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讓她幸福或者成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給孩子一個不會失望的童年，

每代人都有自己出發(fā)的地方，有自己的土壤與疤痕。

不久前的周一，我?guī)畠喝バl(wèi)生院吃糖丸疫苗。她已經(jīng)4歲多，在上幼兒園。雖然過了一年的集體生活，但還是不情愿去，更喜歡在家自由自在地玩。

北方冬日的天氣很糟糕，樹木蕭瑟，陽光低垂，透過層層霧霾發(fā)出昏黃的光。我開著車帶她去衛(wèi)生院，然后再回到小區(qū)的幼兒園，送進(jìn)班里。給她脫下大衣的時候，她的眼淚就開始噗噗地流下來。老師拉著她的手進(jìn)去，她又轉(zhuǎn)身跑回來抱住我的大腿。盡管我還是把她交給老師，頭也不回地走了，但我能夠理解她的傷心。我會想起很多年前，和父親的一次分別，也是這樣的場景。那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

我確實記得那件事，那是2歲時的春節(jié)后，父親送我去媽媽單位的托兒所，那地方招收3歲前的孩子。其實就是關(guān)起來，有個老太太管吃喝，但毫無樂趣。孩子到3歲的時候，可以上正規(guī)幼兒園，才能逐漸體會到游戲與學(xué)習(xí)的快樂。我很抗拒去托兒所，尤其是想和父親多玩一會兒，爬到沙發(fā)背上騎他脖子。但那天父親必須送我去，我們步行穿過冬日寒冷的街道，天空灰黃，凄涼極了。我最后把著鐵門哭鬧，看著他的背影消失。

這段記憶不會錯，反而經(jīng)過歲月打磨后異常清晰和精煉，連那個托兒所的具體位置我都?xì)v歷在目。我父親也記得。這段場景是我們父子的共同記憶，他在我小的時候也會常常提起。科學(xué)家說，每個人不大會記得童年的事情，這被稱作“童年失憶”，一般人的記憶起點應(yīng)該是三四歲之后。但那場3歲前的分別，我卻記得分毫不差，這是因為當(dāng)時的心情嗎？

有時候我也會揣測，女兒將來的記憶會從哪里開始呢？會是這次不情愿的分別嗎？那么這種場景簡直成了家族記憶。

我小的時候，父母分居在兩個城市。他們是知識青年，不到18歲就背井離鄉(xiāng)去了東北農(nóng)村，在那里相識生下我。后來有了知識青年返鄉(xiāng)的政策，父親先把母親和襁褓中的我送回了北京，他又留在了那里多待了一年，終于接了爺爺?shù)陌嗷氐搅颂旖?。然后他們一直兩地分居，直到再有一個新政策出來，他才從天津調(diào)到北京，一家人團(tuán)聚。那時我大概10歲。

就像那個時代很多家庭一樣，我們一家的離合聚散總是跟著政策走，跟著檔案走，跟著單位走。人無法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等待并接受。我還記得父親調(diào)回北京前，他必須去原先東北那個小縣城取回自己當(dāng)年的種種材料。

小時候，我是母親帶大的，因此也更珍惜和父親相處的時光。一年中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探親假，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那天送我去托兒所后，便要回天津，再見恐怕要幾個月后。

我又是獨生的一代，沒有兄弟姐妹做玩伴。假期里，最喜歡和表弟在一起住幾周。我們一起捉蜻蜓，游泳，滑旱冰。開學(xué)前，表弟回家，也會讓我難過傷心好幾天，感到生活了無趣味。也許，現(xiàn)在有大量玩具、動畫片和電子游戲做伴的孩子們不大能體會到。

于我而言，童年的記憶，逃不過“孤獨”兩個字。我總是下午5點鐘站在院門口等媽媽下班回家，晚了5分鐘都會令我焦慮。我很早開始自己描摹小兒書，開始看武俠小說，因為這些都是可以一個人做的事情。當(dāng)我有了女兒之后，我特別能理解那種孩子的分離焦慮癥。我沒有辦法解決，這是生活殘酷的一面。她的成長便是在與父母的不斷分離中，奮力完成的。

父親缺席的另一個后果，就是更多的“失望”。母親不太可能給我一個豐富的童年生活，她要工作，要做家務(wù)，用自己的工資養(yǎng)活我。那時一周還要上6天班，只有周日能休息。我想去游樂場，去動物園，去郊外玩兒，可很難實現(xiàn)。于是，我總是失望。明明周末計劃去公園，但因為某個意外原因就被取消了。一次，兩次，很多次。有一次美好的回憶，是母親騎車帶我去公園采摘標(biāo)本。那是深秋時節(jié)，我們在小山坡上摘了很多楓葉，回家后小心翼翼地夾在字典里。

今天想來，那些落空后的失望，也許是母親對我的欺騙。天氣不好，要加班，這些都是理由。她答應(yīng)我，敷衍我，讓我在期待中等到周末，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次數(shù)太多，每次我在有所期待前，總是內(nèi)心忐忑不安。失望最終會讓人悲觀，甚至不自信。

很長時期以來，父母對我的“欺騙”都讓我郁悶。我認(rèn)為對待孩子，應(yīng)該給他合理的承諾，并盡力信守承諾。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而不是敷衍后用謊言或意外搪塞。因為孩子內(nèi)心總是真誠的，他總是選擇相信。

心理學(xué)常常提及“補償心理”，指的是父輩會在孩子身上彌補自己的遺憾，即使這種遺憾被藏得很深。我今日為人父，所做的努力，便是期望孩子有一個不曾失望的童年。

我答應(yīng)她周末去海洋館，即使臨時有加班或出差，我也會硬擠出時間陪她去。我答應(yīng)給她講幾個睡前故事，再忙也會盡力完成。我承諾帶她去海邊，便一家三口出游，而沒有把她送回外婆家而獨自逍遙。女兒希望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輪流提前到3點半下班，4點半前趕到幼兒園接她回家。只要允許，我們都會把她帶在身邊照看。周末帶女兒去學(xué)跳舞，在擁擠的走廊內(nèi)常?？吹侥切楦改刚邔㈦娔X放在膝蓋上，還在擠出時間修改PPT。我總有遇見同類之感。

歸根結(jié)底，我很害怕看到孩子失望的眼神。

小時候，我尚有表弟們可以玩耍。而女兒這一代，則連表弟、表妹都沒有了，愈發(fā)顯得孤獨。她在幼兒園有要好的兩對雙胞胎——姐姐、妹妹和哥哥、弟弟。有時，她回家不開心，可能是妹妹或姐姐偶爾冷遇了她。不論我如何盡力陪伴，她最好的玩伴還是那些同齡孩子。孤獨，不是我能夠完全解決的。

于是，我們就主動建了一個小群體，5個孩子結(jié)成玩伴，每個周末至少搞一次家庭聚會，或者出去郊游。這周聚會在我家舉行，她提前和媽媽動手做了牛奶布丁，分給朋友們吃。外面飄起了小雪花，孩子們拉著手跑到外面，像過節(jié)一般興奮。我會抱怨幼兒園每個節(jié)日都要搞親子活動，給孩子布置一些“作業(yè)”，這些作業(yè)最終還是家長完成的。但我還是在網(wǎng)上下了視頻，笨拙地學(xué)習(xí)雕刻南瓜頭，制作燈籠，帶著搟面杖去幼兒園包餃子。

這個年齡，我不知道能給她帶來什么，但至少奮力去給她一個沒有失望的童年。我也知道，失望本身就是生活與世界的一部分，甚至就是生活的真相，我們的失望也遠(yuǎn)遠(yuǎn)多于所得。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我應(yīng)該讓她逐漸接受失望，越早接受，越早免疫于傷害。但作為一個在失望中長大的父親，我更傾向于正向的教育方式，營造美好，不刻意制造挫折。

去年，我策劃了一次開車去東北旅行。我們帶著孩子，開車穿越了茫茫的大草原，翻過覆蓋著白樺林的高山。回程的時候，我特意繞路去了父母當(dāng)年插隊的地方，那是內(nèi)蒙古東部一個平凡的村莊。我在那里長到一歲半，此后從未回去，完全沒有記憶。

那次，我終于看到了那里的景象，村莊外圍是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傳說中的大清河早已改了道。正如我父親所說的，沙地里種的西瓜味道奇酸，只要瓜子不要瓜肉。太陽仿佛永不落山，汽車開過塵土飛揚。

我拜訪了母親當(dāng)年的閨蜜——村長的女兒張姨。她帶我去看母親當(dāng)年居住的地方，就在村大隊部的對面，一套已被翻新的農(nóng)家院。我想象著，16歲的母親和17歲的父親，從千里之外來到這里。他們就像一件貨物、一件行李一樣，被扔在了這個院子里，繼續(xù)自己的成長。

我抱著女兒在村口的牌子下照了一張相。每代人都有自己出發(fā)的地方，有自己的土壤與疤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給孩子一個不會失望的童年，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讓她幸?；蛘叱晒?。

她很快就會長大。此前，我只能這樣陪伴她，愛護(h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