p>
她的手藝是兒時跟媽媽學(xué)的?!爱?dāng)初學(xué)這個手藝就是為了賺錢,我們那沒啥來錢的路子,就竹子多,只能編竹器換錢?!边^去沒電,晚上就在煤油燈下編。學(xué)編竹器的時候,她喜歡下雨天,雨水打在竹葉上,沙沙作響。老人說著,忽然覷我一眼,眼神里生出一絲羞怯?!拔覀兡抢?,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我編的竹器最好看?!绷切蔚目鹱铍y編,花形的筐也很難,但都難不倒她。老人咯咯笑了兩聲,一副得意的樣子。
修鞋
南方多雨,皮涼鞋泡壞了。朋友介紹我去市場西北角修鞋,就這樣認(rèn)識了女鞋匠。
小小的門臉,墻上歪歪斜斜寫著“修鞋”,進(jìn)到里面,地上坐著修鞋的女人張桂梅。40歲上下,臉色白皙,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髻,圍著條皮圍裙,帶著兩只深藍(lán)色的袖套。
她面前擺著一輛補(bǔ)鞋的手動縫紉車,右手邊放著一大堆款式各異、質(zhì)地不一、修好或待修的鞋子。左邊緊挨著縫紉車的是個木頭工具箱,里面用木板隔成了6塊小格擋,里面有鉗子、小鐵錘、鐵釘、膠水和一些皮鞋的零部件。右邊墻上釘了些釘子,掛著工具和皮子。只剩下中間一小塊地方,擺著一張木頭小凳子,給來修鞋的人坐。整個房子剛好夠一個人轉(zhuǎn)身,但收拾得很干凈,地上看不到垃圾。
不時有附近的居民過來修鞋。女鞋匠一邊干活,一邊說話,眼神和心思都在鞋上。起針、穿線、上膠,還是先前那樣專注,沒過多久,鞋子就修好了。
修好后,她會用絨布仔細(xì)擦拭一遍,打上鞋油,還給客人時宛如新的一樣锃亮。看不見的隱患,她也會主動檢查。像醫(yī)生那樣,把手伸到皮鞋內(nèi)里,探摸各處是否有影響穿著的缺陷。鞋墊是否一直墊到鞋頭?鞋里是否有釘尖?總之鞋子交給她,就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年輕的時候,她在鞋廠的流水線上做過工,也擺過地攤,做過服務(wù)員,最后還是覺得修鞋安定踏實(shí)。剛開始,她只是在路邊擺攤,后來攢夠了錢才租到這個店面。
她不像其他修鞋師傅那樣什么活都接,換拉鏈、修雨傘、配鑰匙、扎皮包等一概不做,她只修鞋。
沒有人來修鞋的時候,她就瞇著眼睛靠在椅子上,看來來往往的人腳上的鞋。她在這里補(bǔ)鞋已經(jīng)有八年了,這里的人幾乎都請她補(bǔ)過鞋。來過的人她都能記得上次來修的是哪雙鞋,哪里出了問題。
第一次來修鞋的人看見她,總會有點(diǎn)詫異,這么年輕漂亮。但很快就適應(yīng)了,坐下來,說著鞋子的問題。女鞋匠并不看來人,她的注意力都在鞋子上,她看著、琢磨著……動作熟練,神情專注,仿佛在她的眼中只有要修補(bǔ)的鞋,周圍的一切都同她無關(guān)。她說她喜歡修鞋子的感覺,一針一線都落在實(shí)處。
下班回家前,她會去打一盆干凈的水,認(rèn)認(rèn)真真洗手,連指甲縫也洗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