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海
從秦末至漢初,社會先后經歷了兩場劇變,先是秦朝滅亡,漢朝統(tǒng)治者汲取其亡國教訓實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在思想領域以黃老學說為主導;其后西漢國力漸起,但新形勢也帶來了社會的新變革,又需要有新的思想和學說來引領社會實踐。
有人把漢初政治的特點歸納為“黃老政治”,“黃”指的是黃帝,“老”指的是老子,相傳他們創(chuàng)造了黃老學說,該學說是道家最重要的流派之一,奉《黃帝內經》《道德經》等為重要經典。
道家以道為核心,把合于道作為終極追求目標,主張大道無為、道法自然等,具有樸素的辯證法思想,對中國人精神文化以及性格的養(yǎng)成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在《道家與道家思想》引言中說:“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像是一棵深根已經爛掉的大樹。”
同樣是道家,黃老學說與莊子等其他學派還有所不同。比如莊子主張游世、出世,而黃老學說主張入世,提出“道生法”,將法、術、勢、利、力等應用于社會現(xiàn)實,具體政治主張包括因天循道、君逸臣勞、清靜無為、因俗簡禮、休養(yǎng)生息、寬刑簡政、刑德并用等,成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思想學派和政治流派。
秦朝統(tǒng)一中國,以更激進的法家思想來統(tǒng)治天下。法家在政治上反對世襲、獎勵軍功,提出以郡縣制實現(xiàn)中央集權,在經濟上主張重農輕商、廢除井田,在律法上主張嚴刑峻法。但秦朝的速亡使法家遭受重大挫折,有人認為正是法家的許多做法加速了秦朝滅亡。
漢朝建立后,在反思秦朝滅亡教訓基礎上建立新的統(tǒng)治思想成為當務之急,劉邦讓著名思想家陸賈總結秦亡教訓,陸賈提出“事逾煩而天下逾亂,法逾施而奸逾熾”,認為“道莫大于無為”。這一思想被劉邦接受,黃老學說主張的與民休息、無為而治成為漢初主要的統(tǒng)治思想。
劉邦之后的幾位皇帝都以黃老思想治國,朝中重臣如曹參、陳平等也無不奉黃老之學為圭臬。漢惠帝及呂后執(zhí)政時“海內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無為”,朝廷雖“刑罰罕用”,但“罪人是?!保霈F(xiàn)了“民務稼穡,衣食滋殖”的局面;漢文帝勸趣農桑、減省租賦,史書說他“懲惡亡秦之政,論議務在寬厚,恥言人之過”,在他治下“吏安其官,民樂其業(yè),蓄積歲增,戶口寢息”;漢景帝的母親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漢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
漢初“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的政策使社會經濟得到迅速復蘇和發(fā)展?!妒酚洝贩Q贊“故百姓無內外之徭,得息肩于田畝,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錢,鳴雞吠狗,煙火萬里,可謂和樂者乎”,《漢書》也夸贊說“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這些景象與秦朝剛滅亡時“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形成巨大反差。
但任何政治思想都必須與時俱進,要根據形勢變化不斷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否則就會由先進變?yōu)槁浜?。黃老學說雖然受到尊崇,也取得了公認的成效,但隨著形勢發(fā)展,其局限與不足也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出來。
從外部看,秦末以來匈奴在北方崛起,屢屢進犯河套以及山西、陜西北部一帶,所到之處劫奪財產、擄掠人口,嚴重威脅漢朝統(tǒng)治。漢高祖劉邦也曾試圖以武力解決邊患,但漢高祖七年(前200年)平城之戰(zhàn)的失利動搖了劉邦的想法,建信侯劉敬獻策“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劉邦采納。漢初60多年里,朝廷都“以兄弟之盟為約”,每年“贈送”給匈奴大量財物,并將多位宗室之女遠嫁匈奴,此舉一定程度上使邊患有所緩和,卻也刺激了匈奴貴族的胃口,他們依靠漢朝提供的財物過起了豪華奢侈的生活,稍不滿意仍縱兵叩邊。單靠和親無法保證邊境安寧,但在休養(yǎng)生息思想指導下,軍事不是國家的優(yōu)先方向,貿然與匈奴決戰(zhàn)并無獲勝把握。
從內部看,漢朝建立后采取分封制與郡縣制并行的辦法,本意是避免秦朝因實行郡縣制削弱了對天下實際控制能力的弊端,然而由此也使分封的諸侯王勢力不斷增強。吳、楚、齊三個封國相加就接近“天下之半”,漢初人口總數約1300萬,其中各諸侯國人口之和就有850多萬。在處理與諸侯王的關系上朝廷遵循的也是黃老之術,主張“以柔克剛”,幻想“以靜制動”,對諸侯王平日言行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吳王劉濞故意稱病不朝,有違藩王之禮,漢文帝不加責怪反賜予幾杖,允許其不與朝會。
漢文帝和漢景帝在位時被稱為“文景之治”,其間國家經濟實力確實大為增強,人民生活也得到很大改善,但從總體形勢看,國家仍面臨著外有強敵、內有憂患的局面,所以只能稱為“治世”而非“盛世”。匈奴力量如果繼續(xù)壯大,對漢朝的統(tǒng)治將構成直接威脅,而隨著諸侯王經濟實力的一步步增強,他們的政治野心也會不斷膨脹,中央集權不僅事實上已被削弱,而且正在積蓄著越來越大的政治危機。
形勢逼人,形勢不等人。
雖然只是短短幾十年時間,但形勢的變化卻足以用一場新的翻天覆地來形容。對治政者來說,不認清形勢、把握變化并因勢而變就會被歷史拋棄,漢朝就會成為另一個短命王朝。
無為而治的黃老學說顯然已不適應新形勢的需要,但用什么思想來代替它又成為一個問題。許多人把目光再一次投向法家,在治亂與治政方面法家確實有其獨到之處,往往會收到立竿見影的成效。所以,在黃老學說仍占主流的情況下,賈誼、晁錯等著名思想家走上了歷史前臺,他們提出的許多見解都帶有法家思想的特征。
針對諸侯王勢力不斷坐大的現(xiàn)實,賈誼向漢文帝提出“仁義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他認為施仁義主要是對普通百姓而言,對勢力強大并隨時可能反叛朝廷的諸侯王必須依靠權勢和法制,具體辦法就是“割地定制”,即在原有諸侯王封地之上分封更多的諸侯,以分散他們的力量。
賈誼的許多思想又被晁錯借用。漢景帝時晁錯提出削藩的建議,他在《削藩策》中指出:“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标隋e還提出重農抑商、強化法令、加強集權等建議,其法家思想的特征更為明顯。
但無論賈誼還是晁錯,都沒能成為時代劇變中力挽狂瀾的人物。賈誼在朝中受排擠被貶謫為長沙王太傅,并在長沙抑郁而終,年僅33歲;晁錯削藩的主張在漢景帝支持下倒是付諸了行動,但迅速引發(fā)以吳王劉濞為首的“七國之亂”,七國諸侯王提出“請誅晁錯,以清君側”,漢景帝無奈,竟然下令將晁錯腰斬。
賈誼、晁錯的失敗是秦朝法家失敗的繼續(xù),他們的主張并非一無是處,但一種思想要指導實踐,除正確之外還必須符合當時的形勢,漢初政治的總體形勢是“干弱枝強”,朝廷沒有樹立起足夠的權威,激進的改革只能帶來夭折的命運,漢朝剛建立時法家未能成為統(tǒng)治思想,現(xiàn)在看來也一樣難以成功。
此時思想領域里的斗爭已相當激烈。淮南王劉安召集眾多門客,大約于漢景帝晚年時期編撰出一部《淮南子》,它的橫空出世引起天下矚目,因為它不是一部普通的學術著作,也不是一部可有可無的雜書,而是提出了許多治國理政的思想主張。《四庫全書》將《淮南子》歸為雜家,這部書確實也很雜,但它所倡導的核心思想還是比較清楚的,那就是黃老常說,這大概正是劉安耗費巨資編撰它的目的。以劉向為代表的一些人仍然希望黃老學說成為國家的主導思想。
然而只有最高權力才能去解釋統(tǒng)治思想,劉安作為一名諸侯王,其所組織編撰的《淮南子》無法挽回黃老學說逐漸式微的大勢,在法家不能成為新的統(tǒng)治思想的情況下,儒家脫穎而出。
儒家的歷史雖然源遠流長,但在秦朝和漢初都不是處于主導地位的統(tǒng)治思想。秦始皇重法家,丞相李斯趁機提出“儒生不師今而學古,道古以害今”,儒學因此受到打壓,甚至發(fā)生了“焚書坑儒”事件。漢高祖劉邦同樣不喜歡儒生,漢朝建立后繼續(xù)執(zhí)行秦朝制定的《挾書律》,禁止儒生以古非今,規(guī)定有私藏《詩》《書》及百家書籍者誅族,致使儒家學說幾至斷絕。
漢惠帝四年(前191年),朝廷下令將《挾書律》廢除,百家學說得以復蘇,其中尤以儒學復蘇最快。但傳統(tǒng)的儒學已無法直接用來解釋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也無法滿足治政者的期待,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對儒學開始了大幅度改造,其重點以從天命觀點對皇權的合理性進行解釋,提出“天者,百神之大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為維護皇權和“大一統(tǒng)”,董仲舒還提出“尊王攘夷”,這尤其契合當時的形勢。不過,在強調“君權神授”的同時,董仲舒又提出上天以天象為示警,通過異災譴告來鞭策約束帝王的行為,從而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政治思想體系。
漢武帝劉徹向董仲舒請教如何治國理政,董仲舒連上“天人三策”,將自己的政治思想全盤推出,與頗顯消極的黃老學說和頗顯激進的法家相比,被改造后的儒學既充滿吸引力又顯得更為切實可行,所以它被漢武帝接受。漢武帝下令設立太學,大量培養(yǎng)儒學之士,將儒學提出的治國理念逐一付諸實施,雖然當時有沒有真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今仍有爭議,但儒學“一家獨大”的局面確實就此形成。
從漢初的這場思想論爭中可以看出,漢武帝接受儒學并進而將其作為指導統(tǒng)治的“儒術”,既非個人好惡,其過程也不是一場水到渠成的自然嬗變,其間有過較長的求索和激烈的論爭過程。儒學最終勝出,除其本身所提出的主張更適應新形勢以外,還與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新一代儒家積極改造并主動作為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