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棠陰比事》是一部記載古代中國鞫案定讞事例的司法判案集,由南宋桂萬榮在五代和凝、和?父子《疑獄集》和南宋鄭克《折獄龜鑒》二書的基礎上,又增補其他一些案例編纂而成。全書共記載144件案例,時間跨度從漢代一直到北宋,而又以宋代案例最多?!短年幈仁隆肪哂袠O高的學術價值,對中國古代法律史和社會史的研究都有至關重要的意義。20世紀中期,荷蘭漢學家高羅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將《棠陰比事》譯成英文出版,①R.H.van Gulik, T’ang-yin-pi-shih, “Parallel Cases from under the Pear-tree” A 13th Century Manual of Jurisprudence and Detection, Translated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Leiden: Brill Press, 1956.是截至目前唯一的英文版本。高羅佩在譯本中對中國古代法律進行了討論,并以中國傳統(tǒng)文獻學的方法,對《棠陰比事》進行了細致的整理,本文便擬圍繞這一譯本展開論述。
荷蘭漢學有著悠久的歷史,不僅有萊頓大學漢學研究重鎮(zhèn),而且擁有眾多優(yōu)秀學者。其中,高羅佩或許是最著名,也是最另類的一位?!逗商m漢學史》②Wilt L.Idema, Chinese Studies in the Netherlands: Past, Present and Future.Leiden: Brill Press, 2014.的作者伊維德(Wilt Idema)對高羅佩做出了極高的評價:
中國語文與文化的研究在荷蘭有著悠久歷史。荷蘭的漢學研究曾奉獻出大量的優(yōu)秀學者,他們當中許多人在其專業(yè)領域仍然享有盛名。然而,世界上最著名的荷蘭漢學家并不是那些在他們的時代就十分出名的教授中的一員,而是外交家 Robert Hans Van Gulik,他的中文名高羅佩在中國廣為人知。③伊維德(Wilt Idema)撰,譚靜譯,程蕓校譯:《高羅佩與狄公案小說》,《長江學術》2014年第4期,第5頁。
高羅佩終身保持著外交家的身份,同時也不懈地堅持著漢學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他對三個角色有著清楚的定位:外交官是職業(yè),工作卻只有暫時意義,學術研究是終身事業(yè),具有永久價值,寫小說是業(yè)余愛好,是消遣和放松。④C.D.巴克曼(Carl Dietrich Barkman)、H.德弗里斯(Helena de Vries)撰,施輝業(yè)譯:《大漢學家高羅佩傳》,??冢汉D铣霭嫔纾?011年,第213、214頁。
三者之間給高羅佩帶來最大贊譽的,是他所創(chuàng)作的《狄公案》系列小說。該系列小說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風靡西方世界,直到20世紀70年代仍廣受歡迎,在某個時期,美國國務院甚至規(guī)定調(diào)到中國工作的外交官都必須讀高羅佩的狄公小說,①同上,第214頁。它們使高羅佩獲譽為20世紀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獨一無二的人物。②《高羅佩與狄公案小說》,《長江學術》2014年第4期,第5、6頁。高羅佩最初開始創(chuàng)作《狄公案》小說是在1947年任職于荷蘭駐華盛頓使館時,其目的只是為了練習漢語。③同上,《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151頁。1948年他再次到日本工作,看到書市上充斥著日本作家寫的關于芝加哥和紐約的三流偵探小說,于是決定發(fā)表他的《狄公案》小說,以向他們展示古代中國偵探小說中有非常多的好題材。④同上,第155頁。在此后的中文版序言中,高羅佩又寫道:
遜清末季,英國柯南道爾所著《福爾摩斯探案集》被譯成華文,一時膾炙人口。嗣后此類外國小說即傳遍禹域。甚至現(xiàn)代人士多以為,除英、美、德、法四國所出者外,全無此類述作。果爾,則中國歷代循吏名公,豈不含冤于九泉之下?蓋宋有《棠陰比事》,明有《龍圖公案》,清有狄、彭、施、李諸公奇案;足知中土往昔賢明縣尹,雖未有指紋攝影以及其他新學之技,其訪案之細,破案之神,固不亞于福爾摩斯也。⑤高羅佩:《狄仁杰奇案·序》,新加坡:新加坡南洋出版社,1953年,第1頁。
清末民初之際,中國開始了解西方文學,偵探小說這種文學形式引起讀者的震動,大量此類作品被譯成中文并迅速傳播。這種文化現(xiàn)象背后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當時很多人將偵探小說視為西方科學、進步、民主、法制的產(chǎn)物,以反襯中國社會和司法愚昧、落后、腐敗、黑暗的形象。長期致力于譯介西方偵探小說的周桂笙就說,中西小說迥不相侔,其中尤以偵探小說為吾國所絕乏,不能不讓彼獨步。原因就在于西方三權分立,重人權、講證據(jù);而中國則政刑不分、刑獄冤濫、貪腐成風。⑥周桂笙:《歇洛克復生偵探案弁言》,《新民叢報》第55號,1904年。高羅佩創(chuàng)作狄公案系列小說,便是希望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公案小說的翻譯和改造,來糾正已有的文化偏見,引導中外讀者關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小說出版后,他自述,“隨著《狄公案》的英文譯本和《迷宮案》的出版發(fā)行,我達到了目的,我已經(jīng)讓現(xiàn)代的中國和日本小說家注意到了這類書”。⑦《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157頁。
為了給創(chuàng)作《狄公案》小說尋找靈感,高羅佩將目光投向古老的公案文學,由此發(fā)現(xiàn)了《棠陰比事》。⑧同上,第196頁。他將《棠陰比事》與明清時期的《龍圖公案》、施公案等公案小說一起,歸入法律文學的類別,視為西方偵探小說的文化對立物?!短年幈仁隆芬泊_實啟發(fā)了高羅佩的靈感,《狄公案》小說中的很多情節(jié)都是從這部書中提煉出來的,比如《鐵釘案》便借鑒了《莊遵疑哭》⑨(宋)桂萬榮:《棠陰比事》卷上《莊遵疑哭》,四部叢刊續(xù)編本(下文未特別標注者皆為此版本),第13頁。中“鐵釘謀殺”的主題,《蓮池蛙鳴》系由《蔣常覘嫗》⑩《棠陰比事》卷上《蔣常覘嫗》,第15、16頁。鋪衍而成,《迷宮案》則是《司空省書》?? 《棠陰比事》卷下《司空省書》,第24、25頁。? 《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196頁。的變體。
高羅佩對《棠陰比事》展開系統(tǒng)的研究始于1953年,當時他返回荷蘭任外交部中非洲與中東司司長,由于藏書都被封存起來,他無法進行深入的漢學研究,但對《棠陰比事》的研究卻可以在不參考其他資料的情況下進行。?? 《棠陰比事》卷下《司空省書》,第24、25頁。? 《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196頁。高羅佩所說的不參考其他資料進行研究應該是指翻譯、??鼻巴ㄗx文本的準備工作,從隨后出版的《棠陰比事》譯本來看,其中廣征博引了大量文獻,不僅有《棠陰比事》《疑獄集》和《折獄龜鑒》的不同版本,還包括《宋史》《涑水記聞》《說郛》《隱居通議》《博物志》等諸多史籍,不參考其他資料是無法完成的。
《棠陰比事》譯本于1956年在荷蘭萊頓由布星爾出版社(Brill Press)出版,該譯本以《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為底本,是一個全譯本。高羅佩雖然意識到書中所載案例有很大差異性,如能有所取舍,會使譯本可讀性更強,但考慮到這是首次對此類特殊的中國法律文學進行譯介,還是決定出版一個完整的、未經(jīng)改編的譯本。①Gulik, op.cit., Preface, p.x.
高羅佩剖析了以《棠陰比事》為代表的判案集產(chǎn)生及流傳的歷史背景,揭示了這些判案集在當時廣受歡迎的社會和文化根源。在儒家傳統(tǒng)看來,理想的治國模式是以德治國、無為而治,法律及其執(zhí)行機構暗示原本應該完美無缺的社會秩序存在瑕疵,是不祥的象征,文雅高尚的士大夫應該避免接觸此類粗俗事務。但與此同時,帝制中國的大部分官員都以地方官入仕,法律事務是其日常職責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大多對法律不甚了解,判案集便成為他們熟悉法典、司法和探案方法的捷徑。特別是在明、清時期,面對法律日益專門化的趨勢,判案集以精巧的文學形式呈現(xiàn)復雜的法律問題,又以高雅的古典氣息掩蓋法律事務的“粗俗”,能夠為缺乏經(jīng)驗的士大夫即時提供幫助,因此廣為流傳。②Ibid., pp.Ⅶ—Ⅷ.
高羅佩指出,《棠陰比事》的144則案例,顯示出中國古代各級官府所面臨案件的極大多樣性,其中包括了幾乎所有種類的民事和刑事案件,小到一匹綢緞的歸屬爭論,大到謀殺和叛亂。這種多樣性顯然是有意為之,桂萬榮希望為每種罪行都提供至少一個例子,以使該書盡可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參考手冊。高羅佩注意到,其中既有獨具中國特色的案件,如不孝和連坐,展現(xiàn)出中西方習俗和行為的差異,也體現(xiàn)出一些中西方的共同點,如貪婪和報復是導致死罪的主要動機。因此他認為,這部13世紀的文獻凸顯出,無論膚色和種族,人性是基本一致的。③Ibid., pp.63—64.
高羅佩的《棠陰比事》譯本依次分序言、縮略語目錄、導論、附錄、正文、索引等部分,其中最有價值的無疑是導論和正文。高羅佩為譯本撰寫了長達61頁的導論,圍繞“《棠陰比事》及其作者”“《疑獄集》與《折獄龜鑒》”“中國古代法庭程序”三個問題,對《棠陰比事》《疑獄集》和《折獄龜鑒》的版本流傳進行了細致的梳理,并對中國古代的審案程序進行了討論,闡述了他對于中國古代法律的整體看法。在正文部分,他借鑒中國傳統(tǒng)的文獻學方法,對《棠陰比事》進行了系統(tǒng)的校釋。
自16世紀以來,西方來華傳教士開始將他們對中國法律的觀察反饋回歐洲,揭開了西方了解和研究中國法律的序幕。中國的刑罰和監(jiān)獄體系始終是西方人觀察中國法律的中心問題,他們的描述往往聚焦于中國刑罰和監(jiān)獄的殘酷、落后和野蠻,其間飽含著“西方優(yōu)越感”。④參見田濤、李祝環(huán)著:《接觸與碰撞:16世紀以來西方人眼中的中國法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蘇亦工先生曾分析個中原因說:“西方人對于中國法律的研究,如果可以稱得上是研究的話,基本都是出于一個非常實際的目的,那就是在中國建立治外法權。要實現(xiàn)這一點,很自然,首先要證明中國法律的野蠻和落后,不值得西方人尊重和遵守?!雹萏K亦工:《另一重視角—近代以來英美對中國法律文化傳統(tǒng)的研究》,《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3年第126期,第78頁。
高羅佩也未能擺脫這種傳統(tǒng)的影響,中國的刑罰體系和監(jiān)獄同樣是他重點觀察的對象,但他并未像傳統(tǒng)中國法律史研究者那樣,集中對政府高層或法律制度及其演變進行討論,而是選擇了一個與普通百姓日常生活更為貼近的研究方向,即地方公堂及審案程序(court procedure)。在他看來,正是縣級公堂,使普通人接觸到國家律法,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⑥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p.50—51.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高羅佩的研究呈現(xiàn)出一些社會史和文化史的特點,這種研究取向的確立,在一定程度上由其史料基礎決定。高羅佩對中國古代法律的研究,基本是以《棠陰比事》而非傳統(tǒng)的官方法典為基礎進行的,他對這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史料的價值,有著清楚的區(qū)分。官方法典為研究中國法律理論和法律體系的發(fā)展、政府對法律的應用和解釋等問題提供了豐富的史料;而以《棠陰比事》為代表的判案集是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案例編纂而成,可以展現(xiàn)法律在基層政府如何實施,提供地方官日常職責的生動、原始的圖景,呈現(xiàn)出他們面對的各類案件及其處理方式。因此,對于法律史和社會史研究而言,判案集是非常珍貴的史料。①Ibid., Preface, p.Ⅷ.
高羅佩對地方公堂和審案程序的研究,始于對公堂環(huán)境和氛圍的觀察。他指出,中國古代地方公堂及審案過程的首要目的,就是使人們意識到法律的威嚴和觸犯法律的嚴重后果,公堂的陳設和布置都是為了突出這一目的。開始審案時,地方官坐在高高的公案后,俯視著庭下,其他官吏分列左右。公案上擺放著大印、驚堂木、筆墨等常用物品。被告則遠遠地跪在庭下,身邊伺立著手持“三木”等刑具的堂吏。公堂的陳設布置及其所營造出來的氛圍給官員制造了盛大的聲勢,使犯人處于弱勢甚至是恥辱的境地,這種強烈的對比給人們的心理造成極大沖擊,產(chǎn)生對公堂的畏懼。它固然震懾了潛在的罪犯,但同時也使普通百姓與官府疏遠,他們會盡力避免對簿公堂,嘗試在公堂之外解決糾紛,或者雙方協(xié)商,或者求助于族長、行會領袖等德高望重之人。②Ibid., Introduction, pp.52—58.
高羅佩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審案程序和判案規(guī)則在某些方面導致了官員過度用刑。舉例來說,中國古代地方官在審案時遵循有罪推定原則,這一原則背后的邏輯是,正直的人永遠不會被牽涉到刑案中,即便是一個完全無辜的人受人誣告,他也是有罪的,因為他破壞了地區(qū)的平靜,是對地方官治理的冒犯。由于有罪推定原則,同時律法規(guī)定只有在被告認罪的情況下才能定罪,因此一旦被告拒不認罪,使用刑罰便不可避免。庸官酷吏都傾向于過度用刑,試圖通過拷打使犯人盡快伏法,如果案件過于復雜,或者他們希望對上級機關隱瞞某些事實,甚至故意將犯人用刑致死。即便是那些循吏,也經(jīng)常產(chǎn)生嚴重的誤判?!短年幈仁隆分?,類似“不勝楚掠,乃自誣服”之類的說法頻繁出現(xiàn),很多犯人甚至在上堂受審前自殺,《高防校布》便證實了這種情況的存在。③Ibid. pp.56—57.
高羅佩對中國古代的刑罰和監(jiān)獄不無批評,認為它們構成了中國古代法律的陰暗面。他批評監(jiān)獄環(huán)境陰沉,犯人長期身帶鎖鏈,飲食粗陋,死亡率很高。④Ibid., p.54.他引用克路士(Gaspar da Cruz,1520—1570)對鞭杖的描述,來說明刑罰的野蠻和殘酷。
他們打人的大腿部分,叫人趴在地上,兩腿伸直,兩手反綁。這種鞭杖十分殘酷,頭一下馬上打出血。一次鞭杖是兩板子,由站在兩旁的役吏施刑,各打一條腿。兩鞭杖后人便不能站立,他們拉著手腿讓他起來。很多人挨了五十或六十杖后死去,因為屁股卵蛋全給打爛了。⑤克路士(Gaspar da Cruz):《中國志》,載C.R.博克瑟(C.R.Boxer) 編注,何高濟譯《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紀》,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3頁。
但另一方面,高羅佩也指出,中國古代法律也有光明的一面。循良之吏依靠機智和精明的推理,特別是對人性的深刻認識,而不是嚴刑逼供,來求得事實。此外,盡管古代中國官員缺乏近代西方犯罪學的探案技術手段,但他們從傳統(tǒng)中國科學中受益良多。每一個士大夫都熟知藥物和藥理學,了解基本的醫(yī)學常識和普通犯罪使用的藥物。具體到專門的法醫(yī)學方面,還可以依靠仵作的建議,他們有廣博的經(jīng)驗,往往可以借助非常原始的方法取得驚人的結果。⑥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p.59—60.
高羅佩提到,中國古代審案程序中存在諸多對濫刑的控制因素。公眾意見是濫刑的主要障礙,判案集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民服所判”的表述,如果地方官明顯不公,會激起百姓的抵制。此外還有嚴格的案件檔案上交制度。整個庭審過程要被記錄下來,提交上級官僚機構審察?!短年幈仁隆分械暮芏喟咐褪怯捎趯彶旃賳T在案件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疑點,導致重審。如果判決錯誤,相關官員會受到懲戒甚至反坐。最后,在古代中國政府中,職位的提升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官員的實際表現(xiàn),賢良勤政的官員可獲得經(jīng)常性的升遷,而無能苛酷之輩的官位甚至生命都岌岌可危,因此大多數(shù)司法官員都努力履行好職責,以盡快遷轉到比較輕松和安全的職位。①Ibid., pp.60—62.
綜合上述考察,高羅佩一反西方學界傳統(tǒng)上對中國古代法律的負面評價,認為傳統(tǒng)中國司法體系的運轉整體上還算良好。他指出,傳統(tǒng)中國司法體系的最大缺點在于,它只有在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之下才能有效運轉,政治動亂時期,中央集權瓦解,地方勢力崛起,對濫刑的控制機制受到破壞,對司法的管理也變得疏略。高羅佩舉出《懷武用狗》篇所描述的前蜀政權為例,蜀主王衍建立以蕭懷武為首的“尋事團”,“所管百余人,每人各養(yǎng)私名十余輩,呼之曰狗”,深入民間,偵探動靜,以告密為能。所有人都受到嚴密監(jiān)視,“民間偶語,公私動靜,即時聞達”,“于是人心恐懼,自疑肘腋悉其狗也”。②《棠陰比事》卷下《懷武用狗》,第6、7頁;并參見(清)吳任臣撰《十國春秋》,卷43《蕭懷武傳》,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31頁。但高羅佩同時強調(diào),即便如此,西方人也沒有資格對這種非常時期的特殊情況妄加指責,因為類似情形在西方也屢見不鮮。③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63.
1) 《棠陰比事》初刻的時間、地點
《棠陰比事》成書于宋寧宗嘉定四年(1211),但成書后并未立即刊刻。關于《棠陰比事》初刻的時間和地點,此前學界多認定為嘉定六年(1213)之金陵,時桂萬榮任建康司理參軍。如張元濟先生在為《棠陰比事》撰寫的跋語中便稱,《棠陰比事》“嘉定癸酉、端平甲午先后刊行”。④《棠陰比事·張元濟跋》。這一觀點的依據(jù)是《棠陰比事》卷首保存的一篇由劉隸所撰寫的序言,是序作于嘉定六年,其間有“亟命鋟木,用廣其傳”⑤《棠陰比事·劉隸序》。之語。
高羅佩率先對這種說法提出懷疑,他認為該書在劉隸閱后并未立即版刻,桂萬榮保留了劉隸的序言,在后來刊印時使用。⑥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8.在端平元年(1234)的復刻本中,桂萬榮加入了一篇后序,其間提到初刻本“鋟梓星江,遠莫之致”。⑦桂萬榮:《棠陰比事·桂萬榮端平元年后序》。高羅佩據(jù)此考證,桂萬榮在建康司理參軍任滿后,于嘉定八年(1215)入京任主管戶部架閣,次年除太學正,隨后通判平江府,再升守南康。南康軍于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82)設置,屬縣有江州的都昌、洪州的建昌和江州的星子,以星子縣為軍治。⑧(元)脫脫等:《宋史》,卷88《地理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188頁。因此,南康又被稱為星子,而“星江”則是“星子”的另一種稱呼。也就是說,《棠陰比事》初刻于桂萬榮知南康軍任上。⑨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8.
桂萬榮知南康軍的確切時間史無明文,高羅佩推測,假定桂萬榮在京任職兩年,即從嘉定八年至嘉定十年(1217);隨后任平江通判三年,自嘉定十年至嘉定十三年(1220);他到達南康的時間應該是嘉定十三年。按宋代地方官的平均任期計算,桂萬榮應該在南康任職三年,因此,《棠陰比事》的初刻應該在嘉定十三年至嘉定十六年(1223)之間,而非此前學者所認定的嘉定六年。⑩Ibid., pp.8—9.高羅佩此處的推測并不準確,他以三年作為宋代地方官的平均任期,來計算桂萬榮的仕宦生涯,這顯然是錯誤的。兩宋時期,三年一任的規(guī)定只在北宋神宗朝以前普遍實行,南宋以后,地方官的任期顯著縮短。因此,以三年為期來計算桂萬榮的任官年限并不準確,在此基礎上推測的《棠陰比事》的初刻時間也就有誤。盡管如此,高羅佩率先提出對《棠陰比事》初刻于嘉定六年之金陵的說法的懷疑,仍有開創(chuàng)之功。
2) 《棠陰比事》元刻本的發(fā)現(xiàn)
高羅佩的外交官身份,使其得以游歷日、韓諸國,接觸到很多在中國境內(nèi)難得一見的珍稀古籍。借助這些資料進行研究,是其治學的一大特點,正如他自己所言:
從1939年年底起,……就我的科學工作而言,我決定自己首先想繼續(xù)做個漢學家,用日本資料輔助自己對中國的研究?!覐拇耸冀K堅持了這條工作路線,這從我所有出版物中反映出來。①《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66頁。
正是在日本期間,高羅佩發(fā)現(xiàn)了《棠陰比事》的元刻本,揭示了《棠陰比事》在宋刻本之外的另一版本系統(tǒng),并使人們得以一窺《棠陰比事》在日、韓等周邊國家的流傳過程。
高羅佩發(fā)現(xiàn)的《棠陰比事》保存于東京內(nèi)閣文庫,書名《棠陰比事加抄》,②高羅佩此處似乎誤會了書籍名稱,從他提供的細節(jié)來看,他看到的顯然是由林羅山口誦傳寫的《棠陰比事》手抄本,而非《棠陰比事加抄》?!短年幈仁录映冯m以林羅山之名傳世,但一般認定應是他人托名偽作,參見林佳如:《漢儒、書賈與作家:論〈棠陰比事〉在江戶初期之傳播》,《政大中文學報》第24期,2015年12月,第45頁。系日本著名學者林羅山(Hayashi Dshun,1583—1657)③林羅山(1583—1657)是日本江戶時代初期頗具代表性的儒學家,由于他的努力,使朱子學真正影響了日本思想界,并逐步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他也因此被譽為“江戶朱子學之祖”。寬永9年(1632),他在上野國忍岡建立先圣殿,后稱昌平坂學問所,成為講論儒學的基地,對日本儒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有關林羅山的研究,可參見堀勇雄《林羅山》,東京:吉川弘文館,1990年;鈴木健一:《林羅山年譜稿》,東京:ぺりかん社,1999年;陳來《林羅山理學思想研究》,《哲學門》2002年第2期;王明兵:《林羅山對“朱子學”理論的批判性發(fā)揮》,《求是學刊》2009年第1期,第134—138頁,等等??谡b傳寫,書末有林羅山后記:
右《棠陰比事》上、中、下,以朝鮮板本而寫焉,因依壽昌玄琢、生白玄東、金祇景、貞順子元之求之而口誦之,使侍側者點朱墨矣。吾邦吏曹之職陵廢久矣,余于是乎不能無感欽恤之誠,且又以朝鮮別板處處一校焉。雖然,它日宜再訂正,以筆削而可也。此點本即傳寫于四人之家云。
元和己未(1619)十一月二十七日羅浮散人志。④另收入林羅山:《羅山先生詩集》卷二《棠陰比事跋》,京都:平安考古學會,1920—1921年,第198頁。
高羅佩譯本中附有該后記的影印頁,據(jù)稱系內(nèi)閣文庫所贈,頁面左上端有林羅山創(chuàng)建的昌平坂學問所(Shhei Academy)印。⑤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13.
這則后記對梳理《棠陰比事》版本流傳的歷史至關重要。文中提及,林羅山應野間玄琢(1590—1645)、菅得庵(1581—1628)、角倉素庵(1571—1632)、金子祇景⑥參見林佳如《漢儒、書賈與作家:論〈棠陰比事〉在江戶初期之傳播》,《政大中文學報》2015年第24期,第40頁。等四位學者之求,在四人寓所口誦《棠陰比事》,后由侍從標點。口誦和校點的底本是一部朝鮮刻本,這一朝鮮刻本又源于元至大元年(1308)田澤刻本。
高羅佩另外提及,林羅山曾使用的朝鮮刻本在19世紀由著名出版機構青藜閣(Seiri-kaku)重刊。這一刊本分上、中、下三冊,每冊一卷。上冊有日本學者山本北山(Yamamoto Hoku-zan,1752—1812)序、至大元年田澤序、嘉定四年(1211)桂萬榮序、目錄,以及前24韻;中冊為第25韻至第48韻;下冊為第49韻以后。這部書印刷精美,版框?qū)?7.80厘米,高23.20厘米,半頁10行,行18字,黑尾白花??瘫镜耐獠刻卣髋c尺寸顯示出韓國刻本的特征,同時與林羅山本在尺寸和版面安排上完全一致,顯然源自同一版本系統(tǒng)。⑦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p.14—17.
從兩部日本版本可知,元刻本與宋刻本有著顯著不同。首先,元刻本只有元刻者田澤序和桂萬榮嘉定四年序,而沒有包括張?zhí)挕㈦`和桂萬榮端平元年序的任何其他序言或后序。其次,宋刻本很多地方對文字進行了刪減壓縮,而元刻本文字更為細致完整,與桂萬榮采編文字的原始出處更為接近。
高羅佩認為,元刻本與宋刻本的差異并非是由田澤改寫造成的,田澤序中說明了他對重刻本的改動之處,其間并未提及對書籍內(nèi)容的改寫。他推測,很可能桂萬榮最初的手稿內(nèi)容非常完整,但在書籍刻印前,他又對文字進行了刪減,以節(jié)省刊刻費用。田澤顯然并不知道兩部宋刻本的存在,他的重印本完全以當時流傳的桂氏手抄本為底本,這一手抄本中只有桂萬榮嘉定四年序,其中寫明“擬鋟諸木,以廣其傳”,①桂萬榮:《棠陰比事·桂萬榮嘉定四年序》。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元刻本中沒有張?zhí)?、劉隸序和桂萬榮端平元年后序。②Gulik, op.cit., Introduction, pp.21—22.高羅佩的推測解答了有關元刻本與宋刻本差異的諸多謎團,如果確如所言,田澤的元刻本基于早于兩部宋刻本的桂萬榮原始手抄本,那么元刻本將非常珍貴。
高羅佩《棠陰比事》譯本以鮑廷博知不足齋本,亦即《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為底本,同時在翻譯過程中,利用《棠陰比事》其他版本,特別是元刻本,在幾種文本中相互參證比勘,以彌補某一刻本的不足。如《玉素毒郭》一篇,朱緒曾刻本和《四部叢刊續(xù)編》本都省略了玉素的來歷,僅稱“唐中書舍人郭正一有婢玉素”。③桂萬榮:《棠陰比事》卷上《玉素毒郭》,第7頁。而元刻本則對玉素的身世有清楚的交代,“唐中書舍人郭正一,破平壤,得一高麗婢,名玉素”。④桂萬榮編,(元)田澤校正:《棠陰比事》,卷上《玉素毒郭》,江都青藜閣刻本,第9頁。高羅佩遂將這些內(nèi)容添加到譯文中。
再如《彥超虛盜》一篇,《四部叢刊續(xù)編》本原文如下:
后漢慕容彥超善捕盜,為鄆帥日,有庫在州中,或以假銀二鋌質(zhì)錢十萬。彥超知之,使主庫者出榜虛稱被盜,失所質(zhì)銀鋌等物,召人收捕。不是,聞果有人來贖銀,執(zhí)之,伏罪。⑤桂萬榮:《棠陰比事》,卷上《彥超虛盜》,第8頁。
而元刻本的記載更為完整:
漢慕容彥超為鄆帥日,置庫質(zhì)錢,有奸民以偽銀二鋌,質(zhì)錢十萬,主吏久之乃覺。彥超知之,陰教主吏夜穴庫墻,盡徙其金帛于他所,而以盜告。彥超即榜于市,召人收捕,仍使民自占所質(zhì)以償之。民皆爭以所質(zhì)物自言,已而得質(zhì)偽銀者,執(zhí)之,服罪。⑥桂萬榮編,田澤校正:《棠陰比事》,卷上《彥超虛盜》,江都青藜閣刻本,第10頁。
這則事例在《新五代史·慕容彥超傳》中也有記載:
彥超為人多智詐而好聚斂,在鎮(zhèn)嘗置庫質(zhì)錢,有奸民為偽銀以質(zhì)者,主吏久之乃覺。彥超陰教主吏夜穴庫垣,盡徙其金帛于佗所而以盜告。彥超即牓于市,使民自占所質(zhì)以償之,民皆爭以所質(zhì)物自言,已而得質(zhì)偽銀者。⑦(宋)歐陽修撰,徐無黨注:《新五代史》,卷53《慕容彥超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09頁。
對比三者,《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的記載顯然經(jīng)過刪減,而元刻本的記載更為完整,也更接近《新五代史·慕容彥超傳》中的文字。因此,高羅佩根據(jù)元刻本的記載翻譯了譯文。
《棠陰比事》的一些事例摘引自當時的其他書籍,每遇這種情況,高羅佩都會追本溯源,對《棠陰比事》文本進行校訂。如《向相訪賊》一篇,《四部叢刊續(xù)編》本記載如下:
丞相向敏中判西京時,有僧過村舍,求宿,主人不許,遂宿于門外。夜半忽見有賊攜一婦人并物踰墻者,僧恐明日為主人所執(zhí),因亡去。走荒草中,誤墜枯井,而踰墻婦人已為人殺,在其中。既而主人蹤跡,捕獲送官,不勝拷掠,遂自誣服,但去“贓與刀留在井旁,不知何人持去”。獄成,公獨以贓仗不獲疑之,詰問數(shù)四。僧云:“前生負此人命,無可言者?!绷栔?,乃以實對。于是密遣吏訪賊。吏食于村店,有嫗聞其府中來,不知其吏,因問:“僧之獄如何?”吏紿云:“昨日已笞死于市。”嫗云:“今若獲賊如何?”吏云:“府已誤決,不復敢問?!眿炈煸唬骸百\乃此村少年某甲也?!崩粼兤涮?,并贓捕獲。①桂萬榮:《棠陰比事》,卷上《向相訪賊》,第1頁。
該篇文字出自司馬光《涑水記聞》,記載如下:
向相在西京,有僧暮過村民家求寄止,主人不許,僧求寢于門外車箱中,許之。夜中有盜入其家,自墻上扶一婦人并囊衣而出。僧適不寐,見之。自念不為主人所納而強求宿,而人亡其婦及財,明日必執(zhí)我詣縣矣,因夜亡去。不敢循故道,走荒草中,忽墜枯井,則婦人已為人所殺,先在其中矣。明日,主人搜訪亡僧并子婦尸,得之井中,執(zhí)以詣縣,掠治,僧自誣云:“與子婦奸,誘與俱亡,恐為人所得,因殺之投井中,暮夜不覺失足,亦附其中。贓在井傍亡失,不知何人所取。
獄成,詣府,府皆不以為疑。獨敏中以贓不獲疑之。引僧詰問數(shù)四,僧服罪,但言“某前生當負此人死,無可言者”。敏中固問之,僧乃以實對。敏中因密使吏訪其賊。吏食于村店,店嫗聞其自府中來,不知其吏也,問之曰:“僧某者,其獄如何?”吏紿之曰:“昨日已笞死于市矣?!眿瀲@息曰:“今若獲賊,則何如?”吏曰:“府已誤決此獄矣,雖獲賊,亦不敢問也?!眿炘唬骸叭粍t言之無傷矣。婦人者,乃此村少年某甲所殺也?!崩粼唬骸捌淙税苍??”嫗指示其舍,吏就舍中掩捕,獲之。案問具服,并得其贓。一府咸以為神。②(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七《辨僧冤獄》,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39、140頁。
《涑水記聞》的記載遠較《棠陰比事》更為完整,高羅佩遂參照《涑水記聞》對其內(nèi)容進行了補充。③Gulik, op.cit., pp.74—75.
另如《劉湜焚尸》一篇,《棠陰比事》記載“有盜掠人子女者,既擒獲,輒詐死,伺間即逸去;再捕得,復然?!雹芄鹑f榮:《棠陰比事》,卷下《劉湜焚尸》,第12頁。這段文字同見《宋史》劉湜本傳,而文字稍異:“富平有盜掠人子女者,既就擒,陽死,伺間逸去;捕得,復陽死。”⑤《宋史》,卷340《劉湜傳》,第10075頁。高羅佩認為,桂萬榮秉持儒家立場,不愿使用“陽死”這一道教術語,因此在文中將之改為“詐死”。⑥Gulik, op.cit., p.153.
高羅佩曾指出,今后的研究者如果要對《棠陰比事》進行更為系統(tǒng)的研究,首要工作之一便是梳理判案官員的生平。⑦Ibid., Preface, p.Ⅹ.在譯本中,高羅佩對每位判案官員都予以了介紹,文字雖然簡短,但重點突出,聊聊數(shù)筆就勾勒出該官員的顯著特征。比如對程顥的介紹,高羅佩提及他與朱熹的傳承關系,凸顯了程顥在宋代理學興起過程中的地位。⑧Ibid., p.78.再如對包拯的介紹,高羅佩稱他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法官之一,被視為最偉大的探案大師。⑨Ibid., p.108.
高羅佩的譯本并非僅僅面向?qū)W術界,同時還有普通讀者,因此他往往在人物介紹中加入一些趣味性較強的故事,以吸引讀者。如介紹丙吉時,他提到著名的“丙吉問?!钡墓适拢?/p>
吉又嘗出,逢清道群斗者,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掾史獨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掾史獨謂丞相前后失問,或以譏吉,吉曰:“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禁備逐捕,歲竟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于道路問也。方春少陽用事,未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jié),恐有所傷害也。三公典調(diào)和陰陽,職(所)當憂,是以問之?!鞭蚴纺朔约篌w。⑩(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74《丙吉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147頁。
通過這種方式,判案官員的形象變得鮮活、立體,西方讀者也可以更直觀地觸摸到這些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歷史人物。
由于中西方之間的文化差異,集中某些案例展現(xiàn)出來的中國文化特有的因素,反而可能會給西方讀者造成困擾。如《蔡高宿?!芬黄?,元刻本引用鄭克按語,稱“而潮浮二尸至,此其至誠勤恤之效也”。①《棠陰比事》,卷下,《蔡高宿?!罚?頁。高羅佩批評這種解讀將案件的破解歸功于神意的干預,偏離了故事的主旨。他認為兇手最初將尸體藏匿于海岸,希望造成二人死于海上的假象,當聽說官府已開始緝兇,并且蔡高聲稱“期十日不得尸,則為媼受捕賊之責”時,他又把尸體扔到海里,以期尸體腐敗,消除暴力的痕跡,而這一舉動正在蔡高意料之中。②Gulik, op.cit., p.153.這樣,高羅佩便將案件中鬼神迷信的成分還原為現(xiàn)實生活。
為使譯本更容易為西方讀者接受,高羅佩還對一些中國古代的專有概念進行了解釋。如《宗元守辜》中,高羅佩解釋了“守辜”一詞,“守辜”又稱“保辜”,是一個法律術語,在英語中沒有對應詞。如果一個人嚴重傷害另一人,傷人者將被拘留,等待觀察受害人傷情的發(fā)展。如果受害人在一定時限內(nèi)死亡,傷人者將被以謀殺或過失殺人罪起訴;否則,判決會相應減輕。③Ibid., p.92.在《賈廢追服》篇中,高羅佩解釋了中國古代的“持服”制度。處于服喪期的官員要辭職服喪,如果是父母去世,期限為三年。通常來說,持服并不令人厭惡,對很多官員來說,這是他們整個仕宦生涯中唯一的假期,很多官員在此期間致力于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對那些唯功名利祿至尚的人而言,持服意味著升遷的延遲和俸祿的損失。因此,偶爾會有人試圖逃避這一制度。④Ibid., p.98.
伊維德指出了一個現(xiàn)象,即高羅佩在當今學界要比在他那個時代獲得的贊譽還要多。⑤《高羅佩與狄公案小說》,《長江學術》2014年第4期,第5頁。與此同時,盡管學界已公認高羅佩是一個偉大的漢學家,但仍有很多人批評他的漢學研究不夠精專,稱他為“業(yè)余天才”。⑥《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164頁。萊頓大學的胡爾塞維(A.F.P.Hulsewé)教授分析說,究其原因,在于他遠離同時代的思想家們,其研究偏離了其所處時代關于中國歷史和社會的重大問題,偏離了當時西方漢學研究的“中心傳統(tǒng)”。⑦A.F.P.Hulsewé, R.H.van Gulik (1910—1967),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54, Livr.1/3 (1968), p.120.主導20世紀上半葉歐洲學院派漢學的,是針對古代中國歷史和哲學的語言文獻學的研究,而高羅佩身處學術界之外的外交家身份,則允許他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來展開研究。他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處在鮮為主流漢學家觸及的“邊緣”領域,如琴棋書畫,甚至春宮、悉曇、猿文化等。
長期游走于學院派漢學的邊緣地帶,使高羅佩的研究成果在當時不易獲得正統(tǒng)漢學家的認可,但這絲毫不能減弱其學術價值?!睹貞驁D考》和《中國古代房內(nèi)考》奠定了高羅佩作為一流漢學家的學術和歷史地位;《琴道》內(nèi)容廣博而精深,“命題立論之周延,闡述精義之深遠,征引文獻之浩繁,在目前琴學著作中尚罕有其匹”;⑧謝孝蘋:《雷巢文存》,第10卷,《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第765頁?!断摇返玫金堊陬U先生的高度評價,稱許其直到今天也還沒有過時,值得參考;⑨陳玨:《選堂老人20世紀漢學交游考—高羅佩篇》,《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5期,第3頁?!稌嬭b賞匯編》講書畫裝裱與鑒定,后為牛津大學藝術史講座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等人廣為引用;《長臂猿考》則是一部劃時代的動物文化史名著。⑩同上。誠如胡塞爾維之言:“他尋找了沒有人走過的小岔路,找到了對他來說同樣重要的,甚至因為是鮮為人知的而更加重要的東西。幾乎所有的研究報告表明,一旦他的興趣被激發(fā)了,他就會竭盡全力,力圖徹底弄清問題的癥結所在。”?? Gulik, op.cit., p.120.
即便是《棠陰比事》譯本這部“小書”,高羅佩也在其中展現(xiàn)出獨特的學術眼光和深厚的學術功底。當主流中國法律史學界仍然處于傳統(tǒng)的制度史研究范式之下時,高羅佩已經(jīng)注意到司法判案集這一性質(zhì)截然不同的史料類型,并預言其在未來研究中的學術價值及牽動力,對中國法律史研究的路徑有了新的思索。高羅佩的看法并未引起當時主流學界的重視,直至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西方學界“新法律史”①參見黃宗智《中國法律制度的經(jīng)濟史·社會史·文化史研究》,《比較法研究》2000年第1期,第79—86頁;尤陳俊《“新法律史”如何可能—美國的中國法律史研究新動向及其啟示》,《開放時代》2008年第6期,第70—95頁。研究的興起,人們才發(fā)現(xiàn),高羅佩當年的預想與“新法律史”的研究范式和發(fā)展方向不謀而合,他的視野方法即便在今天看來也仍有啟發(fā)意義。
高羅佩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士大夫,②《大漢學家高羅佩傳》,第51頁。在《棠陰比事》譯本中,他也展現(xiàn)出不遜色于先賢的扎實的中國傳統(tǒng)文獻學功底。他系統(tǒng)梳理了《棠陰比事》版本流傳的歷史,其間對《棠陰比事》初刻本的考證,對《棠陰比事》元刻本及其在韓、日流傳過程的爬梳,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多發(fā)前人之覆。他對《棠陰比事》文本進行了細致的???,運用多種??狈椒?,廣泛搜求典籍,既注重不同版本之間的比勘,又追本溯源,遍考群書,使《棠陰比事》譯本即便在今天也是征引書目最廣泛、校勘最精良的本子。凡此種種,都反映出高羅佩作為一個漢學家所達到的高度和取得的杰出成就。
馮良冰和雷勤風分獲2017年“列文森獎”
2017年2月,美國亞洲研究學會(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在官網(wǎng)上發(fā)布了2017年圖書獎獲獎名單。在公布的諸獎項當中,為紀念中國近代史研究巨擘、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學研究領域最主要的學術代表之一——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1920—1969)而設立的“列文森中國研究書籍獎”(Joseph Levenson Book Prize)尤其受到國內(nèi)出版界和學界的矚目。該獎項自1987年開始頒發(fā),用于鼓勵在美國出版,對中國歷史、文化、社會、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研究做出貢獻的杰出學術著作?!傲形纳劇卑囱芯績?nèi)容分屬20世紀前和20世紀后,每年評出兩部(早年也曾頒發(fā)過三部)獲獎著作。
2017年,“列文森獎”20世紀年前以中國為主題的研究獎項頒給了華盛頓大學藝術史系副教授馮良冰(Ping Foong)的《靈驗山水:論北宋宮廷繪畫的權威性》(The Efficacious Landscape: On the Authorities of Painting at the Northern Song Court,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5),而20世紀后以中國為主題的研究獎項,頒給了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亞洲研究副教授雷勤風(Christopher Rea)的《“新笑史”:晚清民初的“幽默”之路》(The Age of Irreverence: A New History of Laughter in Chin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5)。(WANG)